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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葛德

  要不是一开始就没人觉得葛德会成功,他要瞒天过海应该没那么容易。但他和他忠诚度可议的士兵无精打采地回到城里,提出薄弱的报告后就被放过了。葛德重新回到一连串无足轻重的工作:强征税赋,逮捕拥护者,以艾伦.克林之名大规模骚扰瓦奈城的居民。

  「我付不了。」老提辛内人看完征税令,抬起头说:「开战前,城主逼我们付了两倍的税,现在你们跟他要得一样多。」

  「不是我要的。」葛德说。

  「我可没看到这里有别人。」

  那间店坐落在一条阴暗的街道上,皮件四处散落,裁缝用的铜制假人挂着柔软的黑色毛皮,闻起来还带有一股淡淡的鞣皮场气味,大概离防水布盖住的窗子不远。以皮甲来说,那么薄的皮毫无保护之力,没比布料好多少,还不如精心缝制的铺棉衣服,但以宫廷装束而言,看起来颇为气派。

  「你想要吗?」提辛内人问道。

  「不好意思,你是指什么?」

  「那件是运河官订制的斗篷,他刚在前一晚不见踪影。」他说着,黑鳞手拿起征税的通知。

  「这是尊贵的帝国带给我们的解放。斗篷还没完成,不过染料还够,我可以修改一下,让你穿起来合身。」

  葛德舔舔嘴。不行。会有人问起是从哪弄来的,这么一来他就得解释或者扯谎。但如果他说是自己便宜买来的,例如到南方的时候,或从他们搜过的小商队里……

  「你真的能修改吗?」

  提辛内人微笑里的嘲讽微妙得不可思议。

  他朝文件点点头问道:「你能把这弄丢吗?」

  葛德感觉一股喜悦,像是衣服里藏着宝石、珠宝远离走私者那时的回声。弄丢一张征税通知,最糟的状况是让克林的金库亏空,让克林向坎宁坡的报告没那么可信,而这样一来皮匠这间店便能再撑上一季。如果皮匠开口要求的话,即使没说要给他上好的斗篷,他大概也会把那张通知「弄丢」。

  何况,比起他已经干下的事,克林少拿这二十银币不过是沧海一栗。

  「让老实人没了工作,对谁都不好。」葛德说。「相信我们有办法解决的。」

  「请站到那张凳子上。」提辛内人说。「我会让下襬垂在你身上时完美无比。」

  冬天是瓦奈城的旱季,运河两侧上露出高水位的记号,距离薄冰和黑暗迟缓的河水有数呎之遥。落叶沿着墙角飞掠而过,花园里的树木光秃没生气,房屋木檐上挂的冰柱日渐单薄,却迟迟不见新雪落下。夜里依旧严寒,白昼也冷飕飕,整个城市等待着融雪回暖、清水奔流,和数个月后的春天带来的生机,但如今万事万物仍是一片死寂或沉睡。葛德穿过街道时的步伐轻盈得快飞起来,他的护卫紧跟在后。

  回到城里后,葛德锁上他房间的门,拿出在捷利亚买的布袋,将宝石和珠宝摊在床上。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烁的珠宝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的财富够他在瓦奈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但这些不是钱币,他得把珠宝卖了。交由城里的宝石商转卖很冒险,有人可能会认出宝石或上面的金工,如果克林和他哪个爱将发现葛德拥有超过他应有的财富,可不是件好事。

  他的解决方式是派他的侍从去变卖最普通的宝石:三颗圆石榴石,和一只镶着钻石、不起眼的银饰。结果换来一袋装着银币、青铜币、铜币与两枚又圆又薄金币的钱袋,金币薄到能在他手指间折弯,不过以他的生活方式而言,那已是一大笔钱了。他带了些在背包里,还装进一本书,准备去办当天最后一件事。

