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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下为深渊,一切灵魂之井。
这翡翠之水使生命得以重生。
来我这里,孩子,我将拥抱你。
我的怀抱中即是永恒。
——安卓斯特颂词,第14章第11节
玛瑞克走近菲奥娜时,她瞥了他一眼。“你不必跟着我。”她低声抱怨,“我完全有能力自己找到邓肯。”
“我知道。”他说。
“有一种魔法可以直接带我找到它。”
“你之前跟我说过了。”
“而且我要是感觉到有任何暗裔靠近的话,我会折返的。”
“这我知道。”他严肃地看着她,“我也知道这下面不止有暗裔。我对付那些生物有亲身经验。你跟邓肯都不应该孤身一人离开这儿。”
理由如此明确她也不好再争辩什么,于是她叹了口气,注意力回到了前方的隧道上。自他们离开巨龙的洞窟以来,玛瑞克和蔼得令她泄气。她猜想这是因为他敬重朱利安的牺牲,而这是她所未曾料到的。她常常认为玛瑞克是一个蠢货,一个靠不羁魅力获得认可的家伙,跟她所想的国王应有的表现差距甚大。可后来他也时常像这样表现出体贴与才干,她似乎可以看出一丝他传闻中的领袖气质了。
那么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呢?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因此她决定将他忽略开,专注于他们的任务。令她沮丧的是,比起玛瑞克喋喋不休的时候来,他安静地跟在她身边反倒更难忽略了。这一定是他计划好了的。
他们在一条蜿蜒的通道里走了一段时间,她法杖上的白光照出了前面的路,不过大概也没有这个必要,路上长着不少发出磷光的苔藓。这至少说明邓肯并不是完全摸黑跑出去这么远的。要是他真这么做了,那他就不仅仅是极其愚蠢了,这简直是在自杀。她还在想要不要等找到他后就宰了他。
就算她没有这么做,吉纳维芙也肯定会的。这位指挥官在知道邓肯逃跑了之后,气得脸色发青。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就要命令他们出发,丢下那小子自生自灭了。菲奥娜看得出这个念头在她脑中闪现,然后又被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暗裔终究还是没有朝他们过来。他们多少还有一些时间。菲奥娜自愿去找到邓肯,并尽可能劝他回来。事实上,有玛瑞克陪着她,他们回去时却发现其他人已经离开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一些。不过也不好说,既然他们其实已经迷路了,那么国王对去奥尔坦地城路线的了解也就没什么用了。
“瞧这个。”他低声指着地面上。那是几簇彩色的苔藓,大多是紫色和灰色的,但也有一小簇橙色的。这些洞穴的岩壁都很湿润,而且空气也很潮湿,闻起来就像发霉的草木。奇怪的是,他们刚离开一个有着岩浆流的洞窟没多长时间,这里就已经是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了。她原本还估计地底下几乎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并不止这样。这下面还到处是生命。可不是嘛,这儿还有飞龙呢。
“这只是苔藓罢了。”她说。
“不,我的意思是它没有受到腐蚀。你没注意到这周围很少有暗裔的踪迹吗?从我们离开深坑通道以来就是这样。”
“很可能它们并不常走这条路,托那条巨龙的福。”
“它们需要来吗?我还以为腐蚀会到处扩散呢。”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随着他们不断下行,腐毒变得极为厚重,空气差点都不流通了,可在这里却几乎完全没有。这也许是因为岩浆和热流把腐蚀都烧掉了?也可能是因为那条巨龙的存在。毕竟上古龙神据说就是古代的巨龙。两者间可能会有什么联系。
当他们接近前方的洞穴入口时,她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他们走进了另一个大洞窟,站在一座不高的峭壁边上放眼四顾。那下面应该是某个地下湖泊,湖水浑浊得发绿,荧光从湖底下的岩石上散发出来,照得洞顶的石壁波光粼粼,宛如一颗翡翠。她觉得这真有一种怪诞的美。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硫磺味,滴水的回声环绕着他们。她说不上来这个洞窟有多宽广,此时在水雾之中,周围都成了一片朦胧的绿色。
玛瑞克站到峭壁边缘肃然起敬地凝视水面。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可她没有听清。
“说什么哪?”她问他。
“下为深渊,一切灵魂之井。这翡翠之水使生命得以重生。”可他发现她并没有领会这段引文,便挑了挑眉毛,“这是《光明圣歌》里写的。”
“我可没受过什么宗教教育。”她冷漠地回答道。这已经是有所保留了,他又如何会知道侨民区的生活是怎样的呢?那里根本没有教堂,而每次有牧师带着救济品造访,向贫苦的精灵们提出诸多“善意的建议”去改变他们迷茫而不道德的生活方式时,也总会有一大群警觉的圣殿武士跟着,保护其不受伤害。
“噢,那里面讲安卓斯特首次与上帝对上话,讲她说服了上帝原谅人类。这可能就是地底深处被翡翠之水环绕那个美丽神庙的所在。我觉得这跟我一直所想象的样子差不多。”
“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神庙。”
“我明白,我只是……算了。”他有点脸红,指了指峭壁侧面那条朝下延伸的天然小径,“你真认为邓肯一路跑过来了?这么远?”
