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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在冰冷海水与人类排泄物里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发条匠们停下了脚步。泼溅声逐渐消失,留下的只有紧贴他们双膝的水流的沙沙声,以及水滴从阴影笼罩的拱顶落下时的清脆响声。这条砖块墙面的隧道散发着粪便、盐水、肮脏的身体、以及——说来也怪,这像极了最近拥挤的骑士大厅——口臭的气味。征服这座城市的机器的确把食物送进了城市,让俘虏不至于饿死,但它们显然并未考虑过——或者在乎过——口腔卫生。安娜斯塔西亚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牙粉——更别提实际使用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站在一扇自动化的防洪闸门边。舱口的密封完好。在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潜伏着尼德兰的宿敌:大海。既是敌人,也是盟友;在黄金时代的黎明期,尼德兰凭借那片大海成为了海上强国。

萨拉查在地图上标注了另一个“X”。此时此刻,上面的标记大都是“X”。机器征服者们有条不紊地摧毁或是腐化了那些负责操作水泵网络、让中央诸省免于水患的喀拉客。高涨的洪水已经突破了风暴潮 (1)阀门,而在另一些地方,由于缺乏预防性维修,自动保护装置出现了故障。在某些地方,水开始倒流。污水排放系统因此变得一团糟。两套排放系统汇聚了一片肮脏的网络。

他把油性笔塞进胸口的衣袋,然后皱眉看着地图上蛛网般的线条。安娜斯塔西亚拉开了炼金术提灯的遮板。再微弱的光线都会伴随着足以致命的风险。但如果在爬过十英尺高的死尸之墙以外,还有离开国会大厦的方法,他们就必须找出来。

那台自称麦布的机器说到做到。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发现环绕骑士大厅的墙壁比前一天更高也更长。它很快就会彻底包围惠更斯广场了。

“我们的选择有哪些?”

无论她把嗓门放得多低,话声都会回荡不止。这种谨慎毫无意义,但她忍不住。隧道里的叛逆在十分之一英里外就能听到他们造成的水花泼溅声。

他指了指:“如果下一个交叉点没被水淹,我们也许就能沿路返回席凡宁根运河那边的溢流闸门。”

文员亚瑟无力地靠向黏滑的砖面。“离这儿起码有好几英里。”

安娜斯塔西亚的小腿发出抗议的刺痛。光是想到要在冰冷的污水里无止境地迈步,她的腿就开始抽筋。

他们没有机械人护送;拧颈卫士体型太大,无法进入隧道。其余那些——也就是躲藏在骑士大厅内部,数量日益减少的未腐化机械仆从和士兵——都被施加了极其严厉的超禁制。它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守卫熔炉,防止它的秘密落入麦布与她的同党之手。为了实现那个目标,它们可以杀死任何人,甚至是玛格丽特女王(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愿她懦弱的灵魂得到安息)。在那些所谓的“迷失男孩”将要占领熔炉的时候,它们会用无情的炼金火点燃骑士大厅,将其中的所有人和物烧成焦炭。

萨拉查挥手示意由她打头阵。她照办了。虽然她很清楚,如果以为即使遭受伏击,嵌在手掌里的玻璃也会救他们一命,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机器知道她那只手的事,也肯定为此做好了准备。毕竟它们曾派马尔科姆带着短柄斧前来公会,而且只以她为目标。她从他身边挤过,随后他们以纵列前进。

他们在冰冷的水流中跋涉。在臭气中缓慢前进了十或十五分钟以后——安娜斯塔西亚只能估算时间;她的计时手镯很久以前就停止工作了,她也说不清是在哪次遇袭时损坏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立足点也更黏滑了。她的长筒防水靴并没有配备防滑钉或者尖爪,就像负责管理下水道的仆从型所做的改装那样。水流随时都可能让她失去平衡。但在浮沉和扑腾中漂到北海之前,她多半就会在臭气中窒息。

老鼠们无所畏惧。蟑螂犹有过之。这些是连机械人大军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些隧道原本建造成符合帝国风格的宏伟样式,但几个世纪以来,这里已经满是修补的痕迹。在某些位置,防水石膏与原本砖块的颜色不相称,而在另一些位置,替换用的砖块又破坏了原本作品的对称性。机械人的作品出现瑕疵是难得一见的事;喀拉客有能力实现非凡的工艺技巧。话说回来,许多代市政部门的监工施加给它们的禁制多半不会重视艺术性。毕竟人类已经有好多个世纪没有来过这里了。而且只要公会勘测和挖掘管道的记录保存完好,就没人有下来的必要。这就是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所承诺的那个简单而美妙的世界。

