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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葛德

  在葛德原先的想象中,瓦奈城比较像是坎宁坡或艾斯汀港──石玉建成的大城市。然而紧邻而建的木造建筑和宽广的运河虽然壮观,却比预期中小,和坎宁坡宽广的广场相比之下,瓦奈城中的大广场也显得十分不起眼,还有这里最富裕的区域就像家乡好一点的贫民窟一样人满为患。坎宁坡是座城市,瓦奈却如废木材建的儿童玩具房在城市里蔓延。不过瓦奈有种独特的美感,既奇异又陌生,令人难以置信。他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

  他跛着脚走过被占领的瓦奈,街道在吸收雨水后颜色变深,每一步都得靠黑檀与银制成的拐杖。特尼根大人的演说不久就要开始,葛德虽然能拿腿伤当迟到的借口,但未免迟到太久了。他在战场上昏倒,接下来两天的围城战中,都由一位术士照顾他的腿。葛德一想到他得回家告诉父亲这些事,就已经够惨的。

  简朴的大广场东侧那条运河被落叶堵塞,金、红、黄各色妆点着黑暗的河面,在葛德的注视下,一只乌龟的黑色脑袋浮出水面,龟壳上还托着一片艳红的秋叶。乌龟稳定地游过乍看之下像根原木的东西,想不到那东西其实是具尸体,身穿着前任城主湿淋淋的军服。他们用货车从战场上拖来一个战死的瓦奈士兵尸体,丢进运河里,做为送给当地人的讯息,其余的尸体则挂在树木、廊柱,或搁在市场、公共监狱和宫殿的阶梯上。前任城主就关在公共监狱里,在他子民面前吃喝拉撒,浑身颤抖。幸好寒冷的天气勉强抑制了肉体腐败的味道。

  放逐城主之后,这些尸体就会收集起来焚化,那些曾是活生生的人,现在不过是政治雕像。

  「帕里亚柯!」

  葛德抬起头。乔瑞.凯廉从大广场对面半路的地方皱着眉向他挥手。葛德转身离开乌龟和浮尸,跛着腿坚毅地走过人行道。安提亚的贵族已经排成阵形,只等他和少数几个姗姗来迟的家伙。在他们面前光秃的地上,坐的是瓦奈城存活下来的高官重臣,有提辛内人商人和工会成员、原血人工匠和朴实的贵族。他们穿着自己的衣物──大多具有明显的帝国剪裁,姿态不像被征服和失势的人,却像宗教典礼上庄重的参与者。特尼根大人的书记索戴.卡凡纳林独自站在他们所有人面前的石台上,扠着双臂望向前方。自从那晚他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之后,葛德还没遇过他,没机会找他说话。那晚就是克林烧他藏书的那一晚。葛德甩开回忆,站到自己的位置去。

  他努力不去看周围众人簇新的华服,但实在不可能。格斯皮.艾林托爵士的披风用银雕镶闪亮红宝石的胸针固定。苏瑟鲁.维伦的佩剑收在可能有上千年历史的剑鞘里,剑鞘是龙玉和泛黄象牙做的。乔瑞.凯廉的脖子上挂着条金炼,看来价值远高于瑞分菡莫所有领地一个月的租金总合。他们的衣物洗好不久,靴子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均匀的光泽,安提亚的战士和贵族穿着他们的战利品,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葛德低头看着自己那根小拐杖,这是他身上最接近战利品的东西,他尽量以此感到自豪。

  「今天真不得了。」葛德朝低垂的灰云扬扬下巴。「今天早上还下了点雪,幸好我们用不着在这样的天气行军,不过应该不久就要上路了,对吧?要把战利品贡献给国王。」

  乔瑞.凯廉由喉咙深处哼了一声附和,没正视葛德的眼睛。

  「我的腿还不错,流的脓值得嘉奖。」葛德说。「不过你有听说亥伦伯爵的事吗?手臂上的剑伤溃烂,昨晚他们要帮他截肢的时候,他就死了。真遗憾,他是个好人。」

  「的确是。」乔瑞赞同道。

  葛德想看看这男人注视着何处,但乔瑞似乎眼神涣散。不对。他的目光不断飘移,似乎在搜寻着什么。葛德也开始留意,却不知自己要找什么目标。

  「有什么不对劲?」葛德压低声音说。

  「克林不在这里。」

  葛德透过众人望去,这时他的注意力比较集中了。队伍中有些因死者、伤兵或被叫去为元帅办事所形成的空位,但凯廉说得没错,艾伦.克林爵士应该站在众人之前,让他的手下在他身后列队,如今他的位置站的却是下巴抬得半天高的格斯皮.艾林托爵士。

