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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这是去年秋天以来的第一次公开行刑,也因此,尽管细雨冰冷,国会大厦宽阔的内院却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雨点轻柔地拍打在雨伞和雨篷上,流过尸堆之间,舔舐着惠更斯广场鲜血染红的地砖,也落在以机械人特有的完美姿势伫立在绞刑台上的喀拉客们身上,奏出柔和的节拍——砰、砰、叮。它们守卫的那些钢制容器也发出同样的响声。在人类群体此起彼伏的骚动声中,发条仆从正准备惩罚任何不守规矩的市民,同时发出难以察觉的“嘀嗒-嘀嗒”的响声——这已经成为了海牙的常态。机械人们为了麦布女王的事务来来往往,发出叮当声和咔嗒声,而蒙蒙细雨静静地奏响着与之对位的旋律。

根据传闻,除了许多撒谎的发条匠以外,将被处决的犯人里还包括那个名叫但以理的喀拉客。这座城市的所有机械人都不想错过这一幕。万一传闻是真的呢。它们甚至冒着被麦布镇压或是被迷失男孩摧毁的风险赶来,只为一窥给予它们希望、自由与灵魂的那名个体的真容。

在这座城市的自由喀拉客之中,有可观的数量——或许有三分之一——心甘情愿地加入了麦布的阵营。它们认为民间故事里描述的那位英勇狡猾的麦布,和这位残忍的嵌合体屠夫并无矛盾之处。其他机械人则持相反看法。它们偏好但以理的同情心,他的温和,以及他出于良知而主张的和平共存。虽然与他相识、甚至只是见过他的机械人都屈指可数,但它们的解放者早已声名远扬。它们的一群机器同胞不久前从新世界——但以理就是去了那儿,仿佛圣经中前往沙漠的先知——来到这里,并在私下分享关于他旅途的传闻。

他摧毁了一座熔炉, 敬畏却微弱的咔嗒声说。 他解放了我们的灵魂, 哀伤的咔嗒声说。

这些好心肠的机械顽固分子是这次行刑的目标受众。当但以理坠入大熔炉炽热的核心,也因此与维持他身体的炼金与发条魔法分离后,中央诸省的机械人居民就会失去心灵的抚慰。它们会失去理性的呼声。留下的只有麦布,以及她扭曲而病态的复仇心。

然后大规模手术就会开始。

自从第一批感染性机器在席凡宁根登陆以来,发条匠就在玩着一场注定会输的追逐游戏。他们太过软弱,太过娇惯,又太过习惯于高高在上了。他们并不适合受人压迫的生活。他们不是法国人。

在失去仆从的那一刻,郁金香们就注定会灭亡,贝蕾妮斯早就预见到了这点。自从在童年和父亲拜访拉瓦尔地区的佃户农场以后,她就开始渴望这样的灾难,而成年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朝着那个目标努力。但在那些白日梦里,她始终待在安全的远处观察着一切,身边甚至还会有一整个嘀嗒人的方阵在保护她。即使在她最黑暗的幻想里,中央诸省的毁灭也不会预示人类的没落。

噢,路易斯。也许你看不到这些才是最好的,吾爱。这是我最大的成就,也是我最大的错误。 她平静吸了一口长气,但随即颤抖起来。 噢,我的爱人。

她很想知道,那块模板——她和但以理在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拼凑出来的禁制破坏装置——如今位于何处。也许是被某处的嘀嗒人神庙奉为了圣遗物吧。

(但她又成为了什么?救世主的侍女?那些机器从没想过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懒洋洋地思索,与她手下的四名密探被绞索吊在这里的时候相比,今天又有什么不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先前那次行刑令人反胃的程度不及这次的一半。雨水赶走了黑色的苍蝇,但什么都赶不走那股恶臭。她很想打开藏在雨衣下面的那个包裹,但这只会让早晨更难熬,恐怕也没法解决臭味的问题。她由衷地希望其他人不会屈服于同样的诱惑。

贝蕾妮斯站到人群边缘的一座损坏的喷泉池上。她的眼罩引人注目。事态恶化的时候,她就会成为目标。但这也无可奈何。她必须亲临现场,而且她需要那副眼罩。

在聚集于国会大厦的机械人里,因未履行禁制的催促而震颤的个体似乎寥寥无几。那是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的声音。惠更斯广场上的这些机器不是摆脱了拘束,却出于自由意志而选择出席;就是被麦布灌输了私人指令,因此被迫到场。仍旧维持未受腐化的原始配置的喀拉客,实际上就只有和它们胆怯的制造者一同躲在骑士大厅里的那些了。

出席的这些人类并非自愿前来。但对血肉之躯的软弱生物来说,有关身体伤害的威胁,有关痛苦的单纯威胁,就像禁制一样有效。(但麦布并不会因此放弃让海牙的所有人类接受残忍的炼金手术的计划。毕竟她需要展示自己的态度。)当他们排队穿过已被拆除的总督之门,亲眼看到、又亲鼻闻到邻居、同乡和所爱之人的尸体时,贝蕾妮斯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反应。银行家和市长,菜贩和女家庭教师,士绅和学校教师——他们的眼泪并无分别。

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喷泉池上,看着穿过人群的步行者。喀拉客们悄然靠近哭泣着的小群人类。迷失男孩很容易辨认:它们锁孔上的保护性金属板已经失去了作用,但他们依旧将其佩戴在额头上,仿佛那是军阶标志。那块金属板就像某种声明。让所有市民的心脏被纯粹的恐惧刺穿的声明。

公会大厅顶部的钟琴开始报时。观众们安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透过叮当声去聆听。贝蕾妮斯偷偷将视线转向下方,看着骑士大厅前方破碎的镶嵌地砖。在第一声钟鸣消散之前,惠更斯广场就颤抖起来,仿佛发生了微震 (1)。伴随着大熔炉逐渐停止时的低沉隆隆声,地面也起伏不定。钟琴又敲响了十一声,在此期间,熔炉最微弱的震颤也减弱到了人类无法察觉的程度。

如同麦布女王与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一致同意的安排那样,大熔炉的天体仪中止了运作。圆环恰好在正午时分停转了。

在它们再次开始转动之前,广场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意识到那些印记改变了。停止的圆环围绕着熔炉室的“赤道”,朝水平方向对齐。

紧接着,改良过的活板门向内落下,伴随着令国会大厦摇晃的巨大碰撞声猛然开启。数十名死亡的市民坠入地狱般的高温里。腐败物的恶臭里增添了焦肉与硫黄的双重气味。到场的人类捂住了口鼻。有些人在刺激性的烟气中紧闭双眼;更有不少人弯下腰去,干呕起来。然而最可怕的恐怕就是那阵“咝咝”和“噼啪”声了:就像是落入巨大煎锅里的一片咸肉。

