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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我家就是你家

打不开的箱子打开了,牢不可破的架子破坏了,一只貘太过得意,忘了该保持礼貌,失去的事物找了回来。
九月穿过着火的伤口时眯起眼,做好心理准备,等着有东西跳出来好好跟她大打一架。
没想到什么也没发生。她睁开眼睛,依旧什么事也没有。茉德和依阿高还在她身边,就像影子那样站在她背后,但九月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牛头人不见了。狂风和强靭纠缠的荒地花的气味也消失了。他们在一栋沉默阴暗的房子内部。到处都是影子一一平凡、扁平、柔软,不会说话的那种影子。九月盲目地伸手摸索,找到一道楼梯的栏杆,她似乎正要下楼。她离开楼梯,来到房子的前厅,这里搁着一张磨旧的大沙发。一台高大的胡桃木收音机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哇,这是我家呀!”九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空间听起来很响亮,“那是我们的老收音机一一你们看!水槽里都是粉红带黄的茶杯!”
“不对。”女爵的影子低声说,“这是我家。有爸爸的破摇椅,他的酒柜是满的,炉子上还有西红柿汤。”
九月看向影子指的地方,却没看到什么摇椅,也没有酒柜或是汤锅。
“可是你们看,伞桶里有妈妈的伞,而且还是湿的。桌上有我的书。我种的向日葵在窗外刚刚开花,你们看了就知道一一”九月走到窗边,却不见她的向日葵宝宝抬起小小的头,只看见深不见底的洞穴张着大口,里面满是闪亮的钟乳石,颜色鲜红,仿佛原来一片漆黑,被火把照出里面血红的颜色。一条混浊的窄河蜿蜒穿过巨大的洞穴,最后在岩石受侵蚀或断裂的地方化为瀑布,奔流而下。光秃扭曲的树在流水上方弯着身子呻吟,树上结着硕大的石榴,手臂都无法环抱。
九月倒抽口气,跑向厨房窗边一一那里应该看得到她那片长形的草原,她晚上常常凝视着那片草原,几乎认得那里每束毛茸茸的麦穗。那就是绿风来找她,问她要不要去精灵国度的地方。然而,窗外是一片黑暗无边的大海在翻腾,波涛掀得好高,九月相信浪头如果落下来,整个世界都会被淹没。但其实浪头永远不会落下,只会不断往前扑去。
九月冲上楼来到她自己的房间,房间里,她的床铺得整整齐齐,衣服则挂在衣柜里。窗户外什么也没有,只有满天星斗,星空下空无一物,没有大地,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举目所及,只有星星闪烁。
“你们都不对。”依阿高在她背后说。他和女爵像一阵风一样静悄悄地跟着她进了她房间。女爵看起来哭过,她把手臂紧紧抱在胸前。依阿高又说:“这是我在云都的旧房子,那时我还是小猫,还没和红风混在一起变成四海为家的猫。那是我的云床,上面有我很爱的小积雨云枕头,还有我用来打理仪容的雾镜。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没注意到楼下的闪电壁炉,炉子上正旋转烧烤着肥墩墩的烤云。”
“爸爸快回家了。”女爵听起来好渺小,好害怕,九月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挥着戴手套的拳头,统治精灵国度的女孩。
但九月觉得她有一点头绪了:“如果你看到你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房间,依阿高也看到他的房间,那或许我们三个都不是真的回到家了。非洲有种蜥蜴可以为了躲藏,或为了让其他蜥蜴比较喜欢它们,会随心所欲地改变颜色。或许这间房子也想让我们更喜欢它一一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它真正的模样。有可能……可能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来到世界的底部,这里有个地方看起来像所有人的家,因为这世界像人一样也有一间房子。而世界住的房子里,包括了其他所有的房子!而外面呢……”九月不想再看一次令人目眩的星空,“因为我们在所有一切之下,所以外面呢,地下精灵国的一切都聚在这间房子上方。或许那甚至不是地下精灵国,而是其他的地下世界,就像A到L说的一样。一路下去都是地下世界。”
