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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刚进入傍晚时,克莱瑞丝醒了。她迷迷糊糊地问泰奥他们在哪?怎么来的?他自豪地详细叙述了过去几小时发生的事,甚至还讲了被警察拦检的事,不过略去了与伊莲娜的对话—他还是觉得整件事深深困扰着他。

  克莱瑞丝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双腿交叉跷在桌上,隔着窗户凝望着岩石地形的轮廓。三不五时会有一艘船由远方经过,船的灯光会把幽魅的树影投射在内维内维海滩这一片白沙上。泰奥正在流理台前调制加了坚果的泰式酱料,准备淋在什锦叶菜沙拉上。在烧着木柴的火炉上,他正烤着包着瑞可达乳酪的卷饼—这是他最爱吃的料理。他背对着克莱瑞丝,不过努力找话题。

  「妳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她对他们肌肤之亲的感想,却没勇气问。他知道前一晚发生的事让他们对话起来变得比较复杂。

  「我希望不会被蚊子活活叮死。」她边说边拍着脖子,「除此之外,我也比较喜欢繁忙交通的污染和噪音。」

  他们借着挂在门上挂勾上的一盏煤油灯灯光,沉默地吃着晚餐。克莱瑞丝很捧场地吃了不只一个乳酪卷饼,不过倒是确保泰奥知道她讨厌必须用汤匙吃。泰奥一到小屋,就把刀子都藏到旧沙发底下了。

  虽然小木屋有两间卧室,不过他把两人的行李都放进较大的那间。克莱瑞丝对此没有怨言,甚至似乎很高兴又要和他共用一张床。这地方好处多多:他们爱怎么穿都可以,而且她在淋浴时根本不需要戴上手铐或塞上口塞;话说回来,她以歇斯底里的娇嗔指出这里的莲蓬头只有「冷水」或「冻死人的水」可供选择。

  克莱瑞丝一点一滴地取回若干自由。她永远不会回复成他在烤肉派对上遇见的那个乐天女孩,毕竟人在交往时总是得放弃一些事。他们心心相印。他要永远把她带在身边:他再也不能失去她而独活,甚至独死。

  ❄

  日子一天天过去,炎热的日子。泰奥感觉到一种愉快的疲倦。他和克莱瑞丝每天早晨吃完饼干后,会散步个三、四公里。他们会花个十来分钟爬上岩石,坐在顶端眺望海平面,以及他们身后山坡上的大圆石。他们能够看到远方有一片狭长而平坦的陆地,几乎隐没在雾里。泰奥特别喜欢这种疏离而遗忘的感觉。

  在比较凉爽的日子里,他们会沿着一条沙质小径进入森林。他们从来不会太深入,因为植被很浓密,他们担心会迷路。他们会精疲力尽、汗流浃背地返回,跳进海里泡泡水,再在沙滩椅上休息。克莱瑞丝偶尔会脱光衣服下水,让他觉得她是在邀请他再有亲密关系。他把持着自己,因为他知道期待的心情比实际圆房更让人亢奋。

  午餐的食材是炖蔬菜、米饭和豆子。当克莱瑞丝想要吃肉时,泰奥会去钓鱼—起初这并非易事。他会搭配香草植物把鱼煎熟,那时小屋内就会弥漫着美妙而浓郁的气味。这使他彷佛回到童年。派翠西亚常说他是天生的厨师,这是真的:克莱瑞丝常开怀地大嚼,说她从没品尝过如此美味的佳肴。

  「可惜只缺一罐冰啤酒了。」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打趣地说。

  克莱瑞丝怀念酒精,可能也怀念放荡的生活形式。但她不再吵着要香烟了,她似乎终于忘了它。她的写作灵感回来了,因此她对小木屋缺乏电力相当愤慨。

  「我这样怎么用笔电啊?」

  「趁这个机会放自己一个假吧,妳可以等我们回去后再写。」

  她看起来并不是十分满意,不过似乎也不急着离开。她一次都没问过他们要待多久。泰奥察觉到她努力要表现良好,不会蛮横无礼、刻意诱惑或故作神秘—这都是她先前用过的伎俩。

  她极少对他出言不逊,就算她这么做,也是为了一些琐事,含蓄地拿他的智慧和理智取闹。泰奥只会用微笑回应,笑容是对她的攻击的最佳防卫。

  「你应该开朗一点。」她坚持。

  「妳不该太诚恳。」他回应。

  时有时无的挑逗、不着边际的对话、狂暴攻击后随之而来的道歉—泰奥已经渐渐习惯这一切。某些时候,他会怀疑自己是否还爱她。也许她说对了,也许只是迷恋—短暂的火苗。他又哪里懂爱了?

  他迅速摒弃这种荒唐的念头。

  他们之间的状况更单纯、更美好:他们的关系达到更成熟的新阶段了。现在他们的爱情稳定下来了。惊奇停止了,而这不代表他们对彼此不再有悸动。正好相反,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克莱瑞丝身上看到越来越多他自己:她的思考过程原本是混乱而情绪化的,现在则显露出较多的条理、更多的细微差异。

  她对于当一名剧作家的盲目自信,现在被更深沉的自知之明所取代。这条路很痛苦,但更合理,也更具艺术性。他们在午后会进行漫长的讨论,探究艺术的意义和它揭露真理的使命。克莱瑞丝原本相信艺术的唯一目的就是娱乐。

  他们每天都欣赏日落。泰奥会拍照,不过总是有点懊恼,因为镜头难以捕捉当下的美。他们回去之后,他要拼凑一本这趟旅程的相簿。将来他们就能让孩子们看到他们相遇相知的过程了。