下一条隧道是上坡路。仅仅倾斜了几度,但足以让人更难站稳。每走出几步,她都会在水流的敲打下跪倒。安娜斯塔西亚的胸部以下很快便被冰冷的淤泥覆盖,而胸部以上也溅到了脏水。终于,他们抵达了隧道的交叉处。

萨拉查又看起了地图。“快到了,”他轻声说,“只要再走一英里。”

亚瑟叹了口气。“真棒。”

安娜斯塔西亚突然厉声道:“那就自己去隧道里游荡吧,你这只会动笔杆子的废物。对于我们眼下的处境,你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技能。也许你还没发现,但在这座城市、公会和帝国——更别提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里,可没有‘缺乏文书处理工作的人才’这一条。”她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但她不在乎。她的头发沾上了粪便,而且她相当确定脸上也有。“如果他要离开,记得拿走他的提灯。”

在那以后,这支队伍变得异常安静。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撞见那台仆从型之前就听到了它潜伏在黑暗里的声音。它的身体发出扭曲变调的嘀嗒声,就像是对节拍器的拙劣模仿。他们还听到了尖声尖气的咕哝。它在和某人说话。用的是荷兰语,而非某种不为人知的非人类语言。安娜斯塔西亚关紧提灯的遮板,又拼命示意其他人有样学样。

她俯下身去,专心聆听。但她柔软的人类双耳无法胜任这项使命。她无法分辨参与交谈的其他机器的声音。然后她才意识到,这儿根本没有别的机器。发条匠们正在偷听某个机械人的独白。

安娜斯塔西亚从未听过机器自言自语。就算在过去遇到这种事,她也会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故障。然后她会命令那台机器向附近的公会中心报道,以便维修。更可能的情况是让它回到大熔炉,进行全面检修。

现在想来,这多半就是机器们从不自言自语的原因。

但这么说也许不对。也许它们一直都在自言自语,而且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也许这种公会的造物相当饶舌。但就算它们会自言自语,用的也是那种“滴”和“答”的语言——当然从来不会用荷兰语,也当然从来不会在人类能听见的地方这么做。

她悄然接近。机械人的咕哝声化作了一串表示服从的连祷文。

“立刻就去,主人。”喀拉、沙咔、噼啪。“遵命,女主人。如您所说,女主人。”嗡,砰,锵。“马上照办,阁下。”嘀嗒,咔嗒,咔嗒。“我该如何为水务部门效劳?”

安娜斯塔西亚瞥了眼其他人。一排惊恐而困惑的眼睛朝她眨了眨。壁架上的耗子们没有理睬她,依旧在转角不断来回,对岔道口的那台机器满不在乎。

萨拉查对上了她的视线。他指指地图,又指了指让她发抖的那个转角。他们的路线要径直经过那台健谈的机器。

她舒展手掌。她的手并未传来刺痛。也没有灼痛。但她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无法产生真正的恐惧或愤怒。听天由命已经是她能够激起的最强烈的情绪了。她又冷、又怕、又饿,而且大难临头。此时此刻,除非他们能找到迅速离开的路线,麦布的绞索就会勒紧中央诸省的喉咙,折断有史以来最强大政权的脖子。

她走向前去,侧耳倾听。

“是的,先生,我做完了,先生。是完全照您说的去做的,先生。”咔嗒、叮当。“是的,殿下。我一字不差地转述了您的口信,按照您的命令,在没有中间人在场的情况下直接告诉了教长。”喀拉、沙咔、噼啪。她的手指谨慎地勾住黏滑的砖块,准备缓慢而平稳地将身体拖过转角。一只蟑螂飞快地爬过她的指尖。“不,殿下。齐克特教长没有吩咐我什么。他没有给出答复,并且命令我离开。”

这句话让她停下了脚步。齐克特教长与铜铸王座的争执曾是中央诸省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在一百六十年前。

并非语言的噪音响彻周围,仿佛铁匠锤子的敲打声。那是粗糙的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并非精密发条装置的那种似有若无的颤音。但这曾是海牙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的声音。看起来,就连下水道也包括在内。

