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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这条破冰船的舱壁和船身有传导机械人对话时那种沉重的敲击声的倾向。麦布清楚这点,因此她和副官商议的时候,才会选在通风处,并且使用容易消散的人类语言。

不过在但以理为楚恩拉德家服务的一个世纪里,他数不清的职责中就包括照料家庭成员,有时甚至要在医生造访时充当护士。这类健康检查中经常会用到听诊器。事实证明,这东西制造起来相对简单,在窃听时又是非常有用的工具。他从迷失男孩提供给莫尔奈博士,让她组装化学仪器的材料里切下两段橡胶管,拼凑出了一件能够监听麦布的商议内容的像样工具。

他以这种方式得知,麦布希望幸存的发条匠重新打开惠更斯广场熔炉室上方的活板门。但等到麦布下令全体撤离破冰船的时候,他仍旧没能想通她的用意。

从那以后,要窃听麦布和副官的对话就困难了许多。那位嵌合体暴君位于夏宫的新总部非常庞大,因此迷失男孩们向她汇报的时候,但以理和莫尔奈博士根本不可能待在附近。

但有时候,他们的报告会让她不悦。而麦布从来不会掩饰不悦。在那种时候,想不听都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还没有是什么意思?

日光室爬满蛛网裂纹的窗璃上多添了几条曲折的裂缝。莫尔奈博士不小心弄掉了她用来分配的紫罗兰色油液——气味就像烧焦的橡胶——的吸液管。但以理及时接住了那根毛细管般纤细的玻璃试管,以免它摔得粉碎,并将其中的化学品洒进瓦斯灯的火焰。法国化学家颤抖着蹲了下来。

他将一块毛毯盖在她的肩上。他努力模仿人类的耳语,但身体结构注定了他的失败。“深呼吸。深呼吸。她吼的人不是你。她不知道。”

他们还能去哪儿? 有意思。有人绕过了骑士大厅周围的警戒线?回答的声音太轻,难以分辨。但麦布的回答就不同了: 那就到那边去,让他们挤出更多人手。 她的踱步伴随着蹄子重重踩在意大利大理石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一声炮响。

她切换到了荷兰语和较为理性的语气,毕竟她在这方面有随性的倾向。“这就像是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 (1)。如果我们想结束这一切,就必须砍下九头蛇的头。好几百年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你们完全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今天就能解决问题。我们等得还不够久吗?”

即将实现数世纪以来的夙愿这件事,让麦布不耐烦到了危险的程度。她宽宏大量、睿智英明、全体喀拉客无私而理性的管理者的虚假外表——简而言之,也就是麦布在最佳状态下也和洋葱皮一样纤薄的所谓“理智”——正日渐消失。

莫尔奈癫痫般的震颤逐渐减弱为持续却轻微的颤抖。但以理扶着她起身。

“她要来了。”他把声音压低到身体允许的极限。

莫尔奈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她走到迷失男孩根据她的要求打造的工作台边。她在那里合成麦布要求她制作的致命化合物。但她也费尽心思将合成过程复杂化和模糊化。不相干的玻璃器皿,导管,线圈以及化学回路以迷失男孩无法辨别和反驳的方式拖慢了进度。这也给了莫尔奈机会,让她能将少许化学制品——这里弄几滴反应前体,那里弄一打兰 (2)催化剂——转移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合成回路。她将两座玻璃器皿的迷宫以极其复杂的方式编织在一起,只有最有条不紊的审查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但以理很想知道,如果她不必在清醒时的每个瞬间受到恐惧折磨,该有多么才华横溢。他知道,她和贝蕾妮斯的全名有一部分相同;他很好奇她们是不是亲戚,又是否同样拥有从那种血缘中诞生的狡猾。

他穿过日光室,站在门口。莫尔奈博士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他尽可能用身体挡住她,同时探出身体,向走来的绑架者打招呼。

麦布。我能跟你谈谈吗?

你总是这么有礼貌,但以理。你的内心真的是个马屁精,对吧? 麦布的眼部传来呼呼声;不对称的瞳孔放大又收缩。她歪了歪头。 或许这就是他们热衷于追随你的原因?

我不认为他们在追随我。我从没鼓励过那种行为。

她站在日光室外,伴随着含意类似耸肩的嗡嗡声开了口:“好吧,我会跟你谈谈。”莫尔奈清了清嗓子;但以理退到一旁,让麦布能走进日光室。麦布在嘚嘚声中经过他身边,继续道:“但你和你瑟瑟发抖的帮凶应该明白,我做好了预防措施。如果发生某种意料之外的事——比如说爆炸,或者起火——迷失男孩就会去城市那边远足一次,把另外一百个人从家里拖出来。所以,如果你们的良心过得去的话,就尽管实施你们幼稚的计划吧。”

他们的良心当然过不去。

“跟我们上次见面相比,你的气色好些了,”那位法国女子说着,一侧嘴角扭曲,显然在努力忍笑。“虽然也没好太多。我承认自己既惊讶又失望。”

