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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深又脆又平坦

当他们跋涉过“将林”暗影绰绰的雪国,天空已经改变了色彩。抬起头,越过眼前的树林,艾米看见辽阔的天空如同湿润的石板。云仿佛在低语。瞬息万变的暮光洒落在林间。
雪光。她记得小时候见到过。在一个梦幻的黄昏,大地似乎比天空还明亮,预示着即将来临的降雪。那是一段奇妙的记忆,不过就目前的状况来看,降雪这件事可没什么令人期待的。
约莫一分钟之后,第一片雪花开始落下。雪花慵懒地缓缓飘落,一开始只是一片两片,像夜晚篝火的灰烬,或一只只昏昏欲睡的大黄蜂。
“胜利在望!”博士宣布,“已经不远了。”
雪有些大了,但还是很漂亮,像圣诞卡中狄更斯笔下的画面,而不是《南极的斯考特》[. 关于英国海军军官、极地探险家罗伯特·斯考特一行五人向南极点进发,并在返回途中无一生还的故事。1948年11月上映,获1949年全英电影票房第三。
]或《帝企鹅日记》[. 法国生态纪录片,2005年上映,获2006年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奖。
]。用不着说什么“我现在出去一下,过一会儿回来”[. 劳伦斯·奥茨的遗言。劳伦斯·奥茨是罗伯特·斯考特的五人南极探险队成员之一,严重冻伤的他为了不拖累队友,自愿走出帐篷后失踪,其尸体至今没有找到。
]的话。
艾米调整着并指手套,注意到阿拉贝尔和塞姆威尔都被下雪这件事激起了相当大的兴趣。他们俩以前都没怎么见过雪,至少没见过这种正从天空中落下的、转瞬即逝的、奇形怪状的雪片。
“对他们来说很新奇。”博士察觉到了她的关注点。他立起了上衣的领子,单手将领子合拢在一起。
“像是拿到了最新的圣诞单曲?”她微笑着问。
“我并不是说这是件好事儿。”他回答。
“那就是一整张圣诞大碟咯?”她问。
她看着贝尔脱下手套,伸出一只手,任由雪片缓缓落在她粉红色的手掌心。塞姆威尔笑呵呵地伸出舌头来接雪花。
“你在想什么呢?”艾米问博士。
“我在想早期人类的小确幸。”他安静作答,“勇敢坚定的狩猎采集者小社群,对并不熟悉的降雪现象满怀欣喜,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即将到来的冰川时代的征兆,更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陶醉的东西会使他们挨饿受冻,最终会在半年内杀死他们。”
他冲双手哈了一口气。
“我们去这个纪念场看看。”他说。
纪念场离得不远。雪片幽灵般落下,跟群星移动时一样悄然无声,林间空地散发出一种寒意凌人的美,随之而来的还有万千的愁绪。博士推测“将林”是早几代的莫芬人前仆后继建立起来的。小小的灰色墓碑看上去像一棵棵没能长出枝叶的小树,数量之多使艾米有些难以置信。它们就像树木的年轮,把它们全部加在一起,就代表了“旁处”建设者的艰辛和奉献精神。
贝尔带他们来到了她父亲的墓地。尽管积了薄雪,但并未掩藏住罐子和里面那束温室花朵。
“她来过这儿,”贝尔说,“只有维斯塔会这么做。”
“你不会这么做?”博士问。
贝尔似乎在思考如何作答,但其实并没有。仿佛这个答案太过忧伤,或太普通,或太无足轻重,让她无法大声说出口。
“贝尔也很想这么做,”塞姆威尔说,“但她一直都太忙了。我们都太忙了。维斯塔会记得那是什么日子。”
博士围着墓地转了两三圈,拇指抵着下巴,食指弯曲靠在唇上。
“这里只有她的脚印,”他说着指了出来,“只有她的。雪快要把脚印覆盖起来了。瞧,那就是她。脚印和长裙的痕迹,只是她的。好吧,现在还有我们的了,不过无视它们吧。她从我们来的路过来,沿着小径一直走。她是从种植区过来的。但她后来没有再走这条路,她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转向贝尔,“她还有可能去哪儿?”