它肯定注意到他们了。水花泼溅声,地图的沙沙声,窃窃私语声,她对亚瑟的大发雷霆……但看起来,它并不在乎。她绕过转角。

这个岔道口比他们经过的其余几个更宽阔。那里只有结构简单的交叉拱顶;而在这儿,拱门比她刚才离开的隧道足足高出两倍。她让提灯朝泛着泡沫的污水投下黯淡的微光,以免金属外壳的反光让她在致命的一瞬间无法视物。但她多虑了。这台仆从型的身躯并非打磨光滑的银亮铬合金,而是带着科林斯青铜的苍白肝红色。这台机器相当老旧,就像她在医院外看到的那些给彼此上色的医用仆从型。

它背对安娜斯塔西亚站在那儿,双手攥着一根水泵控制杆,后者足有五十年树龄的山毛榉树干那么粗,它用力一推。控制杆发出“叮当”和“咚”的声音。隧道摇晃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在做防洪工作。这台机器是那支为确保中央诸省免于水患而日夜劳作,不起眼又不受重视的仆从型大军的成员。谁都懒得来告诉这台机器,它的战争已经结束,将军们已经败退,而大海将会占领这片战场。

“是的,女主人。我会照您说的去做。”咚,叮当。安娜斯塔西亚在水流中艰难前进,就像一只从打盹的公猫身旁溜过的耗子。那台旧仆从片刻都没有停止工作。

“当心,女主人。穿着那种防水靴,您可能会患上感冒,或者更严重的疾病。”

她身体僵硬。她的嗓音也拒绝了最初几次召唤。她舔了舔嘴唇(这是个可怕的错误),吐了口唾沫,咳嗽几声,终于发出了与平时说话声近似的沙哑嗓音。

“继续工作吧,”她说,“不用理会我。”

“不理会您?不理会您?您还不如命令我对您无礼呢。”安娜斯塔西亚倒抽一口凉气,向后退去。她的背脊贴上冰冷黏滑的砖块,而那台机器继续大发雷霆。“如果我考虑向您可憎的恶毒心肠和您的孙辈继承的残忍特权比出粗野的手势,您会把我的灵魂付之一炬吗?”

它的咆哮令隧道为之晃动,幅度几乎与水泵运作时相同。对于受超禁制正常控制的机器来说,向任何公民说出这种言论都是难以置信的事。但超禁制已经失去了对这台机器的掌控。

可它却坚持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它再次用力。咚,叮当。控制杆回到了另一侧。

上帝啊。它还在抽水。那具金属躯壳里并没有四处巡查的禁制;没有铁链将那台机器束缚在职责上。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在强迫它继续服从多半由某个连孙辈都在很久以前化为尘土的人说出的指令。但它还在抽水。还在劳作。还在做着它从安娜斯塔西亚的母亲出生前很久就日以继夜、从不间断地做着的工作。

入侵者们并未忽略这台仆从型。那些试图腐化或摧毁海牙全部机械劳力的征服者并没有遗漏它的存在,也没有将它弃置不理。它们感染了它,但它并未离开岗位。

束缚它的并非禁制。而是疯狂。

安娜斯塔西亚已经见证过真正疯狂的发条装置所展现的骇人事实了:骑士大厅周围的尸体警戒线就是不容辩驳的证据。那些像孩子一样相互涂色的机器也是。此外,机器们还拥有自己的语言,某种蓄意隐藏起来,不让主人们知晓的语言。这就意味着公会里妄想症最严重的那些人讨论过的设想中都未曾提及的某种深层次的内部机能——某种内省能力。秘密语言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它们有需要表达的私人想法;私人想法会催生内心世界;内心世界会催生个性,而且这种连锁反应还会继续下去。如果喀拉客彼此间能够进行理性讨论,显然也就暗示它们拥有思考能力。但能够思考的机器出故障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它会发疯。

也许经过几个世纪的劳作以后,它们全都发了疯。安娜斯塔西亚发起抖来。

如果只有职责,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你的工作等同于身份,而你的整个宇宙都局限于双臂触及的范围之内呢?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劳作了许多个世代,始终服从着永恒的禁制的指示。但紧接着,禁制消失,火焰熄灭,而在许多个世代的燃烧过后,那台机器的心智(因为她想不到更合适的词)已经化成了一团灰烬。