不过女爵的影子并没有听九月说话。她望向卧室门外,看着他们爬上来的楼梯,九月还没说完她自以为是的聪明话,茉德就跑下楼了。女爵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下楼梯,绕过栏杆,穿过厨房,来到地窖门口。九月匆匆跟上去,某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令她不寒而栗。即使她相信自己对这个地方的猜想,但这里的确是她的家。前一年秋天,她曾经和妈妈把腌黃瓜收进那个地窖。离开那天,她把平底锅浸泡在厨房的水槽里,也准备好拿出茶壶泡壶好茶了。但厨房空荡荡的,暗得吓人,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声音,连小狗到处翻找零食的声音也没有。
女爵把手放在门把上。收音机噼里啪啦地响起,他们都吓了一跳,心脏狂跳。收音机冒出一个毕剥作响的声音。
“……法国东北的斯特拉斯堡城外爆发军事冲突,随后出现失踪事件。最初的伤亡报告并不乐观一一”
九月猛然关上收音机。她脸上热乎乎的血液猛烈涌动,她几乎没听到广播里的话。她告诉自己,没人说这里不是好地方。没人说世界的底部是可怕的地方。这里只是很暗,而黑暗没那么可怕,地下精灵国的一切都很黑暗,但黑暗不等于邪恶。
女爵一一茉德_这时走下了通往地窖的阶梯。老旧的木头在她脚下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就连依阿高跟着走下去时,他脚掌下嘎吱的声音也一样响亮。九月真想就这么让女爵自己去。白痴也知道他们应该待在一起,女爵却要莽撞地到处游荡,九月对这样的女孩能有什么奢望?不过即使在家里,手上拿着明亮的提灯,有妈妈陪着,她仍然有点怕地窖。暗极了,而且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况且不论这里多像家,他们毕竟不是在她家。九月不能让和她一样的女孩子自己下去,于是她也走下阶梯,踏进黑暗。
有了一颗心,即使是非常小、非常青涩的心,就会发生这种事。说真的,有了心就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世界底部那栋房子的地窖看起来和你见过的地下室没什么不同,堆满被遗忘的旧物,或是存起来等待寒冷匮乏的日子使用的东西。一罐罐酸黃瓜和一瓶瓶烈酒、果酱,瓶子上都贴着干干净净的标签:青春女神伊敦牌苹果奶油、酒神巴克斯牌上好黑莓酒、夏娃牌蓝带无花果冻、迦梨女神牌热辣腌辣椒。一堆堆逐渐腐烂的旧报纸,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长了深色的青苔。一盏防风煤油灯搁在一大袋郊狼牌超精玉米粉上,灯火摇曳闪烁,照出巨大的蜘蛛网、塞满的书架、女爵与黑豹——而地板正中央有个衣箱。衣箱搁在木台上,以避免在下雨下雪时受潮。衣箱上满是黄铜钉,比猪头还大的黃铜锁紧紧锁住了衣箱。
“打不开的箱子放在牢不可破的架子上。”九月轻声细语。在这样的地下室里,感觉就应该压低音量。“不过说实话,看起来不是很难破坏。”
女爵注视着衣箱,说道:“我好像听见什么。下面这里有什么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在……嚼东西。可是这里只有我们。我们当然没办法再往下了。这里是世界的底部啊。”
接着九月也听到了黑暗中传来一个瘪着嘴嚼食的细小怪
声音,感觉像有只老鼠在啃对它而言太过庞大的东西。依阿高的喉咙深处发出咆哮,然后两眼冒着金光,扭动身子蹲坐下来,腹部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嗅了嗅一个桶子,桶子上写着“拉塔托斯克高产量世界树种子”。他的触须抽动,尾巴左右挥扫。
“好了,够了。”桶子后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低沉声音,
“我出来,叫你的猫退下。小兄弟,别对我咆哮,小心我咬掉你的耳朵。”
依阿高站起来,回到女主人身边,用身体环住她,然后拱起背磨蹭她的肩膀。他站定之后,一只巨大的貘从种子储藏桶后面走出来。
九月是农村长大的,所以不知道貘是什么东西。女爵知道她统治过的所有生物,所以知道这是什么,不过她想到的是他正式的名称。貘已经够稀奇了,这只貘还不只是貘,而是食梦貘。九月觉得他看起来像猪和食蚁兽的杂交,双管状的长长的鼻子像极了小型的象鼻,一双小眼睛闪亮亮,深紫色的毛皮,下背部有活泼的红色条纹,头上有一对圆圆的老鼠耳朵。
“你们打扰我吃晚餐了。”他抱怨,“而且是美味的晚餐。他梦见他妈妈。那种梦总是鲜美多汁,还有可口的配菜。”
“你吃梦?”九月有点惊叹地问。
“当然。”貘舔舔鼻子,“谁都会吃梦。”
“我才不会!”