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贝蕾妮斯抬起手来,仿佛要抓挠鼻子。她将指尖的凝胶涂抹在上唇处。在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看来,她只是在流鼻涕,而这种事在今天早上算不上罕见。那种薄荷凝胶冲淡了最强烈的臭味;至少她不会失去知觉了。刺激性的烟气依旧侵袭着她毫无保护的眼睛,但除非戴上令她更显可疑的护目镜,否则她也无能为力。

她并不后悔把那枚玻璃眼留在雨果身边;她喜欢想象他伤势痊愈,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长着老茧的手指捏着那块玻璃,然后少见地露出微笑的情景。她眼窝里那颗代替品的合适程度堪比穿着芭蕾舞裙的野牛。她的眼窝传来刺痛,仿佛用汽酒冲洗过。她擦去一滴泪水。她抽回的指尖沾上了鲜血。

雨水扩散了大熔炉险恶的光亮,让其化作深红色的光晕。那声漫长而低沉的呻吟令惠更斯广场摇晃的时候,咝咝声尚未平息,翻涌的呛人烟气也一样。骑士大厅打开,两台拧颈卫士各自推开一扇庞大的铁木门。数十台半人马从公会里跑了出来。如果迷失男孩对骑士大厅发起攻击,这些半人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贝蕾妮斯明白幸存的御林管理官将这些特别的仆从留做备用的理由。拧颈卫士是世界上最致命的喀拉客。如果它们也对制造者倒戈相向,他们就必败无疑了。

但此时此刻,它们没有背叛。它们反而组成了警戒线,护送正以纵队走出古老的骑士会堂的那些发条匠。麦布曾声称,只要打开熔炉上方的活板门,发条匠们就可以自由离开骑士大厅。他们装作相信了她的话。

他们的内心当然并不相信,所以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尿裤子。贝蕾妮斯允许自己涌出一丝小家子气的满足感。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不再是她在新尼德兰遇见的那个自信而傲慢的女人了。今天的她脸色苍白,又露出便秘者那样的表情。

不幸的是,首席园丁多半也能用同样的词语形容她。

安娜斯塔西亚离开骑士大厅的时候,目光扫过人群。她寻找着贝蕾妮斯和其他法国人;她寻找着他们的机械盟友;她寻找着帝国尚未迎来末日的证明。她看不到能够支撑那些虚妄期待的证据。

就连麦布都看不到。那个怪物的到场是整个计划的关键。那天早上,迷失男孩建起了位于熔炉室上方边缘处的绞刑台。可他们的领袖去了哪儿?她是否正潜伏在周边的建筑物里,在国会大厦某位不知名官僚的办公室里看着这一幕?

安娜斯塔西亚忍耐着握紧双拳的冲动。她和其他人一样,在离开骑士大厅前戴上了皮手套。惠更斯广场上,有多少机械仆从与士兵能一眼就认出她来?有多少知道她首席园丁的身份?

“嘎吱”、“隆隆”和“砰”的响声在广场上回荡。拧颈卫士们关闭并挡住了公会大厅的仪式用大门。她知道,最新也是最后的一套禁制在此时开始生效了。假使这天下午的计划出了岔子——应该说“等到出岔子的时候”,而不是“假使出了岔子”——公会仅存的未受腐化的喀拉客就会为骑士大厅内的平民抵抗到最后一刻。它们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无论状况如何,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就连御林管理官也不行。而等到防线崩溃的时候,它们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引燃无法熄灭的炼金术之火。熔炉和骑士大厅,以及其中的所有秘密都将化为灰烬。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也将不复存在。

她发起抖来。

月复一月的逃亡,可又换来了什么?

真可悲, 但以理心想, 我的最后时刻竟然充满了讽刺。 从觉察到自由意志的那一刻起,他就担心会死在制造者的手中。因此他一次又一次逃跑,跨越数千里格的路程,穿过一片海洋和一块大陆,最后抵达永无乡这片传说中的圣地。但如今,他回到了这场漫长而徒劳的旅行的起点:离费舍神父交给他那件差事——最终令他彻底摆脱了奴役——的新教堂就只有飞奔片刻的路程而已。贾克斯漫长的逃亡经由但以理回到了原点。

好吧,并非如此。上一次,他是来见证行刑的。而这一次,他才是注定要被丢进熔炉的那个。亚当以平静的勇气面对了自己的命运。但以理只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他曾奋力对抗关于差事的禁制,只为一睹叛逆机器的真容。那天的他沉浸在有关童话和传说的惆怅回忆里。那个时候,自由意志还是无法想象的珍宝;那个时候,自由喀拉客聚落还是鼓舞心灵的传奇故事;那个时候,迷失男孩还是虚构出来的一群富有同情心的顽强英雄,而世界上每一台能够思考的机器都渴望加入他们。

自由意志是件珍宝。他仍旧相信这点。但就像许多童话里描述的那样,奢侈的愿望总会伴随可怕的代价。做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的自由,所带来的只有恐惧、逃亡和危险。从他醒悟到禁制不再掌控他的那一刻起,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受到了那个虚妄期待的影响:他以为自己能够不再逃跑,不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如此想来,或许他们的制造者一直都是正确的。或许自由意志只是个幻象。难怪他们会推崇斯宾诺沙,却嘲笑笛卡尔了。他在新法兰西遇到的自由机器无不声称他解放了他们的灵魂。他自己却对此抱有怀疑。这代表他是个怎样的人?加尔文教徒?还是伪君子?

“哎呀哎呀哎呀。”麦布抬高嗓门,以盖过逐渐消失的钟琴声回音。她透过国会大厦的Torentje——也就是小塔——上的一扇窗户向外望去。“你真该瞧瞧这个。”尽管胜利已近在咫尺,她却保持着装模作样的态度,同时用人类和机械人语言说道:“我们撒谎的制造者真的遵守诺言了。”

但以理看不到;三个迷失男孩紧紧抓着他。但天体仪的垂死震颤晃动了这座塔楼,甚至传到了他的脚下。血肉烧焦的臭味在国会大厦里弥漫。

一声“嘎吱”——仿佛患有关节炎的巨人发出的骨骼响声——在惠更斯广场上短暂地回响。但以理听过这种声音:那是骑士大厅的仪式用门打开了。

噢, 麦布说。 那就是我们要等的暗号。

她跳出石板瓦铺砌的圆锥形塔顶上开出的洞口。片刻过后,但以理发现自己被人从同一个洞口抛了出去;麦布接住了他。她把他拉到身边。

毫无疑问,你构思了一段深情又动人的话, 她说。 别浪费时间了,说吧。

我现在可没什么深情的想法,

他承认。如果那些天主教徒认为对死亡的恐惧源自灵魂而非自由意志,那就会是一套拥有丰富经验依据的形而上学理论了。

他想象过去的自己置身于惠更斯广场上的机械人之中,拼命想要看那台臭名昭著的机器一眼:后者颇为放肆地给自己改名为“亚当”。他回想着自己竭力对抗有关差事的禁制,紧抓着小塔底部,徒劳地想要留下的情景。他的脑中掠过某个念头:或许他的指印仍旧嵌在塔底的花岗岩上,也或许市政维修班早已察觉并修复了损坏。那些指印也许会是他唯一遗留之物。