她点点头:“看起来是的。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很接近了。”
他们沿着小径向下走去——说是小径,但有好几处差不多只是一连串凸出的石头,其中一些隔得相当远。菲奥娜施放了那么多法术,仍非常疲惫,而且她还穿着沉重的锁链甲和一袭长裙,行动十分不便,于是玛瑞克有时就会帮着她跳上岩脊。有两次得亏玛瑞克扶着,她才没有踩着到处都是的湿滑露水跌倒。她简短地向他致谢,内心却感觉自己一次比一次更像傻瓜。
崖下是泥土和岩石板组成的、构造奇特的白色湖岸。就仿佛湖泊边缘是些星星点点的畸形雕塑,而且它们全都大半熔化成了烂泥。这大概是硫磺或石灰的作用,可她并不能确信。不过其构造确实很怪诞,而且莫名令人感到悲哀。尽管滴水声不断,但整座洞窟似乎还是很宁静。
“等等。”玛瑞克忽然说道。
“什么?你看到他了么?他可能就在附近……”
他摸着下巴烦恼了一会儿,结果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熄灭了法杖上的光,停下脚步瞪着他。毕竟水面上发出的光就足够看得清了,只不过它把一切都染上了古怪的暗绿色,而她也已经对保持集中力感到厌烦了。
“我想要谢谢你。”他脱口说道。
“谢谢我?”
“你救了我的命。在巨龙喷出火焰的时候,你本可以任我死掉的,但你却没有。”他是在脸红么?在这片绿光之下很难看清,可根据他结巴的语调和不敢直视她的动作看来,似乎很有这个可能。这下她给逗乐了。
“你觉得在我能阻止的情况下,我会坐视别人死掉么?”
他耸了耸肩。“并不是什么‘别人’,就恰恰是我。你表现得很明白了,你并不太喜欢我。我不是要跟你争辩什么,真的,我只是……感谢你做了这些,我很清楚你无需这样。”
“我懂了。”她柔声嘲笑着他的苦恼。或许她不应该这样,可她就是忍不住。“无论我怎么看待你,玛瑞克王,我都不希望你死。我确实有这么做的必要,所以不需要谢我。”
“不,需要的。”他终于迎上了她的眼神,表情极为诚恳,“我会想办法回报你的。我保证。”
菲奥娜的反对欲言又止。她想要告诉他,他不用保证什么回报。她不希望有哪个人类领主“欠”她任何东西,不过他自己能真正看明白这一点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欠一个精灵或者说法师的人情能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情。
但她不能这么跟他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在这广阔湖泊绿色的岸边,只有一片寂静的沉默。
随后她打了个颤,尴尬的时刻过去了。他窘迫不安地看向了别处,而她则背转了身。“悉听尊便。”她耸肩答应道。她估摸着他很擅长于故作姿态。这也是他国王魅力的一部分,不是么?运气好的话,他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实际上,这正是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才对。
他们沿湖岸而行,经过这白色的废墟划出了一条圆弧。另一种声音也适时掺杂在滴水声中间:一种仿佛从他们四周传来的奇怪呢喃[ 后详。《龙腾世纪:审判》中悲伤之井的泉水特征在很大程度上重现了这段情节,呢喃声经过倒放是一段低语,其中就提到了“召礼”,可以看作是本小说的彩蛋。]。玛瑞克认为这其实是水流声,但她并不那么确定。水面起着涟漪,令洞顶的绿光跳起了舞,可却没有会造成晃动的潮流、水花之类。她没感觉到有暗裔,但这并不代表这里没有别的家伙出没。
他们毫无预警地就找到了邓肯。小伙子就坐在岸边一块相当大的废墟上。那块废墟格外厚重,看起来就像一艘船似的。“船头”悬在水面上方,而邓肯就坐在那边沿上晃荡着脚,闷闷不乐地瞪着远方。
他们接近过去,可菲奥娜并不想踏上那块废墟。那白色的表面看起来很滑,而且黏答答的。谁知道它到底稳不稳当呢?咸臭味还熏得她鼻孔很不舒服。
“邓肯?”她柔声叫着他。
他并没有看向这里。“来抓我了哈?”
