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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出去一下。」

正在缝纫的芳丝娃抬起头。三十秒后,彼埃就爬上楼来。如果马修在家,一定也会出现,但他外出到 城裡处理某些神祕事务。我醒来就看到他湿透的衣服还掛在炉前烘乾。他晚上奉召出门,回来后又被叫了 出去。

「真的要去?」芳丝娃瞇起眼睛。打从一早著衣开始,她就怀疑我心怀不轨。她把内衣一件件往我头 上套时,我非但没有埋怨,还自行添加一件温暖的灰色法兰绒。然后我们為我该穿哪件外袍发生争执。我 寧愿穿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些舒适的衣服,也不要穿露依莎的华服。马修的妹妹一头黑髮,肌肤像陶瓷般晶 莹剔透,穿起鲜艳的蓝绿色丝绒(芳丝娃纠正我道:「铜绿」)或噁心的灰绿色塔夫绸(正确名称是「垂 死的西班牙人」)都仪态万千,但这些顏色衬著我遮盖不了的雀斑和金黄透红的捲髮,却显得很可怕,而 且穿这些衣服在城裡走动,也嫌太过奢华。

「或许夫人愿意等罗伊登老爷回来。」彼埃建议道。他不安地把重心从一隻脚交替到另一隻脚。

「不,我想不必。我把我需要的物品列了一张清单,我要亲自去採买。」我捞起菲利普给我的那袋钱 币。「提著袋子好吗,或者我该把钱藏在衣服裡,要用时再掏出来?」歷史小说写到这种场面,总让我觉 得匪夷所思——妇女把各种东西都塞在衣服裡——我迫不及待想体会在公共场合拿取东西是否真的像小说 家暗示的那麼方便。譬如十六世纪的性行為,就不像浪漫爱情小说裡写的那麼容易得手。别的不说,碍事 的衣服就太多了。

「夫人不用带钱。」芳丝娃指著彼埃说,彼埃把繫在腰间的一个袋子解下来。那袋子显然是个无底洞,装了 一大堆有尖芒的物品,包括针、别针、一组像用来撬锁的工具、一把匕首。我的皮革袋装进去 后,他只要稍微一动,就会叮噹作响。

来到水街上,我以我的木头套鞋(这种楔形木製品很有用,套在鞋子外面,让我不至於直接踩到粪 便)允许的最大限度,迈开充满自信的大步,往圣保罗大教堂走去。衬皮草的斗篷在我脚边飘拂,厚重的 布料把缠人的雾气屏挡在外。近来连日阴雨,今天暂停,但天气一点也没有变得乾爽。

我们的第一站是普莱尔师傅的烘焙店,买些醋栗小麵包和蜜饯水果。我下午常觉得饿,想吃些甜食。 下一站在黑衣修士区通往伦敦其他区域的巷子口,是一家生意繁忙的印刷铺,门口掛了个船锚招牌。

「早安,罗伊登夫人。」我一踏进门,店主就招呼道。显然我的邻居不需介绍就认识我了。「来帮妳 先生取书吗?」

虽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麼书,却自信地点点头,他便从架子高处取下一本薄薄的书。随便翻书页, 可以看出这是一本谈军事与弹道的书。

他包起马修的书,说道:「很抱歉妳那本医学书没有精装版。等妳暂时不用的时候,我可以请人照妳 喜欢的方式装订起来。」

原来我那本疾病与疗法大全来自这家店。「谢谢你,呃……贵姓?」

「敝姓费尔德。」他道。

「费尔德师傅。」我重复了一遍。一个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女子,背著一个幼儿,还有一个小孩牵著她 的裙子,从店后的办公室走出来。她的手很粗糙,沾著洗不掉的墨跡。

「罗伊登夫人,这是贱内贾克琳。」

「啊,罗伊登夫人。」这女人有柔和的法国口音,让我联想到伊莎波。「妳先生告诉我们妳很爱读 书,霍利太太说妳研究錬金术。」

贾克琳和她丈夫还真了解我,无疑我穿什麼尺寸的鞋子,喜欢吃哪种肉做的派,他们也都知道。这麼 说来,我倒觉得很奇怪,黑衣修士区竟然好像没有人发现我是个女巫。

「是的。」我把手套拉直。「你有卖没装订的纸吗,费尔德师傅?」

「当然。」费尔德困惑地皱起眉头。「妳的札记簿已经用完了吗?」哈,我那本笔记也是从他这儿来 的。

「我需要信纸、」我解释道:「封蜡。还要一个印鑑。这儿买得到吗?」耶鲁大学书店出售各式各样 的文具、笔、色彩鲜艳得毫无意义的鱲条,还有做成各种字母的廉价铜印。费尔德与他的妻子对望一眼。