  瓦奈的学院是一栋俯视着狭窄广场的建筑,在繁华的昔日,那儿曾是下层贵族和富商子弟聘请家庭教师或委托演讲的中心,雕刻的橡木拱道刻着成立一世纪半以来曾在此讲课的学者与祭司的名字。穿越拱道后来到大厅,室内的空气有股蜡和檀木的味道,阳光筛过高处长型的窗户,照亮悬浮空中的尘埃。附近有个男人以富有磁性的低沉声音在吟诗,葛德用力呼吸着那地方的空气。

  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学院职员是个削瘦的南陆人男子,脸上一对大大的黑眼很醒目。他的肢体语言透露了敬意与恐惧。

  「大人,需要帮忙吗?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想找研究员。」葛德说。「我的侍从说该过来这里。」

  南陆人眨动乌黑的大眼。

  「我……嗯,大人……」职员摇摇头。「真的吗?」

  「对。」葛德说。

  「您不是来逮捕人的?或是来征税?」

  「不是。」

  「请稍等,大人。」南陆人说。「我找一下可能帮得上忙的人。请跟我来。」

  葛德坐在边间里一张经数十年岁月磨光的木椅上,吟诵诗文的声音未歇,不过现在微弱到字句难以辨识的程度。葛德松了松腰上的皮带,在椅子上挪动。眼前的场景唤起他等待家庭教师的回忆,他连忙驱走担心答不出问题的不理性焦虑。此时门滑开了,一个原血人侧身进门,葛德急忙站起来。

  「午安。我是葛德.帕里亚柯。」

  「帕里亚柯大人,您在本城很有名。」男人说。「塔马斯克提到您似乎想找研究员?」

  「对。」葛德说着从他身边拿出那本书递出去。「我正在翻译这本书,不过书写得不太好。我想让人多找些类似但不一样的书。」

  学者轻轻接过书,彷佛那是只色彩斑斓的不知名昆虫。他翻开书页,葛德烦躁不安。

  「是关于龙族帝国的衰亡。」葛德说。「写成历史的形式,不过我对纯理论论文比较有兴趣。」

  古老的书页彼此磨擦的声音、隐约的人声,还有窗外微风的呢喃此起彼落。学者靠向书本,皱起眉头。「帕里亚柯大人,您有什么打算?」

  「你帮我找出和这段时期有关的任何书,我付钱。如果可以我会直接买下,如果必须誊写,我可以委托人写,不过研究员得到的报酬会因此少一些。我特别想找和龙族灭亡因素有关的书,尤其书里有篇和真理使者有关的文章对吧?我想多看点相关的。」

  「大人,我能冒昧地请问为什么吗?」

  葛德欲言又止。从来没有人能和他聊这些问题,他从来不必解释自己的想法。

  「是为了……真相。还有谎言。我觉得很有趣。」他兴致勃勃地说。

  「您对这方面的修辞学作品也有兴趣吗?亚希尼亚.瑟康杜斯写了篇优美的文章,探讨第二次阿尔芬占领时期真相的本质。」

  「那是哲学吗?我会看看,但我还是比较偏好论文。」

  「您说过了,纯理论的论文。」学者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叹息。

  「有什么问题吗?」葛德问。

  「完全没有,大人。」学者挤出微笑。「我们很荣幸能帮上忙。」

  我的论点是:由于缺乏当时的第一手文献,我们最好的办法是检视后世声称自己为龙族帝国传承者的人,由其行为推断他们仿效者的特质。其中最好的例子是神秘的阿斯塔帕围城,直接检视该处遗迹时,无法判断城市毁灭的原因是巨龙莫拉德出兵攻打,还是其兄弟与战友伊倪斯占领的兵力所造成。

  有鉴于这项直接证据,我们可以转而检视较为人知的历史。迟至一千年后,我们有伟大的贾苏鲁将军玛拉斯.托卡参与第四次神圣净化战役,列尼克的地方总督赫拉辛五世的亚申丹之战,还有伊剌席昂帕朵斯女王的喀萨默围城。在这些例子中,总有声称传承于末代龙族帝王的战时统领,为了不让敌军夺城而毁灭城市。若那像我试图证实的一样,是有意模仿龙族的最后大战,便暗示摧毁阿斯塔帕的原因不同于大众所接受的版本,而是因为伊倪斯不愿此城落入莫拉德手中所采取的战术。

