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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这天是周六,圣诞夜。泰奥在海里游泳时,看到海平面有一艘船正加速朝岸边驶来。克莱瑞丝在沙滩上读利斯佩克托的书,听到马达的低鸣声而抬起头。泰奥游回岸上,吩咐她进屋去。他把她铐在床上,收好钥匙,出来时及时看到老妇人正爬下船。

  「早安!」他说。

  老妇化了太浓的妆:红色唇膏、褐色的脸庞扑了粉、眼周涂着眼线,她的眼睛则直勾勾地盯着岸边两张沙滩椅。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妳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好。」她仍然望着两张椅子。

  「我拿另一张椅子来搁脚。」他说,但立刻就觉得这话很荒谬。即使隔着很远的距离,老妇人也很可能看见了克莱瑞丝奔进屋里。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想说你可能想进城去买点东西,或是打电话给什么人。」

  「谢谢妳。」

  泰奥想为克莱瑞丝买一磅菲力牛排,因为她一直在抱怨吃不到红肉;他也想买一些食材来准备圣诞节大餐。他要做白酱佐智利橄榄细扁面,他的拿手好菜。

  「我去把身体擦干、换个衣服。」

  老妇人点点头,小小的眼珠热切地望着他。她的面貌很粗犷,颧骨很大、眉毛很粗,鼻子活像饱满的草莓。她的背有点驼,使她身体向前伸,有点紧迫盯人的味道。

  「我跟你一起去。」她微笑说道。

  「没这个必要吧,妳在船上等我就好了。」

  老妇人的好奇心使得泰奥幻想她死去、变成小碎块装在塑胶袋里的画面。

  「我很快就好。」

  他朝小木屋走去,听到她拖着脚步跟过来的声音,又蓦地转回身。「去他妈的船上等我,麻烦妳!」

  她错愕地倒退一步,双臂举起摆出防御姿态。「那好吧。」

  她扭转脆弱的娇小身躯走开了。泰奥注意到她的腿在颤抖,不晓得是出于恐惧或年迈。

  ❄

  他神经紧绷地换衣服。他由窗户往外窥探,确保老妇人保持距离。他要克莱瑞丝戴上附口塞的脸部挽具。

  「没这个必要,我不会叫的。」

  「拜托,」他坚持,「照我说的做。」

  「信任是最基本的—」

  「戴上口塞!」

  他取来皮夹和他们两人的手机。他漏掉什么了没?他在沙发底下找出一把中型刀,把它藏在牛仔裤的皮带里。

  克莱瑞丝被铐在床上,嘴巴仍说个不停。「我大可以在船开到的时候就叫,我看到那个女人了。我现在也可以叫啊,她绝对听得到。」

  「妳不会这么做的。」

  「我不这么做是因为我不想。你认为你能让我幸福,而我想给你这个机会。」

  「我会让妳幸福的。」

  「那就不要戴口塞。我们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我根本没有尖叫的理由啊。自从那一晚之后—」她讲到一半停住了,突然露出羞赧的表情。

  他很高兴克莱瑞丝主动提起那一晚。他努力不显露出亢奋的情绪。「好吧,不戴口塞。」

  她露出笑容。「亲爱的,谢谢你!」

  泰奥整个人僵住了。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亲爱的」。他想聊聊那一晚的事,可是老妇人在外面叫喊着催促他。

  他踩上沙滩时,感觉自己彷佛处于飘浮状态。他仔细回味克莱瑞丝的甜言蜜语,要不是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女人毫不含蓄的态度,他肯定会在进城的一路上都继续回味。

  「屋子里有别人和你在一起,对吧?」她突然问道。

  他们已经驶离岸边,老妇人开船的速度快得离谱,泰奥真不知道她在急什么。

  「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

  她没反应,持续背对着他操舵。「我到的时候看到有人跑进屋里。」

  「妳看走眼了。」

  「小伙子,你不必解释任何事,可是也别想骗我。」

  「那好吧,也许妳说对了。」

  「那可不。」她边说边扭回头,大剌剌地白了他一眼。「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你付我的钱够让我不问问题,我只是随口提一下而已。」

  他们彼此相隔不过一两公尺,她的目光令他深感烦躁。他在船尾的座位里不安地动了动身体。老太婆知道有某个人和他一起在沙滩上,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开始好奇那个人是谁?怎么到小岛上的?不只如此,好奇心更会引导她追究他干么大费周章掩饰这件事。

  泰奥用颤抖的手握紧刀柄,不过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打算做什么。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他们人在海上,海岸只是一抹粉色的痕迹,这让他觉得安全、所向披靡。他只需要割开老妇人的颈静脉,然后把她丢进海里就成了。花不到一分钟,他的问题就消失了。虽然他势必要费一番劲来掌控住船,但那并非做不到的事。

  他的体重压得船底一片木板发出嘎吱声,这声响吓了他一跳,但她似乎没听到,因为她并没有转身察看。他决定找她攀谈,他能藉此靠近她。在他想到可以找她聊天的那个瞬间,他脑中闪过一连串可能的话头。他可以发问的选项范围实在太广了,甚至超越眼前的袤广大海。

  然而泰奥无意间选中了关键问题,这问题换来的答案使得他不禁后退,全身无力地把刀子丢进海里,然后迅速返回船尾的位置。

  要是他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他早已经二度痛下杀手。但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进城里采买补给品,决定不打给任何人,几小时后返回小岛,而且仍然因为船上的那一刻而情绪激昂。