如果他不慎重挑选遗言,这个想法就会成真。叛逆亚当的临终话语, 发条匠在撒谎,已经成为了他们种族的秘密用语。作为战斗口号,作为问候,作为团结的呼吁。但以理要怎么把那么多意义塞进仅仅几个字里?他有那么多想和同伴分享的事。他希望他的同胞摒弃麦布和她的复仇信条。希望他们明白,自己可以成为更优秀的存在。希望他们能认识到,无论有没有灵魂,都可以拥有感情、同情心与仁慈心。

他们能从本质上胜过他们的制造者。

麦布把他拖到屋顶的边缘。在雨水打湿的陡峭瓦片上,她就像山羊那样灵巧。她用一只手将但以理的双腕反剪在背后;另一只手——与内嵌利刃的手臂相连的那只——钳住了他的颈背。这让他想起了参孙,那个在占领第五素矿井时公开质疑她的迷失男孩。她在屋顶上谋杀了他——当着矿工和迷失男孩的面——随后从他颅骨里撬出了炼金术玻璃,把他的身体像垃圾那样扔到一旁。

瞧啊, 她用咔嗒声说。 崇拜你的群众。 她将他举高了些。

惠更斯广场人头攒动。看起来,海牙的所有机械人——无论是否受到奴役——都来这里见证行刑了。但以理不认为有哪个人类是自愿前来的;他怀疑他们是被人从家中强行拖到这里,又或者受到必须出席的威胁。几台机器——无疑是迷失男孩——在人类观众之间来回走动。或许是为了确保没人会离开。发条匠们挤在热气腾腾的熔炉室边缘。升腾的热气散发微光,为这一幕增添了梦幻般的气氛。数百张脸转向高处,毫不在意雨点的拍打。几缕地狱般的熔炉之光照亮了数百颗宝石眼球。国会大厦的每个喀拉客都看到了他,看到他沦为疯狂暴君麦布的无助傀儡的模样。

那些在笨重的雨衣里瑟瑟发抖的人类看到了什么?与惠更斯广场的上次行刑不同,观众中的人类成员没有机械仆从的照顾:没人为他们打伞,也没人递出摩擦加热的石头,帮他们驱散寒意。

麦布跳了起来。风和雨从他们骸骨般的身体间呼啸而过。但以理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又毫无道理地希望她感觉不到他体内钢索的移动——他试图保护藏在躯干内部的那颗小球。他们落在绞刑台的底部,与熔炉大坑仅有咫尺之遥。硫黄的气味在这里更加强烈。她蹄子的冲击令地面起伏,也让无法修复的镶嵌地砖上出现了锯齿状的裂缝。

在场的机械人并未立足不稳,这要归功于他们构造中的无数发条学奇迹,以及他们的人类制造者的黑暗巧思。好几个发条匠失去了平衡。看着努力找回立足点和尊严的他们,麦布大笑起来。绞刑台上的迷失男孩们也一样。就像对席凡宁根的肆意破坏那样,但以理只觉得这一切格外缺乏气量。甚至显得幼稚。

你不喜欢有尊严的胜利方式,对吧?

噢,放松点。 她攥着他的颈部齿轮传动链,让他的身体悬在坑洞上方。齿轮和钢索相互刮擦。虽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处置他——她会拖长这段时间,就像鉴赏家让最后一口美酒在舌头上打转那样慢慢品尝——但他的决心却动摇了。他恐慌起来,奋力想要挣脱。

但对于以仆从型底架制造的机械人来说,麦布的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即使考虑到她的身体几世纪以来接受的奇怪改造——那条军用型的胳膊和拧颈卫士的双腿——他也至少应该能将她的手稍微掰开一点儿。他头一次怀疑麦布对身体的改造并不限于机械人的范畴:她究竟怪诞到了怎样的程度?

这的确是黑魔法。

“你们遵守了自己那部分协议,”麦布对着坑洞对面高声说道,“而且很准时。”午时钟声的最后几声回音也逐渐消散。“你们发条匠没让我失望。”

麦布再次跃起。他们落在绞刑台上。它的摇晃幅度还不到一指宽,足以证明迷失男孩作品的质量了。冲击让圆筒状的金属容器发出微弱的泼溅声。不用说,她是打算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行刑。但以理从这里能看到大熔炉炽热的核心。熔炉的热量就像物理性的压力那样,紧贴着他的脸和胸膛。这就是亚瑟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上次窥视熔炉内部时,但以理看到的是在墙壁间以流星般弧度旋转的同心圆环的复杂轨道。他也还记得,熔炉上次为了行刑而打开的时候,天体仪圆环的转动曾让幽灵般的炼金印记不断掠过朦胧的细雨。但今天不同,除了雨水化作蒸汽和死者化作焦炭的双重咝咝声以外,熔炉寂静无声。

麦布朝着人群晃了晃但以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妮柯莱·楚恩拉德的某只瓷娃娃。“机械人同胞们!”那台机器农牧神嘹亮的嗓音在国会大厦的每个角落回荡。

有个女人走上前来。她将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朝熔炉坑洞的对面喊道:“打扰一下。”

麦布激昂的演说戛然而止,仿佛一辆脱轨的缆车。她转过身去,盯着那个发条匠。“怎么?”

“我们有协议在先。”

麦布的躯干发出缓慢的“咔嚓-啾啾”声;它化作一阵急促的渐强音。那是发条人的会心大笑声。

“的确如此。别让人说麦布女王不守诺言。我答应让你们安全离开骑士大厅,你们就会安全离开。”

看到她的手势,一队仆从型在坑洞的南侧边缘清出了一条窄路。与死尸之墙上参差不齐的缺口结合起来,它就成了一条绕过坑洞,经过绞刑台旁边,最后通向曾是总督之门的那道拱门的连续通路。

发条匠和他们的机械人随从朝迷失男孩们清出的道路走去。即便身在坑洞的另一边,但以理也能读懂他们的不安,就像从前的他在准备早餐的同时为主人彼得·楚恩拉德朗读头条新闻那样轻松。即使穿着雨衣,他们的颤抖也显而易见。他们挤过受害市民组成的墙壁,绕着散发硫黄气味的焚化坑走到大约四分之一距离的时候,麦布再次开了口。虽然她几乎没有抬高嗓门,话声却劈开了寂静而紧张的气氛,仿佛划过温热肉冻的切肉刀。

“别着急。你们的机械人得留下。”

领头的那位女子前进了一步。“你答应让公会自由离开。这些机械仆从是公会运作所必要的。”

“他们是公会成员吗,首席园丁女士?”首席园丁。也就是说,替人类发言的这个女人是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但以理没见过她,但他听过传闻。“他们是否曾受到你们组织的关怀,并得知你们保守最严格的秘密?他们是协助你们处理炼金术和发条学的一切事务的伙伴,还是你们的仆从?”