貘在衣箱上蹭蹭脸颊:“你当然会吃了。如果你不睡觉、不做梦,就会生病,最后一命呜呼。梦能让心活着,就像无聊老套的晚餐能让身体活下去。你不清楚自己运作的方式,不代表你就可以傲慢地评批我怎么讨生活。”
女爵的影子低声说:“我从来不记得我的梦。”
“那你的梦一定很丰盛美味。不记得梦,是因为梦被食梦貘吃了。不过别担心,我们留下不少梦让你们维持健康。我们很小心,就像好农夫一样,好农夫会小心控制宰来吃和养着挤奶的母牛数量。不过凡是人啊,在食梦貘眼里就像满溢甜美奶油的母牛。”
九月觉得她应该自我介绍,并介绍一下女爵和黑豹,但她才开口,貘就嗤之以鼻。他使劲一哼,在地上掀起了一小阵尘雾。
“喔,我知道你们是谁!他每天晚上都梦见你们。我是说你们,不包括那只猫,话说回来,我一向不大注意猫。他们不会做梦,所以我没兴趣。对了,我叫老盹。”
“你说的他,是指没药王子吗?”九月问。
“不然还有谁?”
“他怎么可能梦见我们?”
貘耸耸肩:“魔法道具就是这样。会梦见英雄出现、占有他们的日子。”
“可是他又不是道具,即使他是装在箱子里的男孩,他终究还是个男孩。”
老盹用浑圆的腰推了推衣箱,衣箱微微摇动:“才怪。他就是道具。从来不从箱子里出来,也不会醒来,而且可以被抬起来,放上马车,像行李一样运送。”
“你不觉得有点恐怖吗?我是说,你藏在下面这里,然后一点一点地吃掉他。”
紫色的貘瞪大双眼:“哎,不对,你误会了。完全不是那回事。”
九月红了脸:“别人要是解释得比较慢,我有时候的确容易会错意。”
老盹咯咯笑了,发出呼噜喷气的愉快声响:“我在守护他。应该有人跟你说过吧,所有魔法道具都有看守者。应征得到的话,看守者是不错的工作一一至少目前的情况是这样。我还是小貘时,会在城镇之间来去,吃人们的梦,例如旅店老板在噩梦里会梦见走廊上有无穷无尽的空荡荡的房间,门上都是他旧情人的名字;而法师在他忧心的梦里,梦见他一再经历同一场考试。偶尔我会遇到像我一样的家伙,我们会集体行动一段时间。我们会到万魔都里的食梦貘镇去纵情逸乐,上梦境咖啡馆,点一些很有异国风味的梦,像是露出原形的山怪在她变过的面孔之间迷失了一一或是替换儿梦到了家。不过我这只貘不大正经。我没有志向,什么都不关心。”九月用心倾听,她在精灵国度几乎没遇过谁没有志向,不清楚自己是谁。貘继续说:“但是,有天晚上,我喝了太多上好的矮精灵黃金狂热酒,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老旧巷子里醉倒了。我梦见我不是貘,而是一匹斑马。一头獅子邀我跳舞,我答应了,就像你会在梦中做些粗心的事情一样。可是啊,知道吗?突然间有个家伙吃起了我的一个梦,而我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那只獅子变成一只食梦貘同行,她是只大块头的绿色母食梦貘,臀部是金色的。她的鼻子贴在我的梦上面,我在她鼻子造成的压力下扭来扭去,没办法挣脱。于是我张嘴还击——然后发现她负责守护寡妇的长戟。那种武器曾经属于条纹米尔莫。某个地方的某个女巫说,在世界末日之前不能再使用那个武器。那只食梦貘靠着吃长戟的梦,长得肥肥胖胖,我觉得真有趣,而且它们做的梦和活生生能靠自己力气奋斗的生物做的梦非常不同。我想,感觉就像成为世上第一个尝到鱼子酱的人一样吧。有点可笑,不过只要坚持不懈,慢慢来,就可能真正爱上这差事。所以我醒来之后就加入工会,我的区域编号是333—同伴是那些守护者、女先知、废弃场的狗和稻草人。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女爵完全没注意老盹在说什么。他说话时,她慢步绕着箱子走,用黑靴子的靴尖戳戳木台。她突然跪下来,把手指插进锁里。钥匙孔扩张到她的手能伸进去的大小。她尝试用自己的灵活手指打开巨大的锁,虽然是个好主意(少了好主意,很难真正统治什么),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食梦貘责备道:“小小姐,别急。”
“我不小了。”女爵吼回去。
“呵,而且这么没礼貌,恐怕也不是小姐吧。总之我不能让你开锁。”
九月朝他皱起眉头:“我们得打开箱子,让王子醒来。不怕你知道,有时我的确能随心所欲,那种时候,我通常都会留下不小的烂摊子。”