在突然发作的虚荣心的控制下,安娜斯塔西亚打量起自己来。她穿着破旧又搭配不当的二手衣物,衣角塞进沾满粪便的长筒防水靴里,污物点缀着脸和头发,又因为死里逃生而瞪大眼睛,紧张不安……这可不是她希望对手看到的模样。尤其是这个女人。安娜斯塔西亚知道贝蕾妮斯见过她穿着得体的样子,但这反而加重了再会时的讽刺。在所有人之中,救她脱险的偏偏是这个狡猾的巫婆;羞耻感给她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如果这真的能算是脱险的话。

法国人和他们的机械人盟友们下了船。机械人径直跳进海里,沿着海床跑到岸上,随后抱着那些受困的机器穿过破碎的海滨大道,逐渐走入海水,将它们放到起伏海洋的涨潮线之下。上岸后的人类立刻着手抚平沙子,掩盖那些化学虫茧出现过的痕迹。这样安静的合作是安娜斯塔西亚从未见过的。

每次某台来自法国船的仆从型抬起树脂牢笼,以及困在其中的重物,它的齿轮都会咔嗒作响,飞轮会发出飕飕声,钢索也会传来嗡鸣。安娜斯塔西亚眯起眼睛,侧耳聆听。那个谎言已经饱经风霜,又摇摇欲坠,难以承受她所见的一切的重量。它们又在交流了。

“那些大部分是安慰的话。”

她转过身。那位前法国贵族交叠双臂站在那儿,目光越过她,看向那些正将它们受困的同胞拖向海浪的机器。她摘下了那块大手帕。她头皮上的发茬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秋天收割后的麦田里参差不齐的残根。她很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要剃光头发。这让她显得很可笑,甚至是丑陋。没错。丑陋。

“什么?”

“那些仆从型,”对方朝某只虫茧点点头,“它们在安慰机器同胞说,乔迁到海底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它们捞出来,然后释放它们。它们不会遭到遗忘。会有人治好它们。”

“你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透过眼皮半开的独眼打量着安娜斯塔西亚。“要知道,我真的很享受以揭露你们造物的秘密来让你吃惊的机会。你可以想象我现在有多失望了,”她耸耸肩,“总之,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就问问它们吧。”

安娜斯塔西亚用嘲笑的口气说:“你的意思是,你会说他们的语言?”

“别傻了。我看起来像是金属做的吗?”

“可你听得懂。”

“有时能听懂一部分。”然后贝蕾妮斯走上前来,脸上挂着没有笑意的狡黠微笑。她拍拍安娜斯塔西亚的脸颊。“噢,甜心。我远比你更了解你的造物。”

这样的傲慢举动点燃了炽热的怒火。它融化了裹住安娜斯塔西亚心灵的那层麻木而绝望的外壳。直到闪现的怒意像面粉厂里的爆炸那样传遍她的身体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与称得上发自内心的情绪隔绝了多久。她是个被人粗暴唤醒的梦游者。她的手掌刺痛。安娜斯塔西亚抬起手来,想要拍开那只令人不快的手掌,但那个法国女人躲开了。

“你生气,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事实,”贝蕾妮斯说,“还是因为没有五六个仆从型朝我扑来,对我侵犯你私人空间的行为施以惩罚?”

安娜斯塔西亚将没受伤的那只手掌挥向对方的脸。法国女子抓住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腕,拽得她失去平衡,脸朝下倒在沙滩上,又将她的胳膊扭到背后。一只膝盖落在她的背上。她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

贝蕾妮斯在安娜斯塔西亚的耳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当场折断你的细胳膊,”她耳语道,“没有人会来阻止我。”她用空出的那只手指着海浪。“那些机器不会阻止我。它们并不关心我们对彼此做什么。它们有自己的事要操心。”

无助。丢脸。安娜斯塔西亚很想尖叫。但她喘不过气来。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忍住眼泪而已。

胸口的抽搐让她灼痛的肺吸进了尘土。她的嗓音仿佛野兽的咆哮。她真希望自己的语气没那么绝望。没那么卑微。“我们还有依旧忠诚的机器。它们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会吗?因为到了现在,如果你们够聪明,就该尽可能调整所有嘀嗒人的阶层式超禁制了。你们不需要防备潜伏在阴影中的吓人天主教徒了。你们需要它们来抵挡那些狂怒的机械人,以免遭受你对费舍做过,也曾打算对我做的那些事。如果你们理解大局,那些忠诚的机器就该只关心对熔炉的保护和控制才对。”贝蕾妮斯放开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臂,站起身来,“我敢打赌,眼下在你们忠心耿耿的机器的优先级里,我们法国人的排位低到可以在斯普河沿岸走来走去,高唱‘万岁路易十四’,而它们甚至不会多看我们一眼。”她把安娜斯塔西亚拉起身。安娜斯塔西亚本想挣脱那只手,但她已经摇摇晃晃,没法自己站稳了。

她试图夺取对话的主动权。“在我们的印象里,你们的武器应该已经耗尽了弹药。至少在黑暗降临之前,西方马赛攻城战的最后一份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的确。但那只是暂时的。”贝蕾妮斯迟疑了片刻,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然后她补充说:“我们取得了制造所需的原料。事实上,是用相当迂回的方式从你们的挚友亨利——也就是前任蒙特默伦西伯爵——那里弄到的。”