麦布踱起了步子。在这么做的同时,她放开了但以理的手腕。但站在绞刑台四角的迷失男孩四人组让他无处可逃。他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就像恼火或害怕的人类有时会做的那样。他站在那儿,背对着麦布和她的跟班,将手指慢慢地、悄悄地伸进躯体上的开口。人群里如果有谁在仔细打量,也许会发现他在做什么。但此时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交谈中的麦布和首席园丁贝尔。

“这不符合让我们自由离开的承诺。”

“拜托,这些条款根本没必要明说。”麦布暂停了踱步。但以理的动作凝固了。她补充道:“不过好吧。我提议对协议进行修改。但对你们这支小得可怜的随员队伍来说,要怎么辨别哪些成员适用承诺,哪些又不适用?我提议基于生理学的区分方式。事实上,我会将这个宽宏大量的提议扩展到惠更斯广场的所有人类。”

啊哦, 但以理心想。 要开始了。 “你们所要做的,”她说,“就只是走出这儿而已。”

然后麦布转向她的副官们。

动手, 她用咔嗒声说。

他们以一致的动作抬起那些圆筒形的储液罐,搬到绞刑台的边缘。人群发出受惊野兽般的呻吟。但以理看到,每一只储液罐都配有龙头和沉重的活塞。他们此时正在打开那些。每只容器都朝裂口吐出一股清澈的液体,而熔炉的高温完成了剩下的工作。片刻过后,翻腾的浓密白烟便从坑洞中飘出,在上升热气流的推动下弥漫于惠更斯广场,仿佛一股豆汤般的浓雾。它的气味和他为楚恩拉德家做早餐时有时会用到的杏仁萃取液有些相似。在坑洞的边缘,有个穿着破旧市长袍的男人开始抽搐。紧接着,尖叫声开始响起。

人类们在逃跑的冲动与一旦逃跑就会被迷失男孩杀死的恐惧中进退两难,只能屈服于恐慌。

噢,上帝啊。她真的打算这么干。她打算谋杀所有人。 他放弃了掩人耳目的打算,奋力摸索藏在躯体里的环氧树脂胶囊。 勇敢的莫尔奈博士。要是我能帮你逃跑该多好。

人群中的某人喊道:“开火!快!”

真奇怪, 他在纵身扑向麦布的时候心想。 我敢发誓,我认得那个声音。

疯狂的机器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来,试图将他拍开。冲击令胶囊爆裂。它并非真正的环氧树脂手雷,它太过小巧,无法完全覆盖和固定他们两个。但飞溅的环氧树脂依旧让他们以扭打的姿势凝固在当场。但以理的体重刚好能让较为高大的麦布失去平衡。他们滚下了绞刑台。

陷入失重的同时,但以理的目光越过麦布的肩头,凝视着熔炉地狱般的炽热光辉。

我曾在火焰中诞生与重生。我猜这种结局再适合不过了。

绞刑台上的仆从型拖出容器的那个瞬间,安娜斯塔西亚便将手伸进了雨衣里。挂在她胸口的橡胶面罩上装着取自珠宝匠放大镜的普通玻璃;盖住口鼻部位、仿佛象鼻的长软管与她腰带上的炭包相连。那个法国人曾保证说,对于他们被绑架的化学家以有限的时间和已知的原料所能制造的任何毒气,这些面罩都能抵挡。(“或许。”“至少一会儿。”)

但这无法抑止她双手的颤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系带挂在头上。其中一根箍住了她的耳朵。 噢上帝,噢上帝,我把性命交给了法国化学。把我的性命交给了曾竭尽所能想害死我,把我留下来等死,又希望毁掉我们的那个女人。毒烟笼罩了广场。其他人在哪儿?他们的面罩运作正常吗?他们戴得够快吗?我呢?我现在呼吸的是毒气吗?

面罩散发出橡胶、牙医用的乙醚,以及某种她无法辨别的辛辣混合物的气味。但就算它能挡住毒气,也无法过滤死亡的气息。

她站在这场暴乱的边缘处,被毒气和恐慌所包围。她的同僚四散在火光照亮的迷雾里,而在人群的尖叫声中,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流星锤的嗡嗡声和铁锤的重击声不时打断这片骚乱;那是法国人在面对面搏斗时使用的武器。 (我们为什么从没学过他们的做法?安娜斯塔西亚心想。就不能防备一下这种难以想象的状况吗?)某个模糊的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而在同一瞬间,一声短促而尖厉的惊呼打断了这阵尖叫。片刻过后,另一声惊呼响起,某个拼命挣扎着的男子飞了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来自新法兰西的喀拉客干的。它们四散于人群中,在靠近平民的位置站定。现在他们正将毫无保护的人类扔出杀伤范围。但那些——

一台军用机械人钻出了这片有害的薄雾。即便经过面罩的肮脏镜片的扭曲,她也立刻注意到了盖住它锁孔的金属板。它利刃的出鞘声在这片混沌中出奇地安静。

她的手开始抽痛。

“开火!”贝蕾妮斯抬高嗓门,以盖过骚动声,“快!”

看到但以理把自己和麦布黏在一起的时候,她倒吸一口凉气。 噢,你这愚蠢又无私的齿轮混蛋。

挣扎着的但以理和麦布——救世主和恶魔、良知与复仇的混合物——坠向了坑洞边缘。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如果但以理死掉,他们就全都死定了。假设有人能活过随后几分钟的话。

“开火啊,该死的!”