  「是生病吧?」葛德说。乔瑞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轻声笑了。

  鼓声宣告元帅即将进场,安提亚的众贵族举手致意,特尼根大人让他们维持那姿势片刻之后才回礼。在元帅和贵族之间,瓦奈城的权贵有礼貌地接受他们在仪式中受到的屈辱。乔瑞一脸不满地嘟囔着,目光不再搜寻。葛德随着他注视的方向,发现克林就站在石台后,身边是元帅的书记。克林一身丝质的长外衣,搭配暗红紧身裤和染黑的羊毛披风,剪裁少了军旅气息,倒像官僚打扮。

  葛德腹中一沉。「我们要待在这儿吗?」他赶紧问道,但乔瑞.凯廉没回答。

  「安提亚的诸位大人。」特尼根的声音在广场回荡,却不如预期响亮,元帅似乎染了风寒。「谨以西密昂王之名感谢大家。由于各位的英勇,王国再度安稳无忧,本帅决定立即带着瓦奈应奉献给吾王的财宝,启程返回坎宁坡。秋深了,路很长,我想我们最好别悠哉地整兵待发,我已请艾伦.克林爵士留在瓦奈摄政,直到国王任命正式的总督,所有战场上在他麾下的人,将继续跟随他。」

  下达命令之后,特尼根兀自点点头,将注意力转向坐在人行道上的那些人,开始引述历史说明瓦奈实为安提亚附庸,因此战后的占领,以及由独立议会与早已亡佚的王朝血脉之间在六百年前定下的协议,其实有其根据。葛德心不在焉地听着,脑里回想着刚刚降临在他身上的事。

  他回不了坎宁坡,至少秋天回不去,甚至可能好几年都回不去。他环顾着那些挤满狭窄街道的尖顶木造建筑,大运河里驳船和小艇穿过城市往河面航行,天空灰暗低沉。这不再是带着异国风情的冒险,将是他长住的地方。即使他有上千个待完成的计画,还等着回到坎宁坡,回到瑞分菡莫,回到他父亲的炉边完成,如今那些计画却在他面前破灭。

  特尼根从石台退开,由他的书记手里接过一封蜡封的信,交给瓦奈城的摄政艾伦.克林。克林走上前打开信,朗声念出元帅托付他的责任。葛德摇摇头,心中的绝望随着一字一句增长,此时他这才明白自己多么希望征战结束,以及摆脱艾伦.克林。

  克林向瓦奈城的人民保证他将平等对待所有种族,忠于安提亚者将得到报酬,不忠者会立即严惩。葛德听着这些宣言,腿伤隐隐作痛。克林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叙述安提亚的荣耀,赞颂西密昂王,最后连葛德队中其他人也开始坐立不安;接着克林在感谢元帅的功劳后正式接下此一新职,他的致意赢得热烈的欢呼,众人对典礼结束的欣喜之情,不亚于他们口中对克林的任何赞许。瓦奈城的公民站起身,活动麻木的手脚,彼此像鲜货市场的商人一样热络地交谈起来。

  葛德发现安提亚贵族的反应有好有坏。有些人嫉妒克林和他手下的新职位;格斯皮.艾林托爵士笑容满面,容光焕发,而乔瑞.凯廉若有所思地走开。葛德奋力跟上他。

  待他们与其他聚在一起的同伴有段距离时,葛德对乔瑞说:「我们被流放了。我们打赢这一战,他们给我们的回报却是流放我们,像他们流放这城该死的城主一样。」

  乔瑞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不耐与同情。

  「克林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他说。「他一直以来都想这么做。」

  「为什么?」葛德问。

  「当国王的代言人有很大的权势。」乔瑞说。「即使在瓦奈城也一样。如果克林好好表现,等到时机成熟,他可以拿这座城当作筹码,让自己在牌桌上保有一席之地。先告辞了,我得写信给家父。」

