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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兄弟

  发出声音的是个老人,他也拿着一支来复枪,但拿得很低,枪口冲着地面。靠近希尔迪的同时,他的声流涌起;他伸出一条胳膊揽住并且吻她,问候的时候,声流躁动;然后他转过身,希尔迪将他介绍给稍远处的薇奥拉,他友好地跟她打招呼,声流继续嗡嗡作响。

  希尔迪嫁给了一个有声流的男人。

  一个成年男人,带着他的声流走来走去。

  怎么回事?

  “嘿,小子!”希尔迪回头冲我大喊,“你是要坐在那儿挖一整天鼻屎还是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晚饭,陶德!”麦奇兴奋地叫着跳起来,向他们奔去。

  我没了主意。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一个有声流的朋友!”老人喊道,他抛下薇奥拉和希尔迪,朝我走来。他的声流喷涌而出,像一支热情洋溢的游行队伍,尽是让人想逃的欢迎之意和咄咄逼人的快活心情。小子,桥倒塌了,管子漏了,兄弟感到痛苦,希尔迪,我的希尔迪……虽然还端着来复枪,但是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来。

  我吃了一惊,竟然大着胆子和他握了个手。

  “我叫塔姆!”老人几乎是在高喊,“小子,你呢?”

  “陶德。”我说。

  “见到你很高兴,陶德!”他伸出一条胳膊,揽住我的肩膀,差不多是拖着我沿小径往前走去。我一路踉跄,几乎失去平衡,由着他将我往希尔迪和薇奥拉身边拽。他边走边唠叨:“我们这儿都好长时间没客人来吃晚餐了。我们的小屋简陋,你可别见怪。都八九年没有旅行者经过这儿了。欢迎你!欢迎你俩!”

  我们走到她们身边,但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我看看希尔迪,又看看薇奥拉,然后看看塔姆,接着又看了一圈。

  真希望这个世界还是老样子。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一点也不过分,陶德小子。”希尔迪温和地说。

  “那你怎么没感染声流病毒?”我问,问题终于不再在脑子里转悠,而是从嘴里冲了出来。我的心突然悬起来,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喉头也一阵紧似一阵,声流变成了充满希望的白色。

  “你们能治病?”我说,几乎喊破了音,“这病能治?”

  “要是我能治病,”塔姆依然用近乎喊叫的音量说,“你觉得我还会任凭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自己脑子里往外冒吗?”

  “你要是能治病那真是老天保佑了。”希尔迪笑着说。

  “你要是可以不再说出我的想法,那才真是老天保佑呢。”塔姆笑着回应,爱意嗡嗡地响彻声流。“没有,小子,”他对我说,“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办法。”

  “不过,现在,”希尔迪说,“有人说港湾市有治病的法子。”

  “什么人说的?”塔姆表示怀疑。

  “塔利亚,”希尔迪说,“苏珊·F,我妹妹。”

  塔姆的唇间蹦出不屑的咝咝声:“我把话放在这儿了,这绝对是以讹传讹。你妹妹可不能信,她的话里没几句真正能听的。”

  “可是……”我想插话,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想错过这个话茬,“可是没法治病的话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声流病毒会杀死女人,所有女人。”

  希尔迪和塔姆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听见,不,我感觉到塔姆的声流欲言又止。

  “不,不会的,陶德小子。”希尔迪说,她的声音温和得有点过,“就像我跟你的女伴儿薇奥拉说的,她很安全。”

  “安全?她怎么可能安全?”

  “女人对这个病免疫。”塔姆说,“真是幸运。”

  “不,她们不免疫!”我抬高了嗓门,“不,她们不免疫!普伦提斯镇的每个女人都染上了声流病,都是因为这病死的!我妈妈就是这么死的!也许斯帕克人对我们释放的那种病毒比你们的那种更厉害,可是……”

  “陶德小子。”塔姆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想让我先别说话。

  我甩掉他的手,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薇奥拉始终一语不发,我望向她,可她看都不看我。“这些事我都知道。”我说。不过现在的麻烦至少一半都是因我而起的,不是吗?

  他们说的怎么会是真的?

  怎么可以是真的?