“然后为了复仇,你们与名叫麦布的个体结了盟,”那个骇人的念头令安娜斯塔西亚的嗓音粗哑得好比砂纸,“它显然不可能是你们自行创造出来的。所以你们选择联手。上帝啊,你们这群疯子。你们把那个……那个畸形怪物视为盟友。”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我们是来阻止她的,你这蠢婊子。”

这句粗鲁的辱骂让她很想给贝蕾妮斯的鼻子一拳。她的一切——她的傲慢,她理解危机的方式,还有她不像人类排泄物的体味——都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要挖出她的眼睛。但她已经试过了,不是吗?安娜斯塔西亚拂去衣服上的沙子,只为给自己想要蜷成爪子的双手找些事做,随后看向大海。此时此刻,最后几台受困的机器正消失于海浪里。她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的康复期有多长,又多让人痛苦吗?”

贝蕾妮斯耸耸肩。“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吗?你本来打算像砸胡桃那样砸开我的脑袋,把我变成你们那种血肉之躯的该死傀儡。为了逃脱你创造的可怕处境,我可是冒了生命危险的。”

“你创造了一台叛逆拧颈卫士!我想不到比这更鲁莽的事了。”

“那是我唯一的选择。而且如果能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差点死掉。”

“噢,我们刚刚救了你的命,你这该死的婊子,所以虽然我不是特意要救你的,我想我们的这笔账应该足够结清了。”

“这下我还得感谢你从伏兵手里解救了我们,是吧?我可不信。我觉得是你们安排的,目的是赢得我们的信任。”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这正是塔列朗会做的那种事。”

“噢,耶稣啊。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们必须争取所有能争取的盟友。所以当我们赶到这儿,发现设下的埋伏时,就开始等待插手的机会。我们闪亮的盟友说服那些杀手,让它们相信自己是麦布的部队之一,还带来了强迫新世界化学家准备好弹药的武器。但如果我知道在沙滩上的人是你,首席园丁女士,我就会给迷失男孩们加油鼓劲了。”

安娜斯塔西亚将视线从灰色的海洋上扯开。“迷失男孩。我最近才听说这个词。如果你们不是幕后主使,又怎么可能知道?你们就是始作俑者。我不清楚具体方法,但你们做到了。”

法国女子厌恶地抬起双臂。她踱起了步子。“你们发条匠真让人难以置信。发生了这一切——”说到这里,她伸出的手指迅速扫过海滩、两条船、大海、成为废墟的码头,以及垂死的城市,仿佛尚未停稳的罗盘指针,“——你们这些傲慢的杂种还不肯接受事实吗?季节已经变换,而你们正在收割自己种下的苦果。就让我告诉你吧,姐妹。你们从很久以前就他妈播下了那些种子。这场血腥的收获从两百五十年前就开始酝酿了。”她压低嗓音,用更具说服力的语气补充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安娜斯塔西亚想要否认,但她已经失去了斗志。麻木感掌控了她。“如果你们为的只是幸灾乐祸,那你们来这一趟就太没远见了。你们会跟世界的其余部分一起燃烧殆尽的。”

“我们不是为了用你们帝国燃烧的残骸暖手而来的。虽然我承认,这算是个额外附带的好处。”贝蕾妮斯的注意力转向最后几个正在下船的法国人。有个马脸女人——她身上穿着富有光泽的非金属铠甲——朝她们慢跑过来。她的肩膀和安娜斯塔西亚的大腿一样粗,除了背上成对的化学品储液罐和手里的环氧树脂枪以外,她还带着铁镐和铁锤。她的身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疤,四肢和脸上有长长的伤口。

安娜斯塔西亚吃惊地看着那位女性士兵。她并不特别漂亮,当然也没有安娜斯塔西亚喜好的那种高雅气质。但她很吸引人。毕竟这个法国人真正面对面和机械人搏斗过。

尽管没有能够派上战场的仆从,法国人依旧抵挡了喀拉客好几个世代。而且他们存活了下来。我们失去了机器的效力,而帝国几乎一夜之间就崩溃了。或许到头来,还是只有适者才能生存。

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忧郁的领悟。“如果我们不出手阻止,这场大火就会将整个人类世界烧成灰烬。”安娜斯塔西亚注意到贝蕾妮斯的荷兰语毫无瑕疵,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她看来,这对塔列朗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法国女守卫在几步远处停下脚步,显然想跟贝蕾妮斯谈话,但又不打算在“郁金香”的面前畅所欲言。她训练有素的目光扫过两个女人周围的沙滩,也看到了安娜斯塔西亚揉着肩膀的样子。这位女子了解搏斗的技巧,也能够分辨它留下的迹象。但她始终面无表情,并且立刻开始扫平沙子,以抹去扭打的痕迹。

安娜斯塔西亚问:“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是一次营救任务,”无形的重担压在那位女子的肩上,“一次规模很小,计划草率,而且多半会以不幸收尾的营救任务。”

“除非你们还有一万艘类似的船,还有办法在巨舰旁边随意通行,否则你们不可能疏散海牙的居民,更别提整个中央诸省了。”

“只要你所说的‘巨舰’明白我们的使命,它们就不会造成问题了。”