  葛德不以为然地扬起头。作者的论点似乎很薄弱。首先是三个例子中,他有两个没听过。其次,龙族覆亡后那么多战争和围城,他觉得只要有心,任何策略或决定都能找到前例,换成不同的将领、不同的战争,就可能得到完全相反的结论。更何况每三个暴君里就有一个宣称自己和龙族有某种传承关系。

  话说回来,姑且不论细节,这个概念是有趣。在某件事物无从了解,特定的事物永远亡佚的时候,去找因应而生、仿效而成的事件,藉此推回真相,如同看到池里的涟漪而知道有石头落进池里一样。他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兴奋地抬起头,书桌上的墨水瓶里还有点墨水,但他不知把笔放到哪去了。他翻开书,匆匆走向炉栅附近的木柴堆,捡起一片散落的细长木片连忙再回到桌旁,将粗糙的木片沾进黑墨中,然后小心地在书页的空白写上:看到涟漪而知道石头落到哪里。

  他欣喜地往后一靠,心想:要是有讨论真理使者的内容就好了。

  这时,他的侍从在门口说:「帕里亚柯大人,克林大人举办了宴会。」

  葛德叹口气,点点头,把染黑的木片丢进火里,大拇指和食指都弄脏了。他在洗手盆里洗手,但只有一半的心思放在手边的事情上。侍从帮他穿上正式的长外衣和新的皮革黑斗篷,却几乎得把他带到门边才能让他走向门外的街道。

  远在坎宁坡的家里,冬天里唯一的大事是西密昂王的登基纪念日,被国王选中的贵族家族很可能在一个晚上花尽半年的收入,招待有如战场乌鸦般莅临家中的宫廷成员。葛德参与过两次,席间饮食丰盛,两次都让他吃到不太舒服。

  艾伦.克林爵士在瓦奈仿效这样的盛会,举行了一场盛宴和强制的公开庆典。

  悬挂在狭窄街道的节庆灯笼投下奇异的影子,乐师吹奏横笛、击鼓,提辛内人尖细的声音在歌声中此起彼落,一个胖脸女人沿街滚着一个桶子,木头在圆石上发出轰隆隆的滚动声。

  葛德经过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他们的脸上表情带着微微的兴味,冰凉的空气把原血人的脸庞吹成玫瑰色,鼻水直流。夹道的门户大大的敞开,门里灯火通明,欢迎路人进门,只少了安提亚的旗帜和烟火表演。前一年,这些男女还不知道、不在乎西密昂王何时加冕,而安提亚的军队一旦撤离,登基纪念日遭人淡忘的速度恐怕会像现在采纳这节庆一样迅速,情景之讽刺毫不逊色。因此,这些场景在葛德眼里有如正牌庆典的空壳,不过是鱼目混珠。

  前城主的宅邸里,克林将一间长形的觐见室供贵族们庆祝。室内温暖的空气欺压着鼻子、嘴巴,桌上满是安提亚的传统食物──薄荷叶鹿肉、重复烤过的吐司抹鳟鱼酱,酒烧香肠串。声音给人的压迫感则有如暴风,众人吵杂的对话声在上方青铜色的大拱顶产生共鸣,彼此较劲的歌手在桌席间来去,向饮宴的安提亚人讨零钱。一名佩着克林家红网臂章的老仆人带领葛德到最小的一张桌子入座,火炉里虽然有半棵树在劈啪燃烧,但他的位子离火炉很远。葛德没脱下斗篷。这里离火炉那么远,冷得很。

  葛德让一位奴隶女孩给他一盘食物和一杯水晶切割的玻璃杯,杯里装的是酵母味浓厚的深色啤酒。他身处逸乐之间,独自吃着东西,思索真理与欺骗、战争与历史的真相。主桌坐着艾伦.克林、格斯皮.艾林托和克林的另外半打爱将,对他而言那些人只是海平线上的一艘船,直到达维德.布鲁特砰一声坐到一张长凳上,他才注意到这孩子被领到了他这桌。

