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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马可士

  马可士还穿着仆人的袍子。他仍假装服侍凯廉夫人,走在贝林贵族献上的怯懦新马旁边。即使是私下,他也从来不曾命令元帅,只是提出建议,而那男孩很清楚不该违背。他准备了一个故事,以防其他人起疑。他准备宣称乔瑞的母亲雇他当非正式的参谋,甚至还挑了一个名字—喀西特来的佣兵队长,达鲁斯.奥克。当他们穿过冰冻的泥泞和化为雪泥的雪中,他好玩地编出奥克的过去和功绩、爱和屈辱、悲剧的失败、杰出之处和走狗运的逃脱。他猜想,应该是因为和演员一起旅行过吧,他藉此让头脑不用老想着行军的事。

  他没沉溺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时,克莱拉.凯廉是不错的同伴。她比宫中大部分的女性都了解战场的事(其实只要有些许概念就赢过那些人了)。更重要的是,她大致清楚自己有什么不懂之处,提出的问题很准确。但他仍然很谨慎,尽量不要太严厉地把错归咎于她儿子,用不着无礼。

  「他很聪明,」马可士说。「那不是问题。问题在帕里亚柯大势已去。这种状况我见过几次了,不管是要塞的命令、王国或选择大门守卫的混蛋。他选择那个人,是因为他信任他们,而不是他们能够胜任。再让乔瑞在战场上磨练五到十年,他会是优秀的元帅,如今只是还生嫩。」

  凯廉夫人点点头。「恐怕是我的错。」

  「用不同的方式养育他,也没有帮助。」马可士说。「他需要的是经验。」

  「我的意思是,是我安排他们逮到上一任元帅密谋对付葛德。特尼根勋爵在战场上很称职,但葛德还是杀了他—因为我的关系。」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如果要争论这是妳的错,这比我预料的更有说服力。」马可士说。

  她回答:「那是我肩负的重担。如果我当初没那么做,我的王国会表现得更好,但事情就会更糟了。」

  「真令人混淆,但妳说得没错。」

  她报以微笑。「最近几年,我遇到矛盾时比较自在了。」

  「而我还在努力。」

  说实在,再次指挥一支真正的军队(即使不是直接指挥),感觉比他预期的好。他当将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而他在伍德福特和格拉迪斯之后的名声并不讨喜,反倒是负担。只不过干苦差事有些难以形容的感觉,大部分的战争早在上战场之前就已决定输赢,而让一支军队穿过冬季封闭的山道,不论兵力多寡、强弱,只损失了三分之一,即使在最理想的状况下也是极好的表现。这些家伙是一群注定毁灭的瘦竹竿,这种成果很杰出。不清楚状况的人,绝对看不出这样有多么了不起,不过他还是感到振奋的自豪,只是他会记得自己救了谁的军队。

  春天在四周欣欣向荣,既脆弱、苍白又簇新。他们经过的树木是同一批人前一年往反方向去时没有烧掉的幸存少数,那些树木还没有叶子,甚至没吐芽。只有外表无生气的树皮透出淡淡的绿;泥泞闻起来比较没有冰和粪的味道,比较是水和土壤味。都是小事,但这些小事汇集成了希望和盲目而本能的乐观,觉得黑暗即将过去。

  而改变的不只是大地。

  安提亚的士兵曾是拜兰库尔饥瘦的鬼魂,多年的征战不只让他们变坚强,也把他们削弱成疯狂的皮包骨。少了祭司哄骗他们前进,他们绝不可能撑那么久而不溃散。帕里亚柯的军队逼自己超越了崩溃的极限,接着继续驱策,坚信着梦想,因为梦想还没败坏。绝对不会。看着他们踏上返乡之路,好像看着他们醒来。

  不,还不到醒来,或许是看到他们在梦中翻来覆去吧。食物仍然稀少,而白昼的行军漫长,但士兵的话多了,更常开玩笑。他们的家乡呼唤着他们,彷佛水往低处流那般自然。基特像之前的祭司一样在他们之间走动,他们对他的态度少了严肃,多了喜悦。有时马可士把这视为好兆头。他们并不是渴望再割人咽喉的嗜血士兵。他们是农人、工人和那块土地上的人,被强召入伍,在军队里待太久了。即使是领导他们的贵族,也渴望战争结束后的家乡和慰藉。其他时候,他纳闷着他领导通过山道的哪些人杀了史密特和碧卡,或是想起他们所有人都会乐于用链子拖着席丝琳走。或做出更糟的事。这些时候,他们的笑声听起来很刺耳。

