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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週末平静地过去,我们耽溺在所有準爸爸、準妈妈都会有的臆测之中。柯雷孟家族的最新成员会不会 有他父亲的黑头髮,配上我的蓝眼睛?他会喜欢科学或歷史?他会像马修一样擅长做手工,或像我一样笨 手笨脚?说到性别,我们意见分歧。我自认会生男孩,马修却信心十足会是女儿。

疲倦又开心之餘,我们暂且把未来搁在一旁,从温暖的房间裡眺望十六世纪的伦敦。我们从俯瞰水街 那扇窗开始,远望西敏寺大教堂的高塔,最后把椅子拉到卧室窗口,窥看泰晤士河。虽然天寒地冻,又逢 基督徒的休息日,舟子们仍旧经营送货和摆渡的生意。我们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群船夫瑟缩在水边阶梯 上,空荡荡的船随著波浪忽上忽下。

那天下午,潮水一起一落之际,马修告诉我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他说起十五世纪泰晤士河有次结冻

长达三个多月I冰上开了临时商店,做徒步过河的人的生意。他也记得浪费在瑟维斯法学馆⑩的岁月, 那是他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攻读法律。

「我很高兴你能在我们离开前看到这一幕。」他握著我的手说。人们一个接一个点燃他们的灯,掛在 船首或住家与酒店的窗前。「我们甚至可以设法安排去一趟皇家交易所。」

「我们要回乌斯托克?」我困惑地问。

「或许短期吧。然后就回我们的现代去。」

我瞪著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无法预期怀孕期间会发生什麼事,為了妳——以及孩子——的安全,我们必须监测胎儿的发 展。有很多实验要做,最好做一次基线超音波。况且妳也需要莎拉和艾米莉在旁。」

「但是,马修,」我抗议道:「我们还不能回家。我不知道怎麼回去。」

他用力摇头。

「我们离开前,艾姆解释得很清楚。要回到过去,需要三件东西带妳去妳要去的时空。要旅行到未 来,一定要靠巫术。但我不会用咒语,这是我们到这裡来的原因。」

「妳不能在这裡待到怀胎足月。」马修从椅子上跳起来说。

「十六世纪的女人也一样生孩子呀。」我婉转说道。「何况我不觉得有什麼不一样。我充其量才怀孕 几星期而已。」

「妳会强壮到可以把她和我一起带回未来吗?不行,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在她出生之前。」马修顿了 一下:「如果时光漫步对胚胎造成某种损害怎麼办?魔法归魔法,但这I」他颓然坐下。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安慰他道:「胎儿顶多就像一粒米那麼大。我们既然在伦敦,找人帮我锻鍊 魔法应该没那麼困难——而且会是比莎拉和艾姆更了解时光漫步的人。J

「她应该有一颗绿豆那麼大了。」马修打住。他思索了 一会儿,做出一个决定。「到了第六週,胚胎 所有关键性的发展都已完成。这样妳该有足够的时间。」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医生,而不是父亲。我开始觉 得寧可要那个怒火衝冠的古代马修,也不要他这麼现代而客观了。

「那才几个星期。万一我需要七週怎麼办?」如果莎拉在场,一定会警告他,如果我变得讲理,绝不 是个恶兆。. .

「那就七週好了。」马修沉浸在自己的思维裡。

「嗯,好吧,这样很好。我在从事追寻自我这麼重要的活动时,最好不要催我。」我大踏步向他走

⑩Thavies I目是十四世纪一个名叫John Thavie的商人去世时捐出的j批房屋,出租给附近法院工作的人当住处与办公室,房租充作安德鲁大教堂的 维持费。逐渐的,伦敦的律师开始在这儿训练学徒,成為后来律师公会的滥觴。去。