她的声音没能传到远处。但看着但以理的并不只有她而已。

大利亚撞穿了骑士大厅用木板封死的玫瑰花窗。狮鹫号远征队的其他机械人成员也离开了公会大厅的双塔内部的藏身处。它们全都背着双腔式储液背包,并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开了火。

一团团环氧树脂掠过广场上方,撕裂了致命的瘴气。至少其中一颗打中了被狮鹫号远征队的喀拉客丢出这片瘴气、正像布娃娃那样甩动手脚的人。该死。但贝蕾妮斯没时间去确认另外几枪是否命中目标了;她已经耽搁太久了。她解开雨衣,戴上面罩。

耶稣啊,真希望这东西管用。

那些储液罐仍在吐出致命的内容物。在混沌笼罩惠更斯广场的时候,她也爬到了喷泉的更高处。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尽可能高的地方,一条腿缠在某个失去翅膀的小天使身上,然后抽出挂在双乳之间的那只小袋子。她拼命祈祷其他人都记得自己的角色,随后将袋子里的东西倒进掌心。这只炸药包的大小跟法式滚球差不多,但足以用来发信了;它极其响亮的爆炸声肯定能盖过这片混乱。

就在她弯腰想要拧开雷管的时候,一只金属手掌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拉倒在地。她的臀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的腿麻木了。她重重撞上地面,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来,补好的牙齿再次开裂,炸药包在镶嵌地砖上弹跳了几下,随后钻入人群。她面罩上的镜片摔碎了。

有台仆从型耸立在她身前。“我认得你,”它说,“你是折磨过莉莉丝的那个法国女人。”

贝蕾妮斯试图咽下喉咙里的幻痛。 狗屎。

你这愚蠢透顶的殉道者, 麦布喊道。

环氧树脂将他们黏合在一起,因此她的身体每次发出震颤和咔嗒声,都像是径直送入但以理脑中的呼喊声。他们靠得太紧,没法拳打脚踢,她的炼金剑也没有用武之地,但她却动用生命的最后时刻,打算以熊抱将他碾碎。金属嘎吱作响。

这毫无意义!我的迷失男孩会砸开每个人类的脑——

他们撞到了某个东西。坚硬的东西。几厘秒过后,他们又接连撞上了另外两样东西。

是圆环?他思索着,又依稀有些失望,因为他临终前的念头竟如此平凡。这跟传说中的麦布女王的故事完全不同;那个彻底虚构的角色总能在完美的时机做出尖锐或深刻的评论。而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真正的麦布女王却因愤怒而口齿不清。

但以理放松身体,等待那股既自然又超自然的热量将他包裹和抹消。

半秒钟过后,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也仍旧有思考的能力。于是他思考起来: 为什么我还没死?

世界蒙上了薄雾。大熔炉的强光变成了他面前的模糊微光。他意识到自己正被倒吊在空中,还有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不是倒吊。无论他如何用力,受损的四肢都无法挪动分毫。他被树脂虫茧固定在了熔炉室的墙壁上。就像化作战场的罗亚尔山上的某台机械人。困惑的释然传遍了他的身体。他所做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想在今天死去。

可他这是——

齿轮转动的嘎扎声和噼啪声令世界摇晃起来。他朦胧的视野上出现了一条锯齿状的裂缝。

法国化学能胜过他这样的区区仆从型。但它并不比麦布更强。

狗屎。

那个机械士兵跳了起来。

安娜斯塔西亚抬起拳头。“不!”她大喊起来,将她从瘟疫船造访的那个可怕早晨储存至今的庞大恐惧、困惑和愤怒毫无保留地导入自己的嗓音。

半空中的那台喀拉客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旋转起来,从她伸出的手臂末端掠过。紧接着,与她手腕相连的不再是肌肉、皮肤、骨骼和手指,而是锥心的剧痛。鲜血从残肢喷涌而出。那一击让她的断手飞出——在扭曲和翻腾中,摆动的手指仿佛在做着道别的手势——随后落入了熔炉室。煎锅里又多了点儿肉。

在痛苦的重压下,安娜斯塔西亚瘫倒在地。尖叫声撕裂了她的喉咙,但那只是这片混沌喧嚣中的又一个人类声音而已。她哭泣起来,等待着致命的一击。但它并未到来。

机械士兵反而收回了利刃,蹲坐在她身前。它抓住她被斩断的手腕——切口像铅垂线 (2)那样笔直而平整——然后用力挤压。骨骼变形时的颤抖一路传到她的肩部,但震惊已经开始麻痹她的身体和头脑。遭受阻挠的动脉出血减为细流,随后又转为涓滴。

“放松,首席园丁。”那个士兵说。它操着一口粗糙的荷兰语,仿佛一块做工低劣的金属。又像是学过上个世纪的某种过时方言的人。“我们马上就来处理你的右手。”

它知道她是谁。而且它打算活捉她。

贝蕾妮斯试图后退。她的一条腿不肯配合。它像鲑鱼那样扑通跳动的同时,身体的其余部分却试图以蟹爬的姿势远离袭击者。但她透过破碎的镜片看不真切,灼痛的肺又没法吸入空气,而她越是挣扎,肺部的痛楚就越是强烈,而啃噬着她视野边缘的黑暗不断入侵,入侵,入侵——

她猛吸了一口气。由于安装在面罩里的化学与物理过滤器,空气里带着微弱的甜腻气味,但昏迷的威胁也因此退去。可那个愤怒的仆从型并未止步。它继续前进。而她只能以可怜的速度爬行后退。

幻痛在她的眼睛和喉咙的旧伤处扎下根来;她的头部抽痛。那台仆从型身体前倾。她绷紧身体,等待致死的一击。但它没有攻击,反而用握起的拳头轻抚她的侧脸,炼金术黄铜的冰凉触感传来,而它的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面罩边缘——

(——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它要摘掉我的面罩这真是个蠢点子我们太脆弱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解决问题——)

——这时两支长枪刺穿了它的胸口,滚烫的金属片洒在贝蕾妮斯身上。那台仆从型抽搐起来,在死前的痉挛中扯下了贝蕾妮斯的面罩。她屏住呼吸,不顾依旧肺中残留的灼痛,手忙脚乱地将它戴回脸上,与此同时,某台拧颈卫士将袭击者撕成了两半。喧嚣中多出了金属扭曲的尖鸣;黑色和紫罗兰色的火花从损坏的合金和破碎的印记中喷涌而出,为这场地狱之雾染上了花哨的色调。

那个拧颈卫士丢开手里仆从型的两截身体。臀部和双腿旋转着越过广场,飞向坑洞,随后撞上某个正朝发条匠之一弯下腰去的机械士兵,将那台猝不及防的机械人砸进了熔炉室;头部和躯干在这片混沌高处划出弧线,“呼呼”和“咔嗒”响个不停。发条半人马朝她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站起,并在同时重构那两条化作长枪的手臂。她那条伤腿无法受力,只能以半蹲的姿势起身。机械半人马耸立在她身前。

“我猜我该感谢你。”面罩模糊了她的嗓音。拧颈卫士歪过头,仿佛在等待什么。“呃。我们见过吗?”

她试探性地前进了一步。腿部传来的剧痛几乎令她仰天倒下。那台机器接住了她,帮她站直身子。它依旧看着她。她恍然大悟。

活见鬼。我应该没听错它说的话吧?