  龙玉稍稍蜿蜒向北,然后转向南,缓和地绕过几世纪前已蚀平的山丘,在地面上方隆起长长一段,有如桥梁,又消失在土壤之下。军队前进拜兰库尔和北岸时,蹂躏了两旁的土地,但永恒的龙玉仍在。龙道在沃尔森将和另一条向北进入安提亚的路径,以及继续向东到依拉萨的路径会合。那些路在它们连结的国家形成之前就已存在,而且会比那些国家更长久。龙道的影响(加上沃尔森平原上那座古怪孤丘的防御作用),决定了城市在哪里建立,还有贸易与战乱的路线。想到这世界借着方便性而被决定的程度有多大,感觉很怪。

  安提亚的残兵前进最后一段,沃尔森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座自由贸易城邦都市和之前看起来不大一样了。起初差异并不明显,马可士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城市周围的空气感觉比他预期得暗灰,孤山脚下的小屋和小型建筑既熟悉又不自然。克莱拉利用她在马上的优势,看得比较清楚。马可士发觉她的表情反映了他的不安。

  也许是毒剑的重担令他的头脑迟缓,也许是穿越山道的辛苦过程,对他造成的损害比他以为的严重。他意识他看到了什么的时候,事情早已显而易见。

  「夫人,我们得找妳的儿子来。」马可士说。「要立刻下令暂停,派出斥候举出谈判的旗帜。」

  克莱拉问:「那是怎么回事?」他由她的口吻听出,她已经猜到了。

  「沃尔森看来不会和贝林一样友善—山脚下那片黑压压的是军营。」

  「他们加强防御,准备抵抗我们?」

  「恐怕是。我打赌那是支提辛内人军队,正要早早向北行军。很可能就是突破奇亚里亚的军队。」

  「噢。」克莱拉.凯廉说。「所以我们来得太晚了。」

  谈判的场地设在路旁,草地还没完全被踏践成泥。那里离沃尔森的距离没近到他们可以从城中拖来桌椅,所以敌方设了一个皮制的帐篷。依据谈判的规矩,他们退到十字弓的射程之外,让乔瑞的护卫来检查那里,确保没有埋伏。完成之后,乔瑞和他的护卫会在帐篷里,等着敌方的司令和护卫加入,接着是多少有点激烈的谈话。结束谈判,他们会依传统退回自己的营地,开始彼此杀戮。谈判既是诚心避免战争,也是试图找出敌方弱点的蛛丝马迹。

  他们花了点时间才拟定策略。他们谈过派别人顶替乔瑞,希望敌人判断元帅在附近指挥了另一支(可能比较大的)军队;也谈过放弃谈判,退回贝林。他们甚至谈过试着埋伏敌方司令,拿他当人质—这是每个没经验的司令偶尔就会有的念头,通常会有参谋说服司令不要玩火自焚,这次是由马可士负责。

  最后的计画是:乔瑞会亲自去谈判,马可士借来盔甲,混入司令惯例会带的三名护卫之中。这么一来,马可士可以听到完整的谈判,注意到乔瑞可能遗漏的策略、战术的细微差异。谈判一旦结束,马可士就会提出最理想的建议。之后的行动就不确定了,他们考虑过让基特当另一个护卫,不过马可士在最后一刻认为风险太大,让文生.柯依代替了他。

  结果计画一下子就瓦解。回头再看,这些决定很明智。

  他们钻进帐篷时,发现对方的护卫是提辛内人。马可士现在知道伊倪斯特别把他们创造成对抗蜘蛛的战士,因此看得出黑色甲壳鳞片像甲胄一样覆盖了他们全身。他们的眼睛有双层眼睑,其中除了恨意,什么也没有,姿态摆明了他们觉得即使和原血人呼吸相同的空气,也是耻辱。至少在他们的指挥官进入帐篷、坐到乔瑞对面之前看起来是这样。指挥官本人是原血人,而且不只如此。