「戴安娜,这不是—」

我们鼻子对著鼻子站著。「如果不能进一步了解我血液裡流动的力量,我不可能成為一个好母亲。」

「这样不好—」

「你敢说什麼对婴儿不好。我又不是装小孩的容器。」我勃然大怒。「先是你要我的血做实验,现在 又轮到这孩子。」

该死的马修,安静地站在一旁,双臂交叉,灰眼睛泛著冰冷。

「怎麼样?」我质问。

「什麼怎麼样?显然这番对话不需要我参与。妳替我把句子都讲完了。妳想讲什麼儘管讲吧。」

「这跟我的贺尔蒙无关。」我道。话说出口我才想到,这句话适足以证明事实正好相反。

「妳不提起我还没想到。」

「不是听起来那样。」

他挑起眉毛。

「我仍然是三天前的我。怀孕不是生病,也不能抵销我们来此的原因。我们还没有机会看到艾许摩尔 七八二号。」

「艾许摩尔七八二号?」马修不耐烦地哼声道:「一切都改变了,妳也不是同一个人了。我们不能无 限期保密妳怀孕的消息。几天之内,所有吸血鬼都会闻出妳身体的变化。克特过不久也会猜到,他会打听 父亲是谁——因為不可能是我,不是吗? 一个跟魅人住在一起的怀孕女巫,会惹来全城所有超自然生物的 敌意,就连那些不把盟约放在眼裡的也一样。会有人向合议会抱怨。為了妳的安全考量,我父亲会叫我们 回七塔去,但要我再跟他告别一次,我真的受不了。」每提出一个难题,他的声音就提高一点。

「我不认為——」

「对,」马修打断我:「妳不认為。妳不可能想到。天啊,戴安娜。之前,妳违反禁忌跟我结婚。那 不算是空前绝后。但现在,妳怀了我的孩子。这不仅空前绝后^^并且其他生物根本认為不可能。再三个 星期,戴安娜。一分鐘也不能超过。」他毫无转圜餘地。

「到时也不见得能找到愿意帮忙的女巫。」我坚持道。「苏格兰发生那种事以后更困难。」

「谁说一定要愿意的?」马修的笑容让我心头发冷。

「我要到客厅裡去看书。」我转身向卧室走去,一心只想离他远一点。他在门口等著我,手臂挡住我 的去路。

「我不要失去妳,戴安娜。」他道,语气强硬但很平静。「不能因為找一本鍊金术手抄本,也不能因 為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

「我不要失去自我。」我反骏道:「也不想满足你的控制慾。我要先找到我自己。」

星期一,我又坐在客厅裡翻阅《仙后》,正无聊得快发疯之际,门忽然开了。访客。我热切地把书閤
「我觉得我再也温暖不起来了。」华特满身滴水站在门口。乔治和亨利跟他一起来,两人看起来也一 样狼狈。

「哈囉,戴安娜。」亨利打了个喷嚏,然后对我鞠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躬,才走到火炉前,张开手指向 火,发出一声嘆息。

「马修在哪儿?」我问,并指著一张椅子请乔治坐。

「跟克特在一起。我们在一家书商那儿分手。」华特朝圣保罗大教堂的方向比个手势。「我饿坏了。

克特晚餐点的那道燉肉根本不能下嚥。老马说芳丝娃可以替我们做点吃的。」芮利促狭的笑容洩漏了他的

谎 。

男人们正在吃第二盘食物、喝第三巡酒的时候,马修带著克特回来了,怀裡抱著一大摞书,脸上的毛 髮也被传说中的理髮巧匠整治得焕然一新。我丈夫新修剪好的八字鬍宽度与他的嘴相当,脸颊的鬍子很时 髦地修得短小而形状优美。彼埃跟在后面,扛了一麻袋长方形与正方形的纸製品。

「谢天谢地。」华特对鬍子满意地点头道:「你总算恢復本来面目了。」

「哈囉,吾爱。」马修亲吻我脸颊。「认得出是我吗?」

「是啊——虽然你看起来像个海盗。」我笑著说。

「真的,戴安娜。现在他跟华特看起来像兄弟。」亨利同意道。

「你為什麼老是直呼马修妻子的名字?罗伊登夫人受你监护吗?她成了你的妹妹吗?唯一可能的解释 是你打算勾引她。」马罗嘟噥,沉重地倒在一把椅子上。

「别捅马蜂窝,克特。」华特责备他。

「我準备了迟来的耶诞礼物。」马修把手中那包东西推向我道。

「书。」它们簇新的触感让我心慌意乱——紧密的装订在第一次翻开时发出嘎吱声,还有纸张和油墨 的气味。我在图书馆阅览室已看惯了这些书破旧不堪的样子,也不能在用餐时放在桌上。最上面是一本空 白书,用来取代我遗留在牛津的那本。接下来是一本装订精美的祈祷书。装饰得美轮美奐的标题页,画著 圣经中长老耶西?的睡姿,他肚子上长出一棵枝叶扶疏的大树。我皱起眉头。马修為什麼买一本祈祷书给 我?