“我们不是来拯救所有人的。”安娜斯塔西亚吓了一跳。她没有发觉靠近自己的那台仆从型。“我们是来拯救但以理的。”

听到这句话的所有喀拉客回以某种切分音:那是它们体音节奏中的一段短暂停顿。这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教堂会众在祈祷后的那句“阿门”,又或是带着虔诚气氛的沉默。

“这名字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贝蕾妮斯说:“你认识名叫贾克斯的他。曾经的我也一样。”

贾克斯。贾克斯。这名字有点……

“你们铸造出来的他名叫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那台仆从型说,“但他挣脱了束缚,又帮我们做到了同样的事。”

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这才是仆从型的真正名字。有意义的名字;安娜斯塔西亚能够分析的名字。现在她想起来了。新阿姆斯特丹那边送来过几份报告。

“楚恩拉德家的叛逆仆从型?它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好吧,关于这场大火,可以说但以理是我们建立防火墙的唯一机会,”贝蕾妮斯说,“所以麦布才打算在你们的熔炉里处决他。”

几个钟头以后,贝蕾妮斯透过一扇炼金术玻璃窗看去。

“活见鬼。”她说。

这个房间随着巨大天体仪圆环的飕飕声和隆隆声而摇晃。它们的多轴轨道以看似混乱的方式不断暂时遮蔽中央的人工太阳。每到这种时候,对应的圆环就会迸发出金色的闪光,那是穿透了铭刻在圆环上的炼金模板的熔炉之光。炼金术窗璃也无法避免杂乱的光影刺痛她的眼睛和让她头痛。但她没法转开目光。

如果那些圆环保持静止,她也许就能看清上面的印记。但圆环一刻不停,她的眼睛抽痛,整个熔炉室也弥漫着硫黄的气味。但她很欢迎这份温暖。隧道里的那段跋涉潮湿又寒冷。

这一幕可怕而美丽。令她目不转睛。只有将最伟大的巧思与最黑暗的诡诈结合在一起,才能设计出这样一座不可思议的活动雕塑。难怪新法兰西这么多代人都只能挣扎求存,过着悲惨的生活了。

她为了击败这些人、这个机构、这台可憎的装置而奉献了一生。这就是世界之轴,人类世界正是以它为中心而转动的。它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跳动的心脏,是荷兰霸权的源泉。它是她最大的宿敌。是她国家的敌人。

但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它。她进入过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相关建筑物,但并未去过位于地下的熔炉室本身。她的法国人同伴也同样面露敬畏之色。莱维斯克船长喃喃自语道:“上帝的圣名啊。”助祭洛林在身前画起了十字,这么做的还有伊露蒂,佩里森和格伦莫维尔博士,以及另外几人。其余的人拒绝直视魔鬼本身。她不打算责怪他们。

狮鹫号远征队的机械人们却反应冷淡。对它们来说,这儿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与此同时,发条匠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贝蕾妮斯和其他外来者的身上。

公会成员之一,某个操着一口仿佛饱受日晒、让人回忆起温暖气候的荷兰语的家伙,希望这些新来者全程蒙住眼睛。理所当然在偷听的贝蕾妮斯拒绝了那个建议。 如果那些迷失男孩发现伏击失败,沿着隧道追赶过来,她问,那他们又该怎么办?

“我们当然不可能交出枪械,”她当时说,“所以如果我们看不见,又该怎么瞄准呢?”

大利拉——那台曾在谷物磨坊连续工作了六十二年的仆从型——也做出了驳斥。“熔炉对我们来说不是秘密。你们要怎么蒙住我们的记忆?用黑布覆盖我们头脑里的投影仪?还是用你们的黑暗魔法抹消我们已经和盟友说过的话语?”

“我还是认为这是个错误。”说这话的是个口音暗示着亚洲中部或南部出身的女子。贝蕾妮斯没法确定具体是哪儿。“仅仅一个叛逆就毁掉了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它们会在这儿故技重施。这可是法国人的夙愿。”

贝蕾妮斯闭上双眼,捏起了鼻梁。她揉了揉眼罩边缘的皮肤。“你们需要帮手。而我们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以我们所知,这恐怕是麦布阴谋的一部分,”那个来自西班牙的公会成员说,“我还是认为他们可能在跟它合作。”

贝蕾妮斯翻起白眼。“以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麦布做得出类似特洛伊木马的事。但你不觉得想渗透发条匠公会的话,找一群法国天主教徒当木马有点太可疑了吗?”

“你对麦布的看法没错。它的确尝试了木马计。”首席园丁说。其余发条匠沉默下来,仿佛想起了某段令人不安的记忆。她对贝蕾妮斯承认:“而且差点就成功了。”

“让我猜猜,”贝蕾妮斯说,“她转化了你们的一位专家同僚。某个能不在阻碍和盘问下进入这个至圣之所的人。她改变了那个人,”她停顿片刻,想起了可怜的瓦皮努陶-卢乌,“只不过那种手术不怎么完美。只是粗糙的模仿而已。”

