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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席丝琳

  瓦奈城被烧毁的消息冲击着奥丽华港,那些随着船、马和臆测带来的消息,在大市场里、港口边、酒吧、休息亭和通往总督府那个砖头玻璃迷宫的阶梯上不断堆迭细节:瓦奈城焚毁已经三天了、安提亚军拴住城门,杀了所有试图逃跑的人、运河放干了水,没有水可以减缓火势、守军在撤离前,把一桶桶灯油倒在街道上、那场火烧得石头迸裂,燃烧的气味甚至远飘到麦席亚,染红了夕阳,以及焦黑的尸体依然阻塞着新港的沟渠。

  席丝琳像抢着要钱的乞丐一样,迫切地追问着所有传言。起初她无法置信。城市不会在一夜间死去,她认识了一辈子的街道和运河不会因为有人一声令下而成为废墟,即使发令的人是安提亚的将军。太荒谬了!但随着每一次重述,不同人诉说着同一件事,她的怀疑渐渐消散。即使那些话只是彼此的回音,结合起来仍然足以使她动摇。

  瓦奈城灭亡了。

  「妳没事吧?」桑德问。

  席丝琳弯着身子,两腿像小孩坐在高凳子上一样在演员的马车边晃荡。中午的人潮在他们四周移动,而她的目光追着一个如芦苇般细瘦的锡内人男孩,她看着那头淡色的浓密头发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海水的咸味让空气感觉比实际温度凉爽,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但她努力尝试。

  「不知道。应该没事,但身处在这一切……」她朝周围拥挤的人群点点头,「要实际体会死亡是件很困难的事。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伊曼纽行长不在了,卡姆一定也是,那些在街上玩耍的男孩都死了,想到这些会令我难过。可是当我想到瓦奈的一切从此消失──鲜货市场、华宅、平底驳船,还有一切的一切,就变得……不知道,有点抽象?」

  「这个词下得好。」桑德说着点头,似乎了解她的意思。

  「现在没人知道我了。我这辈子都住在瓦奈,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身分,但现在他们不在了,就不再有事物能把我束缚在那个身分里。威斯特队长、亚尔丹.罕恩、你和基特师傅的团员。你们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很辛苦吧。」桑德说着拉起她的手。

  她心想,不是,那样反而好。没人知道你真实的身分,你想当谁都可以。

  「桑德!」基特师傅喊着。「该走了。」

  「是,师傅。」桑德说着一跃而起。他低头看着席丝琳,温柔地笑着,就像他上台时的笑容。「结束之后妳会在这边吗?」

  席丝琳点点头。其实是因为她没别的地方可去,更何况桑德突然改变心意挺有趣的。她猜想是哪个更迷人的女孩子拒绝了他,于是在恢复信心的期间,才打算回头来追求她。经过在磨坊池塘边那晚的亲密之后,他八成认定她是个简单的挑战。席丝琳纳闷自己是否真的是这样,以及喜不喜欢随之而来的情况。她溜下马车,走入人群中。

  米凯已经就定位了,正心不在焉地假装是本地人。他和她四目相交,露齿而笑。她点点头回应,然后转身看史密夫和赫内特放下戏台。绳索固定之后,基特师傅走上木板,这次他穿的不是魔王欧库斯的戏袍,少了欧珀儿,杀人者亚勒伦和龙之剑的故事只好搁置一旁。一件蓝色的披肩从颜色相衬的长外衣肩膀处流泻而下,亮黄色的缎带吊着绿色紧身裤,脚上则穿着世上最荒谬的鞋子。

  「午安!」基特师傅以滑稽的假音喊道。「我说午安啊!对,就是你,戴着漂亮帽子的那位先生。何不停下脚步一会儿,天晓得你没别的事好做了。还有后面那位,靠近一点,你可能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呢。什么?真的有可能噢。然后……」

  基特师傅停下动作,脸上挂着震惊的神情。席丝琳感到一阵恐惧,差点就要转身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噢,不是你,亲爱的。」基特师傅用同样的假音说道,他的手像麻雀一样上下挥动。「你还是继续走吧。」