「翻过来。」他怂恿我,并将手静静地紧贴著我后腰。

背面有一幅伊丽莎白女王跪著祈祷的木刻版画。书中每一页都点缀著骷髏骨架、圣经人物、古典美德的化身。这本书综合文字与图画,跟我研究的鍊金术论著如出一辙。

「这是已婚的良家妇女一定要拥有的书。」马修咧嘴笑道。他压低嗓音,好像在串连什麼阴谋:「它 应该能满足妳充场面的愿望。但是别担心。再来就不是一本可敬的书了。」

我把祈祷书放在一旁,拿起马修递过来的|本厚书。这本书採用缝合式装订,外面包著保护用的厚鱲 纸。厚厚的论著承诺解说所有已知的、為害人类各种疾病之症状与疗法。

「宗教书是很受欢迎的礼物,销路也很好。医疗保健书的市场较小,如果不另外收费,製作精装版的 成本就太昂贵了。」我触摸软塌塌的封面时,马修解释道。他又交给我另一本书.?「运气很好,我已经订 购了这本书的精装版。它刚印好,而且注定会畅销。」

他说的那本书,外面包著简单的黑色皮革,烫了几个银色图案点缀。翻开是菲利普?锡德尼?的长诗 《阿卡迪亚》?的初版。我笑了起来,想起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我多麼讨厌这首诗。

「女巫不能只靠祈祷和医学生活。」马修眼睛裡闪烁著淘气。他凑过来吻我时,八字鬍搔得我发痒。 「你的新面目要花点时间适应呢。」我道,笑著揉掉嘴唇上那种出乎意料的感受。

诺森伯兰伯爵用看一匹有待训练的马的眼神看著我。「这几本书打发不了戴安娜多少时间。她习惯更 有变化的活动。」

「你说得没错。但她不能在城裡走来走去,教授鍊金术课程。」马修好笑地抿紧嘴唇。一小时一小时

?Jesse是是大卫王的父亲,也是耶穌的祖先之一。

?Philip Sidney ( 1554-15006),英国诗人,出身贵族世家,相貌英俊,文采风流,也是英勇的军人,受伊丽莎白女王宠信,不幸战死时,年仅

三士 |岁。

?Arcadia又名《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的阿卡迪亚》(The Countess ofpembroke-s Arcadia).,是一首长诗,也是锡德尼最具野心的作品。诗仿希腊风 格,情节错综复杂,在爱情故事中大量穿插政治阴谋、性别变换、戏中戏等元素。锡德尼开始撰写这首诗时,声称是為了取悦他妹妹彭布罗克伯 爵夫人玛莉的戏作。他把诗稿留在妹妹处,他去世后,玛莉将全诗重新修订出版,这是诗名的由来。

过去,他的口音和用字越来越贴近这个时代。他站在我上方,嗅了嗅酒瓶,扮了个鬼脸。「有没有不搀丁 香和胡椒的饮料啊?闻起来好可怕。」

「戴安娜跟玛莉作伴可能会很愉快。」亨利没听见马修的问题,建议道。

马修瞪著亨利:「玛莉?」

「我觉得,她们年龄相当,气质相近,而且都是饱学的淑女典范。」

「伯爵夫人不但有学问,还喜欢掮风点火。」克特指出,并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他把鼻子伸进杯 裡,深深吸一口气。那酒闻起来的味道跟马修颇像。「记得跟她的蒸馏器和熔炉保持距离,罗伊登夫人, 除非妳想要个时髦的焦头烂额髮型。」

「熔炉?」我真想知道这位玛莉是何神圣。

「哦,是啊。彭布罗克伯爵夫人。」乔治想到可能获得赞助,顿时眼睛一亮。

「绝对不行。」见到芮利、查普曼和马罗,我见到的文学传奇人物已经够我一辈子回味。伯爵夫人是 英国最前卫的文学才女,也是锡德尼爵士的妹妹。「我还没有做好跟玛莉?锡德尼见面的準备。」?