“是我自己要来的。邓肯,这很愚蠢。你为啥要这么做?”
“他们不希望我回去。”他叹了口气,凝视着下面浑浊的湖水。“也许吉纳维芙不这么想,可其他人都是。而且我也不想回去。”
“那么说你更喜欢在这底下摸黑游荡?”
“也没有那么黑。”他轻笑起来,不过笑声单调而又苦涩。此时水中闪烁的绿光更亮了,宛如在回应他的话语。他饶有兴味地注视着波纹所构造出的发光图案。
“但是这样很危险。吉纳维芙差点就命令我们离开了。”
“她是该这么做。要我也会这么做。”
菲奥娜看向玛瑞克想要他帮忙,但他只能无奈地耸耸肩。他并不了解邓肯,可她肯定以为他们在一起旅行的日子里已经建立起了某种关系。就算是这样,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用同情、甚至可以说是认同的眼神凝视着这个小伙,可他依然保持着沉默。
她抓住那块白色废墟离她最近的突起,试探着它能否撑得住自己的重量。它出奇地坚硬,同时又略微感觉有些黏滑、粗糙,犹如本是砂泥做的表面却几乎全熔成了浆糊。她的手指上还留下了一些灰白的沙砾。她慢慢地爬了上去,感觉自己的鞋跟就踩在淤泥里。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朝着邓肯坐的地方走了过去。
“当心点。”玛瑞克在她身后叫道。
她在邓肯身旁谨慎地蹲下身来,没有像他那样坐在泥里。她发现他的皮甲上全都沾着这些砂泥,仿佛他在里面打过滚似的。
他们好几分钟都不发一语。菲奥娜和他一样看着绿色的水面,并对洞顶上的水光表演大加赞赏。奇怪的呢喃声还在持续,和这湖水一样时涨时退。她还注意到水底下有些古怪的阴影在移动。这儿有鱼吗?也许这就是声音的来源?
她将自己灰卫的意念伸展开去,却什么都没感知到。一点都没有。他们穿过满是腐蚀的一条条通道过来,可这里却没有一丝腐毒的踪迹,这个念头令她不安,但她暂且把它放在了一边。
“我猜我还是得要回去?”他问她道。
“除非你觉得你能自个儿回到地表去。”
“大概不行。”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在罩衫上擦了擦手。她也站起身来,带着他往回走。玛瑞克正焦急地等着,他伸出手帮他们俩先后跳下来,继而转过身,慎重地凝视着邓肯。
“你还好吧?”他问道。
小伙子耸耸肩。“你要知道,我从来都不想成为灰袍守护者。大概我本来就不该当。我觉得吉纳维芙选中我就是个错误。”
玛瑞克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我记得你之前也曾提起过一次。你为什么不想成为灰袍守护者?你是说你不是自愿加入的么?”