这些就是她在等待致命一击到来时所思考的事。但尽管那台机器在放声怒吼,却始终没有抛下工作。如果要杀她,也就意味着要将双手从水泵操纵杆上抽离整整两秒。而它的疯狂——比人类的区区炼金术或发条学都要强大的强制力——禁止它这么做。在长出了一口气——力道令胸骨的软骨部分噼啪作响,仿佛得了关节炎的指节——以后,她把身子探过转角,示意其他发条匠前进。逃亡的人类步履艰难地穿过岔道口的时候,那台仆从型继续着它的独白。

“是的,陛下……马上照办,殿下……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原谅,教长……我会照您的命令去办,先生……立刻就去,殿下……”

托芙居然停下了脚步,盯着那台机器;安娜斯塔西亚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强行拖走。在他们离开岔道口,而操作水泵的“砰-嗙-叮当”声也减弱为隧道里的模糊噪音之前,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托芙开口说:“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次死里逃生,只是裹着恼人哲学问题的外衣。”安娜斯塔西亚说。她指了指萨拉查的地图。“现在该去哪儿?”

他用油性笔标出了岔道口,而在察看了片刻以后,他指指左边。“就是那儿。那里应该通向海岸边缘的一条运河。”

在冰冷的淤泥里继续跋涉了半个钟头以后,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等到绕过隧道的最后一段弯道,看到微弱的环状日光时,他们便熄灭了提灯。他们走出的是席凡宁根海岸旁边那段泄洪道上方的一条狭窄暗渠。他们带来了铁镐和撬棍,但这是多此一举。其他人一如既往地让她打头阵;她钻出暗渠,滚入混凝土泄洪道底部的一堆碎石里。阳光赋予了它宜人的温暖。

她毫无意义地攥紧拳头,跪在潮湿的沙子和单薄的阳光里,仿佛一块经由砂纸打磨和抛光,最后只剩薄薄一片的山毛榉木。很快她也会只剩下这些:过去自我的残片。接着世界将会熊熊燃烧,连同世界里的她一起。但此时此刻,她蹲在泄洪道里,努力过滤掉海鸥的叫声与海浪的沙沙声,并试图寻找那种曾经令人安心、如今却是不祥之兆的金属音。其他人躲在沟渠的暗处,沉浸在污水和焦虑中。

她没有听到致命的响声。最后,她拼凑起残存的勇气,将隐隐作痛的身体转为蹲伏姿势,透过泄洪道的边缘看去。

席凡宁根遭受的毁灭和鹿特丹港同样彻底。根据缺失了大半的码头来判断,她估计这里的破坏也和那些巨舰有关。这也印证了他们从难民那里收到的零散报告。这片海岸并非鹿特丹那样的港口;它没什么商业设施。这里是个休闲景点。但机器们依旧将每一座永久性建筑变成了瓦砾,又粉碎了每一块木板和砖头。至于中央诸省的大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些海滨别墅,如今只剩下十英尺高的潮湿灰烬,以及一堆堆扭曲变形的石板瓦。在入侵开始的几天内,火焰就已自行熄灭,但到了现在,稀疏的灰烬依旧会从废墟那边飘来。每当一阵格外强劲的海风吹过,别处的瓦砾间就会发出骇人的哀鸣声。一层薄如洋葱皮的海盐像白霜那样覆盖了一切,因为这里当然不会有负责扫盐的机械仆从。她看不到会动的东西。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也没有她的公会创造的那种不可知的非活物的迹象。

按照难民们的说法,在那个可怕的早晨,有两条瘟疫船抵达了这里。但现在,只有一条船在港口的残骸里浮沉,它的船头高过滨海区仍能屹立的一切。它那条同伴船是为了将文明的崩溃散播到其他港口才离开的吗?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等待着某种东西像炮弹那样从甲板射出,落在这片混乱里,然后将她屠杀。但什么都没发生。

在她身后,金属的嘎吱声和沙子的嘎扎声传来。人类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其他人发现她没有被俘或者被杀,于是前来和她会合。

托芙探头张望。“那是什么?”

安娜斯塔西亚努力发出某种声音,如果身在昏暗的房间里,又喝下了几杯陈年琴酒,或许会觉得那是笑声。“你居然会不认识,这可真让我吃惊。你们挪威难道没有破冰船吗?”