「玛莉?锡德尼也没準备好见妳,罗伊登夫人,但我认為亨利说得很对。妳很快就会厌倦马修的朋 友,必须寻找妳自己的朋友。没有朋友,妳会陷於无聊和忧鬱。」华特对马修点点头。「你该邀请玛莉来 这儿吃晚餐。」

「如果彭布罗克伯爵夫人出现在水街,黑衣修士区所有的人都会变成石头。不如送罗伊登夫人去贝纳 堡来得恰当。它就在城墙那边。」马罗巴不得赶我走,热心地说。

「那麼戴安娜就得步行到市区去。」马修特别指出。

马罗不屑地哼一声。「现在耶诞刚过,新年未到。这期间两个已婚妇女一起喝杯小酒,聊聊天,不会 引起注意的。」

「我很乐意带她去。」华特自告奋勇。「或许玛莉会想听听我在新大陆的冒险细节。」

「你下次再怂恿伯爵夫人去维吉尼亚投资吧。如果戴安娜要去,当然是我陪她去。」马修眼睛一亮。

「不知道玛莉认不认识什麼女巫?」

「她是个女人,不是吗?她当然认识女巫。」马罗道。

「要我写封信给她吗,老马?」亨利问道。

「谢谢你,哈尔。」马修显然不认為这是个好计画。但他随即嘆口气道??「我太久没跟她见面了。告 诉玛莉,我们明天去拜访她。」

约定晤面的时间迫近时,我最初不愿见玛莉?锡德尼的迟疑逐渐消散。我想起I发现——越多与彭 布罗克伯爵夫人有关的资料,就越觉得兴奋。

这次拜会让芳丝娃处於高度焦虑的状态,光為我準备衣服,她就花了好几个小时。她取出七塔的裁缝 玛喜缝製的黑色天鹅绒外套,在高领周围加了一圈特别蓬鬆的荷叶边,又把我穿起来最好看的那件赭红色 镶黑天鹅绒饰边的长礼服,清洗、褽烫一番。这件礼服搭配外套,色彩对比强烈,效果绝佳。我一穿上衣 服,芳丝娃就宣布我合格了,虽然在她看来,稍嫌严肃了点,又有太浓厚的日耳曼气息。

我在中午火速吞下一些兔肉和大麦做的燉肉,企图加快出门的速度。马修却慢条斯理啜饮他好像永远 喝不完的酒,并用拉丁文询问我上午做了哪些事。他一脸恶作剧的表情。

「如果你要惹我光火,你已经成功了。」我在一个特别迂迴的问题后,对他说。

?彭布罗克伯爵夫人(countess of Pembroke, 1561-1621),又名玛莉.赫伯特(Mary Herbert),闺名玛莉.锡德尼(Mary Sidney)。十五岁

嫁给年长她二十八岁的彭布罗克伯爵亨利?赫伯特。玛莉不但善於管理家產,还通晓多国语言,喜欢从事翻译与创作,也热心赞助当代作家,是 英国文坛最早期的文学才女。她的长子威廉.赫伯特曾任牛津大学校长,莎士比亚很多齣剧本都题献给他。博德利图书馆门口也有他的铜像。

「Refero mihi in latine, quaeso.(拉丁文:请用拉丁文回答。)」马修用教授的口吻说。我抓起一块麵

包向他扔去,他哈哈大笑闪躲。

亨利?波西刚好赶到,灵活地接住那块麵包。他不发一言,把麵包放回桌上,沉著地一笑,便问我们 是否要出发了。

彼埃悄无声息地从鞋店大门旁边的阴影裡走出来,畏畏缩缩地走在街上,右手牢牢按著匕首的柄。马 修转向市区方向时,我抬起头。圣保罗大教堂就在眼前。

「附近有这麼显著的目标,我不太可能迷路的。」我喃喃道。

慢慢走向大教堂途中,我的感官逐渐适应了周遭的混乱,能够挑拣出个别的声音、气味与景物。烘烤 麵包。煤炭的火。木柴的烟。发酵。昨天的雨清洗过的垃圾。潮湿的羊毛。我深呼吸,在心裡记住,以后 不要再跟学生说,如果时光倒流,你们立刻会被臭气薰昏。显然这不是事实,起码在十二月底不是。