“灰卫拥有征募权。”菲奥娜解释道,“这要追溯到很久以前的第一次瘟潮。我们这个组织最终击败了暗裔,所有人都万分感激,于是他们给了灰卫们很多权利,其中之一就是可以征召任何他们想要的人选。一旦组织需要你,你就会被征召进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
“这些年他们并没有怎么行使这项权利。自上次瘟潮过去已经太久了,有些人就认为我们组织不再那么重要,暗裔也不可能再回到地表来了。我们组织只能小心不要把人逼得太急。这也是我们变得如此稀少的原因。”
邓肯从腰带上掏出一块布来,草草擦拭掉沾在自己皮衣和靴子上白色砂泥。她注意到他擦过的黑色皮革上,都蒙上了一层肮脏的灰绿色,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坐上去。
“吉纳维芙就是这么逼我的。”他说,“那时我就要被处决了。”
“处决?”玛瑞克惊讶地问道。
“我谋杀了一个人。”小伙子移开了视线,眼中掠过一丝阴影。菲奥娜看到了,她很想知道玛瑞克能否看得出。她很清楚艰难的生活会把人逼成什么样子。尽管她只了解一小部分邓肯过去的生活,但也足以体恤他的处境了。“我当时已经被丢进了地牢等待绞刑,吉纳维芙来看了我。他们放她全副武装地进了我的囚室,再加上她看我时的表情,我还以为她就是要处决我的刽子手呢。我就想也许他们改变了主意,打算就在那里把我的头砍掉了。”
“是挺容易弄错的。你们指挥官是个极其冷酷的女人。”
“可她却让我坐下,向我解释说她可以带我离开那儿。她可以使我成为灰袍守护者,只要我活得过入盟礼就可以成为一名战士,开始为高尚的事业而战。”
“于是你说行啊。”
邓肯板起了脸:“我说不行。”
“真是个古怪的选择,那你不是坐等着被绞死么。”
小伙子扭动着身体,似乎颇为不安。他有整整一分钟什么话都没说,就在菲奥娜准备中止这场谈话,提议回到其他人那边时,他叹了口气:“我杀的那人是个灰袍守护者。”
“啊。”
“我在旅店里他的房间打劫时被他发现了。本来旅店老板暗中通知我说,这个人会离开一段时间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鬼身份。他拔出剑来,警告我交还刚找到的戒指,但我拒绝了。它很值钱,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有资格拥有它。”
玛瑞克咧了咧嘴:“这资格也太随便了吧。”
“当时我饿着肚子呢。熬了一个艰难的冬天。”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我在那之前从未杀过人。那时我也没准备要杀他,可战斗拖得太久了。他坚决要把戒指夺回去,不肯停手。我就打算将我的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以迫使他屈服……”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又叹了一口气。
玛瑞克似乎有些疑惑:“你为什么那么在意呢?”
“你觉得我应该喜欢杀人?”
“不是。”国王看起来很茫然。菲奥娜瞪了他一眼,想警告他转移话题,但他无视了她。“我所杀的第一个人是出于绝望。我在石头上砸开了他的头。我也不喜欢这样,可他让我别无选择。”
“他感谢了我。”邓肯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我切开了他的喉咙,他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我绝望地想要盖住他的伤口,设法止血,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很感激。就好像他得到了安宁。他抓住我的肩膀阻止了我,我便盯着他看,接着他就感谢了我。”小伙子紧张地捋了捋黑发,转过头去。“这……在我心头萦绕不去。什么样的人才会感谢谋害他的人啊?他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值班的人闯进来逮捕了我。他们将我拖到法官面前,正是他告诉了我那人是一个灰袍守护者。”
“那么说吉纳维芙招募了一个杀死她组织成员的人?”
“她说这很不可思议,因为我居然做到了。”
“可你还拒绝了。”
他感伤地笑了笑:“我只是不知道成为灰袍守护者是否会把我变成像那个人一样,或者像她那样。到时候我会感谢割断我喉咙的人吗?我可不干。我还把他说的话告诉了她,而她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的囚室。”
玛瑞克狐疑地看着这个小伙,不过什么都没说。邓肯耸了耸肩,又清了清喉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并无妨碍。次日我要处刑时,她就在他们把绳套挂在我脖子上之前现了身,告诉他们她要行使征募权。好家伙,他们可不乐意。”
菲奥娜哼了一声:“是啊,他们当然不会乐意了。”她记起了那时候爆发的论战,不仅仅要跟市长大人据理力争,组织内部也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吉纳维芙疯了。征募谋害他们自己人的家伙?而且还是逆着他的意愿强行征募他?然而指挥官一如既往地固执。她到囚室看了邓肯是怎样的人,并发现了他的某种潜质,却没有向任何人解释。
她首次将邓肯带回蒙特西马的堡垒后,他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其他人没有一个愿与他来往,所以他一直都一个人在自己房间吃饭,做事也独来独往。菲奥娜作为组织中最年轻的成员,被迫带他通过了入盟礼。她起初拒绝做这事,但吉纳维芙根本不理会她。最终,邓肯的成长令人惊奇。她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卑微的罪犯,可他却转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家伙。
她把手放在他肩上:“尼古拉斯太悲痛了。他没有在理性地思考。你不必那么在意他说的话,邓肯。”
“哪怕他是对的?”