  「对。」葛德说。「我也得写信给我家人,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乔瑞的笑声低沉苦涩。

  「就说你终究没错过围城吧。」

  就算先前有人纳闷艾伦.克林有哪些手下受到青睐,在特尼根大人离开城门时,答案便昭然若揭了。克林的新书记是个提辛内富商之子,他来到葛德在医务室的床边,带领他前往他的新家──一座宅邸里的三个小房间。那儿先前是储藏室,房里弥漫着一股老鼠尿的味道,不过有个小壁炉,寒风也不像吹透他帐篷一样穿墙而过。

  葛德每天都会接到克林下达的新命令:要封锁、停用某道运河闸门;某个市集的商人们得缴钱换得安提亚的许可,方能继续做生意;城主已废黜,他的拥护者必须关进牢里,惩一儆百。虽然这些命令能由一般士兵宣布、执行,但仍需要有个贵族在场,代表安提亚的上位者参与这座新城市的政事,而这些苦差事全都落在葛德身上。葛德怀疑冬天还没过完,他就会在瓦奈城中变得人见人厌。

  当红的妓院怎么关门大吉?是葛德领兵去勒令歇业的。将城主拥护者的孤儿寡妇赶出破房子的是谁?是葛德。那逮捕当地商贾阶级的重要成员呢?这个不用说也知道。

  瓦奈米狄恩银行的伊曼纽行长问:「敢问罪名是什么?」

  「抱歉。」葛德说。「我奉命将你带到摄政大人面前,你不得有意见。」

  「奉命是吗?」矮小的男人不悦地说。「还要把我链着游街示众?」

  「那也在我接到的命令中。对不起。」

  米狄恩银行在瓦奈的据点设于一条巷道中,比一般富裕家庭的房子稍大,但不知为何仍显得冷清,只住着皮肤黝黑的矮小行长和一名胖妇人。葛德执行命令时,妇人正站在门边,绞着手指,伊曼纽行长从桌旁起身,端详着葛德身后那些士兵,然后整理自己的长外衣。

  「我想,你应该不知道我何时才能重返工作岗位吧。」他说。

  「我没听说。」葛德说。

  「你不能这样。」女人说。「我们又没跟你们作对。」

  「卡姆。」行长厉声说。「住口。我相信只是有些事情得处理。有人问起,就说出了点差错,我会向尊贵的摄政大人厘清。」

  那个叫卡姆的女人咬着唇,别开眼。伊曼纽行长默默走到葛德面前站住,朝他欠欠身。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省去炼条吧?」行长问。「做我这行的,名誉非常重要,而且……」

  「真的很抱歉,」葛德说,「克林大人下──」

  「下令。」行长说。「我了解。那我们就速战速决吧。」

  街上聚着围观的民众,看来葛德光临银行的消息传了出去,传得比飞走的鸟儿还快。葛德走向卫兵,挂着铁链的囚犯就在他身后,他回头时,发现男人坚韧的脸挂着带有兴味的宽容表情,葛德看不出他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装出来的。他们经过运河和街道,一路上不断有人转头看着被链起的行长,葛德迈开大步,拐杖坚决地点着路面,用一脸严肃的表情掩饰自己其实不懂这么做的用意。等到早上,全城肯定都会知道他捉了这个人,尽管明白这正是克林的意图,葛德却没有因此安心。

  艾伦.克林爵士在一个宽敞的房间里接见他们,那儿曾是城主的觐见室。先前统治者存在的痕迹不是除去,就是被西密昂王和克林家族的安提亚旗帜遮盖起来。空中有股烟、雨和湿狗毛的味道。艾伦爵士起身,站在他桌旁微笑。

  「米狄恩银行的伊曼纽行长吗?」

  「正是在下,摄政大人。」银行家微笑鞠个躬,声音听起来很亲切。葛德几乎有种错觉,以为克林并没有当全城的人面前羞辱这个男人。「我似乎在哪儿冒犯了大人,请容我致上由衷的歉意。若能告知我在何处逾越,今后一定尽力避免再犯。」