「今天下午我就送纸过去。」他道:「但妳的印鑑若要打成一个指环,得去找金匠。我这儿只有报废 的印刷机字母,可以融化重铸。」

「或者去尼可拉斯?瓦林那儿看看。」贾克琳建议:「凡是金属他都在行,还会做很好的鐘。」

「就在巷子另一头吗?」我指著后方问。

「他不是金匠。」费尔德反对道:「我们不要给瓦林先生添麻烦。」

贾克琳毫不退缩。「住在黑衣修士区有很多好处。接工作时不必受工会约束就是其中一。况且金匠工 会不会因為一枚女用戒指这麼小的东西找任何人麻烦。但妳要买封蜡,罗伊登夫人,得去药剂师那儿。」

肥皂也在我的购物清单上,而且药局有蒸馏设备。虽然我的重心已从鍊金术转移到魔法,也没有必要 放过学习有用的知识的机会。

「最近的药局在哪儿?」

彼埃咳嗽一声:「您或许该跟罗伊登老爷商量一下。」

马修的意见可多著呢,多半他会差芳丝娃或彼埃跑个腿,去把我要的东西买来。费尔德夫妇兴趣盎然 地等著看我怎麼回答

「或许吧。」我不悦地瞪著彼埃。「但我还是想听费尔德师傅的建议。」

「约翰?贺司特很受敬重。」贾克琳从小孩手中抽出裙子,带点儿调皮的神态说:「他配的药水治好 了我儿子的耳朵。」如果没记错,约翰?贺司特也对鍊金术有兴趣。说不定他认识一个女巫。说不定更 棒,他自己就是个巫师,那麼我真正的目的就顺利达成了。我今天不是单纯出来购物。我出来是要给人看 见。巫族天性好奇。我用自己做饵,说不定会有人上鉤。

「据说彭布罗克女伯爵的孩子闹偏头痛时,也找他治疗。」她丈夫补充道。所以我去过贝纳堡的事, 这一带的人也全知道了。玛莉说得对,我们受到监视。「贺司特师傅的店靠近保罗码头,招牌上画了一个 蒸馏器。」

「谢谢妳,费尔德太太。」保罗码头想必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我当天下午就可以过去。我在内心的 地图上调整今天的出行路线。

辞出费尔德商店后,芳丝娃和彼埃转身就往回家的方向走。

「我要到教堂去。」我说,朝反方向走去。

眼一花,彼埃已站在我面前:「老爷会不高兴的。」

「老爷不在这儿。马修严格规定,不论我到哪儿,你都要跟著。但他没有说,我要关在家裡当犯 人。」我把书和麵包塞到芳丝娃手中。「如果马修比我先回家,告诉他我们在哪儿,而且我很快就会回 来。J

芳丝娃接过那些东西,跟彼埃意味深沉地互望一眼,便朝水街走去。

「要小心啊,夫人。」我从彼埃身旁走过时,他低声道。

「我一直都很小心。」我镇定地说,一脚立刻踏进一个水洼。

两辆马车撞在一起,挡住了前往圣保罗大教堂的路。这种笨重的车辆像现代密闭的厢型车,一点都不像珍?奥斯丁电影裡那种花俏的马车。我绕过车祸现场,彼埃紧跟在后,避开愤怒的马匹和同样愤怒的乘 客,他们站在马路中间大声叫骂,追究肇事责任。但车夫好像没事人似的,高居驾骏座上低声交谈,超脱 这场争执之外。

「这种事常见吗?」我问彼埃,同时把兜帽往后拉一点,好看得见他。

「新式的交通工具很讨厌。」他闷闷不乐道。「大家走路或骑马比较好。不过没关係,这东西不会普 及的。」

当初他们对亨利?福特也这麼说,我想道。

「保罗码头有多远?」

「老爷不喜欢约翰?贺司特。」

「我没问你这事,彼埃。」

「夫人要到教堂附近去买什麼?」教了那麼多年书,彼埃转移重点的技巧在我眼裡真的不算什麼。但 我不打算把我们大老远跑到伦敦另一头的真正动机透露给任何人。

「书。」我简短地答道。

我们来到圣保罗大教堂周边,每一吋没有被纸遮住的空间,都有人在卖东西或提供服务。倚靠教堂外 墙搭建的一个棚子,延伸出来的斜顶下面,有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坐在板凳上。在这种地方,这样的办 公场所為数不少。有一群人围在他的摊位四周。如果我运气够好,他们之中会有一个巫族。