我们经过时,男男女女带著毫无遮拦的好奇,从手边的活计抬起头,或从窗户裡张望,认出马修与亨 利后,便陆续点头致敬。我们走过一家印刷厂,下一家是正在替顾客剪头髮的理髮师,绕过一间忙碌的铁 工厂,鎚声与热力显示有人正在锻冶金属。

陌生的感觉逐渐消失,我开始有餘裕听别人说的话、观察他们衣服的质地、脸上的表情。马修告诉过 我,我们的住处附近有很多外国人,听起来果真是南腔北调。我回过头。「她说的是哪种语言?」我瞥了 一个穿镶皮草边墨绿色外套的丰满女人一眼,悄声问道。我注意到那套衣服的剪裁跟我的衣服很像。

「某种日耳曼方言吧。」马修道,他低下头靠近我,让我可以在街上的嘈杂中听见他的话。

我们穿过一个拱形的老门楼,窄街变宽,成為一条尽可能克服各种困难,将大部分铺地石板保留下来 的大马路。右手边是一栋有很多层楼的大建筑,裡头正展开忙碌的活动。

「原来是道明会的修道院。」马修解释道。「亨利国王驱逐天主教修士时,这儿变成废墟,后来充作集合住宅。目前这儿挤了多少人已无从知道。」他望向院子另一头,远处有一道歪歪倒倒、木头和石头拼 凑的墙,将集合住宅和另一栋房子的背面隔开。一扇破旧的门只靠一组铰錬掛住。

马修抬头望一眼圣保罗大教堂,又低头看我一眼。他表情柔和下来:「去他的小心谨慎。来吧。」

他带我穿过一个介於旧城区的城墙和一栋看起来三楼即将倒下来压在行人身上的房子之间的开口。在 这麼窄的街上能走得动,完全是因為所有的人都走同一个方向.?朝北、往外。我们被人潮推挤到另一条 街,这条街比水街宽得多。随著人群变多,嘈杂的音量也提高了。

「你还说年节期间城裡没什麼人呢。」我道。

「事实是这样。」马修答道。又走了几步,我们陷入一个更大的漩涡,我停下脚步。

圣保罗大教堂的玻璃窗映著灰濛濛的午后阳光闪烁。它周遭的广场挤得水洩不通——男人、女人、儿 童、学徒、僕人、教士、士兵。没喊叫的人在听别人喊,极目望去,到处都是纸,穿了线、掛在书摊外 面、钉在所有固定的表面上,做成书,迎著旁观者的脸拍动。一群青年男子围著一根贴满在风中飞舞的告 示的柱子,听某个人慢慢朗读徵才广告。不时有个人从人群中衝出来,拉低帽子,出发去求职,其他人纷 纷拍他的背。

「哦,马修。」我只能说得出这句话。

人群继续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小心避开我的护送者繫在腰间的长剑锋芒。一阵微风吹进我的兜帽。我 觉得一阵刺痛,接著又是一阵微弱的压迫感。熙来攘往的教堂广场上,已有一女巫和一个魔族察觉我们出 现。三个超自然生物和一个贵族同行,是很难忽视的组合。

「有人在注意我们。」我道。马修瀏览附近的脸孔,并没有显得很在意。「像我一样的人,像克特一 样的人。但没有你这样的人。」

「还没有。」他压低声音道。「妳不可以一个人来这裡,戴安娜——绝对不行。待在黑衣修士区,跟芳丝娃一起。如果妳要走出刚才那条通道——」马修对我们的后方示意,「一定要让彼埃或我护送。」看 到我接受他的警告,他很满意,拉著我离开。「我们去看玛莉。」

我们转往南方、向河边走去,风把我的裙子吹得紧贴著我的腿。虽然这条路是下坡,但每一步都是一 番挣扎。我们从伦敦无数座教堂之中的一座经过时,忽听见一声低低的口哨,彼埃立刻消失在巷子裡。他 从另一条巷子衝出来时,我刚好看见墙后有栋眼熟的房子。