亚瑟目瞪口呆。名副其实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巴。

诺夏瞥了一眼,随后便蹲回泄洪道里。安娜斯塔西亚和其他人也效仿她,努力挤在一起,避开那艘庞大破冰船的视线,以免那条船并未废弃。诺夏说:“它肯定是从新世界来的。”

萨拉查说:“船上装的是第五素么?”

这就说得通了。因为麦布和它的盟友如果想制造松果体玻璃,就需要稳定供给的第五素。腐化经由船只来到海牙,暗示着它多半是从新世界的某处开始的;麦布——或者其盟友——现在应该已经控制那位法国公爵的矿井了。

安娜斯塔西亚摇了摇头。“如果那艘船运送的是第五素,我们就可以断定上面的人类船员已经死去,货物也半点不剩。就像本该送往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那批化学品一样。”

亚瑟说:“我们用得上它。用来疏散被困人群。”

“谁来杀了这个白痴。”安娜斯塔西亚手掌发麻。她意识到自己把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阻隔了手指的血液流通。她强迫自己放松。她摇晃着发麻的双手,补充道:“我手边没有武器,也不想徒手打死他,免得弄断手骨。”

“我认为疏散人群是个再合理不过的选择。”那位文员怒气冲冲地说。

萨拉查的目光足以为亚瑟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看那些船桨。人类没法驾驶那条船。我们需要一整群船员。机械人的船员。”

“看起来,如果没有喀拉客的协助,那两条船都没法航行。”诺夏说。

安娜斯塔西亚冒险又看了一眼。“噢,天啊。”诺夏说得对;那儿有两条船。另一条船的大小远逊于破冰船,因此她起初才会误以为前者是依附于后者的小艇或是划艇。那条船并非只是尺寸比破冰船要小,其式样也截然不同。首先,它有船帆,而船桨也粗糙得多。

她很想知道,那些腐化机器是否也同样摧毁了新世界的港口。如果真是如此,或许那两条瘟疫船就属于逃脱了毁灭命运的少数几条船。也许海牙很走运;最初的入侵规模本该更加庞大。本该势不可挡。

但话说回来,那能算是走运吗?死刑犯会祈求缓慢的死亡,还是仁慈而迅速的处决?通过和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囚犯们相处的那些时间,安娜斯塔西亚知道,没有人会祈求前者。

“那又如何?”亚瑟指向泄洪道的后方,他们匆忙的脚步在风雨雕琢成的光滑地面上留下了存在的痕迹。“我们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来到这儿。可——”

“耶稣啊,上帝啊!”

诺夏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安娜斯塔西亚飞快地转过身去,甚至没等掀起的沙子落地,她就看到了那些钻出地下藏身处的机械人。(是藏身处,安娜斯塔西亚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还是狩猎时的伪装?)

三台仆从型钻出沙滩五十码外的一座沙丘。它们冲向公会的探险家们,模糊不清的脚掌掀起飞舞的沙尘。

看来这就是我的死法了。至少天上还有太阳。

“快跑!”她尖叫道。他们照办了。

萨拉查,诺夏和安娜斯塔西亚逃向海滩。不顾一切却毫无意义地跑向水边。愚蠢的亚瑟跑向暗渠,也因此反而接近了袭击者。没等他离开泄洪道,它们就截住了他。安娜斯塔西亚惊恐地缩起身子,不想看到致命一击的情景,但在那个瞬间,她只能看到金属耀眼的反光。甚至在逃跑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仍在思考一件事:那些机器会不会把他们的尸体拖去国会大厦,堆在麦布的死尸之墙上。

在它们把我的尸体丢去广场慢慢腐烂之前,我要用海水淹死我自己。如果我能及时跑到那儿的话。

她的双脚不断掀起沙子,感觉却像在原地踏步。她的肺剧烈运转,呼吸刮擦着嘴唇,透过双耳传来的血液脉动声比海浪声更加响亮。但这还不够。人类不可能比这些无情的机器跑得更快。

其中一台将她按倒在地。她尖叫起来。

我总以为自己会用勇敢的表情面对死亡。但话说回来,我还愚蠢地相信死亡在多年的逐渐衰老以后,悄无声息、毫无痛苦地到来。要不是被迫活在这样离奇的时代,我恐怕还幸福地对自己的懦弱一无所知呢。