  塔姆和希尔迪又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审视塔姆的声流,但他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擅长抵御刺探的。我能看到的只有他的善意。

  “普伦提斯镇的过去是个悲剧,小子。”他说,“那儿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情。”

  “你瞎说。”我说道。但我的声音没什么气势,显然我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事。

  “陶德,现在不是谈这件事情的时候。”希尔迪说着揉了揉薇奥拉的肩膀,薇奥拉没有丝毫抗拒,“你们得填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一觉。薇跟我说你们走了好多路,却没怎么睡觉。等你们吃饱了,休息好了,一切都会好得多。”

  “那她在我身边安全吗?”我问道,故意没有看“薇”。

  “嗯,她肯定不会传染上你的声流,我肯定。”希尔迪说着露出一个微笑,“至于其他方面,那得再多了解了解,你才能知道。”

  我希望她是对的,但又怀疑她在瞎说,于是我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来吧,”塔姆打破了沉默,“咱们开饭吧。”

  “不行!”我又想起了现在的情况,“我们没时间吃饭。”我望着薇奥拉,“你别忘了,有人在追赶我们。那些人可不关心我们健康与否。”我抬头看看希尔迪,“现在,我知道你们邀请我们吃饭不是陷阱……”

  “陶德小子……”希尔迪开口说话。

  “我不是小子!”我大喊。

  希尔迪撇撇嘴,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陶德小子,”她还是这样说,不过说话声低了些,“河对面的任何人都无法过来,明白吗?”

  “是啊,”塔姆说,“她说得没错。”

  我看看他们二人:“可是……”

  “小子,我在这儿守护那座桥已经十多年了。”希尔迪说,“在我之前,上一位守桥人也驻守了多年。守望河对面的来客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望向薇奥拉,“没人会来,你们俩都是安全的。”

  “是啊。”塔姆又说了一句,站在原地前后摇晃着。

  “可是……”我再次开口,但是希尔迪没让我说完。

  “开饭吧。”

  看来只能这样了。薇奥拉还是不看我,她双臂抱在胸前,任由希尔迪揽着她的肩膀,一起往前走。我只能和等在后面的塔姆一起走。其实我不太想继续走路了,可是大家都迈步向前,我也只好跟上。我们沿着塔姆和希尔迪的私人小径前行,塔姆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他一个人的声流都快赶上整个普伦提斯镇的了。

  “希尔迪说你们把我们的桥炸飞了。”他说。

  “我的桥。”希尔迪在我们前面说。

  “确实是她建的,”塔姆对我说,“但是从来都没人走。”

  “没人走?”我马上想到了消失在普伦提斯镇外的那些人,成长过程中凭空消失的那些人。他们谁都没来过这么远的地方。

  “那座桥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塔姆继续说,就好像他没听见我的话似的。也许他真的没听见,因为他说话声太大了,“就这么毁了我还真有点伤心。”

  “我们当时别无选择。”我说。

  “哦,小子,人总是有选择的。不过,在我听来,你们是对的。”

  我们安安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你确定我们安全吗?”我问。

  “嗯,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确定的事。”他说,“不过希尔迪说得对。”说到这儿他咧嘴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悲伤,“就算桥还在,也还有别的东西能让那些人过不了河。”

  我努力去读他的声流,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说实话,但是他的声流闪着光泽,洁净、明亮而温暖,好像你从里面得到的任何答案都可能是真的。

  他和普伦提斯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我边说边努力探究他的声流,“肯定是有不同类型的声流病毒。”

  “我的声流和你的听起来不一样吗?”塔姆好奇地问。

  我看着他倾听了一会儿,他的声流里有希尔迪、普伦提斯镇、大土豆、绵羊、居民、漏水的管子和希尔迪。

  “你满脑子都是你的老婆啊。”

  “小子,她对我来说可好比天上的星星啊。要不是她出手相救,我就迷失在声流中了。”

  “怎么回事?”我没懂他的意思,“你打过仗吗?”

  这下问住他了。他的声流变得灰蒙蒙的,毫无光芒,好像阴天一样。我从他身上什么信息也得不到。

  “我打过仗,小子。”他说,“但你不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聊战争。”

  “为什么不能?”

  “我要向所有神明祈祷,希望你永远不知道答案。”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这次我没有把它甩掉。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做什么?”