「那是我们的房子!」

马修点点头,要我看街道另一头。「那就是贝纳堡。」

除了伦敦塔、圣保罗大教堂和远处的西敏寺,这是我截至目前為止见过最大的建筑。三座有锯齿形城 堞的高塔面河,连接这些塔的高墙至少有附近任何房屋的两倍高。

「贝纳堡当初的设计是要从河上出入,戴安娜。」我们沿著另一条曲折的小巷往下走,亨利带著歉意 说:「这是后门,不是访客该走的地方——但这种天气,走这条路温暖多了。」

我们钻进一间气派的门房。两名佩戴暗红、黑、金三色徽章,身穿铁灰色制服的男子走上来,查问我 们的身分。其中一个认出亨利,连忙在同伴发问前拉住他的袖子。

「诺森伯兰大人!」

「我们来见伯爵夫人。」亨利把斗篷交给那名警卫。「你能不能把这个弄乾,还有替罗伊登老爷的手 下弄点热飮,如果可以的话。」伯爵戴著手套打了个响指,还扮个鬼脸。

「当然,大人。」门卫道,怀疑地看一眼彼埃。

城堡裡有两个空荡荡的大广场,中间都是落光叶子的树和夏季花卉的残枝。我们爬上一座很宽的楼 梯,遇到更多穿制服的僕人,其中一个把我们带到伯爵夫人的日光室:一个很吸引人的房间,有朝南的大 窗眺望河景。这儿看到的泰晤士风光跟黑衣修士区看到的,是相同的一段。

虽然景物相同,但绝不可能把这个高高在上、採光良好的房间,跟我们的房子混為一谈。虽然我们的 房间很大,家具也很舒适,贝纳堡却一望即知是气派不凡的贵族之家。火炉两旁摆著柔软舒适又宽大的长 沙发,还有深度足以让一个女人蜷缩起双腿,把裙子全部拉到椅子上,围绕著自己的单人椅。壁毯以鲜黯 的色彩渲染古典神话的场景,為石壁带来生气。这儿也看得到学术心灵运作的跡象。桌上堆著书、古老的 小雕像、取材自大自然的物品、绘画、地图及其他珍奇古玩。

「罗伊登老爷?」一个蓄三角鬍、头髮花白的男人站在一旁。他一手拿著一块小木板,另一手拿一支 小画笔。

「希利亚德!」马修喊道,他的惊喜很明显。「什麼风把你吹来的?」

「彭布罗克夫人的委託。」那人挥一下调色盘,说道:「我必须為这幅袖珍肖像画做最后的润饰,她 要用它做新年礼物。」他用明亮的褐色眼睛打量我。

「我忘了,你没见过我妻子。戴安娜,这是画家尼可拉斯?希利亚德?。」

「真是荣幸。」我屈膝行礼。这年代的伦敦人口已有十多万。為什麼马修会认识每一个后世歷史学家 重视的人呢?「我知道你的作品,真佩服你的功力。」

「她看过你去年帮我画的华特爵士肖像。」马修流畅地接道,把我过度热烈的问候敷衍过去。

「我也认為那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亨利道,探头从画家肩后张望。「这幅似乎可以跟那幅媲美。 把玛莉画得活灵活现,希利亚德。你捕捉到她眼神的专注。」希利亚德显得很高兴。

一名僕人端著酒出现,亨利、马修、希利亚德压低交谈的音量,我则端详镀金的鸵鸟蛋和放在银托架

?Nicholas Hilliard (1547-1619),英国肖像画家,亦擅长製作首饰,他绘製的袖珍肖像惟妙惟肖,能充分掌握画中人的特质,且能加工镶成坠 饰,随身携带,很受当时的名流富绅欢迎。

上的鸚鵡螺,两者都跟几件我碰都不敢碰、价值连城的数学仪器,一起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老马!」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站在门口,接过女僕仓促送上的手帕,擦拭沾到墨水的手指头。真不知 道那名女僕担什麼心,其实她的女主人那件鸽灰色的长衫,不但沾了污渍,还有几处烧焦的痕跡。伯爵夫 人脱下朴素的罩袍,露出一身华丽而穠艳、搭配丝绒和塔夫绸两种质料的紫红色套装。她把那件前现代实 验袍交给僕人时,我闻到千真万确的火药味。伯爵夫人把一綹逸出原位的金色捲髮掠到耳后。她身材高姚 窈窕,皮肤洁白,有双深凹的褐色眼睛。