“嘿。”玛瑞克插话道,“你把那条巨龙打到了地面上。要是你没有那么做的话,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它弄死。”
“是,但死的应该是我。是我跳上了它的背。被它咬碎的应该是我,不是朱利安。”
菲奥娜看得出他的罪恶感。这略微使她感到伤心。她伸出手来,拨开他前额挡住眼睛的黑发,可他没有睬她。“那么死的是你我们就会高兴吗?”她朝他悲伤地微笑说,“哦,邓肯。他救了你,而且我敢打赌如果再让他选择的话,他还是会这么做的。而你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一样会去救他的。”
小伙子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也许吧。”他含糊地说。
她微笑着推了他一把,而他也顺势动了起来。他们三人开始静静地沿着岸边往回走,可玛瑞克忽然踌躇了。
“那个灰袍守护者。”他好奇地看向邓肯,“他为什么不肯把戒指给你?它就那么值钱吗?”
“那是他买来送给他要娶的女人的。”对方头也不回地淡淡回答,“可他没这个机会了。”
“他的名字叫居伊。”菲奥娜补充道,“吉纳维芙就是他的未婚妻。”玛瑞克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谈话就这样一下子终止了。
之后他们也什么都没有说,一步步爬回到了峭壁顶端。呢喃声回荡了一小会,后来就归于平静了。假如那呢喃声是那个硫磺湖里除鱼以外的什么生物发出来的,那它们依然还潜藏在阴影之中。

他们最终回到了那巨龙的洞窟,其他人正等着他们。巨龙的尸骸瘫在石头上,比她记忆中的要小了一些,而且此时它的肚子已经被剖开了一个大口。内脏血腥地散落在地上,凯尔站在其间,一直忙于用腰刀撬着它侧腹的黑鳞。菲奥娜猜想是他剖开了龙的肚子,试图弄一些龙骨。它们是极具价值的,最好的证明就是玛瑞克的附魔宝剑。她不知道这些骨头是否还会跟自然状态下一样硬,可大概不会,否则似乎就没人可以挪动它们了。
哈伏特在他主人脚边兴奋地叫着,不过这只猎狗显然有些瘸,而且行动也完全没有菲奥娜所知的那么迅速了。凯尔低头看着它,咧嘴笑了笑,接着用腰刀割下了一大块龙肉。他把肉丢给了哈伏特,狗儿贪婪地扑上去咬住它大嚼起来。这挺适合它的,她想。
他们进去时,吉纳维芙转身望着他们,严厉地皱着眉头。菲奥娜看到了边上朱利安的尸体,紧紧裹在他黑色的斗篷里,而尼古拉斯仍然跪坐在他身旁。这名战士抬眼一瞥,看见了邓肯。乌莎把手放在他肩上制止他,他明显顿了一下,脸上转成了默哀的表情,然后又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至少矮人是一脸歉意地看着邓肯。至于小伙子有没有看到,菲奥娜可说不上来。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你们也该回来了。”吉纳维芙不耐烦道,“暗裔的胆子大起来了。两只尖啸者试图潜入这里,我们不得不杀了它们。几乎可以肯定后面还会有更多的。”
“哦,我们回来了。”菲奥娜说,“邓肯并没有走远。”
“抱歉。”他含糊说道。
吉纳维芙紧绷着下巴,严肃地瞪着这个小伙,她的嘴抿成了一条缝。他没有抬头正视她,但菲奥娜估计他肯定还是感受到责难了。可能感受不到吗?这一强烈信号正从她身上放射出来。“这算什么?”她厉声对他说,“就连在这深坑通道里,我都要担心你逃跑么,邓肯?”