这番话让荷兰女子身体僵硬,效果就像怀表里的胶水那样出色。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噢,您能见鬼去么?我们可不是一时兴起才横渡大洋的。我们在新世界见识到了能让人几天睡不着的破事儿。”贝蕾妮斯顿了顿。她以尖锐的目光看着首席园丁,然后说:“好吧。也许你不会。你对从别人的不幸中获利这种事可不陌生,对吧?”然后她用脏兮兮的手指拂过头皮上的发茬。“你以为我剃光头发,是为了炫耀我颅骨的匀称形状?”她伸长脖子,让所有人都能看个清楚,“我也注意到了,你们在我们身上仔细寻找过手术的痕迹。不管怎么说,对方的策略都再明显不过。如果我是麦布——既拥有腐化人类自由意志的能力,又完全不具备人类道德——我当然也会派你们的同胞来对付你们。我会让公会自相残杀,让毒蛇吞噬自己的尾巴。我会用这种方式摧毁你们。虽然我也许能算是狡猾,有些人甚至会用‘无情’来评价,但和麦布相比,我谨小慎微得很,”她摇摇头,“那台机器真的恨你们入骨。”

想要赢得发条匠的信任,也许大声强调摧毁公会的最佳战略并不是特别好的方法。虽然这点刺痛了她高卢人的自尊心,但为了大局,他们必须合作。为了基本的生存。

“你们瞧。我不打算隐瞒。我对你们的蔑视还跟从前一样强烈。但如果人类日薄西山,新法兰西也不会有未来。因为这些就是我们的赌注。如果我们不想灭亡,就必须开始合作。就他妈从现在开始。”

趁着他们消化这番话的时候,她指了指那些在嘀嗒声中耐心等候的仆从型,后者背着供树脂枪使用的储液罐:从三桅帆船上取下这些以后,它们在离岸一英里的位置凿沉了船。“如果法国天主教徒就让你们心神不宁,你们真该听听自由机器是怎么谈论你们的。即使是不喜欢杀戮的那些。可它们却来到了这儿,试图跟你们合作。”

“自由?”这个词让好几名发条匠扬起眉毛。值得注意的是,安娜斯塔西亚并不在那些人之中。

(噢,是啊,你已经知道了,对吧,首席园丁?或者说你怀疑是这样。这场考验动摇了你对自己的造物长久以来的不少幻想,对么?还是说你只是没法再相信那些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了?)

与法国人在席凡宁根登陆时相比,机械人分遣队的规模略有缩水;为了照顾隧道里遇见的那台发疯的仆从型,两名成员脱离了队伍。他们在那儿只少了两台机器,这简直是个奇迹;那个疯家伙在嘀嗒人之中引发了严重骚动。

贝蕾妮斯再次看向熔炉天体仪。她试图压抑敬畏的颤抖,却没能成功。“这就是熔炉跳动的心脏。”

“是的。”

“这儿应该有活板门。”

“在上面那儿。”某个显然重伤未愈的女性公会成员说。绷带和夹板遮住了她的鼻子,而且她还少了几颗牙。“就在广场的镶嵌地砖底下。”

“那就是你们进行公开处决的地方?”

首席园丁皱起眉头。“我们都别装模作样了,行么?我还没忘记你从前的工作,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你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如果你知道我已经回到了以前的岗位,肯定会为我高兴吧。但就不用烤蛋糕庆祝了。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处决是如何进行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知道。”安娜斯塔西亚用一根手指碰了碰脸颊,仿佛在回想去年九月的情景。“哎呀,现在想来,你的密探上次在惠更斯广场迎来了相当不幸的结局,对吧?唉,在有机会目睹那个叛逆的毁灭,并将所有细节向你耳语之前,他们的脖子就被折断了。”她摇摇头,显然在故意表示怜悯。“我想,在消息传到西方马赛那些阴暗积灰的起居室的那一天,肯定充满了不祥的征兆吧。”

“这样吧,首席园丁。如果你能把塞进自己下体的那根冰柱拿走,我就不再假装无知了。”

“嘿!”那个也许是波斯裔的公会女成员冲上去了,“注意点!”

“算了,诺夏。想问就问吧,塔列朗。”

“说明一下处决叛逆喀拉客的过程。为我详细描述你和你的同僚在摧毁名叫‘亚当’的机器的那天营造出的壮观景象。”

提到亚当让在场的机械人发出一阵咔嗒-咔嗒的颤动声。发条匠们紧张起来。就连首席园丁也偷偷打量那些机器,仿佛某只田鼠在瞥见老鹰的影子以后扫视草地,寻找附近的藏身处。贝蕾妮斯享受地看着这一幕。安娜斯塔西亚试图掩饰。“没有任何机械人是以那个名字铸造出来的。”

“那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大利拉说,“他是亚当,你们的谎言无法抹消他真正的自我。”

发条匠们骚动起来。西班牙人萨拉查瘫倒在椅子里。名叫欧维的那位停住了啃咬指甲的动作。“也许这样的逻辑问题还是在,呃,人不多的地方讨论比较好?”