  众人笑了。席丝琳和米凯原来该带着他们笑,不过现场已经有五、六个人驻足观赏。《新娘的诅咒》是出黄色喜剧,从头到尾主要只由一个女人表演,中间得换六套戏服。基特师傅为了切合奥丽华港的民情改了台词──那些跟「国君」押的韵都得改成「女王」,原来的恶地主会垫上假肩膀和獠牙假扮耶姆人,还有史密夫这回披着编有珠子的羊毛披风跳上台,成了世上最没说服力的库塔丹人。席丝琳笑着拍手,她其实不像领着群众喝采,反而像锦上添花。

  到表演尾声,演员在一阵不大的钱币雨中谢幕,回到现实的她为此感到讶异。她依旧藏身于奥丽华港,等待着下一批强盗趁夜袭击。

  而瓦奈城灭亡了。

  桑德用湿布擦着脸上的油彩,爬下马车,眼睛和嘴旁的污渍让他看起来年轻了一点。又或者是因为他通常装老成,这只是让他看起来像应有的年纪。

  「真顺利。」他笑着说。

  「是啊。」席丝琳附和着。

  「我请妳吃晚餐,好吗?」他说。席丝琳的视线越过他肩上,瞥见卡莉从马车那儿朝他们露出怒容,她猜想卡莉眼中看到的是什么。男主角桑德和后补的天真女孩席丝琳,或是剧团成员桑德,和害欧珀儿不在了的罪魁祸首席丝琳。抿紧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不知是对她或桑德的非难,席丝琳猜不出来。

  那就找出真相。伊曼纽行长说。说话的或许是她记忆中的伊曼纽行长,抑或长眠地下的伊曼纽行长。

  席丝琳一手抬到腰间,若有似无地挥了挥。卡莉回应了她,接着指向桑德,歪歪头。妳当真?如果卡莉为欧珀儿的事生气,顶多只会微笑挥挥手。席丝琳惊讶地松了口气,耸耸肩。卡莉则翻了白眼,回到马车里。

  「怎么了?」桑德说着回头看。「我错过了什么吗?」

  「只是卡莉而已。」席丝琳说。「你刚提到晚餐?」

  最靠近她住处的酒吧供应鸡肉和腌胡萝卜,宣称和黑啤酒很搭。桑德以多付五块钱的代价包下一张有长椅的桌子,旁边挂了一条寒酸得称不上帘子的布隔开其他用餐的客人。桑德溜上她身边的长椅,替她拿来一大杯黑啤酒和用大马克杯装盛的加烈酒,然后把腿自在地贴在她的腿旁边,就像这个接触纯属自然。席丝琳考虑挪开身子,让两人之间隔出几吋的空间,但最后只是豪饮一口,享受着那种刺激感。桑德面露微笑,啜饮自己的啤酒。

  席丝琳这时了解到这是一场谈判,他想做点刚刚在黄色喜剧里嘲讽过的事,并且愿意为此付出食物和酒、关注、同情……还有经验,虽然他未必知道这点。她听伊曼纽行长谈过几次类似暖昧不明的交易,每次都语带轻蔑,他偏好以钱币为度量的精准。然而此时坐在酒吧中,腌肉和加烈酒的滋味温暖了席丝琳的血液,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同意伊曼纽行长的观点,「不精确」一定也有自己的重要性。

  「瓦奈的事,我很遗憾。」桑德说的是上戏台前他用过的开场白。

  现在提起那件事有什么用意?她猜想。应该是提醒她,她有多么需要安抚和与人交流的感觉,让他提供的好处因此显得弥足珍贵。不过他先前已经表示过遗憾了,现在又再提起是他的失误,还是他掺入了其他技巧?也许是为了贬低和她交易的价值,就像批评她的衣服或发型,藉此表明躺在她身边没有那么值得。但这作法的危险之处是可能会冒犯她而就此结束谈判,或者她假装受到冒犯,逼他提高给与的好处。

  桑德说:「席丝琳?」她摇摇头。

  「不好意思。」她说。「我刚刚出神了。」

  「啤酒真不错。妳之前来过吗?」

  「我一直想来。」她说。「可是总是有事。」

  「要来点吗?」

  「好。」她说。

  她以为桑德会把自己的大酒杯递给她,他却举手叫服务生拿了一杯新的过来。黑啤酒喝起来丰富醇厚,酒精藏在浓郁的风味中,少了加烈酒干净的涩味。威斯特队长怎么说的?为了掰开她的腿,把她灌得酩酊大醉。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这时她才注意到,桑德可以选择的策略并不多。