她张开双臂,表示欢迎。「我亲爱的朋友,好几年没看到你了,自从家兄菲利普的丧礼。」

「玛莉。」马修俯身亲吻她的手。「妳气色真好。」

「伦敦跟我合不来,你知道的,但大家来这儿庆祝女王的登基纪念日,已经成為传统了,所以我只好 留下。我正在修订菲利普的讚美诗集和几首其他作品,就还可以忍受。况且还有别的安慰,好比跟老朋友 见面。」玛莉的声音有点做作,但仍听得出她敏捷的才情。

「妳真是精力十足。」亨利跟马修一样行礼如仪后,便用肯定的眼光看著玛莉。

玛莉的褐眼定在我身上:「这是哪一位?」

「见到妳的喜悦让我疏忽了礼节。彭布罗克夫人,这是贱内戴安娜。我们最近结的婚。」

「夫人。」我行了 一个深深的屈膝礼。玛莉的鞋子上有令人联想到伊甸园的金银线图案,鞋面上绣满 做工精美的蛇、苹果、昆虫等。一望即知所费不貲。

「罗伊登夫人。」她道,眼睛裡闪出感兴趣的光芒。「繁文縟节到此為止,我们以后就用玛莉和戴安 娜相称。亨利告诉我,妳是鍊金术学者。」

「我阅读錬金术的书,夫人,」我纠正她。「如此而已。诺森伯兰大人过誉了。」

马修握起我的手。「妳也太谦虚了。她知道得很多,玛莉。戴安娜新到伦敦。哈尔认為妳或许可以帮助她多了解这座城市。」

「我很乐意。」彭布罗克夫人道:「来,我们到窗口坐。希利亚德大师工作时需要明亮的光线。他完 成我的画像时,你给我讲讲所有的新闻。这个王国裡发生的事,马修几乎都知道,而且都了解,戴安娜, 况且我待在威尔特郡家中已经好几个月了。」

我们一坐定,她的僕人就送上来一盘水果蜜饯。

「哇!」亨利高兴地对著黄、红、橘各色蜜酿水果手舞足蹈:「蜜饯,妳的手艺无人能及。」

「我要跟戴安娜分享我的祕诀。」玛莉芳心大悦道:「当然,她拿到食谱后,说不定我就享受不到跟 亨利作伴的乐趣了。」

「哎呀,玛莉,这麼说就太夸张了。」他含著满嘴蜜酿橘子皮抗议道。

「妳先生跟妳在一起吗,玛莉?还是在威尔斯為女王办事?」马修问道。

「彭布罗克伯爵几天前就离开米福港了,但他会直接进宫,不来这儿。我有威廉和菲利普跟我作伴, 我们不会在城裡待太久,接著就要去蓝斯伯利。那儿的空气比较健康。」她脸上浮起一抹感伤。

玛莉的话让我想起博德利图书馆方场上那座威廉?赫伯特的雕像。我每天前往杭佛瑞公爵阅览馆,都 会从他面前经过,这位图书馆的大施主就是这个女人的儿子。「妳的孩子多大了 ?」我问道,希望这问题 不涉及太多隐私。

伯爵夫人的表情变得柔和。「威廉十岁,菲利普只有六岁。我女儿安妮七岁,但过去整个月她都在生 病,我先生认為她该留在威尔顿。」

「不严重吧?」马修皴起眉头。

更多阴影掠过伯爵夫人的脸。「不论孩子生什麼病,我都觉得是严重的。」她低声道。

「原谅我,玛莉,我说话没经过大脑。我只是想尽可能提供协助。」我丈夫的声音因懊悔而变得低沉。这段对话触及他俩之间一段我不知道的过去。

「你不止一次让我深爱的人免於伤害。我没有忘记,马修,如果有需要,我也一定会再请你帮忙。但 安妮害的是小儿寒热,没什麼大不了的。医生向我保证她会痊癒。」玛莉转向我道:「妳有孩子吗,戴安 娜?」

「还没有。」我摇头道。马修的灰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转向别处。我紧张地拉拉外套下襬。 「戴安娜过去没结过婚。」马修道。

