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马可士
商队在一片空地停下来午餐，空地旁有条水流和缓的宽阔小河。那个叫米凯的瘦男孩坐到亚尔丹身旁的倒木上，他和这个特拉古人一样，解开了在脖子处的皮甲，弯身吃着自己那盘豆子和香肠。男孩沉着肩，肩头似乎因不存在的肌肉拱起，动作也有种超乎他身材的力量，缓慢而沉着。亚尔丹微微低头看着米凯，男孩同样严肃地微微抬起头。
「队长。」亚尔丹的耳朵往后贴紧。「叫他别这样了。」
盘坐在地上的马可士忍住微笑。
「别哪样?」
「长官，他一连好几天都这个样子。」
「你是说学军人的样子吗?」
「他是学我。」亚尔丹说。
米凯喉咙里低哼一声。马可士咳了咳，掩饰他的笑声。
「我们雇这些人扮演护卫。」马可士说。「他们也正在这么做，自然会从我们身上学习细节。」
亚尔丹咕哝着，转头面向男孩。男孩对上他的视线时，特拉古人刻意搧搧一边的耳朵。
他们周围的森林都是高耸橡树和梣树，足足比十人还高，前几年一场火灾将树皮烧黑，灌木丛也付之一炬，却不曾波及上方宽广的树冠。马可士能想象夏季翠绿的树叶间冒出烟雾的模样，如今路边已经堆积着潮湿的枯枝落叶，生霉发黑的落叶即将化为隔年杂草生长的土壤，只有路上的叶子是干的。东侧空地有座南陆国王石像，战阵中的国王头戴六角王冠，睁着大眼睛2，却已半陷入一棵橡树中。老树皮吞没半张庄严的面孔，石造山墙在纠缠的树根下微微歪斜，上头布满了藤蔓。马可士不知当初这座纪念碑是要纪念什么。
这一星期以来，商队前进的速度十分理想。这是条人车往来频繁的大道，在当地农夫的维护下，路面大多很干净，但仍有好几里格的路覆盖在新凋零的落叶之下。马蹄和车轮前进的辘辘声压过了谈话声，身为一介信徒的商队老板人不坏，马可士通常能忽略晚餐时他读的圣典，即使那个提辛内人正巧选中不入耳的内容──例如讲道的主题是家庭、孩童或公正的神，或任何与他妻女发生的事太密切的主题，马可士也能快快解决晚餐，独自往前走好一段路。他声称自己去侦察，商队老板不以为忤。在不需要他或亚尔丹特别关注下，其他旅行者有秩序地加入或脱离商队的行列，虽然离拜兰库尔边境的隘口还有超过四分之三的路程，但他的任务目前比预期还顺利。
马可士慢条斯理地嚼着最后一口香肠。十来辆马车占去了一半的空位，有些马匹和骡子头上还套着饲料袋，有些被人牵着去小河喝水。大多车夫对自己的工作很在行，除了运锡矿的老人有点耳背，车上高高堆着羊毛料的男孩或许是菜鸟，或许是白痴，或者又菜又笨，不过其他人都没那么糟。他的戏班子非常成功，即使望着树木，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的时候，他依然能从眼角余光中，靠举止的差异挑出那群护卫。
长发女人卡莉在路边扠着双臂站立，背上挂着一把兽角与兽筋做的大弓。她很可能拉不动那鬼东西，不过弓在她身上有如多年的战友。年轻小子桑德抬头皱着眉在马车间穿梭。他跟那些车夫说，自己在安提亚参加比武大会时跌断一条腿。故事说得滚瓜烂熟，那条腿甚至若有似无地跛着。而坐在商队老板的胖太太身边的是他的术士，基特师傅。少了他，现在亚尔丹应该正在力挽狂澜，阻止瓦奈城沦陷。少了他，马可士轻则入狱，重则丧命。
商队老板的口哨声让马可士回过神。护卫队队长瞇眼仰望树冠空隙间一块稀薄的白云，在森林的阴影中比较难判断时间，但他猜测，那一餐他们吃得久了点，不过合约的要求是将商队安全送达喀尔斯，用不着担心是否准时。马可士用面包皮把盘子擦干净，然后撑着站起身。
「前面还是后面?」亚尔丹问。
「我选前面。」马可士说。