我穿过那群人。好像全是凡人。真令人失望。

那人吃了一惊,抬头望过来,他正在替一位等候的顾客仔细抄写一份文件。一个抄写员。拜託,这可 不要是莎士比亚,我暗中祈祷。

「可以為您效劳吗,罗伊登夫人?」他带著法国口音道。不是莎士比亚。但他怎麼会知道我的身分。

「你卖不卖封蜡,还有红墨水?」

「我不是药剂师,罗伊登夫人,而是个穷老师。」他的顾客开始嘟噥,抱怨杂货商、药剂师和其他巧 取豪夺的商人牟取暴利。

「费尔德太太告诉我,约翰?贺司特製作品质优异的封蜡。」许多人转过头来看我。

「但很贵哦。他的墨水也贵,是用花做的。」人群中传来嗡嗡话声,肯定这人的评语。

「你能指给我看,他的店铺在哪个方向吗?」

彼埃抓住我手肘。「不可以。」他在我耳畔悄声道。但此举只替我们赢得更多凡人的注意,他立刻把 手放下。

抄写员举手指向东方。「妳会在保罗码头找到他。先走到主教头,然后往南。柯努先生应该认得 路。」

我回头看著彼埃,他目光固定在我头顶上方一个定点。「是吗?谢谢你。」

「那是马修?罗伊登的老婆?」我们走出人群时,听得有人咯咯笑道:「我的天啊,难怪他总是一副 累得快死的德性。」

我没有直接往药局方向走,反倒用眼睛盯著教堂,沿著它庞大的外围慢慢绕个圈。以它的规模而言, 这座教堂的造型出乎意料地优雅,只可惜遭雷撃破坏的部分永远无法恢復旧观了。

「这不是去主教头最快的走法。」彼埃紧跟在我身后只有一步远,.不是他通常保持的三步距离,所以 只要我停下脚步往上看,他就会撞到我。

「塔尖有多高?」

「几乎跟这栋建筑的长度相当。老爷总很好奇,他们怎麼能把房子盖得这麼高。」失去的塔尖原本会 让整栋建筑看起来直入雲霄,以细长的尖塔跟扶壁的雅致线条及哥德式高窗互相呼应。

我觉得体内能量直线上升,令我联想到七塔附近的女神神殿。大教堂的深处,有某种东西意识到我的 存在。它发出一声低吟,我脚底传来微震,那轻吁是对我的招呼——然后一切又消失了。这儿曾经有股力 量——令所有巫族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我掀开遮脸的兜帽,慢慢打量圣保罗大教堂广场上每一个买东西或卖东西的人。魔族、巫族、血族偶 尔向我这方向投来一瞥,但这儿有太多活动,我一点也不引人注目。我需要更私密的环境。

我绕过教堂东侧,继续往它的北面走。噪音变响亮。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站在露天高台上的男人 身上,讲台上方搭了一顶画有十字架的棚子。由於没有电力扩音设备,这人為了吸引听眾注意,不得不厉 声疾呼,以夸张的手势,描述地狱裡火与硫磺的可怕场面。

凭我一个女巫,绝对竞争不过这些个地狱和天谴。除非我做出某种危险动作引起注意,否则即使有巫 族看到我,也只当我是个出门购物的同族。我克制住一声挫折的嘆息。原本我的计画似乎简单得不至於出 错。黑衣修士区没有巫族,圣保罗大教堂这一带的巫族却太多。但彼埃在旁,又打消了所有超自然生物基 於好奇接近我的意愿。

「你待在这儿别动。」我下令道,同时严厉地瞪他一眼。要不是他站在一旁,散发出吸血鬼的反对气 息,我一定更有机会跟友善的巫族对上眼。彼埃往一家书摊的直立支架上一靠,不发一语地看著我。

我走进圣保罗大教堂十字架下方的人群裡,东张西望,好像在找走失的朋友。我等待巫族眼光的刺 痛■。他们在这儿。我感觉到了。

「罗伊登夫人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什麼风把妳吹来的?」

乔治?查普曼红润的脸,从两个脸色阴鬱的绅士的肩膀之间探出来。他们正在听那名传教士把世间所 有的弊端都怪罪在天主教内部的营私结党和商人的投机取巧上。

找不到巫族,黑夜学派的成员却随处都是,一如往常。

「我要买墨水,还有封蜡。」我重复这句话的次数越多,听起来就越空洞。

「那妳该去药局。来吧,我带妳去找我相熟的药剂师。」.