  「我不记得我父母了。」席丝琳说。「养育我、为我买衣服、请家庭教师的是银行。」

  「妳一定很爱他们。」桑德的声音扮演着安慰人的角色,但那双挨着她的大腿又贴得更紧了一点。席丝琳仍思考了那个问题。

  她爱伊曼纽行长吗?应该吧。她知道自己的确爱卡姆,也渴望着贝瑟,而且在消息传来时为所有人哭泣,然而这时她却不再流泪。心中虽然仍有悲伤,但除了悲伤还有别的东西,那是一种相信可能性的感觉。很恐怖。

  「应该爱吧。」她说。

  他像是同情席丝琳的遭遇似地拉起她的手,皱起眉头,靠向她。

  「席丝琳,我很遗憾。」他说。她诧异地发觉自己眼里涌起泪水。不会吧。

  桑德靠向前,用袖口轻拭他引来的泪水。对这种伪善之举燃起的那股刺痛恨意,让她心中许多问题瞬间明朗。

  「威斯特队长!」她抽了口气,桑德像被她的手咬到一样放开她,从凑合的帘布后望出去。

  「在哪?」他说。

  「他刚走进另一间房间。」席丝琳说。「桑德,快走。免得他看见你。」

  桑德吞了口口水,点点头,然后迅速溜下长椅从侧门离开。席丝琳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拉过他的大酒杯一边喝酒一边胡思乱想。鸡肉配酒果然不错。她其实没有生桑德的气,不过也没办法尊敬他,换作别的晚上,她或许会为了想知道事态的发展而让他把戏演下去。但基特师傅似乎会在奥丽华港待上一段时间,而她依旧不确定自己何时会离开这座城市,也不知道如何离开,如果和桑德发生关系,显然只会让情况更为复杂。更何况如果怀孕怎么办?所有事都会搞砸。与其之后再来想办法脱身,不如一开始就别涉入。不过话说回来,她的确想知道那是什么情景。她的意识渐渐飘回磨坊池塘那晚,想着她的肌肤贴着雪,男孩压在她身上。

  她喝完第二杯啤酒后回头喝加烈酒。照理说,酒精应该使她的思绪柔软,但她始终没有察觉这样的迹象,至少没有因此降低警觉。她的确变得比较放松,腹中一直存在的结也松开了一点,感觉自己的身体比较自在,然而她的思绪就和平时一样清晰。或许更清晰了。在她的意识中,彷佛有个庞大的念头在转变,头脑优雅地估量、算计的速度让她几乎无法跟上。她吃了点腌胡萝卜,喝完酒,然后又叫了一大杯啤酒。

  她走出酒吧已经日落了。奥丽华港在昏暗的薄暮中显得慵懒闲散,男男女女匆匆走过提灯闪烁的街道,急着在微光完全消失前回到家。天气虽冷,却不到寒风刺骨的地步,感觉不像温和的冬夜,反倒像有寒意的春日。她任由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脑子被许多翻来覆去的念头拉扯,然后再把它们放下。舞台上的桑德看起来多老成,台下却是那么年轻;伊曼纽行长和卡姆之死令她的内心感到空虚,而想填补空虚的渴望几乎令她晕眩;还有那些她几乎可以客观处之,带给她痛苦的事物:迫在眉睫的喀尔斯之行、运走她没偷窃的财宝、记录着银行总金额和密码的文件──历史可以追溯到银行刚成立,终止于逃难贵族留下的交易潮。最后,是欧珀儿的背叛和威斯特队长的忠诚。她记起基特师傅说过威斯特灵魂的形状,于是纳闷自己灵魂的形状不知是什么样子。

  她遇到一个匆匆走过的锡内女人。她的裙子上罩着粉红和橘色的棉纱,脸孔苍白如月。一只在港口的阴影中吠叫的狗,还有三个毛皮上的珠子叮当作响的库塔丹男人。他们走过她身边时说了她听不懂的话,然后一同笑了。她没搭理他们。从她住处窗户透出的亮光就在前方,任何人现在攻击她,只要大叫一声,威斯特队长和亚尔丹.罕恩就会赶来。这念头令人愉快,不论实际上安不安全,都足以让她安心。