特拉古人点点头，步伐沉重地走向殿后的铁矿商马车，那会是最后离开的一辆。马可士检查自己的铠甲，像准备战斗时一样，然后往商队老板宽而高大的粮车走去。他爬到老板娘身边坐好，等着开始下午的旅程。这名提辛内族的女人朝他点点头，眨动透明的内眼睑。
「太太，这顿午餐真不错。」马可士说。
「队长，您过奖了。」
两人客套完，她朝马喊了一声，挥动鞭子轻抽牠们的肩和臀。受到指引的马车往前回到路上，接着向西而去。当他们再次进入深沉的树荫时，马可士开始纳闷瓦奈城是否被攻陷，如果还没，不知那座自由城邦还有几天的时间。八成不会太久。不过那依然不是他的问题。
他们轮班的方式很简单。亚尔丹或马可士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基特师傅驾着自己的马车走在商队中央，车上挂着剧团俗艳的布。其他人分散在车队左右两侧，一边各三人，眼睛紧盯着树木，一看到任何可疑的动静就大声通报，亚尔丹或马可士便会上前察看。这一星期来的唯一一次警报，是千面演员史密夫因为听了达汀内人野蛮刺客的故事，自己吓自己所引起的。马可士半闭上眼睛，靠着驾驶座的硬木休息，四处弥漫着树叶腐烂、要变天的味道，但他猜不出是要下雨还是下雪。
车队来到一座长满茂密树林的山脚下，突然一个急转弯，前面的路上横着一株倒木，斧头在基部砍过的白色痕迹还是新的。马可士还不明所以，就感到身体发出警戒的讯息。
「叫车队停下来。」他说。
提辛内女人还来不及问为什么，便听到史密夫、桑德和欧珀儿的叫喊声，马可士转身爬上马车顶。不该有强盗才对，他们没什么值得抢劫的东西。他看到商队老板的白母马从货车旁飞奔而过，骑往商队最前头，还有从树后踏出来的四个人影。他们穿着皮甲和轻锁甲，手里拉着弓，虽然戴着兜帽，但由壮硕的体格看来，马可士猜测他们是贾苏鲁人或库塔丹人。亮处的四个人可能代表强盗在吹嘘，或者树林间的暗处还藏着一打人。
至少他们没用飞箭宣告自己的存在。
「嘿!」前方道路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你们是谁负责说话?」
另外四个骑马的出现在橡树的倒木前。其中三人骑着驽马，若不是蓬头散发的锡内人，就是营养不良的原血人。前面那人则骑着一匹灰色骏马，双腿结实有力，还穿着钢制的胸甲和链甲，佩带兽角弓和一把南方样式的弯刀，拥有贾苏鲁人典型宽大厚实的下巴和青铜色鳞片。
提辛内商队老板在运补给的马车前停下他的母马。
「这商队由我负责说话。」提辛内人喊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马可士耸耸肩头试着放松。视线内有八个人，其中半数骑着马，他自己则有八人，其中六人在马上。这只是小小的优势，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们撑不了几次呼吸的时间，只希望那个提辛内人不要把强盗逼得太紧。
「我是帝伦妥斯骑士大人。」强盗头子的声音嘹亮，传到他们耳里。「你们在我的路上旅行，我是来收取我应得的孝敬。」
马可士溜回车夫的驾驶座坐好，想翻白眼的冲动和腹中的紧张感交战。骑士可能只是个说大话的冒牌货，但他的确有持刀、持弓的手下。
「我们走的是龙道。」商队老板喊道。「你们不过是自大愚蠢的贼，还穿着偷来的铠甲。拜兰库尔才没有贾苏鲁族的骑士。」