  夜幕低垂后,他们会肩并肩坐在沙滩椅上眺望海面。泰奥会把提灯放在近处。他们在静默中仰望星空。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海风吹拂着沙子,大自然施展它的魔咒。

  两个星期的时光就以这样的模式流逝了,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泰奥忘却了布雷诺、派翠西亚和伊莲娜。他觉得任何坏事都触碰不到他。

  「克莱瑞丝,我真的好开心。」他有一天对她坦承地说。

  她正倚着沙滩椅,脸仰着面向天空,看起来很沉静。她双眼紧闭,双手搁在两侧,姿态很放松。

  「布雷诺死了。」片刻之后她说道。她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泰奥。

  「什么?」他几乎惊跳起来。

  「我感觉布雷诺死了。」

  克莱瑞丝区区几个字,就让他淹没在恐惧和羞愧的洪水里。他有股狠揍她的冲动,甚至都已经抬起手臂了,却又赶紧把它放下。

  「我的意思是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现在我可以自由地喜欢你了。」

  克莱瑞丝起身,吻了他的唇,然后优雅地走回小木屋。

  ❄

  那个星期四,泰奥很沉默。他想查清楚克莱瑞丝知道多少。然而同时,他又害怕接受她真的可能知道内情的假设。他试着回想布雷诺刚死的那几个小时的事,但紧张的情绪模糊了画面。

  现在他没办法斩钉截铁地说,在他肢解布雷诺的尸体、把尸块塞进塑胶袋时,克莱瑞丝真的在沉睡。

  她可能醒着的想法,又导向另一个更令他不安的想法。他真的赢得她的芳心了吗?还是她的心里正默默滋生着强大的恨意?

  克莱瑞丝冲完澡出来,很有聊天的兴致。她一醒来就想聊一聊具争议性的话题。她问他对死刑和堕胎的看法,他没回答,所以她又问了一遍,迫使他得说点什么。

  「我不常思考这方面的事。」

  「但你总该有立场吧?」

  「我反对死刑。」

  她嫣然一笑。「我也是。那堕胎呢?」

  「我不知道,这是很复杂的议题。」

  他无法自在地谈论他几乎一窍不通的话题。门外汉自认为有权对他们毫不理解的议题发表意见,对人文科学夸夸其谈,令他深感困扰。他在家里曾听到派翠西亚和玛丽在争辩该如何惩罚一个贪污的政客(「吊死他!」玛丽说)或是该怎么处置堕掉无脑畸型胎儿的母亲(「那是上帝的造物呀,」派翠西亚主张)。

  「同性婚姻呢?」克莱瑞丝问。她坐到他面前,两手搁在他膝盖上。

  泰奥望着她,害怕对话的走向。他不想谈萝拉,也不想招认他对同性恋的看法。

  「我们去散步怎么样?」他试着转移话题。

  「先告诉我嘛,这方面很能展现一个人的特质。你赞成同性婚姻吗?」

  「赞成,可是我看到的时候会不舒服。」

  「你会不舒服?很多男人看到两个女人在接吻,都会兴奋起来耶。」

  「我不会。」他说。妳跟另一个女人接吻过吗?他想问。

  「呣,有点可疑喔。」她调侃地说。

  泰奥只是微笑以对,因为他知道要是他回应的话,最后一定会吵起来。他起身去拿相机,然后换上沙滩裤准备散步。

  天气晴朗而凉爽,在整趟散步过程里,克莱瑞丝都没有继续同志话题,也没开启新的话题。她边走边踢着一只空瓶,用口哨吹着没完没了的小调。

  他们走到一处林间空地时,他要她脱掉衣服。「我想拍照,」他注意到她的讶异时说,「这是我们相簿里的秘密章节。」

  克莱瑞丝没有抗拒。她脱掉橘色套头上衣,再脱下牛仔短裤和蕾丝内裤。她剥掉球鞋,以一种诱人的女性姿态跨过几只蚂蚁。

  「你要我摆姿势吗?」

  「自然就好。」

  克莱瑞丝现在看起来比较健康了。在刚来的几天之内,她苍白的肌肤就晒黑了。她的头发原本很直,现在出现了自然的卷度,一路垂到腰际。她笑盈盈地转到侧面让他照她玫瑰色的脸颊。泰奥停止拍照,朝她走过去。她闭着眼睛靠着一棵粗壮的大树。

  他伸出双手按在树干上,把克莱瑞丝夹在中间。「亲我。」他说。

  她注意到他的语气很忧郁,露出微笑说:「你怪怪的。」

  「我不喜欢妳昨天提到布雷诺。」

  「喔,泰奥,那没什么吧!」

  「只要妳还会提到他,就表示他很重要。」

  「我已经对他没兴趣了—这我已经告诉过你啦。他已经死了、埋了。」

  「别再说这种话了。」

  泰奥想告诉她一切。他感觉好脆弱,在文字游戏中遭受猛烈攻击。要是他说明自己为何听了不舒服,她会作何反应?

  「怎么啦?我们来建立一段没有秘密的关系吧。」

  「我没有秘密,只是不希望妳提前男友。」

  「好吧,那我不提了。但我要你知道我讨厌醋坛子,布雷诺他就—」她猛地打住并道歉。

  泰奥已经丧失谈话的胃口了。

  「说实话,我就像一口情感的深井。」她瞇起眼睛说,「所以我知道你没有安全感,我懂你。」

  她紧紧抱住他,用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轻诉:「别人总在我的情感深井里载浮载沉。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最近你浮出水面了,而布雷诺沉了下去。你不用担心他,他已经沉到底了,而你还在游呢。」

  她又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我很享受喜欢你的感觉,泰奥。请你不要破坏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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