「时候不早了,查普曼大师。」彼埃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说道。

「罗伊登太太有机会该多出来散散心。船夫说雨季又要回来了,他们很少说错的。况且约翰?陈德勒 的店就在城墙外的红十字街,离这儿不到半哩路。」

这麼说来,遇到查普曼非但不是坏事,甚至算得上幸运。我们散步途中,总会跟某个巫族擦肩而过 吧。

「马修不会反对我跟查普曼大师一块儿散步——尤其有你在旁,他更不会反对。」我对彼埃说,同时 挽起乔治的臂膀。「你那家药局离保罗码头近吗?」

「刚好是反方向。」乔治道:「但妳不要去保罗码头买东西。那儿只有贺司特一家药局,他开的价格 已超出理性的范畴。陈德勒师傅提供更好的服务,只要一半价格。」

我把贺司特放在改天待办事项的清单上,便挽起乔治的手臂。我们閒步走出圣保罗大教堂的广场,向 北的一路上,有很多豪华的花园住宅。

「亨利的母亲就住在那儿。」乔治指著我们左侧一栋特别富丽的建筑物说:「他讨厌那栋房子,寧可 住在马修那条街的转角,直到玛莉说服他,他的住所实在配不上伯爵的身分。现在他搬到河滨的一栋房 子。玛莉很高兴,但亨利觉得那个地方太阴沉,湿气让他的筋骨很不舒服。」

波西家宅再过去就是城墙。伦敦老城的围墙是罗马人為了保卫伦狄尼亚€)抵抗侵略者而建,这时仍充 当城市的正式边界。我们一走出赤杨门,踏上一座矮桥,就见田野开阔,一簇簇房舍围绕著一座座的教 堂。与田园风光一起涌来的臭气,令我不由得举起戴著手套的手撝住鼻子。

「护城河。」乔治带著歉意,指著我们脚下那条满是污泥的河说道。「唉,但这是最直接的路线。空气很快就会改善啦。」我抹一下盈眶的泪水,但愿他说得没错。

乔治带著我沿著街道往前走,这条街很宽,容得下来往的马车、载满食物的货车,甚至还有一队公 牛。我们边走,他聊著他去拜访出版商威廉?庞松比的经过。听说我没听过这名字,查普曼差点崩溃。我 对伊丽莎白时代的图书业所知不多,所以鼓励他多聊一点。乔治谈起包括克特在内的许多剧作家,遭受庞 松比冷落的八卦,十分起劲。庞松比偏好严肃的文学,他延揽的作家确实都很有分量:爱德蒙?史本赛、 彭布罗克女伯爵、菲利普.锡德尼。「庞松比也想出版老马的诗,但他拒绝了。」乔治困惑地摇头。

「他的诗?」我忽然停下脚步。我知道马修喜欢诗,却不知道他也写诗。

「是啊。老马坚持他的诗只适合给朋友看。我们都很喜欢他為玛莉的哥哥菲利普.锡德尼写的悼亡 诗。『眼与耳与每个念头\都被他的甜蜜完美吸引。』」乔治笑道??「那首作品真是可圈可点。但马修对 印书不感兴趣,抱怨说那只会引起争议,惹来未经周详思考的批评。」

马修虽拥有现代化的实验室,守旧的观念却反映在他对古董錶和老爷车的偏爱上。我咬紧嘴唇,不让 自己因找到他墨守成规的新证据而笑出来。「他的诗都写哪方面的题材?.」

「大部分是爱情与友情,不过最近他跟华特在交换有关……更黑暗主题的诗句。最近他们的想法都好 像有志一同。」

「更黑暗?」我皱起眉头。

「他和华特对周遭发生的事不见得都赞同。」乔治压低声音道,眼光在路过的人脸上闪来闪去。「他 们很容易不耐烦——尤其是华特——经常对有权有势的人撒谎。那是一种危险的习惯。」

?伦敦古名伦狄尼亚(Londinium),从一世纪到五世纪曾被罗马人佔领,為英伦三岛的商业中心。当时伦敦的范围很小,罗马人建筑的城墙随著城 市扩张陆续拆除,今日只剩少许遗跡。


「撒谎。」我缓缓说道。有首著名的诗叫作〈谎言〉,作者是无名氏,但经常被归在华特?芮利名 下。「『向朝廷说,它会发光\像腐木般光芒四射』?」

「原来老马也念他的诗给妳听。」乔治再度嘆口气。「他能够用少数几个字表达丰富的感情与意义。 我羡慕他这种才华。」

虽然我对这首诗耳熟能详,但马修跟它有关,我却是第一次知道。不过今晚自有充裕的时间,好好探 究我老公的文学成就。我暂时搁下这话题,专心听乔治发表他对作家是否為了生存而被迫出版太多作品, 还有為了避免印刷时出现太多错误,需要优良校对等方面的高见。

「陈德勒的店就在前面。」.乔治指著前方十字路口,有个平台上立著一个歪歪倒倒的十字架。一群男 孩正忙著把一块石头从地基上挖出来。不需要有巫术就可以预知,那块石头马上就扔向店裡,破窗而入 了。