这可不是马可士希望使用的策略。强盗头子刻意放声大笑，马可士伸手握住剑柄，努力思索该怎么度过这一关，同时让牺牲减到最少。如果演员们攻击商队侧边的弓箭手，或许能造成吓阻作用，那他就只剩四个骑马的人要对付了。这时沉默如影子的亚尔丹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弓。所以一人对付两个骑马的就好，除非树林间还有其他敌人。
马可士低声说：「你何时会造反，把佣兵队据为己有?」
「不是今天，长官。」
商队老板开始嚷嚷，假骑士的脸泛着铜绿色，那是贾苏鲁人发怒时的特征。马可士步下马车趋前，骑着马的那些男人，似乎在他快走到商队老板的母马旁才发现他。
「你们要多少?」马可士说。
提辛内人和贾苏鲁人挪挪步子，不满地低头瞪着他。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热烈美好的争论，不过你们要多少?」
「小子，给我放尊重一点。」贾苏鲁人说。
「大人，您要多少?」马可士说。「看看这些马车，我们有的不多。除非大人和您高贵的同伴愿意接受矿石和铁，否则我们交不出来什么。」
提辛内人嘶声说：「别想代我发言。」
「别害死大家。」马可士轻声说。
「原血人，你又是哪位?」贾苏鲁人说。
「马可士.威斯特。我是这商队的护卫队长。」
这次的笑声没那么假，就连骑在马上的其他人也笑了。贾苏鲁人摇摇那颗宽阔的头，咧嘴而笑，露出黑舌头和如针头尖锐的利齿。
「你是马可士.威斯特?」
「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是吗?那后面那位八成是死而复生的霍尔顿大人，我还是真龙暴风鸦咧。」
「反正你都自称什么骑士大人了。」商队老板说。
马可士没理会他。「所以你听过我的名字。」
「我当时在伍德福特。还有，我受够污辱了。」贾苏鲁人说。「交出你们所有的钱、食物和一半的女人，其他人爬回瓦奈城去。」
「吃屎去吧。」商队老板说。
贾苏鲁人伸手想要拔剑，但身后冒出另一人隆隆的声音。
「让──我们──过去。」
基特师傅站在粮车顶上。他披着魔王欧库斯黑紫相间的袍子，有如实体化的暗影，手中的杖子尖端镶着一颗骷髅头。这位演员再次开口时，声音有如由朦胧虚空透出般，传进所有人耳里。
「这些人受到我的保护，你们伤不了他们。」
贾苏鲁人说：「这是什么鬼东西?」声音中带了点忧心。
「你伤不了我们。」基特师傅说。「你们的箭会射偏，刀剑刺穿不了我们的皮肤。你们在此毫无力量。」
马可士转身看着贾苏鲁人，那强盗的脸因困惑和焦虑而扭曲。
「狗屁。」他身后三人中有人说话，但声音半信半疑。
「他是谁?」贾苏鲁人说。
「我的术士。」马可士说。
「听我说。」基特师傅高喊道，森林彷佛也寂静下来。「树木站在我们这边，橡树的树影保护着我们。孩子，你们伤不了我们，你们会让我们过去。」
马可士的背脊窜过一股寒意，而他看出魔王欧库斯对强盗也造成同样的影响，心里燃起一股细小的希望。贾苏鲁人从袋子里抽出弓，搭上一支模样凶狠的箭。
「混蛋，有胆再说一次!」强盗头子大喊。
尽管光线昏暗，马可士仍看见基特师傅露出微笑。演员扬起双臂，戏服黑暗的衣褶似乎自己缠卷扭动，一如在瓦奈城表演那时。其实那是不对称剪裁造成的效果，但配上基特师傅阴沉的声音和傲气的姿态，有种令人不安的气势。基特师傅又说话了，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自信满满。
「你伤不了我。你的箭会失去准头。」
贾苏鲁人面露怒容，拉开他的弓。兽角弓嘎吱作响。
好吧，马可士心想，至少值得一试。紧接着他又想道，天啊。他真的射不中。