“我哪儿也不去了。”他说。不过这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应该听任他走的。”尼古拉斯喃喃道,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们听见。吉纳维芙忿怒地睁大了眼睛,转身瞪向他,但这名战士也坚决地回瞪着她。“他跟在我们这儿做什么?”他坚持道,“他是你从瓦尔皇城阴沟里捡来的老鼠。是个谋杀犯!一个窃贼!他不属于这个组织。”
“我说了他属于。”她激动地说。
“他的存在贬低了我们的身份!”
说时迟那时快,吉纳维芙一个箭步冲向尼古拉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她的重手套打上去要比平常厉害得多,把他打得翻倒在朱利安裹好的尸体上。其他人震惊地盯着他们,而她屹立在那战士身前,脸气得通红。尼古拉斯反射性地捂住了脸,惊慌地凝视着她。
“控制住你自己!”她吼道,“这小子打倒了巨龙。他做了份内的事,朱利安也是一样。如果说有人贬低了我们的身份,那也是玩这种无聊把戏的你!”
令人尴尬的沉默笼罩了队伍。乌莎神情紧张地走上前去,对尼古拉斯打了几个手势。菲奥娜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意思,但这明显是要让对方冷静下来。他不安地瞧了吉纳维芙一眼,后者依然屹立在他身前,但却视若无睹地转头用严厉的眼神依次看向其他几个灰袍守护者。
“到我们出发的时候了。我们行动吧,要快。”
“不。”坚定的回答响起。说话的是凯尔。猎人在巨龙的尸体上缓缓站起身,在那怪兽没有鳞片的肚子上擦了擦小刀,随即将它插回了腰带上的刀鞘中。他转过身,用平静而又坚决的眼神迎视指挥官。“我想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再往前就是发疯。”
“这里的指挥官可不是你。”她用低沉而危险的语调说。
“而你的表现也不像个指挥官的样。”他朝专心看着这场对峙的玛瑞克比划了一下,“我们带着费罗登国王。他可不是能够轻易牺牲的小人物。要是我们没有机会成功的话,我们就必须将他带回地表。”
“我们所必须做的是阻止瘟潮发生。”
凯尔遗憾地摇了摇头。现在他戴的那双皮手套已经染满了巨龙肚里那暗红丑陋的血瘀,他就顺手脱掉了。“但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们这样是没有机会成功的,吉纳维芙。”
“你错了。”
“是吗?”他眯起浅色的眼睛,“若是瘟潮真要来袭,那我们当前的职责就是把国王安全送回地表,并帮助他的子民做好准备。要我们找一个可能无法企及的人,就是在浪费精力。”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就因为组织里其他的人不相信你看到的异象?”他举起双手,用恳切的语调央求说,“我相信你的异象,吉纳维芙。我们应该听从它的警示,睁大双眼迎接即将来临的瘟潮。”
她静静地看着他,面容冰冷如石。菲奥娜战栗着,不知道这场争辩会将他们导向何方。他们所有人都万分紧张,忧惧地望着指挥官。她探下身,缓慢地将她那把巨剑从鞘中拔出,金属摩擦发出轻声。她将剑举在胸前,眼睛不离那猎人分毫。威胁的意味很清楚。“有机会阻止它就不行。我认为是有机会的,哪怕这需要我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地牺牲,我们也得顺这条路走下去,直到我做出别的决定为止。”
凯尔似乎无动于衷。他的手谨慎地朝身侧的连枷握柄摸去,但他并没有拿起来。哈伏特感觉到了对抗,竖起颈上的毛咆哮着。它朝吉纳维芙露出了尖牙,而它的主人毫无制止它的意思。情势一触即发。
乌莎站到了他们中间。她朝吉纳维芙和凯尔各伸出一只手拦阻,继而气愤地开始对凯尔打起了手势。动作太快了菲奥娜看不清,但对方似乎是看懂了。他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你同意她的意见?即使是发生了这种情况?”他问道。
矮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再度打起了手势,这次菲奥娜看明白了。牺牲太大了,现在回头太晚了。
“我同意凯尔。”尼古拉斯插了一句。他站起身来怒目而视。
他看向了菲奥娜和玛瑞克,乌莎和凯尔也一样。吉纳维芙没看他们。她全身僵硬,不愿承认她的指挥权将要由多数人的共识来确定。菲奥娜不知道要是多数人都不支持她的话,这个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会自己一个人去吗?会试图杀了他们吗?菲奥娜加入组织的时间还不够长,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走什么样的流程。估计是没有的。面对暗裔的威胁,兵变一般不是个好选择。
“我是来这儿帮助你们灰袍守护者的。”玛瑞克慢吞吞说道,“你们对暗裔的认识肯定比我多。要是有机会拯救费罗登免遭瘟潮侵袭,那我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但如果没有机会,那就看你们怎么定吧。”
“白痴!”邓肯突然脱口而出。
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了他。菲奥娜以前从未见这小伙如此兴奋过,他几乎都发抖了。邓肯责难般地转向尼古拉斯:“我们杀了一条巨龙。一条巨龙啊!而现在你想要回头了?你觉得朱利安会怎么说啊?”