  「帕里亚柯,你好。」布鲁特家的年轻人说着颔首。

  「你好。」葛德说。

  「好棒的斗篷。是新的吗?」

  「算是最近弄到的。」

  「真适合你。」

  他们客套完,布鲁特便拿一个盘子开始作战,有系统地尽可能多吃点东西。那孩子似乎并不乐在其中,不过他的坚决令葛德心生佩服。几分钟后,乔瑞.凯廉和阿繁德.提利亚金爵士一同来到这桌(又是两个不得宠的人),这时布鲁特已经开口要第二盘了。

  两人坐定后,提利亚金问道:「你父亲对这情势有什么看法?」

  乔瑞.凯廉摇摇头。

  「我想我们还无法下结论。」他说着从仆人手上端起一盘鹿肉和一瓶酒。「目前还不行。」

  「不过,那个叫伊曼纽的小个子银行家一时之间不会重获自由。克林大人找不到那个商队一定焦急万分,是吧?」

  葛德脑中的龙、涟漪和大食量的事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口气灌了不少酒,躲在酒杯后面,努力思考如果问那两人在聊些什么,该怎么问才不会太明显。但他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布鲁特就说话了。

  「你们说的是特尼根写的信吗?」

  「乔瑞,凯廉的父亲在家乡纵观全局,不过我没办法用铁撬挖出细节。」提利亚金说。

  葛德清清喉咙。

  「特尼根写了封信?」他的声音比预期的高亢紧张,引得提利亚金哈哈大笑。

  「听说写了半本书那么厚。」他说。「他嫌克林送回国的战利品太少,满足不了某些人的胃口。特尼根想知道短少的原因。据我所知,他会派人过来清查克林的帐册,看他有没有拿超出自己的那一份。」

  「不会的。」乔瑞说。「至少暂时不会。」

  布鲁特扬起眉头。

  「这么说你的确听到了什么。」提利亚金说。「就知道你有所保留。」

  乔瑞懊悔地微微一笑。

  「我没听到确切的消息。父亲说,宫里有人认为瓦奈之战对我们没有带来预期中的好处,大家都在埋怨这件事。国王则对克林管理的方式没什么意见。」

  「不过也没赞美他,对吧?」提利亚金说。

  「对,」乔瑞说,「没有。」

  「特尼根不会召他回去。」布鲁特塞着一嘴香肠说。「这样他们就太难看了。」

  「如果要召克林回去,动作一定得快。要是晓得特尼根会找谁代替他就有趣了,对吧?」提利亚金说着,意有所指地盯着乔瑞。

  葛德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流转来去,脑中的思绪有如挣脱牵绳的狗一样让他追不上。他持续征税的工作因这件事显得有其必要了。或许克林不只是为了让讨厌的工作占满葛德的时间,那些金钱得送回坎宁坡,以补足因商队无影无踪而短少的那笔,好让他博取宫里的好感。

  这念头太美好了!美好到令人难以置信。如果真是这样,如果这件事让艾伦.克林爵士在国王面前表现不佳……

  「我想乔瑞会是瓦奈的好城主。」葛德说。

  「老天爷,帕里亚柯!」布鲁特说。「别在大庭广众下讲那种话!」

  「不好意思。」葛德说。「我只是想──」

  主桌传来一阵大吼。六个特技演员穿上小丑装抛着短剑,浮在空中的剑刃映着火光,由于坐主桌的来宾挪了位置给演员表演,葛德这时能清楚看到艾伦.克林了。他透过一阵剑雨,似乎看到克林的肩头传达着不安的感觉,笑声中有种硬装出来的喜悦,明亮的眼中带着愁思。如果他没看错,那么他,葛德.帕里亚柯,就是那些问题的始作俑者,而且克林永远不会知道。克林从不会由涟漪推想到石头。

  葛德笑着拍手,假装自己对表演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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