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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克莱拉

  他们辛苦地穿过山道,黑暗的山峦矗立,衬着白雪,睥睨着他们的绝望。一道龙玉埋藏在雪下的某处,克莱拉猜不出他们要往泛蓝的冰和结实的雪下挖掘多深才能找到龙道。顺着地形而下的风吹到他们身上,早晨时刺骨,夜半里夺魂。他们尽力而为,在一日将尽时建造栖身的木屋,木屋小到他们的体热让墙面和地板上结起一层晶莹的冰。他们融化一把把的雪当作清水,吃下所剩无几的硬面包和咸肉。每天早上醒来的人总是比前一夜睡去的人少。

  马可士.威斯特渐渐习惯在乔瑞巡视军队时陪同他,虽然银行佣兵仍然穿着仆人制服,但他的智慧和信心,仍然让他在乔瑞与其他人的眼中赢得了地位。在辛苦前进、酷寒与冰雪侵扰的行军过程中,不知何时,他们已不再是安提亚帝国的军队,而成为共同噩梦中屈屈的参与者。

  第四天,克莱拉的马死了。这只牲畜吃力穿越深过膝盖的雪堆时停下来,疲惫地叹口气,蹲下之后就拒绝再起身。那是最后一匹马,没了牠之后,就只能步行,要不就得躺在这匹死去的牲畜旁,随牠而去。马车早就抛弃了,人们愈渐衰弱,没了力气时,甚至抛下他们的武器。这些山道之中,没什么要战斗的。将他们所有人拖倒的事物,既砍不到,也不会流血。

  克莱拉自己也陷于实质的悲惨中。队伍前头由几个男人开道,在雪中开出一条路;有的雪轻到可以推到一旁,有得雪结实到可以踩过。这是一路上最艰辛、最折磨人的工作,倒楣的人每天需要交替工作十到十五次。他们从来没叫克莱拉开路,不过文生被叫去过,还有马可士,甚至他们驯服的祭司基特也是。其余的军队走在那条小径,二至三人并肩穿过雪中的通道,这样前进比较轻松,不需要每一步都担心踩到新的雪堆。

  时间感变得薄弱,她意识到自己前进的方式,觉得就像住在路上过活。麻木的双脚好像踩在树桩上努力平衡,双手和臀部的关节时时发疼,但她仍然拖着迟缓的脚步前进,专心把重心轮流放到左右腿上,然后重新开始这个循环。起初她脑海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再走一步,再走一步,妳还可以再走一步。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妳就能成功。不久那声音消失,但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而士兵像流水般带着她一起前进。除了被带着向前,她没力气也没意愿做任何事。

  她两度经过停下脚步的人。两人脸上都有迷路时懵懂困惑的表情,但前面只有一条路,他们只有一个前进方向。她敦促着第一个人又走了几步,似乎让他重新找到了方向。她遇到第二个人时完全没想到要插手,直到把他远远抛在后头。她希望队伍更后面的人帮了他,但愿她没因为自己精疲力竭而害死那人。

  基特师傅每一晚都会来,探头到冰雪的掩蔽里,向他们保证进度良好,他们的力气充足。那是蜘蛛的花招,但是他在那里的当下,以及之后的几小时里,他们的确感觉有可能活下来。

  除了她,军中没有其他女人。所有随军的人、商人和占卜师,都已经被冬日粗暴的短剑剔除了。她无法靠着自己的身体独自温暖她小小的栖身处,因此有了借口带文生在身边。他们从没做爱,也没有欲望。她太憔悴瘦弱,根本不考虑那种事,她希望他也一样。不过肉体提供了发泄之外的安慰,而有他在身边,几乎接近她希望中归乡的感觉。她将头枕在他胸前说:「我觉得我们可能死在这里。」

  「不会的。」他的声音和言语一样空洞。

  「或许死了也好。」她说。「我不确定我可以再走多久。生命本身或许根本不值得这么辛苦。」她是在开玩笑,至少不全是认真的。

  但她确实纳闷她的黑色幽默会多快变成真正的事实。

  「生命不值得。」文生说。「可是热汤值得。」

  「热汤?」

  「我就是这样撑过来的。生命太庞大、太抽象了,我打不起劲来期待。不过汤呢?一碗丰盛的热汤就在路前方不远处。」

  「天啊。」克莱拉说。「还有塞了些新鲜烟草叶的烟斗。」

  「馅饼。配着阿芭莎的冷面包皮、干酪和啤酒。」

  克莱拉说:「你说服我了。」她挪向他,彷佛可以埋进他身体里取暖。「我们活下去吧。」

  他说:「妳活下去,我就活下去。」但她已经快坠入梦乡了。冰雪感觉舒服得像羽毛床,而她的手脚离她遥远得要命。

  她没做梦,只有丝绒般的深沉黑暗,和一股骇人的沉重拖着她。营地负责唤醒众人的士兵拍打结冰的墙,吵醒了她。乔瑞听从威斯特的建议,在他们到达没那么容易山崩的地方之前禁用扩音器。她爬起身,嚼了大拇指长的一条皮革当早餐,然后继续行军。