  她撑着身子爬上楼梯,走向威斯特队长稳定的嘎吱踱步声。她打开门,看见他沉着脸。

  「妳在外面待了好一阵子。」他说。

  席丝琳耸耸肩。

  「妳喝了多少?」

  席丝琳走过帆布床,坐在特拉古人身边。亚尔丹身上有股开阔的野田和狗淋湿的味道,她压抑着想搔他宽大背部的冲动。威斯特队长仍注视着她,等她回答。

  「我不太记得了。」她说。「大部分的钱都不是我出的。」

  威斯特挑起眉头。

  「雪快融了,我们得做个决定。」她开口时,咬字准确而清晰。

  「说得对。」队长说着,扠起手臂。窗外暗下的天光让他的怒容和额边的灰发变得柔和,看起来也年轻许多。席丝琳想起欧珀儿说过队长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于是纳闷自己又觉得他如何。她和他一起住了几星期,如果再加上之前的时间总共有几个月了,这是她第一次想知道他的唇尝起来和桑德一不一样。她的幻想令自己产生反感,急忙把思绪拉回当下。

  她说:「不论我们多努力想去喀尔斯,危险都存在,有人可能杀了我们,把钱抢走。」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威斯特队长说。

  「所以,我们得把钱拿走。」她这时才明白自己整晚都在想这件事。

  「我们得运用这笔钱。」

  「或许这是最明智的决定。」队长说。「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后从此消声匿迹。」

  「不对。我是说全部拿走。」

  她身边的特拉古人甩动一边耳朵,发出叮当声。威斯特队长舔舔嘴唇,低下头。

  「全部拿走的话,又回到目前的处境了。」他说。「我们还是得藏匿或是保护这笔钱财,只不过多了妳在喀尔斯的朋友会想要我们的项上人头。这个选项没有比较好,等妳清醒之后再来谈吧。」他说。

  「不,听我说。我们一直表现得像走私客,但我们并不是走私客。你总是说,那么大笔钱不可能不走漏风声,也不可能安安稳稳藏着。欧珀儿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不该对人隐瞒。」

  威斯特和亚尔丹默默地对望一眼后叹了口气。席丝琳站起身,走向拆除蜡封的帐册。她的脚步平稳坚定,手拉出黑皮封面的帐册时一点也没有颤抖。她翻开前几页,交给队长。

  「成立许可。」她说。「我们自己来弄一份,不过做成奥丽华港的,不是瓦奈城。我们有几百份伊曼纽行长签名捺指印的文件,可以选些不重要的契约伪造成立许可后交给总督,外加所需费用和贿赂。然后我就能拿这些钱来投资了。」

  「拿来投资吗?」队长一副她说要拿来吃的口气。

  「丝、烟草和香料可以寄售。即使在商人那里失窃,银行也拿得到钱。珠宝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或是直接卖了当基金,然后放款,或是收购当地的商家。我们得保留一部分,或许百分之五吧?不过打着米狄恩银行的名号,在纳林岛的商船来之前,我可以把这房间里的东西变成对别人毫无价值的文件,这么一来诱惑力就没那么大,也没那么需要守护了。」

  「妳实在太醉了。」威斯特队长说。「要偷东西,得拿了就走。」

  「我不是要偷。我是保护这些钱的安全。」席丝琳说。「银行就是这么运作的。不会把所有钱都放在银行里,等着任何想到方法闯进金库的人偷走。银行把钱分散到全世界,即使你蒙受损失,或有人偷了你的流动资金,收入和契约都还是你的,可以从打击中恢复。而且就算出了错又怎么样?被丢进牢里吗?」

  「牢里可不好。」亚尔丹喃喃说。

  「不比被杀了扔进海里糟。」席丝琳说。「照我说的做,便能增加保全钱财的机率,失败的后果则会减轻。」

  威斯特队长声音紧张地说:「妳想要拿一堆不属于妳的钱,成立妳自己的分行,而那间银行正是妳窃取的对象?他们会来找妳算账的。」

  「当然会。」席丝琳说。「可是等他们来到这里,我拥有的已经不只是属于他们的财富了。只要我成功就好。」

  席丝琳在他脸上读出不信任的神情,而紧接在不信任之后的,是好奇与愤慨。她跺跺脚。

  「听我说。」她说。「队长,听听我的声音。我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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