  “让声流变得平稳,让别人没法读懂。”

  他笑了:“因为我练了很多年,不让老婆看穿声流。”

  “所以我特别擅长读别人的声流。”希尔迪回头对我们说,“他藏心事的本事越来越强,我读人心的本事也越来越强。”

  他们一齐大笑起来。我想趁机翻个白眼,顺便看看薇奥拉,可薇奥拉根本不看我。我只好忍着不再朝她张望。

  此时我们已经走过了乱石林立的那一截小径,绕过一片低缓的山坡,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农场。农场依山势起伏,其中有几片麦田,几片种卷心菜的菜田,还有一片草地,一群绵羊在上面吃草。

  “好啊,羊!”塔姆高喊。

  “羊!”羊说。

  小径旁边先是出现了一座木结构的大谷仓,盖得密不透风,和那座桥一样坚固,就好像能矗立到永远。

  “除非你把它炸飞,否则它能一直立在那儿。”希尔迪大笑着说。

  “要不你们试试吧。”塔姆也大笑起来。

  我有点受不了他们说什么都哈哈大笑。

  然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农舍前,它是金属材质的,迥异于农场的其他建筑,有点像普伦提斯镇的加油站和教堂,但没它们受到的破坏严重。农舍的半边闪着光,向天空卷起,好似一只蜗牛。屋顶还探出一根烟囱。先是翻卷向上,而后折叠向下,尾端冒出滚滚浓烟。农舍的另一半则是金属与木材混合搭建的,和谷仓一样结实,但是形状有点像……

  “翅膀。”我说。

  “没错,像翅膀。”塔姆说,“像什么的翅膀?”

  我又仔细看了看。整座农舍像某种鸟类,烟囱就是鸟头和脖颈,前半部闪着光泽,后半部是展开的木制翅膀,就好像一只鸟浮在水面或别的什么上。

  “那是天鹅,陶德小子。”塔姆说。

  “什么?”

  “天鹅。”

  “天鹅是什么?”我盯着那座农舍问。

  他的声流有些疑惑,我又察觉其中掺杂着一丝伤心。于是,我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小子。”他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薇奥拉和希尔迪还在我们前面。薇奥拉睁大了双眼,像鱼一样大张着嘴喘气。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希尔迪问。

  薇奥拉冲到农舍前面的栅栏旁。她呆呆地盯着农舍看,目光扫过整个金属结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来到她身边,也跟着观察。这会儿我很难想起该说的话(闭嘴,别想了)。

  “应该是一只天鹅。”最后我说,“虽然我不知道天鹅是啥玩意儿。”

  她没理会我,而是扭头对希尔迪说:“这是‘开拓3号’500吗?”

  “什么?”

  “薇,比你说的型号还老。”希尔迪说,“是‘开拓3号’200。”

  “我们坐的是‘开拓7号’。”薇奥拉说。

  “怪不得。”希尔迪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我问,“开拓啥?”

  “羊!”我们听见麦奇在远处狂吠。

  “我们的移民飞船。”希尔迪说,她惊讶于我的无知,“‘开拓3号’,200系列。”

  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瞧见塔姆的声流中有架太空飞船,飞船前侧的船体形状正与向上翻的农舍相符。

  “哦,原来是这样。”我回想起来一些事情,想让自己听起来早已知情,“你们用当时手头能拿到的工具建了这座农舍。”

  “就是这样,小子。”塔姆说,“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件艺术品。”

  “谁叫你老婆是个能够让你那座呆兮兮的雕塑立起来的工程师呢?”希尔迪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薇奥拉。

  她低头看着地面,躲避着我的眼神。

  “你不会是……”我刚张口说话,但马上闭了嘴。

  我明白了。

  当然是这样了,我明白了。

  尽管就像其他一切一样,太晚了,但我总算明白了。

  “你是个移民。”我说,“你是新来的移民。”

  她避过我的目光,耸了耸肩膀。

  “但是你那艘坠毁的飞船,”我说,“太小了,不可能是移民飞船。”

  “那只是一艘侦察机。我的母船是‘开拓7号’。”

  她看着希尔迪和塔姆,他俩什么都没说。塔姆的声流发出明亮的光芒,显得分外好奇。我无法从希尔迪身上读到任何信息。但是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她知道这事,可我不知道;薇奥拉什么都告诉她了,就是没告诉我。就算是因为我从来没问起,薇奥拉才没说,我仍感觉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我抬头望向天空。

  “你那艘‘开拓7号’就在上面,是吗?”我说。

  薇奥拉点点头。

  “你们带来了更多的移民。更多人要来新世界了。”

  “我们坠毁了,飞机上什么都摔坏了。”薇奥拉说,“我没法联系他们,没法警告他们别来。”她有点气喘吁吁地望着天空说,“你必须警告他们。”

  “她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我快速说,“不可能。”

  薇奥拉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紧锁:“为什么不可能?”

  “谁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塔姆问。

  “有多少?”我依然盯着薇奥拉,问道。我再次预感到,世界即将发生重大变化,“要来的移民有多少人?”

  薇奥拉深吸了一口气才回答我的问题。我敢打赌,这事儿她连希尔迪都还没告诉。

  “好几千。”她说,“还有好几千人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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