  只不过这一天更糟了。

  最初的迹象过了很久才引起她的注意。第二个迹象发生时,迟缓的行军经过地形较开阔的地方,山丘稍稍退开,之后再度靠近。乔瑞、马可士.威斯特和半打高阶军官一起站在队伍旁。克莱拉的脚步慢下来,躇踌着,然后调头。

  乔瑞脸孔消瘦,双眼深陷,似乎快哭出来,其他人(他的手下,流着安提亚贵族血统的人)几乎成了还不晓得自己该腐朽的尸骸,只有威斯特看起来身体机能完全正常,她最先听见的是他的声音。

  「如果我们试着睡觉,最好的状况是早上死掉三分之一,准确估计应该更多。」

  「怎么回事?」克莱拉问。她没有军阶或职权,但他们已经不在意那种事了。马可士朝她点点头,然后扬起下巴示意她看看周围的地貌。

  他说:「妳听。」

  她听见时,才明白她已经听到一阵子了。那是欢欣高昂的叮咚声,彷佛千只老鼠敲着钟。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从地上升起,由山峦闪烁流下。

  「这里融雪了。」马可士说。「我们不能在湿雪上建造坚固的栖身处,那样最后会睡在池塘里,早上更不可能醒得来。除此之外,再过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天,糟糕的暖风将吹到山顶,那里一旦开始融雪,只要一星期,就会化为麻烦无比的河流。」

  「那我们能怎么办?」克莱拉说。

  「强行军。」乔瑞的声音低沉而阴郁。「晚上不休息。完全不休息。一直走到贝林。」

  「不远了。」马可士说。「我们可以办到。」

  「不是所有人都办得到。」乔瑞说。

  「办不到的人,横竖是死定了。」马可士说。「身为他们的指挥官,现在你顶多能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与困境一搏。」

  乔瑞的头垂到胸前。克莱拉对他的疲惫和苦恼感同身受,她希望有办法把他抱入怀中,安慰他。疯狂的幻想闪过,她想象着叫仆人把马车开近一点,那是她的孩子几乎还是婴儿时的事。现在太迟了,很多事都太迟了。

  「别无选择就是别无选择。」乔瑞扬起头,双眼像石头般无情。「传话下去。我们在日落前停下来,但只是吃东西、喝水,接着就继续走。」

  「那也要有东西吃。」另一个男人说着,空洞地笑了一声,其他人没跟着笑。

  夜里,她继续走。黑暗缓缓降临,然后完全笼罩,流淌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在流动的水结成冰时停止。他们经过的积雪表面变了。她已经注意到雪的质地从平滑无瑕的白色,变成比较脏污的模样,冰晶融解而再度凝固的地方有着斑点。表面之下有冰的通道,宛如颠倒的树木枝条,清澈坚硬,穿透了柔软洁白。

  四周都是这样的景象,如同墓里的幽灵。在融雪真正开始,将活的死的一并冲走之前,冰魂归来,再度过可怕的一夜。她听见它们像融化的水一样潺潺的声音,察觉她做梦时感觉自己很遥远。一边睡,一边走,知道到自己的状态但没因此醒来,她有点讶异,然而她仍旧持续让一只脚踏到另一脚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一切都继续进行,永不间断,只有单调痛苦的片刻在重演。

  她观察着自己的心智缓缓崩离,起初感到恐惧,接着有种近乎天真的好奇。看着她的自我破碎,感觉就像第一次看着一只动物被屠宰。直到有人拉了她的手臂,她才意识到她停下了脚步。黑暗中,文生不过是带着气味的影子,但她到哪都认得出他。

  他的声音粗哑。「夫人,现在不能停下来。汤啊。」

  她附议:「汤。」然后继续走。

  黎明时,雪化成靛色,山峦开始闪耀。

  她起初以为那是自己头脑衰退时的另一个幻觉,但前面的一名士兵举起手臂指过去,然后是另一人。一阵沙哑刺耳的欢呼声响起,直到指挥官们示意他们安静。毕竟走了那么远,经历了这么多恐怖,最后却在贝林这个自由贸易城邦烛光照亮的窗前被雪崩掩埋,那可就悲哀了。

  克莱拉的小房间是直接在石壁上挖出来的,有一只黑铁火盆提供温暖,她在房里吃个不停,直到反胃。她全身像被殴打似地发疼,随后像患了重感冒的人一样沉睡。大概要半天或半个月的时间,她的头脑才会恢复正常,身体才能重拾往日的力气。她在一张吊床上醒来,觉得那张床比她睡过的任何床都豪华。石墙上刻出的狭窄窗户透进苍白的阳光,她用小锡盆沐浴,感觉像是几年来第一次洗澡,之后把湿湿的头发编成辫子。她的腿和手臂都是瘀青,她不记得那是哪来的。皮革和羊毛衣物不见了,她穿上一件厚厚的羊毛袍和一双靴子,袍子是玉米须的颜色,挑选靴子的人对她双脚的优雅想象超过她身体现今的负荷。