“怎么?当着我这些闪亮朋友的面说话,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真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郁金香什么事都会当着机械仆从的面谈论呢。老实说,它们知道的某些事真的让人眼界大开。”

“用不着担心,”大利拉说,“我们对你们的评价不会更低了。”

“太无礼了!”那个西班牙裔发条匠说。他指着贝蕾妮斯。“是你干的。你用某种方法扭曲了超禁制,让它们变得……如此粗鲁。”

贝蕾妮斯再次翻了个白眼。“是啊。这就是我们策划了数世纪的残局。任务完成了。”

她拼命想让对话向有用的方向发展,因此鲁莽地闯入了这件事令人尴尬的核心。“新阿姆斯特丹熔炉自行崩塌,是因为圆环失去了平衡。为什么受处决的叛逆在下坠时的碰撞不会导致这种事发生?”

“因为处决是经过仔细安排的。由拧颈卫士或者皇家卫队将那个机械人举在敞开的活板门上方。它们会计算掷出的时机,让它毫无阻碍地穿过圆环之间。”

贝蕾妮斯又朝圆环复杂的芭蕾舞步瞥了一眼。这种计算会让人类焦头烂额。但对喀拉客只是小菜一碟。

“所以承受冲击的不是圆环,而是那片燃烧着的鬼玩意儿。”

“叛逆并不会在物理上碰撞熔炉。它,呃,会在接触的那个瞬间分解。”

“也就是说,不会有任何损伤。”

“对。”

“如果算错投掷的时机,又会发生什么?”

“这不可能,”欧维说,“机械人的时机计算能力是无可比拟的。只要命令它们将行动与圆环的转动同步,它们就不可能选择别的做法。”

“命令我试试。”大利拉说。房间里的喀拉客异口同声地发出代表赞同的“叮当”与“砰”。

“很好,”贝蕾妮斯沿着小圈子跺起了步,“忘掉机械人的事吧。假设有什么东西意外掉进活板门,撞上了圆环。然后呢?熔炉会因此受损吗?”

“我很不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安娜斯塔西亚说。

“这只是个是或否的简单问题。”

一声叹息。然后是:“有可能。是的。”

回答时的不情愿暗示她的问题触到了痛处。贝蕾妮斯思考了片刻。那样的话……

“你们这台魔鬼般的装置显然转得正欢。第一次袭击肯定没给它造成太严重的损伤。”

“我们在打开活板门之前停止了圆环。这大幅减少了受损程度。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花费了数周时间,才能再次启动熔炉。”

贝蕾妮斯咬住了嘴唇。“有意思。”

“我想知道你的推理。”那个名叫诺夏的公会成员说。

“麦布希望熔炉正常运转。如果她想摧毁熔炉,完全可以在初次袭击时让副官们占领它。不。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初那次攻击只是麦布的手下试探你们防御的手段。我猜,它们也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将敬畏感植入你们心中。”贝蕾妮斯顿了顿,斟酌着用词。“随后,在弄到但以理之前,她都没有针对熔炉做出任何行动。为了盛大而壮观地处决他,她需要那座熔炉。”聚集在此的机器发出含意等同于颤抖的噪音。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台仆从型如此重要。”

嘀嗒人发出又一阵异口同声的咔嗒声。贝蕾妮斯怀疑那是机械人表示咬牙切齿的声音。贝蕾妮斯决定让喀拉客们自己回答。她盯着安娜斯塔西亚,这时大利拉说:“他把我们的灵魂还给了我们。”

首席园丁瞪大了眼睛。几次心跳的时间过后,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混杂了恐惧、愤怒和忧虑,或许还有愤慨——虽然比例各有不同——的神情从她那些同僚脸上掠过。此时此刻,他们都在萨拉查所在的空工作台边坐了下来。

“你可以将但以理称作‘不情愿的救世主’。”贝蕾妮斯说。

“那么处决它只会让所有未受腐化的机器和麦布对立。只会有反效果。”

“麦布不在乎她的奴仆是否鄙视她,只要能粉碎他们的志气就好。她希望海牙的所有机械人——无论是自由之身还是戴着镣铐——看到希望的化身消失在黑魔法中的景象。”贝蕾妮斯不得不暂时停口,等待叮当声和棘轮转动声消褪。这番对话将喀拉客们激怒到了令人不安、或许也不够明智的程度。但她依旧强调道:“如果但以理死去,理性的呼声也会随他而去。他拥有可观的影响力,也可以用来劝说自由喀拉客不去加入她的阵营。他性格温和。他能让同胞远离暴力之路。我们很清楚这点——如果他没有这种能力,我们恐怕早就死了。麦布是个疯狂的暴君,是暴怒与复仇的呼声。在我们突破马赛的围攻后,发生在中央诸省的一切可怕事件都是她的手笔。在所有机械人里,只有但以理能够通过呼吁来挫败她的奴役和种族灭绝计划。”

她的法国同伴看着这番对话,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困惑。他们都不会说荷兰语。

“那我们该怎么做?”

“麦布需要强调但以理的死。需要让处决引人注目,正因如此,她需要熔炉。毁掉它。别让它落入她的手中。”贝蕾妮斯摇摇头。“我向你们保证——我保证——她绝对想不到你们会选择这么做。”

诺夏皱起眉头。“那就称你的心意了,不是吗?摧毁一座熔炉对你来说还不够。你渴望看到它们全都烧毁。”

“光是想象就让我湿了。但我的癖好无关紧要。还是说你们宁愿让麦布和她的疯子同伙接管这儿?”