  克林不以为意地扬扬手。

  「没什么,阁下。」他说。「只不过,我在你的前城主遭到放逐前和他谈过。他说你拒绝资助他作战。」

  「因为他不太可能偿还借款。」伊曼纽行长说。

  「我了解。」克林说。

  葛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飘移,他们极其平静、融洽的对话令他困惑。然而克林的眼中带着股强硬,加上仍挂在银行家手腕、脚踝上的铁链,让克林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威胁。克林缓缓走回桌旁,他吃剩的午餐仍搁在一只银托盘里。

  「我查过围城报告。」克林说。「发现贵行对西密昂王的进贡……这么说吧,少得惊人。」

  「我的前城主恐怕高估了我的财力。」伊曼纽行长说。

  克林微微一笑。

  「是埋起来,还是被你偷运出去?」

  「大人,我不懂你的意思。」伊曼纽行长说。

  「这样的话,你不反对让我的代理人查账吧?」

  「没问题。我们很高兴安提亚名正言顺地将银行纳入管辖,并期待在更友善、有秩序的城市中做生意。」

  「他们进出贵行,没问题吧?」

  「当然。」

  克林点点头。「在查明实情之前,我必须扣留你,你应该能明白?贵银行持有的所有财产,都需经安提亚查核。」

  「我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伊曼纽行长说。「不过如果说实话,我原本希望不会这么严重,应该不至于冒犯到大人。」

  「世道沦丧,我们只能尽自己的本分。」克林对葛德左边的卫兵队长说:「把他带去公共监狱,关在下层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如果有人想和他说话,就记下他们的对话内容,扣押对方。」

  葛德看着矮小的男人被带下去,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跟在后面。但克林没怒瞪着他,或许是要他留下。

  银行家和卫兵都离开之后,克林问道:「帕里亚柯,你明白刚才的谈话是什么意思吗?」

  「银行里的钱比预期少?」葛德说。

  克林哈哈大笑,笑的样子令葛德不确定是不是在讥笑他。

  「呵,钱没有少。」克林说。「只是不晓得藏在什么地方。照城主所说,那笔数目还真不少。如果有那笔钱,他们就能雇用佣兵,打赢围城战,如果有那笔钱,就能买下两倍的麦席亚兵力,而这还是保守估计。」

  「但他没交给他的城主。」葛德说。

  「那可不是出于对我们的忠诚。」克林说。「银行家不服侍任何君权。但如果他们把钱丢进水里,就得找人用货车把钱运到某条运河边;如果他们把钱埋了起来,就表示有人拿铲挖土;如果钱被偷运走,也一定有人负责安排。那人看到银行行长被关进大牢,肯定会慌了手脚,急于买通人脱身。」

  「有道理。」葛德说。

  「负责逮捕的人是你,接下来几天你得随时待命。」克林说。「还有无论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一律得向我禀报。」

  「没问题,大人。」

  「好极了。」克林说。接着两人陷入沉默,葛德才知道他该告退了。

  他走回广场,在几乎秃光的一棵黑树下找到一张石椅坐下来。他的伤腿发疼,不过大腿并没有因为新渗的血或脓而冰凉。街道对面有群年轻人装作没在看他,里面有原血人也有提辛内人,两个种族处在一起似乎泰然自若。一群乌鸦在树枝上嘎嘎交谈,接着像一团生了翅膀的烟雾飘上天际。葛德用拐杖敲了敲石板,手指上微微的冲击奇妙地令他安心。

  接下来几天,他等于是鱼钩上的饵,这点他清楚得很。银行家的同谋也许会借机买通他,让他对安提亚说点好话,或者按兵不动,又或者会暗中安排,让和这问题关系最大的人出一场意外。克林让他身处险境,却对他可能受到的威胁绝口不提。

  话说回来,葛德这几天可以拿克林的命令当借口,随意在大街小巷和市场走动。他的随从说南边的城区有个书商,他至少可以到那儿去,虽然得全副武装并且由卫兵陪同,但至少他去得了。

  之后的两天,葛德在瓦奈的街道、餐馆和啤酒店游荡,不过处处提防。教堂里虽有唱诗班的歌声在头上宽敞的空间里缭绕,他依然小心翼翼,不让座位上的任何人离他太近。鲜货市场里,他翻阅着一个书商货车上破烂的书卷,背后有个士兵保护。第三天,有个名叫欧弗利德的车夫来到他住处,说起米狄恩银行知名的盟友威尔老板召集了一个商队。

  这是葛德第一次听见马可士.威斯特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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