  泰奥的问题是:「欸,叮当小仙女,妳的本名叫什么?」

  老妇人咧开无牙的嘴巴笑了:「葛楚德。」

  ❄

  圣诞节当天早上,泰奥做了噩梦而郁闷地苏醒;这个噩梦正如同所有令人郁闷的噩梦一般,显得太过真实。

  梦里有葛楚德。不是他的葛楚德,她非常有礼貌,绝对不会打扰他的睡眠;是另一个葛楚德,那个惹人厌的老太婆。梦里也有克莱瑞丝,她笑得花枝乱颤。他试着回忆她笑声的确切音量和音色,却意识到他从未见过克莱瑞丝笑得那么厉害。他闭上眼睛,把破碎的片段重新整理成符合逻辑的顺序。

  他被设计了,整件事都是在耍弄他的诈术—而且所有人都参与其中。高速公路的巡逻员警认出照片里的布雷诺,通报了其他单位。他们指示老妇人(她的名字并非真的是葛楚德)在格兰德岛与他碰面,然后把荒凉沙滩上的小木屋租给他。伊莲娜打电话来是为了确认克莱瑞丝还活着。他们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逮捕他?一切都完全说得通,这让他戒慎恐惧。老妇人突然现身,提供了警方去岛上安抚克莱瑞丝的完美机会。他没在城里待很久,不过时间已足够让某个人去找她了。这也能说明克莱瑞丝对于他迟归的事为何如此包容。

  泰奥摇摇头:太多疯狂的想法了!克莱瑞丝终于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偏偏要胡思乱想!因为实在太荒谬了,他大笑出声—类似克莱瑞丝在梦里的那种笑声。

  他决定去海里泡泡水,摆脱这些不好的念头。他游了很久,还花了很多时间憋气潜入水里,因为短暂失去呼吸的能力令他感到安慰。他整个下午都在思考设计布局的事。

  ❄

  夜晚寒凉却舒适。泰奥做了他的拿手料理—克莱瑞丝光闻到香味就赞叹不已—并开了一瓶义大利葡萄酒。他换上正式的衬衫,往身上喷了稍嫌过量的古龙水。克莱瑞丝穿着深蓝色洋装,泰奥觉得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有点老气;她还戴了半圆形的珍珠耳环。

  他们没怎么交谈,边吃晚餐边把整瓶酒喝光。克莱瑞丝喝得比泰奥快,有超过四分之三瓶的酒都进了她的胃。他们决定到屋外再开一瓶酒,坐在沙滩椅上看海。克莱瑞丝提议爬上岩山,但风势太大了。她穿上一件红色小外套保暖。

  「你信上帝吗?」她问。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她两条手臂垂放在椅子两侧,右手拿着酒杯摇摇晃晃,两腿伸长,用脚把玩湿润的沙。

  「我不知道。」

  「我还期望你有更好的回应呢。」

  泰奥觉得很放松,甚至忘记了噩梦的事。「我认为人需要信仰更崇高的力量,好让人生具有意义。也是为了给人生添加一定的限度。」

  「那个更崇高的力量是什么呢?」

  「对我来说是科学。我不需要上帝,但我会去教堂。」

  「我也不信上帝。」

  她把头一甩,彷佛向天空挑衅,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把酒瓶插回沙里的洞。

  「我喜欢当作我们都很自由,而且是凭空诞生的。」

  「那在妳之上还有什么?谁能给妳设限?」

  「这个嘛,我妈会给我设限……现在再加上你。」

  泰奥在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批评意味。他不喜欢克莱瑞丝提起她母亲。他喝光杯子里的酒,但她伸手去拿酒瓶时,他说他不想再喝了。

  「你这两天有点闷闷不乐的,我不喜欢这样。」她轻抚他的手臂。

  他想去拿买给她当圣诞礼物的项链,不过他让她继续抚摸他的手臂。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为今晚拟的计画好孩子气。

  「克莱瑞丝,我要道歉……为了我做的事。」

  「你什么也没做啊。」

  「有,我知道我有。」他说。他不是真的后悔自己做了什么事,但几乎促使他杀死老妇人的那股冲动现在已转变为某种正向的东西。也许他有点矫枉过正了。「很抱歉我昨天不信任妳,我命令妳戴上口塞实在太愚蠢了。」

  「没关系。」

  「有时候我的行为有点疯狂,可是……那全是因为妳引起我的悸动……我不能失去妳,妳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她露出笑容。她诱人的嘴唇被酒液染成深色。「谢谢你规划的圣诞节,」她说完轻轻牵起他的手,「我们去散散步。」

  ❄

  他们远离小木屋。提灯只能照亮他们前方几公尺的范围。克莱瑞丝问他到几岁才不相信圣诞老公公,这个话题又导向她细数自己童年时代的一次次圣诞节。她一喝了酒话就会变多。

  泰奥的回应很冷淡。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搞的,感觉很诡异:先前的他乃是以一股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去渴求着克莱瑞丝,而现在他感觉茫然若失,感觉消沉、愚蠢。他手里擎着的提灯似乎有一吨重。

  「来,我帮你拿。」她说。她用右手接过提灯,左手手臂环住他的腰。

  他思索着是从哪一刻起,他不再是保护者,而变成了被保护者。布雷诺死去时?伊莲娜起疑时?他的想象力让树影成了怪兽般的身影,沙沙的树叶声呢喃着难以辨识的语句。

  他们走了好几分钟,谨慎踏步绕过纠结的树枝和泥泞的路面。这天是满月之夜。

  忽来的猛烈撞击使得他头向后仰,他跪倒在地。灿亮的光点再次往下扫,他哀鸣着吃了一嘴泥土。他看到红色兜帽,还有光,然后他看到克莱瑞丝。她在空中挥舞着提灯,一下一下地砸他的头。

  他痛得惨叫,想爬起来,但她又继续打他。金属刮破他的脸,血由他的脸颊往下淌。他恳求她住手,但他持续遭到殴打。他感到身体一阵虚脱,黑暗由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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