“小丫头,我是守护者。我的工作就是确保不会有人伤害或打扰这小子。没错,我的确会吃他的梦,但那是因为他已经在下面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我得想办法维生,才能继续守护。你不会叫我吃那些罐子里的东西吧?如果弄出这该死东西的家伙回来,预期看到一瓶醇熟的好酒怎么办?跟你保证,我会被好好修理一顿。我一直在他的梦境里陪着他。他想跳舞的时候,我就和他跳舞。他想看美好的事物毁坏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射杀梦雉鸡。我们会聊我们的困扰,我告诉他这个世界的事。他虽然从来没睁开眼睛,却是我朋友。而你们根本不认识他。”
九月毫不理会食梦貘的辩解,说道:“一定有一把钥匙。”“你没长耳朵吗?这是打不开的箱子,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不可能打开。”老盹揶掄道。
九月咧嘴一笑:“所以是谜语了!我是说,一定是谜语吧。大家一直在说打不开——但是都不说上锁、关住或关闭起来。我很快就会想出答案。我只能用主教该用的方式,换个角度、颠倒地思考。要怎么不打开箱子就拿出里面的东西呢?”
依阿高呼噜呼噜地说:“好好吓唬它,它够聪明就会自己跑出箱子。”
“宣布关着箱子违法就好。”女爵说。
九月在地窖里左右张望。她确定她拥有谜题的所有线索,要是能想出解答就好了。她忍不住想起那个残酷的女王。九月之前和另一个真正的女爵站在满是时钟、神奇又可怕的房间时,击败女爵所需的一切就堆在她四周。她只要够努力想,够渴望就好了。她的视线继续扫过罐子、布袋、坏掉的旧马车轮、转轴和牛奶撹拌器。没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甚至没有看起来像钥匙、楔子或植子的东西。只有蜘蛛神阿南西牌无重量丝线、地狱女神厄里斯奇格牌黑标威士忌等等。
接着她的目光落到了泥土地上。防风煤油灯灰白的光照亮了地上。
衣箱投下一道幽暗深沉的长影子。
“噢!”九月说,“噢,女……茉德,过来。快过来啊。”她还不大习惯用可怜渺小的人类名字叫那个身穿影子衬裙的影子女孩。不过女爵还是过来了。她的黑帽子发出柔和的叮当声。九月指着地上的影子说:“看到了吗?得把影子打开!要打开的不是箱子。平常是本体做什么,影子就做什么,不过这里是地底的最底端,上下颠倒的尽头,或许反过来也行得通,所以影子做什么,本体就会做什么。”
茉德说:“你为什么不能打开影子?”没多久前,她才把手指伸到锁里,但她似乎突然不大愿意帮忙了,好像箱子里有什么会伤害她一样。
“要知道,我其实不晓得一切是怎么运作的。我只是觉得这和你不是同样的影子。这个影子不是活的。没有人可以移动影子,只有影子可以碰到彼此,所以必须由影子来接触、移动它。想让这种事发生,就得在阴影里进行,否则就算把箱子打开,也不会成功。我现在还真会猜这类事情的答案!换个角度想,也该感谢你。不知道如果接受足够的训练,思考能不能像你的魔法一样变得强而有力。我的思考像你以前的魔法一样变得强而有力了。”
老盹蹙起眉头。从来没有貘像他这样把眉头皱得这么深,脖子上猩红的条纹都挤在一起了。
“箱子不可能打开。”他坚持道,“天底下没有任何办法。听说是这样。他们跟我保证了。不可能成功。”但他语带颤抖。茉德碰到箱子影子的盖子时,目光仍然盯住九月,没想到食梦貘突然咬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扯开。
女爵放声尖叫。在这之前,她一直显得渺小、懦弱,和她自己完全不像,简直就像影子的影子。然而老盹方正锐利的牙齿咬穿她深色的皮肤时,她尖叫嘶吼——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死咬住她的这只动物,他正甩动吻部好咬得更深一点。她挺直了背脊,九月发现她的脸变回从前那习惯掌握大权、随心所欲而且从不受任何事阻挠的面孔。