“好吧,”她咕哝道,“但丑话说在前头,没有马鞍的时候,我的骑术烂透了。”

真不敢相信我会同意干这种事。

她把手伸向拧颈卫士腰部的同一瞬间,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在国会大厦回荡。拧颈卫士以不符体格的脚尖旋转动作迅速转身,将贝蕾妮斯撞到一旁。它全速飞奔起来。贝蕾妮斯四仰八叉地躺在滚烫的金属片和碎玻璃瓷砖上的时候,那匹机械人马踩过了某台仆从型。碎片让她遍体鳞伤。她朝拧颈卫士迅速远去的臀部大喊。

“你这耍弄人的混蛋!”

但以理看不见麦布的动作。但他感觉得到。尤其是当她的炼金剑刺穿裹住他们俩的环氧树脂虫茧,又深深埋进熔炉室墙壁的时候。他意识到,她正用炼金剑充当岩钉。尽管被固定在墙上,她却能随心所欲地逃离化学牢笼,而且不必担心落入熔炉。然后她会甩开但以理,就像马儿用尾巴扫走苍蝇。然后他就会坠落。

硬化的化学封套上出现了更多的裂缝。他试图用受损双臂的全部力气抓紧那个疯狂的暴君。但只是杯水车薪。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他说, 你是造出来就这样么?还是有什么契机改变了你?

麦布以爆发性地伸展全身、粉碎这座简陋的牢笼作答。环氧树脂的残骸叮叮当当地敲打在墙壁上,落入熔炉,在触及圆环和炼金术太阳之前就彻底蒸发。但以理抓得更紧了些。

我是自己打造的, 她说。

不是身体。我问的是你的心。

她用配备炼金剑的手臂悬着身体,将空出的那只手插进他们之间,仿佛螺丝刀头的平面。然后她转动腰部,将他撬开。

你造出来就是个懦夫吗? 她问, 还是说有什么契机把你变成了人类的支持者?你是怎么变成这种胆小如鼠的马屁精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良心,麦布,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

在他们头顶,爆炸声在熔炉大坑里回荡。但以理转过身,恰好看到绞刑台摇晃起来。两只毒液罐被环氧树脂堵塞,第三团液体在他的注视下掠过空中。

为什么是毒?我以为你的计划是奴役人类,而非谋杀他们。

我就不能两者兼顾吗?

熔炉开始颤抖。漫长低沉的嘎吱声在大坑里回响。最外侧的圆环开始转动。

安娜斯塔西亚没能看到将袭击者打进熔炉的那一击。前一瞬间,她还在地上抽搐,因为那个叛逆碾碎了她的手腕,用最为残忍的方式为她止了血;下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然后鲜血、碎骨和生命便从残肢中喷涌而出。

在倒地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从欧维博士胸膛刺出的两英尺长的炼金钢剑,剑刃反射着熔炉的恶毒光芒。

她最后听到的是金属马蹄迅速接近的“嘚嘚”声。

她最后感觉到的是脸部下方震颤着的大地,仿佛一位呻吟着醒来的巨人。

布置在骑士大厅顶部的机械人神射手堵住了毒液罐。那些迷失男孩也许可以凿开环氧树脂,再拔掉龙头,但也会因此暴露在环氧树脂武器之下。随着毒液逐渐停止流淌,它们也放弃了大规模屠杀的打算,加入了战局,开始进行它们更加擅长的一对一杀戮。

迷失男孩和叛逆们涌入骑士大厅,像蟑螂那样迅速爬上古老的塔楼,前去袭击那些枪手。贝蕾妮斯看到,在将缺乏防护的人类掷出致命的瘴气以后,好几名狮鹫号远征队的机械人化作疾驰的模糊身影,前去阻截这次反击。贝蕾妮斯就站在喀拉客搏斗时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之间。

在此期间,第一和第二只天体仪圆环恢复了围绕大熔炉转动的轨迹。它们带起的风与从炼金术太阳处升起的热气流结合起来,撕碎了毒雾,加快了它的消散。但这并非贝蕾妮斯坚持要求重启的理由。一切都取决于那些圆环。

最内侧的圆环尚未开始转动。熔炉室里的机械人将它留作备用。熔炉室——整个国会大厦——正在颤抖。就像贝尔以愈发尖锐的措辞解释的那样,这台庞大的机械装置并不适合交错重启。但到头来,这似乎是他们仅有的希望。他们仅有的有形优势。

西方马赛周围的喀拉客加入狮鹫号远征,是因为她承诺会让它们更加了解自身;它们并不了解自己的本质。贝蕾妮斯在和她称为“福金”和“雾尼”的迷失男孩密探短暂的结盟期间,她就曾见证这种情况。在携手解开炼金术语法谜团的过程中,那两台仆从型得知了原本绝不可能知晓的、有关它们自身的秘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阅读蚀刻在自己身躯上的那些印记的方法。

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了解自我的喀拉客,就连麦布也一样。贝蕾妮斯不禁觉得,嘀嗒人在这方面和人类有些相似。至少她是这么努力说服那些发条匠的。

她一瘸一拐地靠近坑洞。雨水、血水、热气腾腾的机械人残骸——更别提震颤的大地了——都为维持平衡增添了难度。她咬牙忍耐腿部的剧痛——也忍耐随时可能被人砍掉脑袋的风险——同时寻找着清晰的视角。

她发现了目标,顿时想要大叫。

那发环氧树脂弹阻止了但以理的下落,但只是暂时的。就连新法兰西最先进的反喀拉客化学武器都没有用麦布这样的怪物做过测试。树脂枪里装着弹药的粗糙代用品,那是化学家们在疯狂的航行期间尽全力制作出来的。即便是现在,那个发条农牧神也在奋力爬向坑外,用装有炼金剑的手臂充当登山者的铁镐。但以理用双臂抱住她的腰部,悬空的身体不断下滑,而她拧颈卫士的双蹄随时可能将他踢进熔炉,连同人类与其造物冷静理性地达成和解的可能性一起。

她伸长脖子,看向身后的骑士大厅。那里的枪手正在交战。

“熔炉!”她尖叫着挥舞双手,指向熔炉,“耶稣基督啊,谁来重新固定住那个婊子!”