贝尔耸耸肩,“没处去了。她会迟到上工。向导的钟声会响,她只会往回走。”
“这条路呢?”博士一边问,一边随着正在快速消失的脚印循了过去。
“没什么,”塞姆威尔说,“如果你往那儿一直走,我猜最后会走到‘遥地’。第三稳定场大致在那个方向。”
“只是大致。”贝尔说。
他们全都眯眼看着落雪纷纷。天色暗下许多,已经很难辨认出山峦黯淡起伏的轮廓。
“她正要去什么地方。”博士轻快地在前面带头走着。脚印一路将他们带出了纪念场,深入森林。博士一边走,一边指指地面。
“看,”他回头大喊,“直线!她没有徘徊,没有到处乱逛。这是一条非常坚定的直线。”
“也许她看见了什么。”艾米猜测道,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看见什么?”贝尔紧跟在塞姆威尔身后,问道。
博士突然停了下来。“那也是一条异常坚定的直线。”他说。雪地里有另一组脚印,与维斯塔的路线交错成T字形,同样在落雪后渐渐隐没,但由于其尺寸较大,所以并没有消失得那么迅速。
“那是什么造成的?”艾米非常谨慎地问。
“我不知道。”博士说着蹲下检查,用手比画着测量尺寸。
“它们很大。”塞姆威尔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忧虑。
“是的。”博士说,“它们很大。”他站了起来,“它们先来的这里,”他说,“她偶然遇到了这串脚印。”
“你怎么了?变成‘最后的莫希干人’[. 《最后的莫希干人》是《皮袜子故事集》中最为著名的一部。《皮袜子故事集》是美国作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的系列小说,一共五本。主人公是纳蒂蒂·班波,他被欧洲移民称为“皮袜子”“探路者”“捕兽人”,被印第安土著称为“猎鹿人”“最后的莫希干人”“鹰眼”。
]了不成?”艾米问。
博士看着她。
“是贝登堡[. 罗伯特·史蒂芬生·史密斯·贝登堡(1857-1941),第一代贝登堡男爵,又称B-P、贝登堡勋爵、贝登堡,英国陆军中将、作家、童军运动创始者,第一任英国童军总会总领袖。
]教我初谙跟踪之道的。”他回答。
“还能有谁?”她回道。
“钦卡奇可[. 钦卡奇可是小说《最后的莫希干人》中的莫西干酋长的名字。
]不过是改进了我的一些技巧。”博士说。
“钦卡奇可是一个虚构人物。”艾米回敬道。
“是吗?”博士问。
“对,是的。”艾米说。
“或许只有费尼莫尔·库柏得到准许来写这个故事?”
“你们在说什么呢?”贝尔问。
“真正的问题,”艾米回答,仍然望着博士,“是我们为什么要谈论这个,因为这真的是场愚蠢的对话。”
“你先起的头。”博士说,把话题转回到脚印上,“瞧,她来到这里,发现了脚印。”
“巨型脚印。”艾米说。
“巨型脚印,没错,然后她掉转方向回树林了,非常匆忙。”
“因为害怕?”贝尔问。
“也许是害怕了。她没有折返,只是匆匆走开了。来吧。”他补充道,随即循着新的足迹开始追踪。
“慢一点,大卫·克罗科特[. 大卫·克罗科特(1786-1836),美国政治家和战斗英雄,服役期间曾参加了对克里克印第安人的战争,后作为田纳西州众议员进入美国国会。在关于他的漫画作品中,他通常戴着一顶浣熊皮帽子,这成为了他的标志性形象。
]!”艾米跟在后头大喊。
“大卫·克罗科特是个很差劲的追踪者!”博士回头喊道,“可爱的家伙,他的帽子也不错。不过追踪方面的能力实在是过誉了。”
他又一次停了下来。他们现在抵达了纪念场北端附近的一处小林地。
“怎么了?”艾米问。
“噢,天啊!”博士说。
“怎么了?”艾米重复。
“这儿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博士轻声说。
塞姆威尔和贝尔从他们后面跟了上来。
“那是不是……“塞姆威尔问。
“那是血。”贝尔说。
雪已经下得很大,但并未完全消除渗入地里的暗色斑迹。
“没错。”博士说,“而且,我恐怕这儿有很多很多。”

 
在他溺死前的十秒,罗瑞终于得以在湍急的暗流中找准位置,刚好够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上伸拳往冰盖上砸,就像是去打破水族馆的展示玻璃缸一般。那声音同他心脏的咚咚声一样沉闷。毫无进展。
光线在冰层的过滤下显得很奇怪,产生了一种黯淡的蓝绿折射。河水出奇地温暖,汹涌的泡沫漩涡混着闪烁的气泡裹着他向前。他随之颠簸,上下颠倒,擦过冰盖时还伤到了脑袋。
在他溺死前的五秒,他没能最后给冰盖来上疯狂的一拳。
在他溺死前的三秒,水流加快了,将他冲过某种水下闸口或是暗门。
在他溺死前的一秒钟,他不再溺水,又开始呼吸了。
头上不再有冰。
他浮上水面,接触到冬日的空气。他大口地吸气,就好像是在狂饮,以填满他烧灼的、感觉快要爆炸了的肺部。
他又沉了下去,想起来要踩水,然后手忙脚乱地浮了起来。
双眼扑闪着水花,他想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在一个池子里,就像是一个大型磨坊的池塘。几不成形的泥泞冰块漂浮在水面,但最终逃不过被融化的命运。
这条河在封冻的冰壳下将他一路往下带,通过一道闸门,把他扔进了池塘。他仍然琢磨不透,为什么深在寒冷表面之下的池水是暖的。想必有某种被人工加热的水注入了里面?