  岁月对卡罗.丹尼恩很仁慈。他的下巴附近圆润了点,以短剑修剪的头发变得像地平线云朵那种灰白。他的双眼和他们军团以前在洛迪并肩作战,或在赫尔斯卡和彼此作战时一样清澈锐利。马可士只希望自己的改变够大,让这位佣兵认不出他。

  「乔瑞.凯廉元帅,对吧?」卡罗说。

  「正是在下。」乔瑞回答。「看来你是提辛内人的司令了?」

  「没这回事。」卡罗的声音中充满怒意。「提辛内人是个人种。这支军队是依拉萨一国的联合兵力,里面有不少提辛内家伙,也有不少不是。」

  「你说了算。不过你是指挥官。」

  「卡罗.丹尼恩,最近受雇于苏达帕五城。一个月前,我们从那里纠出了你们最后的混蛋。」卡罗的微笑刻薄到可以切肉。「所以啊,元帅,告诉我,既然加倍该死的马可士.威斯特就站在你后面,为什么你说是由你指挥?」

  乔瑞回头瞥了马可士一眼,马可士叹了口气。

  「卡罗,好久不见了。赛莉斯怎样了?」

  「她几年前就不干了。」卡罗说。「去了赫瑞兹。我最后听说她弟弟得热病死了,她抚养弟弟留下的两个外甥。她的位置由契布.贝朗接替。」

  马可士扬起一条眉,丹尼恩叹道:「我知道。不过他在战场上是个好人。」

  「是你的人,由你决定。」马可士说。

  「天杀的一点也没错。那么,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之前听说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现在也没变。」马可士说。「只是我们这边是哪一边,变得比较复杂了。」

  「外面路上这些邋遢的家伙准备加入我们,在我们去打劫坎宁坡的路上,烧掉一些安提亚农场吗?」

  「不。」乔瑞说。「我们不允许发生那种事。」

  「欸,马可士,」丹尼恩说。「这只狗崽子说我们终究不是站在同一边。」

  马可士叹息着说:「你知道这些可怜的混蛋不是那些事的幕后主使。他们因为忠心,所以听命行事,或者因为和违抗领主、死在牢里比起来,系上剑带更简单一些。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踏上战场,看看彼此可以杀死对方多少人。如果你赢了,就可以在一群农人和商人身上开几个剑形的窟窿,而他们也无力阻止这些事。那样会比较好吗?」

  「如果不是士兵的战争,那是谁的战争?领主?那好吧。交出你手上所有贵族血统或头衔的人。我们只会杀了他们,其他人只要被拴上链子就好。」

  「你明白我办不到。」马可士说。

  「给你个提示。那些祭司呢?你们有吗?」

  「我的那个,就是去苏达帕帮忙把话传出去,让大家知道你们真正在对抗什么的那个人。别恩将仇报。」

  「不然我该怎么办?」

  「你明知道席丝琳和她的银行一开始就在对抗这一切。这么说吧,原来他们不是唯一在对抗这一切的人。安提亚也有善良的人,正在对抗帕里亚柯和他的祭司。我们就是要去阻止这件事。如果我得在离开前给你点教训,那也没办法。」

  「说明确点,要怎么阻止?」

  「我们不谈这个。」马可士说。他没说的是:因为我还没想出来。

  卡罗.丹尼恩靠向椅子,他的双眼冷酷,彷佛皮肤下都是冰做的。

  「听到孩子们的事了?」

  乔瑞问:「什么孩子?」但马可士从他的声音听出这小子已经明白。

  「苏达帕起义了,晓得吧?我们从奇亚里亚蹦出去,逼得法隆.布鲁特和他那批人朝南向黎昂尼亚游去,而他们连艘船都没有,夺回一开始就属于我们的土地。帕里亚柯把人质丢进了大裂谷。此时此刻,就在我们对彼此彬彬有礼的当下,有几百个小孩……你是怎么说的?不是那一切的幕后主使?那几百个小孩也不是,却在安提亚最大的水沟里腐烂、喂虫吃。」