我们越接近药剂师的店,风就越冷。正如同圣保罗大教堂,这儿有另一股力量涌现,但笼罩这一区的 是种贫困、绝望的压迫感。街道北侧有座倒塌的古塔,它周围的房屋看起来好像风吹就会倒。两名少年懒 洋洋走过来,好奇地打量我们,直到彼埃低吼一声,让他们停下脚步。

约翰?陈德勒的店跟周围的惊悚气氛搭配得很完美。这是个阴暗、怪味衝鼻、令人不安的地方。天花 板上掛了 一隻猫头鹰标本和某隻不幸动物利牙森森的下顎,下方掛了 一幅四肢断裂、被多件武器刺穿的人 体图,这倒楣鬼的左眼眶裡,还以俏皮的角度插了一根钻子。

一个偃僂的男人从帘子后面走出来,边走边用身上那件泛出锈红的黑羽绸外套袖子擦手。他的衣服很 像牛津或剑桥大学部学生穿的学者袍,而且同样皱得不成样子。明亮的淡褐眼迎上我的眼睛,没有丝毫迟 疑,我的皮肤发出刺痛的认知。陈德勒是个巫师。穿越大半个伦敦,我终於找到了一个同族。

「你这条街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危险呢,陈德勒师傅。」乔治从门口张望外面那群徘徊不去的男孩。

「那群小子越来越野了。」陈德勒道:「今天有什麼可效劳之处,查普曼老爷?你需要更多药水吗? 头疼又犯了吗?」

乔治详细描述了他全身上下的各种疼痛。陈德勒不时喃喃安慰他几句,然后把一本帐册拿过来。两个 男人专心研究帐目时,我趁机观察周围的环境。

伊丽莎白时代的药局显然也充当杂货店,小小的空间裡,各种商品一直堆到天花板。有成堆如同墙上 贴的那幅受伤男子像一样,看得令人怵目惊心的海报画,还有许多罐糖渍水果。一张桌子上堆著二手书, 其中混杂几本最近出版的新书。一组陶罐為这个黯淡的房间添上几许明亮笔触,每个罐子上都标示著药用 香料与药草的名称。取材自动物的标本也有展示,除了猫头鹰和下顎骨,还有若干乾瘪皱缩的啮齿类,倒 掛著尾巴,扎成一束束。我还看到罐装墨水、鹅毛笔和绕在线轴上的绳子。

整间店按照鬆散的主题分门别类。墨水靠近鹅毛笔和二手书,放在象徵智慧的猫头鹰下面。老鼠乾掛 在标示「灭鼠药」的瓦罐上方,旁边的一本书,不但承诺帮你钓鱼,还教你製作「各种捕捉臭鼬、鵞鹰、 大小鼠辈及其他害虫害兽的机器与陷阱」。我一直想驱除马修阁楼裡那些不受欢迎的客人。这本小册子罗 列的详尽计画,虽然超出我这家主婆兼杂工的伎俩,但我可以找人代為执行。而且陈德勒店裡一串串的老 鼠乾足以证明,他的陷阱显然是有效的。

「借过,夫人。」陈德勒低声道,手从我面前伸过。我著迷地看著他把老鼠拿到工作檯上,以巧妙而 精準的刀法,把牠们的耳朵割下来。.

「那是做什麼用的?」我问乔治。

「磨成粉的老鼠耳朵治疣很有效。」陈德勒挥舞磨杵时,他郑重其事地解释道。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这毛病,转回头去看那隻捍卫文具部门的猫头鹰,找到一瓶顏色鲜艳深沉的红墨水。

妳的魅人朋友不会愿意把那瓶子拿回家的,夫人。那是用鹰血做的,专门用来写爱情符咒。

原来陈德勒有传音入密的功力。我把墨水放回架上,拿起一本显然经常有人翻阅,书角已捲起来的小 书,第一页画著一头狼攻撃一个幼小的孩子,以及一个人遭受可怕的酷刑,然后处死的画面。这让我联想 到现代杂货店裡那些放在收银机旁边的八卦杂誌。我继续翻阅,大吃一惊地读到一个名叫史督柏?彼得? 的人,以狼形现身,吸食人血,无分男女老幼,都被他吸到致死方休。原来,不仅苏格兰女巫成為眾矢之 的,连吸血鬼也受到注意。,

我眼光飞快掠过书页。最后发现史督柏住在德国的偏远地区,才鬆了 一口气。但接著发现他一名受害 者的叔叔,经营介於我们住处和贝纳堡之间的一家醸酒厂,我又开始焦虑。书中对血腥杀戮描写细腻,并 声称人类极力迎合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超自然生物,也令我惊骇。史督柏在此被说成是一个巫师,他怪异 的行為是因為跟魔鬼签了约,所以他能变形、满足食血者的异常需求。但更有可能,这人压根儿是个吸血 鬼。我把这本书藏在我要购买的另一本书下面,走到柜台。