“我没能理解的是,”欧维说着,朝已经满溢的垃圾桶吐出一块指甲,“为什么名叫麦布的个体要大费周章逼迫我们打开活板门。它们当时就在海滩上等着你,首席园丁。为什么不利用那些通道潜入骑士大厅呢?”

抵达骑士大厅内部以后,安娜斯塔西亚立刻将两人一组的几组军用机械人派去了隧道那些关键的岔道口。她还下令三名拧颈卫士把守隧道入口。那些半人马从她身边跑过的时候,贝蕾妮斯不由得瑟瑟发抖。它们的外观与破坏了御林管理办公室安全屋的那些机器别无二致。为了逃离拧颈卫士,她曾在漫长而冰冷的夜晚不断逃跑,而且每当想象中的金属蹄声响起,她就会缩起身子。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无眼仆从。她可以理解发条匠们夺走这些卑微劳工视力的理由。逻辑上过得去,但同情心就不行了。在这方面,贝蕾妮斯的体会比大多数人都要深。但需要担心的并不是贝蕾妮斯对发条匠漠然的残忍做出的反应;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她的机械盟友会将同样的命运施加在安娜斯塔西亚及其同僚身上。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她就必须设法阻止。当然了,在别人眼里,她就会变成活脱脱的伪君子。以眼还眼,仅此而已。

她耸耸肩。“她没有袭击隧道,是因为她不想你们觉得已经穷途末路了。她想让你们以为自己还有选择。麦布知道绝望的人会不顾一切。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你们察觉摧毁熔炉是个可行的战术。她手里有全海牙的居民做人质,”她指着发出“嗡嗡”、“飕飕”声的熔炉,“好吧,你们也有‘人质’。”

“这太荒谬了。在我们手头的资源里,只有熔炉是麦布无法企及的。”

“那么到现在为止,它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如果有办法将熔炉改造成武器,那你们早就这么做了。可事实上,你们却窝在这儿,用你们的拇指捅着屁——”

“嘿!”

“——所以我明白,你们还没想到方法。与此同时,在所有机器都成为麦布的奴仆,而所有人类不是死去,就是脑壳里多了颗橡子大小的炼金术玻璃之前,她是不会满足的。相信我,她办得到。她掌控了你们在亚北极区的秘密第五素矿井,而且正在海岸那里制造炼金术玻璃。”

缺了牙的发条匠说:“矿井?”

“你们从蒙特默伦西那儿买下的那座。噢,没错。我们很清楚你们违反和约的行为。但这件事就留到下次再谈吧。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迷失男孩们拥有数千枚可供使用的松果体玻璃。”

厚重的沉默笼罩了发条匠们。诺夏说:“我不信。我刚才听到的那些,全都没法解释名叫麦布的个体为何希望我们让圆环停转。”

贝蕾妮斯摇了摇头。“什么?”

在其他人插嘴前,安娜斯塔西亚就抬起了双手。“我们到楼上去,然后你再确认自己是否理解了状况吧。”

整整爬了十五分钟的楼梯后,贝蕾妮斯站在骑士大厅的商务层,喘息不止。这里散发着肮脏身体和满溢夜壶的气味。

“那儿,”首席园丁说着,指了指一扇窗户,“那就是我们的日常风景。”

贝蕾妮斯透过足有她手掌那么厚的窗璃看去。她认出了惠更斯广场,虽然她从未在这个角度观察过它;许多年前,她曾以玛艾尔·盖珀的身份造访过这里。左右两边能看到国会大厦的建筑。总督之门本该在广场的远端清晰可见;但广场本身却被一堵矮墙一分为二。是发条匠们建起了这道护墙,徒劳地想要挡住那些迷失男孩吗?墙上盘旋的黑色雾气又是什么?她的大脑花了好一会儿,这才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但并不是雾气。那是成群的苍蝇。

贝蕾妮斯吞了口唾沫。“麦布是……呃。噢,就像我们讨论过的,她……相当疯狂。我想有一点可以断定,那就是她不是闹着玩的。”

萨拉查说:“你是说‘它’吧。”

即便到了现在,郁金香们仍旧抱着那些幻想不肯放手。

“喀拉客们一致将麦布称呼为‘她’。就别假装没发现了。”

“它们是机器。它们非男也非女。它们只是机器。它们无法繁衍后代。”

又一阵机械人的抱怨声传来。

“没法像我们人类那样繁衍。但如果它们接管了这座熔炉……谁知道呢?”贝蕾妮斯用脚轻敲地板,示意在下方远处轰鸣的那台机器,“只要控制了它,它们就能掌控自己与繁衍相关的命运了。”

“但它们没有冲动,”被称为“欧维博士”的那个人说,“它们的构造或动力中不可能产生任何与生殖的生物驱力相似的东西。

“你们也曾以为它们无法产生思维或情绪,”贝蕾妮斯咕哝道,“再看看你们现在的下场吧。”她踱着步子,喃喃自语:“她为什么需要让圆环停稳?迷失男孩可以轻易把但以理从空隙间扔过去……她究竟想干什么?我们遗漏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她压下一阵颤抖,再次看向窗外。春天已经到来,国会大厦远处的高大悬铃木挂上了绿色的刘海。温暖起来的天气显然没给那道尸墙带来任何好处。

“我们遗漏了麦布计划里的一个关键元素,”她承认,“迷失男孩掳走了我们的顶尖化学家之一。”

“她要化学家干什么?”