箭嗖一声穿过幽暗，当箭杆飞过基特师傅耳边时，他的眼睛眨也不眨。贾苏鲁人用宽厚的黑舌头舔舔嘴唇，目光由马可士身上扫向基特师傅，又转回马可士。这下他眼中充满真正的恐惧。
「以此为证，我就是马可士.威斯特本人。」
沉默大约持续了四次缓慢呼吸的时间，贾苏鲁人才将马调头向一旁，举起手。
「大伙们，这里啥也没有。」强盗喊着。「这些臭小子不值得我们动手。」
骑士飞快冲进森林里，马可士站在路上听着他们的马蹄声渐弱，明白自己今天能活下去。他把双手背在身后抑制颤抖，然后望向商队老板。提辛内人也在发抖，至少他不是唯一有相同感觉的人。马可士走向路边，探身察看，确认树林边缘的弓箭手都不在了。
亚尔丹朝他走来。
「真古怪。」特拉古人说。
「没错。」马可士说。「我们有绞盘吗?得把那棵树挪开。」
那一晚，商队老板的太太煮了肉。不是香肠，也不是咸猪肉，而是商队老板从森林边一座农场买来的一头现宰羔羊。深色的羊肉滋味浓郁，用葡萄干和味道刺激的黄色酱料调味。车夫、驾驶和马可士手下大部分的护卫都坐在路边的熊熊营火旁，唯一的例外是拉羊毛的小子泰格，他似乎从来不跟任何人一起用餐。一旁生起另一堆火，马可士和基特师傅独坐在火边。
「一直以来，我就是这么讨生活的，打从……欸，我想应该不是打从你出生以前吧。」那演员说。「我站在人群前，通常站在马车上，说服他们相信一些事。我告诉他们我是个死去的国王或是遭遇船难流落不知名国度的水手，我想，他们很清楚那不是真的，但我的表演却让他们信以为真。」
「那你刚刚做的呢?」马可士说。「让拉弓的强盗失去信心?那不是魔法吗?」
「我想，说服一个人相信自己会失败，已经很接近魔法了。不是吗?」
「不，我不觉得。」
「好吧，或许我们在这件事上有点歧见。再来一点酒吗?」
马可士接过他递来的酒囊，将清冽的酒倒入口中。他们膝前有一座营火，十五码外还有一座大营火。火光下，老演员双颊和深邃的双眼中染着阴影。
「队长，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点，我对你发誓，我非常善于说服人，也善于察觉别人试图说服我。这是我仅有的魔法。」
马可士说：「你能割拇指发血誓吗?」
基特师傅放声而笑。
「还是不要的好，戏服染上血很难去掉。话说回来，那你呢?你面对那个男人时有什么打算?」
马可士耸耸肩。
「我没有什么打算，也没什么特别目的。」他说。「我只是觉得商队老板处理得不太好。」
「如果刀剑相向，你会应战吗?」基特师傅问。
「当然。」马可士说。「我们的胜算不高，恐怕撑不了多久，不过我会应战的，亚尔丹也会。同时，我希望你的人和我们并肩而战，毕竟他们雇我们的用意就在此。」
「即使你明知道我们赢不了?」
「对。」
基特师傅点点头。马可士觉得演员的嘴边似乎带着一丝微笑，但在闪烁的火光下无法确定，或许是他看错了。
「我想训练你的人。」马可士说。「早上上路前训练一小时，扎营后一小时。我们能做的不多，不过除了该拿剑的哪一端之外，他们得多知道一点。」
「这决定很明智。」基特师傅说。
马可士仰头望着天空。点点繁星有如飞雪，初升的月在漆黑地面投下一道道狭长的淡影，森林已被他们抛在身后，但空气中仍带着阴湿的气息。马可士判断是雨。很可能会下雨。基特师傅嚼着羔羊肉，眼睛注视着小火堆，一脸心不在焉的表情。
「别担心。不会比今天更糟的。」马可士说。「惊喜已经过去了。」
基特师傅没有看他，只是礼貌地朝火焰笑一笑。马可士一时以为老人不会再开口，但片刻后他说话了，声音依旧低沉茫然。
「或许吧。」基特师傅说。
2 南陆人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