「罗伊登夫人需要一些文具。」我走近时,乔治对药剂师解释道。

陈德勒小心地在听到我的名字时,让心灵变得一片空白。

「是的。」我慢吞吞说道:「红墨水,如果你有。还要一些有香味的肥皂,用来洗濯。」

「好的。」巫师在一些锡製的小容器之间翻寻了一下,找到正确的商品,便放在柜台上。「妳需要搭 配墨水的封蠘吗?」

「你有什麼都可以,陈德勒师傅。」

「我看到你有一本贺司特师傅写的书。」乔治拿起旁边的一本书,说道:「我告诉过罗伊登夫人,你 的墨水跟贺司特的一样好,价格却只有一半。」

药剂师听了乔治的恭维,有气无力地一笑,便把几支康乃馨色泽的封蜡和两块气味香甜的肥皂,放在

我的墨水旁边。我把那本灭鼠手册和有关德国吸血鬼的书也放上去。陈德勒抬起眼皮,迎上我的眼光。他 的眼神充满警戒。

「是的。」陈德勒道:「对街的印刷商留了几本在我这儿,因為它谈的是一个医学的主题。」

「那麼罗伊登夫人也会感兴趣。」乔治取下那本书,放在我的书堆上。我也不是头一遭忍不住感到好 奇了,凡人怎麼总是对周遭发生的事如此无感。

「但我不确定这本论文是否适合一位淑女……」陈德勒打住话头,意有所指地盯著我的结婚戒指。 乔治迅速的回应完全盖过我无声的驳斥。「唉呀,她先生不会介意的。她是研究鍊金术的学者。」

「买了。」我果决地说。

陈德勒把我们买的东西包装起来时,乔治问他是否可以推荐一个做眼镜的人。

「我的出版商庞松比师傅担心我完成翻译荷马的工作之前,眼睛就会失明。」他自命不凡地解释: 「家母的僕人给了我一个药方,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药剂师耸耸肩膀。「民俗偏方有时候有帮助,但我的药方比较可靠。我会送一种用蛋白和玫瑰水配製 的膏药给你。拿麻纱垫浸在裡面,然后贴在眼睛上。」

乔治和陈德勒為药品讨价还价,并安排交货日期时,彼埃接过包裹,到门口站候。

「再见,罗伊登夫人。」陈德勒鞠躬道。

「谢谢你的协助,陈德勒师傅。」我答道。我初来乍到这座城市,正要找一位女巫帮助我。

「不客气。」他礼貌地说:「其实黑衣修士区也有高明的药剂师。」伦敦是个危险的地方。妳向人求

⑩Stubbe Peter又名彼得.史当普,死於一五八九年。他本是|个富裕的农夫,被控犯下连续杀人与食人的罪行,且被鑑定是一个狼人,所以遭受惨 无人道的酷刑后,斩首再火烧。文献家為他冠上「贝德堡狼人」的绰号。当时有一本小册子报导他的案件,德文版今已不存-英译本在一五九〇 年出版,目前全世界还有两本,一本由大英博物馆收藏。

助要谨慎。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知道我住什麼地方,乔治就兴高采烈地告辞,把我拉到外面街上。彼埃在后面跟 得那麼近,我不时感觉到他偶尔呼出的寒冷气息。

我们回城的路上,沿途都被不容误解的目光触及。我在陈德勒店裡的时候,已经有人发出警讯,一个 奇怪的女巫在附近现身的消息,已散播到整个这一区。我终於达成了今天下午的目标。两个女巫走到屋 外,站在门口台阶上,勾著手臂,用刺人的敌意观察我。她们的脸孔和体型都很相似,我猜她们是双胞 胎。

「魅人。」其中一个嘟噥道,朝彼埃吐了口口水,交叉手指做了一个驱魔的手势。

「来吧,夫人。天晚了。」彼埃紧抓著我的手肘说道。

彼埃一心想尽快带我离开圣吉尔斯区,乔治则想喝杯酒,所以我们回黑衣修士区花的时间,远比出来 时短。安全抵达鹿冠,仍不见马修的踪影,彼埃去找他,也一去不回。不久,芳丝娃就强调时间不早,我 必须休息。查普曼得到暗示便告辞了。

芳丝娃坐在火炉旁,女红放在一旁,眼睛盯著门。我试用我的新墨水,把购物单上的物品一一勾掉, 然后加上一项「捕鼠器」。接著我开始看贺司特的书。它用白纸慎重地包好,遮掩猥褻的内容。这本书列 举性病的疗法,大多数都用到含毒性的水银浓缩剂。难怪陈德勒反对已婚妇人买这种书。我刚开始读第二 个引人入胜的章节时,便听见马修书房裡传出低语声。芳丝娃抿紧嘴唇,摇摇头。