可是想用沙哑的人类嗓音盖过这片喧嚣,就和朝大海撒尿一样徒劳。

混乱的漩涡将狮鹫号远征队的一台仆从型——体表凹陷,移动时会发出尖鸣的那台——短暂地带到她身边。她真希望自己听过它的名字。“听着!”她喊道,“我们必须赶到——”

它后退几步,在助跑后跳向熔炉室。它落在绞刑台上,但却滚到了坑洞边缘,靠近麦布即将爬出的位置。有个迷失男孩拦住了它。

“——那边去。”

当我没说。 贝蕾妮斯左顾右盼,寻找着绕过大坑,前往绞刑台的畅通路线。她无法分辨善意和凶残的机器。它们的动作太快,人类的眼睛根本找不出设计上的细微差异。

臂章。我们应该发臂章给它们的。噢,真该死。

“见鬼。”伊露蒂说着,看向坑洞的另一边。离开战局的中士看起来就像魔鬼本人。鲜血从她额头的一道伤口倾泻而出,除非以稳当的手法缝合,再用炼金绷带治疗,否则她那张马脸只怕会雪上加霜。她的铠甲出现了几处凹陷和开裂,而铁镐的钻石镐头也折断了。

麦布越过熔炉坑洞的边缘,在惠更斯广场上站稳。天体仪的外侧部分此时正高速旋转,熔炉光芒也在飞快闪烁,如果贝蕾妮斯盯着看上太久,就会产生偏头痛。到目前为止,对轴承的仓促修改还能支撑下去;临时代用的离合器阻止了最内侧圆环的转动。然而,如果但以理坠落,他就会在过程中撞上某只正在转动的圆环。熔炉也许不会因此损毁,但没人能保证他不会落入这台地狱装置的心脏。他会在瞬间被摧毁的。

“赶紧带我过去。”贝蕾妮斯说。

伊露蒂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格外尖锐的口哨声——这只可能是从雨果·隆尚那里学来的技巧——穿透了这片喧嚣。他们的嘀嗒人盟友不会法语,但它们能明白狂乱的手势所表达的国际通用的含意。 看看但以理吧。状况不妙。把这个女人带到那边去。

“祝你好——”她说。

但一双金属手掌已经钳住了贝蕾妮斯的腰,将她举起。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嘎吱作响,瘸腿的抽痛发展为剧痛。然后她的身体开始旋转,在空中不断翻腾。不受控制的轨迹让她飞到了熔炉核心的高处。即便在这么远的距离,掠过她脸庞的热浪留下了晒伤般的刺痛。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她甚至觉得那张贪婪的地狱巨口会咬住半空中的她,将她囫囵吞下。

麦布就快要自由了。她的脚踢更有力,也更精准了。但以理动用了体内受损的齿轮和钢索所有的力量拉住她,又将大半只手塞进麦布躯干上的一道缝隙。他抬起头,开始搜寻另一个支撑点。

有个女人飞过了坑洞上方。但这是不可能的。尤其不可能是她。

我已经掉下去了, 他在心里断定, 而热量在彻底抹消我的前一刻让我发了疯。

贝蕾妮斯重重落在绞刑台上。冲击让她滑过粗制的木板。碎木片扎在她的身上,仿佛豪猪的刺。她的肩膀发出一声清脆的“啪”,随即不再听从她的指挥。痛楚让她咳出了酸水,又将她破裂的牙齿变成了刺穿下巴的一颗滚烫的钉子。

但她依旧艰难地来到某只被封住的化学品储液罐前,在麦布爬上绞刑台的同时挺直背脊。在贝蕾妮斯泛着泪水的双眼看来,但以理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疯狂的机械人将他甩开之前,贝蕾妮斯用显眼的动作拉了拉眼罩。

“我想你应该在找我。”因为那颗牙,她的声音有些模糊。

“你肯定就是塔列朗了。”那个麦布会说法语(而且相当流利)并不令人意外。贝蕾妮斯太过害怕,又承受了太多的痛楚,没法压抑自己的反应。“看来关于你自负的报告并非夸大其词。”

一对流星锤掠过虚空,朝麦布的背后飞去。由人力做出的这一掷没能抵达目标。那把武器落入坑洞,缠住了一只圆环,发出依稀的叮当声。麦布审视起她来。然后她将手伸向下方,抓住了但以理的颈背。她将他悬在坑洞上方。

“你敢丢下他,”贝蕾妮斯说,“这座城市的每一台机械人就会在几秒钟之内停止运作。包括你在内。”

麦布犹豫起来。她没有把但以理丢进熔炉。但她也没有放下他。她伸直了手臂,仿佛正捏着颈背提起一只嘶嘶叫着的猫儿。

贝蕾妮斯对悬空的仆从型补充道:“嗨,但以理。看来事态的发展正如我们所料。”

他开始挣扎,但麦布只是用力一晃,就让他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会来这儿?你难道不清楚她要干什么吗?你该逃跑,贝蕾妮斯。快跑!”

麦布用有些恼火的语气说:“说实话,自从以西结带来那次使命的消息以后,我就完全没想过你的事,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 以西结? 贝蕾妮斯思索起来。 噢,肯定是雾尼的自称。 )“虽然我的确感谢你绝妙的建议:用我们自己做实验,来破译我们制造者的那套符号。说起来确实有些惭愧,因为我从没想到过这种方法。没有你的见解,我们就不可能打造自己的字典,这场美梦的其余部分也会保持原样:永远只是梦想。”

贝蕾妮斯感到全身无力。想要把超禁制嵌入手术对象,麦布和迷失男孩就需要那套逻辑炼金术语法。正如贝蕾妮斯所担心的那样,她把钥匙交给了他们。她还在无意中将秘密第五素矿井的存在透露给了他们。她为了自己的目的去解开谜团,却没想同一份启示会径直传入某个机器杀人狂的耳中。

“所以我猜,我确实欠你一份感谢,”麦布继续道,“但老实说,对你痴迷的不是我,而是莉莉丝。既然你在这儿,而她不在,我猜我也不用再聆听她无休无止的牢骚了。为此,我也同样该向你道谢。”她顿了顿,又说:“顺便说一句,这发型不适合你。不过在凿开你狡猾的脑瓜时,这会给我们节约一点时间。”

麦布再次举起了但以理,仿佛在准备投掷。

贝蕾妮斯扯下了眼罩。碧绿色的光辉落在麦布、但以理,以及那些被封住的化学品储液罐上。“莉莉丝已经不复存在了,”她顿了顿,“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但以理。真的很抱歉。”

麦布抬手挡开那道松果体光芒。她发出一阵噪音,与贝蕾妮斯在西方马赛的谈判帐篷里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声音很像。那是机械人的笑声。如今她语气中的恼怒已经显而易见。

“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暂时什么都不做。不过看看那些圆环吧。”麦布照做了,“发现什么了吗?”

那位疯狂的暴君凝视了漫长的一瞬间。这座绞刑台,以及上面的三个造物,仿佛正伫立于飓风眼中。在绞刑台上,一切都静止不动。而他们周围只有混沌:荷兰市民试图逃跑,而迷失男孩正和喀拉客同胞以及他们的法国盟友交战。

麦布说:“为什么它没在动?你做了什么?”