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是他最为关切的。不同寻常的温水使他得以逃过冻死的命运,但他仍处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身在户外,浑身湿透。他必须想办法出去,想办法弄干自己,找到地方躲藏。
池塘被成熟的树木遮蔽,两侧均有建筑围绕。它们看上去是由木头和石材建成,并带有灰色的金属镶板。了无生气的侧面墙上,布满青苔和地衣,似乎在上面也有些年头了。而一些金属的钉子和螺栓都已经腐蚀发绿。建筑几乎悬在池上,有一部分像大坝或是过滤装置的闸阀一样,向外延伸到水体中。
罗瑞随着池中缓和的水流游动,水势因闸门而变缓了许多,带着他向有外凸部件的地方漂去。他抓住了某种金属管件。金属的冰冷让他的手掌生疼。他沿着框架结构一路向前,双手交替,将自己拖过水面,直到靠近一道金属小堤,于是爬出了水面。他感觉自己有一吨重。
他站起来的时候,水从吸得饱饱的衣服上倾泻而下,在脚下汇聚成河。
他浑身冒烟。他可以感觉到寒气钻进皮肤,将他的衣服变成了沉重湿冷的绷带。
他沿着堤岸一直走。这些建筑无疑属于某种水动力磨坊。河水通过闸门引导进入集水池,以驱动隐藏在能效结构中的涡轮系统。建筑看上去很古老,但技术却显得很现代化。罗瑞早已习惯了不去理会这种不合时宜。
天空改变了颜色,仿佛放酸了的奶,大片的雪花开始落下。罗瑞知道,他必须在失去过多核心体温之前想办法进入其中一栋建筑。
并没有门的明显标志。
他沿着堤岸走,走上了两栋建筑之间由木板铺就而成的勤务走道。
这里没有雪,似乎是内部的热量使积雪在这里无法形成。要是他能够进到里面……
他突然想起来要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追兵的迹象。他不知道河水将他带出了多远,但即使绿色怪物有最轻微的可能还在追赶他,这个想法都能让他心脏狂跳。
他回头观察池塘的水闸,又冲河对岸的树林里看了看。除了绿色的树影和飞雪,他什么都没有看到,雪已经下得非常大了。
绿色的树影给绿色怪物提供了完美的掩蔽,个头多大都没有问题。
他循着环形走道继续向前。肯定会有一个舱门或是入口在某个地方出现。
他停住了。他听见了什么。他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冰雪的咔嚓声?承受不住积雪而折断的树枝?
那声音很近。那怪物已经再次明确他的方位了吗?它怎么会那么快追上来?他不禁毛骨悚然,湿透的衣服加剧了这种感觉。他发现了一道舱门,在走道的最末端,那肯定是一道舱门。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只那么一瞬,他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一闪而过,仿佛一道血光。红色的双眼,就在周围暗色的树林里头。
红色的双眼搜寻着他。
他赶忙向舱门跑去。往回看,他已经看不到那双眼睛。他听见一些声音,那是踩在金属走道上的脚步声。
有什么东西上了堤岸。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
罗瑞到了舱门前,上面有一个嵌入式的把手,是按人类的尺寸建造的。
他伸手去转动把手。舱门未锁。他将门拉开,走进里面,甚至都不关心会有什么在里面。暖意包裹着他,黑暗环绕着他。他听见堤岸上又传来脚步声,更近了。他赶紧拉上舱门,将它锁在身后。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某个涡轮之上的机器空间里。他能听见水流的冲击和轮毂的转动,或者说是自下而上的螺旋系统在运作。这里面很黑,但要比外面温暖得多。
他在舱口蹲下。他可以听见外面的任何动静。他可以听见它沿着堤岸走,然后走上木板。他将手放在门闩上,以防门从外面被打开。有东西接近了舱门,走过之后又折返回来。他屏住呼吸,那东西开始刮擦抓挠内嵌把手。他可以听见深而尖锐的呼吸声,还有破碎的、哮喘般的喘息。
它试图进来。它正在试图进来捉他。它知道他在这儿。
刮挠和门锁的咔嗒声变本加厉,似乎门外的怪物拥有超大的双手,无法插入门上的凹槽,于是它改作捶打舱门。呼吸声越发吃力,已变成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方突然停止了努力。罗瑞等待着,紧握住内侧的把手。他听见一记声响,差不多是人的说话声,随后是一系列动作。
绿色怪物的武器发起可怕的攻击,一阵接连不断的爆击,隔着舱门在外面尖啸。这让他跳了起来。他的耳朵被震得生疼。似乎击中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或者是撞到了什么特别重的东西。武器再次发射。
悄然无声。
罗瑞等了很久,几乎不敢呼吸,也不敢动。他等着怪物有进一步行动,但听不见任何动静。
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已经等了足够久,确保安全之后,他才轻轻地站起来,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看是否能在这栋建筑中找到更为稳固的藏身之所。
他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在这栋建筑之中。他是在说出“等等”这个词的时候,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便立即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当头一击,砸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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