「今晚他需要远超出家中存量的酒。」她道,拿起一个放在门旁的空酒壶,就往楼梯口走去。

我追随我丈夫的声音。马修仍在书房裡,把身上的衣服一 一剥下,扔进火裡。

「他是个邪恶的人,老爷。」彼埃替马修解下长剑,神情冷酷地说。

「『邪恶』还不足以形容那个恶魔,能描述他那种人的词汇还没有发明。从今以后,我可以当著法官发誓,他就是魔鬼本尊。」马修用修长的手指解开紧身上衣的繫带。衣服掉到地上,他弯腰拾起。衣服飞 过空中,掉进火堆,但并没有快到足以隐藏沾在上面的血跡。一股包含潮湿石头、岁月、污秽的气味,突 然唤起我被囚禁在皮耶堡的记忆。我胃裡的东西翻上喉头,马修转过身来。

「戴安娜。」他看到我痛苦不安,一 口气从头上扯下衬衫 '跨过他踢掉的靴子、只穿一件麻纱内裤, 就衝到我身旁。火光在他肩头跳跃,他许多条疤痕中的一条——又长又深,正好位於肩关节上方——闪烁 著忽隐忽现。

「你受伤了吗?」我挣扎著从收缩的喉咙裡吐出字句,眼睛盯著火炉裡燃烧的衣服。马修随著我的眼 神望去,低低咒骂了 一声。

「那不是我的血。」马修身上沾了别人的血,不能算是安慰。「女王要求我在……审问一名犯人时 要在场。」他稍作迟疑,让我意识到他避免用「刑求」之类的字眼。「让我先洗个澡,然后我陪妳吃晚 餐。」马修的话很温暖,但他的表情疲倦而愤怒。他很谨慎地不来碰我。

「你在地牢裡?」那股气味我不会认错。

「我在伦敦塔。」

「你的犯人——死了吗?」

「是的。」他用手遮脸:「我本来希望去得够早,来得及阻止——这一次——但我算错了潮水。我能 做的,再一次,就只是坚持让他的苦难结束。」

马修曾经目睹这个人死过一次。今天他本来可以留在家裡,不介入伦敦塔裡某个失落灵魂的下场。我 伸手去触摸他,但他往后退开。

「女王一旦发现这个人在透露祕密之前就送了命,一定会惩罚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就像大多数凡 人一样,伊丽莎白会选择性地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他道。

「是什麼人?」

「一个巫师。」马修面无表情道:「他的邻居密报他有一个红头髮的人偶。他们担心那是女王的偶 像。女王担心苏格兰的女巫阿格妮丝?山普森和约翰.范恩等人的行為,会鼓励英格兰的女巫对她採取不 利的行动。不,戴安娜。」马修示意我留在原地,不要试图走上前去安慰他。「我绝不会让妳更接近伦敦 塔和其中发生的事。到客厅去,我马上就来。」

离开他很困难,但服从他的要求是我目前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摆在桌上的酒、麵包和乳酪一点都引不 起食慾,但我还是拿起一个那天早晨我买的小圆麵包,慢慢剥成碎屑。

「妳的好胃口消失了。」马修像隻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房间,替自己倒了些葡萄酒。他一口把酒吞 下,又重新斟满。

「你也一样。」我道:「你没有定时进食。」盖洛加斯和韩考克一再邀请他跟他们一起去夜间狩猎, 但马修每次都拒绝。

「我不想谈这个。给我讲讲妳这一天怎麼过的吧。」帮助我遗忘。马修没说出口的话在房间裡悄声迴 盪。

「我们去买东西。我帮你拿了你向理查?费尔德订购的书,还见到他的妻子贾克琳。J

「啊。」马修的笑容扩大了,嘴角的压力也舒缓了一些。「那是新费尔德太太。她比她的第一任丈夫 长寿,现在正带著第二任丈夫跳快乐的舞。妳们两个大概下个週末之前就会成為好朋友。妳见到莎士比亚 了吗?他跟费尔德夫妇住在一起。」