“好大的胆子!”女爵咆哮道,“竟敢咬我?”她一手抓住他的鼻子,把他的牙齿从她身上扯下来。影子血涌出来,然后流到地上。老盹象鼻般的鼻子尖被拉得比九月想象中的还要长。女爵紧紧抓住他。貘的鼻子东找西找,找到了她的伤口。她把他像布娃娃一样丢到一旁,他沉重的身体撞碎了一个木箱,箱子上印的是“冥王特级菇,。深色的土壤洒了出来。女爵眼中泪光闪闪,她弯腰打开箱子的影子,这时她是以自己的身份,也就是愤怒、美丽又恐怖的女爵。但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片刻之后,大锁吐出咔哒声、摩擦声和呻吟声,在打开的同时崩解了,化成镑色的灰。盖子往后一弹一一九月低头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就睡在衣箱里,他的双手交叠在肚子上,身上穿着体面的黑衣,两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的头发是冬日树枝的褐色,有一对毛茸茸的小狼耳,好像九月很久以前在某个制图师头上看到的一样。
“我以为他会醒来。”九月说,“我还以为打开箱子就够了。”
女爵双手捂住嘴巴,紧闭着双眼摇头,仿佛希望一切消失。她火气尽失,又变回茉德。
“不可能,”她轻声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老盹一边说,一边甩掉毛皮上的冥王特级菇,“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想若不是这样,你根本不可能打得开箱子一一我得和管理部谈谈这个该死的漏洞。”
“我不懂,怎么了?”九月问。
“我也不懂。”女爵眼中涌出幽暗的泪水。
食梦貘咬住女爵的手(这次比较温柔),把她拉向他身边。女爵跪倒在地。“听着,”食梦貘说,他的声音充满粗鲁的温柔,就像沉迷饮宴的老人在对年轻伙伴说话,或士兵在和自己人说话,“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小姐和她男人一心想要孩子,却得不到孩子?他们一天到晚渴望孩子,所以一天早上有颗桃子顺流漂下,或是他们家附近长出一棵竹子,或是有个陶瓮被冲上岸,里面发现一个神奇的孩子?那些孩子常常做出奇妙的事——他们会征服巨魔岛,和月亮结婚,或是推翻坏皇帝。但桃子、竹子和陶瓮里的婴儿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知道吧。而他们绝大部分都来自原本应该待在精灵国度的人,那些人原来应该在精灵国度成为妈妈或骑士,至少成为厉害的法师。但季节变换,或是下逐客令的风暴袭击了她的船,或是或仅仅是她的时间用完了。怀着孩子的女人掉回她们自己的世界和她们的孩童身体,睁开眼睛时,和她们离开的时间相差不过片刻。她们在精灵国度怀的孩子会穿过大地,直直坠落,最后来到下面这里安眠,直到有农夫和农妇一心想要孩子,才会有一颗桃子漂过来把孩子领走。只不过这个孩子因为父母的关系,身上有各式各样的魔法。他的箱子没被送到好心的裁缝或磨坊主人手上。他用他血液里的地图魔法把自己埋到最深处。他用他继承的渴望魔法来等待,等了无数的岁月,让桃子和竹子跳过他。后来他变成了道具,而这道具的梦接触到生长在地下精灵国的万物的根,最后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因为大家都吃着他的甜菜、洋葱,喝着他的酒,因为他睡在世界的底部,而他的梦成了所有根吸收的水分。这些岁月中,他只沉睡着,和我一起做梦,他只在等待。等待他妈妈来叫醒他。”
“所以他才是王子。”九月说完觉得这话太奇怪,差点笑出来,“他是锦葵女王的儿子。他之所以沉睡,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出生过。”
食梦貘附和:“但他仍然在慢慢成长,只是慢得要命。而我在他的梦中和他变得很熟。”
九月拉起女爵的手,对她说:“来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童话故事里,这种事只有一个法子。所有沉睡很久、要苏醒的故事都一样。办法很简单,很美妙。算是本位货币了。
九月和茉德在箱子上俯身看着男孩和他的影子。然后九月温柔甜蜜地吻了王子。女爵眼中打转的黑暗泪水涌下她的脸,她吻了她孩子的影子。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九月胸口爆发一阵剧痛,犹如大钟所有指针同时移动的感觉,接着世界像蜡烛熄灭一样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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