“我不清楚,但我认为她是在提前考虑进攻新法兰西。不过我知道,她手头已经有化学品储备了。在动身来旧世界以前,她取走了停泊点的一部分库存。”

这么久以来,伊露蒂头一次开了口。“幸好它们没有全部拿走。”

欧维皱起眉头。“也许她打算把这座熔炉改造成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替代品。开始建造天生就能对抗环氧树脂武器的机械人。撇开处决不谈,这就能解释她为什么希望熔炉完好无损了。”

贝蕾妮斯摇摇头。“为什么一屋子发条匠思考起来都完全不懂变通?整座城市——甚至是中央诸省全域——都是麦布的人质。如果那些迷失男孩宣称,如果你们不让圆环停转,它们就立刻杀光全城的居民,你们肯定会马上照办。堆积在那里的尸体只是引人注目的手段。不,她在掩盖自己真正的意图。”贝蕾妮斯又踱起了步子。关于那些圆环……她不经意地来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身旁,后者正无精打采地靠着翻倒的书桌,坐在地上。与她们在北河谷碰面时相比,首席园丁仿佛苍老了一个世纪。

“你们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我们已经尽可能解释自己理解的状况了。”

“不,你们没有。告诉我:天体仪圆环的作用是什么?它们能做到什么?”

安娜斯塔西亚用餐巾掩口,剔起了卡在齿缝间的野牛肉。曾几何时——而且就在不久前——光是想到吃干肉饼,就会让她反胃。那时的她将法国人贬斥为蛮族,因为他们居然靠这种原始的食物维生。但那块浓密的肉糊几乎完全由脂肪和蛋白质组成,比她过去几周吃过的东西都有营养。为了赶去领取天主教徒备用的口粮,她和骑士大厅的其余难民差点撞倒了一张会议桌。他们有大方的余裕;毕竟他们有半数成员不需要进食。每一次饱嗝都散发着熏肉油脂和蓝莓干的味道。但她尝到的却大多是苦涩,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感激那些新世界蛮族,而且一天里足有两次。

贝蕾妮斯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没有人喜欢她的提议。尤其是发条匠,但安娜斯塔西亚可以断定,听取她的计谋时,就连她的法国人同伴也带着不同程度的警惕。至于那些野生机器,谁知道它们难以置信的头脑最为隐秘的深处藏着怎样的怪异念头?(该死的,你们根本不该有什么念头。你们本该只是单纯的机器,仅此而已。)但对于贝蕾妮斯的提议,没有人能够提出有说服力的替代方案。

他们以夹杂咕哝声的“oui”、“ja” (3)、和“咔嗒”表示了赞同。

“那我们就需要一位送信的信使了。有志愿者吗?”

他们来找他的时间并非午夜,也没什么突然袭击。麦布就这么走进了莫尔奈博士的实验室——不用说,有最为狂热的迷失男孩们组成的方阵陪同——然后说:“但以理。跟我来。”

他本以为自己失去了恐惧的能力。

就像拉长到超过塑性极限的发条,或者没有齿的齿轮,又或是用光了油的法国提灯,他本以为环境利用和滥用了他的情感能力,让它消耗殆尽。但现在,在上午的阳光透过日光室的窗璃倾泻而入,掠过麦布丑恶的身躯时,朝他袭来的恐惧堪比他意识到叛逆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堪比他仿佛没有尽头的逃亡开始的那个瞬间:那时的维克努力压抑超禁制,勉强留出了催促名叫贾克斯的仆从型逃跑的时间。

现在他发现自己又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这就是他一贯的做法:逃跑,然后被追。自从可怜的费舍神父的炼金术小玩意儿将他从超禁制中释放以后,这些就成了他存在的全部。

他推向窗边,以发声装置所允许的最低音量对莫尔奈博士说:“找掩护。”同时高声发出一连串咔嗒和咔嗒声:

具体要跟你去哪儿?

去参加海牙几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公众活动, 麦布答道。

但以理冲天一跃。他像炮弹那样撞穿了日光室的天窗。玻璃倾泻在这座临时实验室里,而那个人类匆忙爬到某张木桌下,从亚马逊与近东地区出产的镶花木料来看,它多半是房间里最不奢侈的物品了。麦布和她的副官们平静地站在雨点般的碎玻璃里。它们就这么目送他离开。

噢,见鬼, 他想着,身体以弧线轨迹穿过花园。他落在夏宫的柑橘园里,几世纪以来的炼金园艺培育出了能在最寒冷的夏日结出果实的柠檬、酸橙和橘子树。在宫殿初次遇袭的时候,许多果树都被毁掉了。他在着陆时踩断了一棵佛手柑。

真可惜, 他心想。 像这样的树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在这时,那些迷失男孩朝他扑来。就像百无聊赖的家猫那样,麦布料到——也期待着——他会尝试逃跑。

(1)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完成的十二项壮举,杀死九头蛇是第二件。

(2)重量单位,相当于1/6盎司,即1.771克。

(3)此处分别是法语和荷兰语,含义均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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