「没有。」我在桌上的麵包屑越堆越高。「我去了大教堂。」马修上半身稍微前倾一些。「彼埃跟我 一起。」我连忙补充,把麵包扔在桌上。「而且我遇到乔治。」

「他一定在主教头附近徘徊,巴望遇见威廉?庞松比,好好巴结他。」马修吃吃发笑,肩膀放鬆了。

「我没走到主教头。」我坦白道。「乔治在圣保罗十字架那儿听人讲道。」

「听讲道的群眾裡混著什麼样的人物很难预测。」他温和地说:「彼埃该知道,不能让妳在那种地方 流连。」像变魔术似的,他的僕人出现了。

「我们没有停留很久,乔治带我去他的药剂师那儿。我又买了几本书和一些日用品。肥皂、封蜡、红 墨水。」我咬紧嘴唇。

「乔治的药剂师住在瘸子门。」马修的声音变得平板。他抬头看著彼埃。「伦敦人抱怨罪案太多时, 警长就到那儿去,把所有看起来无所事事或奇怪的人都抓起来。这麼一搅,就算达成使命。」

「如果警长以瘸子门為目标,為什麼巴比肯十字一带有那麼多超自然生物,黑衣修士区这儿却这麼 少?」这问题让马修吃了 一惊。

「黑衣修士区一度是基督徒的圣地。魔族、巫族、血族都早已养成住在其他区域的习惯,还没有搬回 来。但巴比肯十字是数百年前的犹太墓圜旧址。犹太人被逐出英格兰后,市政官员就利用那块未经神圣祝 福的土地,埋葬罪犯、叛国贼、被逐出教会的人。凡人相信它闹鬼,都避开那地方。」

「原来我感受的不快乐是来自死者,不仅是活人的问题。」我来不及闭嘴,话就脱口而出。马修瞇起 了眼睛。

我们的对话无法改善他饱受折磨的情绪,我的不安与时倶增。「我说要找药剂师时,贾克琳推荐约 翰?贺司特,但乔治说,他的药剂师一样好,收费还比较便宜。我没跟他打听附近的环境。」

「陈德勒没有像贺司特一样,推销鸦片给顾客,这一点对我而言,比他开价合理更重要。儘管如此, 我不希望妳去瘸子门。下次妳需要文具,派彼埃或芳丝娃去买就可以了。最好还是去拜访跟我们同在水 街,只隔三个门的那家药局。」

「费尔德太太没告诉夫人黑衣修士区就有药局。几个月前,德拉翁先生跟贾克琳对於她大儿子烂喉咙的最佳疗法有不同意见。」彼埃低声解释。

「即使贾克琳跟德拉翁正午十二点跑到圣保罗大教堂的本堂裡拔剑相向,我也不在乎。戴安娜不可以 漫无目的地在城裡乱走。」

「危险的不仅是瘸子门。」我把那本讲德国吸血鬼的小册子推到桌子对面。「我跟陈德勒买了 一本贺 司特写的讨论梅毒疗法的论文,还有一本关於消灭害虫的书。这本书也有出售。」

「妳买了什麼?」马修的酒哽在喉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本有问题的书上。

「别管贺司特。这本书讲一个人跟魔鬼结盟,他会变身成狼,还会吸血。出版这本书的人之中,有一 个是我们的邻居,贝纳堡旁边的一个酿酒商。」我用手指敲敲书,加强语气。

马修把那本装订很鬆散的书拿到面前。他读到关键段落时,呼吸变得急促。他把书交给彼埃,后者也 同样迅速地看了 一遍。

「史督柏是个吸血鬼,不是吗?」

「是的。我不知道他的死讯传得这麼远。克特应该要告诉我海报和流行出版品中有哪些传闻,这样我 们可以在必要时做些掩饰。不知怎麼回事,他错过了这一则。」马修沉著脸,看了彼埃一眼。「换个人担 任这份工作,不要让克特知道。」彼埃点一下头,表示知道。

「所以这些狼人的传说,只是凡人為了否定吸血鬼存在,又一次无济於事的努力。」我摇摇头。

「不要对他们太苛刻,戴安娜。目前他们正专心对付巫族。再过一百年,轮到的是魔族,这是疯人院 革新的结果。然后凡人便会开始针对吸血鬼,巫婆则只是用来吓唬小孩的童话故事而已。」虽然这麼说, 马修却显得很担忧。

「我们的隔壁邻居心思都放在狼人上,不在乎女巫。如果你会被误认為狼人,我希望你别再担心我, 开始好好照顾自己。更何况,应该在不久以后,就会有个女巫来敲我们的门。」我非常有把握,如果再让马修去找女巫,结果会很危险。我丈夫的眼裡闪现一抹警告,但他紧闭双唇,直到他能控制自己的怒火為 止。

「我知道妳迫不及待想独立,但答应我,下次妳决定自行处理任何事情之前,要先跟我商量。」他的 反应远比我预期的温和。

「除非你答应听我说话。你已受到监视,马修。我确定这一点。玛莉?锡德尼也这麼认為。你好好应 付女王交办的事和苏格兰的问题就够了,这件事交给我。」

他张口想继续讨价还价,我摇头制止。

「听我的话。会有一个女巫找上门来。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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