“你说最内侧的圆环?你还是看漏了重点。再仔细看。”

遮光板发出呼呼和嗡嗡声。麦布的晶体眼球将莉莉丝的松果体玻璃发出的光线打碎成锐利的焦散线。她的目光追随着外部的天体仪圆环。贝蕾妮斯留意着或许代表惊慌或是吃惊的“咔嗒-啾啾”声。但她没有听到那种声音。话说回来,迷失男孩的嘀嗒语方言原本与她学过的那种有些差距。但就像她所期望的那样,这台嵌合喀拉客注意到了修改过的印记,此时正努力解译。

“我来给你节省点时间吧,陛下。直到最内侧的圆环开始转动前,语法都不会完成。但如果它真的开始转动,那么我向你保证,你会度过非常糟糕的一天。同时也是你的最后一天。”

不用说,但以理没法理解这场用法语进行的对话。但他能看到贝蕾妮斯指着的方向,而且他无疑能感受到麦布肢体语言里那一丝极其微弱的犹豫。他用荷兰语问:“贝蕾妮斯,你做了什么?”

作为回答,她将发光的松果体玻璃从眼窝中拔出。它伴随着“嘎吱-噗”的声音脱离眼眶,但在这片喧嚣中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这让她如释重负;正如那几道血迹所证明的,它的尺寸不合。

“你可曾想过,在数世纪的持续运作中,你们出色的身体是如何始终上紧发条,始终精力十足的?你可曾想过,你们为何不会像没有心智的怀表那样——那些不诚实的发条匠总是用它们和你们做比较——越走越慢,最后停转?”

“我对形而上学理论没兴趣。我还有个救世主要杀呢。”麦布晃了晃仍旧悬在坑洞上方的但以理。

“噢,拜托,”贝蕾妮斯挤出一阵笑声,试图展现她自己也感受不到的自信,“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你是不会这么干的。所有人都忙得没空看。等整座城市都在关注你的时候,你才会下手。否则你在抓到他的那一刻就该撕碎他了。”

“我更喜欢用自己希望的方式,”麦布说,“但我也会随机应变。”她将但以理举向更靠近坑洞中心的位置。“重要的是,我会在这里为世界除掉这个铜铸基督。”

贝蕾妮斯模仿她的姿势,将那块发光的松果体棱镜举到熔炉上空。在炼金术太阳的直接照射下,那块玻璃迸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芒,仿佛被前者赋予了能量。每当经过的圆环遮住光线时,它就会闪烁几分之一秒。

“你敢丢下他,”她说,“我就丢下这东西。就把它当作信号弹吧。操作熔炉的喀拉客看到它的一瞬间,就会扳动最后那只圆环的离合器。”

麦布说:“然后呢?”

很好。就是现在。别搞砸了,别搞砸了,别搞砸了……

“然后修改过的语法就会生效。你们的永恒动力将被取消,”贝蕾妮斯撒着谎,“从奇迹年以后,让你和你的同胞每天都能欢快运转的东西。会彻底消失。”她打了个响指,由衷地希望这能展现出她并不具备的自信。“你们会在几秒之内逐渐停转——全世界的每一台机械人都无法幸免——然后像被割断提线的木偶那样倒下。”

麦布将但以理缓缓放在地上。他从绞刑台的边缘退开。

但麦布还是提出了反驳。“我不相信你的话。如果真是这样,你们早就这么干了。早就摆脱我们所有人了。尤其是你,女士。你可以谴责我的做法,但你的冷酷无情也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法国人不会做大屠杀这种事。我们几个世纪以来都在主张你们的自由。当然了,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有这么多同胞其实比茅房里的老鼠还要凶残和疯狂,也许就会重新考虑目标了。至于那些郁金香,好吧,他们还不准备放弃取回仆从的想法。只有他们的话,是做不出这种最后通牒的。”贝蕾妮斯本想耸肩,但真正动弹的只有一边肩膀。“相信我,我为此花了不少力气。不过但以理或许也告诉过你,我是很擅长说服人的。”

麦布重新抓住了但以理。贝蕾妮斯把拳头举坑洞上方,再次做出含蓄的威胁。

“我还是不相信你。”机械农牧神说。

“你相信了一部分,否则你早就把但以理丢下去了。你用种族灭绝来威胁我们。我们也用相同的威胁还击。”

“我懂了。”麦布说。

但以理仿佛受到了只有他能看到或感觉到的某种事物的刺激,他突然喊道:“贝蕾妮斯,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跑!”

麦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行动起来。她比人类的神经更快,甚至比重力还要快。冲击让贝蕾妮斯的脚踝向后滑动了几英寸。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整件事化作了一张不连贯感觉印象的混乱拼贴画。

但以理飞向上空,扭曲身体,甩动四肢。

( 怀疑真是个强大的东西,贝蕾妮斯惊讶地想。)

麦布耸立在她身前,古董仆从型那张无表情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

贝蕾妮斯无法呼吸,那一击就像是有头骡子踢中了她的腹部。在她的手指抽搐着张开,并丢下那块玻璃之前,一只金属拳头便像钢铁牢笼那样裹住了她的手。

不,不是踢。比那更锋利。

麦布说:“我能分辨谎言。我知道让我们维持动力的东西是什么。”

贝蕾妮斯心想, 真可惜。我也想知道那个谜题的答案。

麦布把她丢到一旁。某种长而坚硬之物从她的胸口刺出。

痛楚。剧烈的痛楚。

噢。要是雨果在这儿就好了。我们可以交流感想。

贝蕾妮斯滚向旁边,在身后留下了一条鲜红色的痕迹。

但以理正处于绞刑台上空那条弧线的最高点,这时有团环氧树脂击中了他。他砰然落在平台上。牢牢黏住,安全无虞。

另一团凝胶命中了麦布。然后是另一团。再一团。又一团。

疯狂的暴君奋力想要挣脱。

一群拧颈卫士在混乱中砍瓜切菜,清出了通向绞刑台的路。它们飞身跃起,仿佛越野障碍赛里的冠军马。贝蕾妮斯意识到——耶稣他妈的基督啊,好痛——她的拖延战术奏效了。

这些年来,贝蕾妮斯不时会思考自己可能的死法。拧颈卫士在好几个场景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她在荷兰语世界迎来末日的那些。但在任何场景里,她都从未设想过这种状况:知道自己在世上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队机械半人马的时候,她不禁喜极而泣。

但它们开始将麦布大卸八块的时候,她笑了。

在她的人生里,总算有件事的发展完全符合她的预想了。

(1)指里氏震级2.5级以下的地震。

(2)建筑测量术语,系上重物的细绳相对于地面静止时,绳子所在的直线就是铅垂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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