  她开始寻找召唤仆人的铃铛或是拉绳,这时门上传来轻敲声,文生模糊的声音随之传来。「夫人,您准备好了吗?」

  走廊是石造的通道,角落的吊灯使空气中充斥着奶油黄光和灯油的气味。他看起来好了些,刮过胡子,褐色的长发映着光线。不过太瘦了。天啊,他们都太瘦了。

  她问:「你在偷听我吗?」

  「我和所有高明的仆人一样。」他说。「这样才能表现得比实际上机灵。」

  她投入他的怀抱,将头埋到他胸前。这一刻很难不流泪,不过她完全不觉得感伤,这只是死亡拍了拍她肩膀又走开之后的反应。文生轻抚她潮湿的头发,吻了她额前,然后轻轻把她推开。

  「我们办到了。」克莱拉说。「我们赶在融雪之前,越过了贝林的封闭山道。」

  「而且只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文生说。「当地人说,我们疯狂、勇敢、幸运极了。」

  「真是了不得的好运。」她说。

  「妳在这儿,对我而言就已足够。」

  她真想把他拉进小房间,带进吊床里。那不是欲望,或者不单纯是欲望。也是因为他还活着、她还活着,而且他们才刚在地狱走过一遭。他在她眼中看出她的念头,随即脸红微笑。「妳儿子在等着呢,他们让人在更深的山里准备了一间会议室。」

  「当然了。」她干脆地说。「带路吧。」

  她到贝林之前就听过这里的名声。这座自由贸易城邦几乎都在山体中,不知多少世纪之前由达汀内矿工建造,之后大瘟疫侵袭,于是他们抛弃了这里。不到一年前,她才乔装打扮跟着乔瑞和他的军队经过这里。身在通道之中,和听过这些通道的故事大不相同,现实使之有了重量,但也夺去了浪漫情怀。她曾想象岩石中有小洞穴,墙上雕刻着龙和人的形象,光线由上方高处的垂直通道引入,或是从明亮的水晶提灯里散发出来。亲身经历时,感觉比较像复杂的矿坑,混合了坎宁坡穷人区的狭窄街道。不如她想象的那么震撼,但仍因为实际存在而令人惊奇。

  「士兵大部分住在外面,」文生说。「不过有上好的皮帐篷,当地的术士已帮忙处理生病的人。还有,他们吃了两天真正的食物,看来比什么都有帮助。乔瑞和他的队长在城中心有房间,威斯特队长和基特师傅也一样。谁也没说什么,不过他们似乎认为威斯特的建议值得重视。」

  「我们怎么支付这一切的开销?」克莱拉问。「完全没有钱哪。」

  「夫人,我们是支军队。他们收留我们、给我们食物,表示我们都是朋友,而我们藉由不杀死所有人、夺走我们需要的来表示我们很感激。这是传统。」

  「据我的记忆,在他们收留我们之前,我们连只湿淋淋的小猫都杀不死、抢不了。」

  「有个祭司帮我们让事情顺利进行,是我们的幸运。」

  克莱拉轻笑出声,不过这念头不知怎么让她不大舒服。她决定把事情搁着,稍后再想。目前她很感激这世界愿意让她温暖饱足,这样就够了。

  会议室是圆形,挖凿粗糙,空气中有灰尘和烟味,不过闻起来并不觉得闷。会议室中央搁了张磨亮的矮桌,桌脚是铁制,桌上铺着地图和纸张。她瞥见了一张军队的名单,许多名字都划掉了。这些安提亚人和史基斯丁宁勋爵一样对王室忠心耿耿,几乎不相上下,然而他们再也不会回家。

  马可士.威斯特也在桌旁。这趟旅程对他的影响似乎最小,她不确定怎么可能,或许他就是那种在荒谬中更能茁壮的人。

  「凯廉夫人,看到您可以起来走动真好。」佣兵队长说着勉强欠欠身。

  「很高兴你们有机会看到我。」她说。「这都要感谢你。」

  「那是工作。」威斯特说完,像是明白了自己有多无礼而加了一句:「不过不客气。」

  「我们正在看从这里离开的路径。」乔瑞说着翻转地图。「龙道向东通往沃尔森,接着向北,带我们靠近依拉萨。」

  「我们不能越过这里吗?」她的手指直接从贝林拉向坎宁坡。

  「那样要经过干荒土。」威斯特说。「可以试试,不过山道和干荒土相较之下,就像在花园散步。依我看,能撑过全程的恐怕不到六个人。」

  「那沃尔森呢?」克莱拉说。乔瑞瞥了威斯特一眼,像是想在长者脸上读出正确的答案。威斯特耸耸肩。

  「那里有那里的危险,不过现在列出来的地方,哪里都不安全。」

  乔瑞点点头。「我们再给大家一天的时间休息,然后就出发。有龙道,这条路应该比较快。」

  「比艰难地穿过雪地钻进你屁眼里更快的路,多得是。」威斯特说完,向克莱拉苦着脸表示歉意。她假装没注意到他说的下流话。

  「没错。不过跟我们经历过的比起来,那条路不坏。」

  克莱拉说:「是啊,幸好最糟的已经过去了。」

  「这我倒不敢说。」威斯特虽然这么说,却没多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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