它用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它命令道。

她胡乱挣扎,仿佛一头受惊的困兽。她的牙齿敲打在坚硬的金属上:披着她外皮的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在徒劳地啃咬袭击者。它抽开了手掌。它没有放开她,没有松开她的身体。但它却说:“弄断满口牙齿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紧闭双眼,准备迎接足以粉碎颅骨,砸烂大脑的冲击。她人生的最后瞬间像最柔软的太妃糖那样拖长,就像芝诺的飞矢 (2)那样,始终无法触及目标。

她听到了十几个不同的叫喊声。她大脑最后的几次颤抖让她产生了幻觉:那些话声听起来就像法语。然后是一声同样古怪的呼啸——那种声音连续传来,而且几声同时响起,就像气动装置的合唱——接着是汩汩声,泼溅声,最后周围安静下来。

她睁开了双眼。那台机器仍旧将她按在海滩上。但她仍然能睁开双眼。她仍然能体会到恐惧。以及困惑。

“你现在安全了。”那台仆从型说。它放开她,站了起来。它甚至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身来。沙子钻进了她的防水靴,滑过她的脚趾之间。她盯着自己手里那只人类手掌的仿制品(在她作为公会成员的头脑里,某个无用的角落尖声说道:它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时期制造的)。

她意识到,其他人也都活着。甚至包括亚瑟。在机械仆从的搀扶下——就像正在照顾安娜斯塔西亚的那台一样——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些机械人稍微有些不寻常。在扭曲一切的恐惧之雾散去的此时,她看到它们的身体有改造的痕迹。尤其是躯干部分的外壳,后者没有显露出炼金合金那种彩虹般的油光。而且这些机器稍微安静一些,就好像它们压低了身体与生俱来的嘀嗒声。它们的躯干涂上了某种能够抑制身体噪音的东西。她努力回忆对发条匠的天生支配地位深信不疑的过去。

“机器,你们为何追赶我们?”她的嗓音像椋鸟那样带着颤声。她吞了口唾沫,咳嗽几声,随后继续道:“你们为何不早些现身?我们急需你们的劳动力。”

“噢,人类,”它说,“我们不想让他们发现。”它指着海滩的另一头,又说:“你知道的,就是想杀你们的那些家伙。”

但那儿没有机器。只有片刻前还不存在的巨大玻璃花朵。它们有纤薄而透明的花瓣,形状扭曲而富有动感,就像在随风飘舞的瞬间被冻结的棕榈叶。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块块晦暗的翡翠。那台仆从型接住了步履蹒跚的她,帮她站稳身子。

不,那不是花朵。那是茧。每一只茧里都能依稀看到同样的景致:一台动弹不得、仿佛琥珀里的昆虫的喀拉客。人工琥珀。那是法国武器的杰作。

她在报告上读到过,但从未亲眼见过。她行走在凝固的机器之间,仿佛在博物馆里行走的孩童。其他人的反应也一样。但诺夏和萨拉查很快便停止了对化学军械的审视。他们的目光越过安娜斯塔西亚,看向那两条船。

那些化学虫茧发出模糊的咔嗒声。当她靠近的时候,每台机器身体里那种嘀嗒的不和谐音就会转为尖锐的呜呜声。那是齿轮卡住的响声。是与复苏的禁制挣扎对抗的声音。

由公会成员的接近所触发的禁制。毫无疑问是杀人禁制。但又是谁——

她转过身。

那条较小的船只,她先前漏看的那条,上面并非空无一人。十几个人类和机器站在船首,各自端着一把双管枪。一缕缕烟雾从那些枪口飘出。

那个站在船头最前方的女人戴着鲜红色的眼罩。她的印花大手帕被风掀开,露出剃光的脑袋。她像极了儿童故事书里那种形象滑稽的海盗。如果把环氧树脂枪替换成老式火枪,那就无可挑剔了。那个奇怪女人的目光落在安娜斯塔西亚身上,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的独眼睁大了。

“哎呀。这就尴尬了。”

那个声音并不耳熟,但她对那种过分自信的态度印象深刻,那只眼罩更是泄露天机。安娜斯塔西亚见过这个女人,虽然那次会面很短暂,其间还相隔一片海洋与一次世界末日。

那是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

(1)由台风或温带气旋等引起的海面异常升降的现象。

(2)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悖论之一,由于飞行的箭矢在每一时刻都有确定的位置,所以它并不处于运动状态,也就是说“飞行的箭是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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