“不用你告诉我朱利安会怎么说。”可是尼古拉斯的话没什么底气,他紧盯着地面了。
“麻烦刚一冒头,你们就都准备夹着尾巴跑了?那就去吧。让朱利安的死毫无意义吧,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本来都不想加入灰袍守护者,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们就是一帮该死的懦夫!”
凯尔竖起了眉毛,但却什么都没说。尼古拉斯也同样保持着沉默。
“我根本不该被你气走。”邓肯继续说着,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红了,“我跳到了那条该死的龙背上,你猜怎么着?居然就成了!你们都没有这么大胆量去做这种事。你们觉得老一辈那些灰袍守护者——那些阻止了之前那几次瘟潮的——也是稳扎稳打地完成大业的?”他猛地冲向吉纳维芙,在她身边站定下来。她依然是一脸的高深莫测,没有任何感谢他的表示。“倘若吉纳维芙是唯一一个有决心要把事情做成的人,那我也会跟着她一起去做。这就是我,阴沟里的老鼠。”
最后一句话是朝尼古拉斯啐过去的。这名战士缩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乌莎交替看着他们两人,悲哀地摇着头,可也没有插手的意思。凯尔朝菲奥娜挑了挑眉毛,没有说出来的疑问很明显了。
她耸了耸肩:“我想话都被邓肯说完了,不是吗?”
最后,凯尔和尼古拉斯对这个决定都没有异议。吉纳维芙接受了他们的浪子回头,也没有多说什么。然而菲奥娜不认为她会忘了这事。她从不会忘记任何事。
他们沿着邓肯曾走过的通道前行,因为菲奥娜指出这条路上有别的小径通往别的方向。毕竟他们不可能再回到原路上去了,否则就会遭遇暗裔,开始一场不惜与巨龙苦斗也要避免的大战。所以他们需要继续向前,才有希望找路回到深坑通道,并顺着它前往奥尔坦地城。菲奥娜个人很想知道,这些洞穴是不是永远在下行。也许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即使之前照凯尔的想法做也是一样无路可退的。
她没有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任何人。
在玛瑞克的建议下,他们还抬着朱利安的尸体。尸体仍旧包裹在他的斗篷里,被他们用肩扛到了不算远的翡翠湖边。将他抬下峭壁那段狭窄的小径费了点力气,但灰袍守护者们都毫无怨言地接下了重担。就连吉纳维芙也没有再提延误的事。
湖岸上,他们站在白色的柱墩中间,取出朱利安的尸体,让他漂浮在绿色的水面上。教会的传统要求火葬尸体、埋葬骨灰,但他们没办法搭起巨大的柴堆,要在岩石底下埋什么东西就更不可能了。这样总比把他们的伙伴留在洞窟里,丢给暗裔大军去“怜悯”要好。
他们望了尸体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沉默不语。菲奥娜认识他并不久,但她一直都很欣赏他安定的天性。作为一名战士来说,他思维颇为缜密周到。他从来都是把她当做一名灰袍守护者同伴看待,对于一个低微的精灵兼法师来说,这是难能可贵的。
尼古拉斯跪坐在水边,极为悲痛地垂着头。其他人都假装没有注意到,让他至少能维持自己的那点尊严。
“下为深渊,一切灵魂之井。”玛瑞克吟诵道,“这翡翠之水使生命得以重生。来我这里,孩子,我将拥抱你。”他走到尼古拉斯身边,轻柔地把手放在他肩上。尼古拉斯抬起头,感激地看着玛瑞克,眼中满是泪水。
“我的怀抱中即是永恒。”
尸体缓缓地沉入了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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