  乔瑞闭上眼,嘴唇贴着指节。说来有趣,恐惧和恼怒居然可以这么紧密纠缠,马可士也察觉到了。葛德当然下了手,任何可以让事态更严重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没听说。」马可士说。「这下听到了,并不觉得开心。」

  「真了不起啊。」丹尼恩说。「那我们来复习一下,好吧?你带领这些安提亚士兵行军,其中有些正是当初把这些孩子从家里夺走、把他们赶向北方去送死的人。你手上有个毁人心智的蜘蛛祭司,你不肯听话交出来,而你却要我回去告诉这些人和他们孩子的鬼魂,说我们应该站到一旁让你们通过。我说得对吗?」

  一名提辛内护卫挪动了重心。马可士沉默了许久,确认他接下来是否会攻击,但那人改变了主意。

  「我们也来谈谈你那一边好了。我们选个地方来打,你死一些人,凯廉死一些人,或许你我会活下来,或许不会。不论谁赢了……又怎样?可以对人吹嘘吗?死去的孩子也不会回来,曾经发生的错事并不会还原。一群愤怒困惑的混蛋可以在战场上砍死彼此,也可以不用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作法比较差?」

  「我们会拿安提亚杀鸡儆猴,警告其他任何自称帝王的人。」丹尼恩咬牙切齿地说。「暴行会得到制裁。」

  「显而易见的,至少会有更多暴行,而且这次是出自你之手。这可真是个改变。」马可士说。「你重蹈覆辙,却未必就比帕里亚柯更好。」

  他心想,神微笑了。我现在说起话来像席丝琳了。

  「威斯特,他们必须受到惩罚。」丹尼恩说。

  「一点也没错。的确有惩罚。」马可士说。「只不过不是这样。」

  沉默中,微风吹得绷在骨架上的皮帐篷啪啦作响。一只鸟儿唱出三个攀升的尖锐音符,如同喇叭吹出冲锋的信号。马可士把重心放在两腿之间,双手放松但全神戒备。他原来没意识到自己为冲突做了准备,但他的确做了。全神戒备。怪的是,他的头脑比过去几个月更清明、状况更好。有些事就是不肯被遗忘。

  「你一点胜算都没有。」丹尼恩说。

  「他们在北岸也是这么说的。」

  「没别的办法吗?」

  马可士察觉计画已经悄悄成形。他有多少人,有哪些补给。卡罗在平原上的位置,以及平原上那座山的位置。龙道、人类普通的泥土路、小径和溪流。他明白之后需要做什么,那些事塑造了他现在必须做的事。希望乔瑞.凯廉不会介意。

  「没别的办法了。」马可士说。「卡罗,如果你需要打这一仗,我就奉陪,而我会打得你一败涂地。等苏达帕付钱赎你的时候,我们再来谈正义和惩罚。」

  卡罗.丹尼恩猛然站起,怒意使他的脸色更差了,他的脖子几乎气得发紫。「你一向是个烂人。」

  他离开了,提辛内护卫快步跟上。马可士靠着桌子,瞥了乔瑞.凯廉一眼,然后又别开。男孩一脸震惊,好像刚刚受到意外的一击。马可士说:「不好意思,我踰矩了。」

  「我未必会做得比较好。」乔瑞说。

  「不论如何还是不因该。我无权决定,而且……唉,或许我早决定了。」

  他们来此之后,文生首次开口,他的声音平稳而低沉。「我们顺利脱困的机率有多大?」

  马可士挪挪身子,从日光透进来的帐篷接缝看出去。他想确认丹尼恩的士兵没有靠近到听得见他们的话,即使确认没有,他还是压低声音。「他们的人数比较多,休息得比较充足。他们的地势占上风,而且由于我们被迫抛弃了武器,可以假设他们的装备比较精良。他们很清楚蜘蛛有什么能耐,不过我不认为基特会愿意用那种力量帮忙杀人。他就是有这个问题。」

  乔瑞问:「我们有什么优势?」他的声音如石头一般沉稳。这孩子倒是有点前途。

  「你有伍德福特和格拉迪斯的英雄。」马可士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所以在公平的战斗中,你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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