「从来没有?」彭布罗克伯爵夫人听了很讶异,张口想再发问。马修打断她。

「她年纪很小就父母双亡,没有人替她安排。」

玛莉越发同情我。「年轻女孩的幸福都决定於她的监护人的一念之间,真是不幸。」

「确实。」马修挑起一边眉毛看我。我都猜得到他的想法。我顽劣而不受管束,莎拉和艾姆却是全世 界做事最中规中矩的人。

话题随即转到政治与时事。我专心听了 一会儿,努力把多年前歷史课的模糊印象跟其他三人吐露的复 杂八卦结合起来。他们谈到战争、西班牙可能入侵、同情天主教的人士、法国宗教对立的紧张,但那些人 名和地名我都不熟悉。玛莉的日光室温暖如春,我逐渐放鬆,持续的交谈声让我安心,我的意念随之飘浮。

「我完工了,彭布罗克夫人。週末我的僕人艾萨克会把画像送来。」希利亚德宣称,开始收拾画具。 「谢谢你,希利亚德大师。」伯爵夫人伸出手,手指上戴的许多戒指闪耀珠光宝气。希利亚德亲吻她 的手,向亨利和马修点头為礼,便离开了。

「真是个有才华的人。」玛莉在椅子裡挪动一下,说道。「他最近非常受欢迎。我运气好才请得到 他。」她的脚映著火光闪亮,色彩繁复的刺绣裡的银线,染上红、橘、金等光芒。我懒洋洋想道,绣花图样不知是什麼人设计的。如果我坐得离她近一点,一定会请求她让我摸摸那刺绣。项皮尔能够用手指阅读 我的皮肤。没有生命的物品是否也能同样提供情报呢?

虽然我的手指并没有靠近伯爵夫人的鞋子,我却看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她瞇著眼睛在看一张绘有玛 莉绣花鞋图样的纸。沿著线条戳出一个个小洞,这是把复杂线条转印到皮革上的祕诀。我的心灵之眼专注 在图案上,沿著时间轴倒退。现在我看见玛莉跟一个表情严肃、有固执下巴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们面前的 桌上堆满了昆虫和植物的标本。两人在比手画脚讨论一隻蚱蜢,男人开始描述牠的细部时,玛莉拿起笔, 画出牠的轮廓。

原来玛莉除了对鍊金术,也对植物和昆虫感兴趣,我想道,开始在她鞋子上寻找蚱蜢。果然有牠,就 在脚跟上。栩栩如生。右边鞋子上的蜜蜂看起来也好像随时会飞走似的。

我耳边传来微弱的嗡嗡声,那隻银灰二色的蜜蜂脱离了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的鞋子,飞入空中。

「啊,糟了丨」我惊呼。

「奇怪的蜜蜂丨」亨利说道,在牠飞过时,一掌拍下。

但我却盯著那条从玛莉脚上滑溜下来,钻进灯心草的蛇。「马修!」

他一个箭步衝过去,抟起蛇尾巴。牠不忿地伸出分岔的舌头,嘶嘶发声,抗议这种粗暴的待遇。他手 腕一翻,把蛇扔进火炉,牠滋滋响了几声,燃烧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怎麼说下去。

「没关係,我的爱。妳无法控制。」马修摸摸我的脸颊,然后望向目瞪口呆、看著变得不成对鞋子的 伯爵夫人。「我们需要一个女巫,玛莉。这件事非常紧急。」

「我不认识什麼女巫。」彭布罗克伯爵夫人立刻答道。

马修挑起眉毛。

「没有可以介绍给尊夫人的。你知道我不愿意谈这种事,马修。菲利普从巴黎安全回来时,告诉我你 是什麼样的人物。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只当它是一则无稽之谈。我希望能保持这样。」

「但妳使用鍊金术。」马修指出。「难道那也是无稽之谈?」

「我透过鍊金术理解上帝的奇蹟与造物!」玛莉喊道:「鍊金术与……巫术……无关!」

「妳想用的字眼是『邪恶』。」吸血鬼的眼睛变得很黑,他咬紧嘴唇的模样令人畏惧。伯爵夫人直觉 地瑟缩了一下。「妳对妳自己和妳的上帝那麼有把握,妳自命了解祂的心意吗?」

玛莉意识到话中的谴责,但她不打算让步。「我的上帝和你的上帝不一样,马修。」我丈夫瞇起眼 睛,亨利不安地拉扯自己的长袜。伯爵夫人仰起下巴。「这也是菲利普告诉我的,你仍然相信教皇,还去 望弥撒。他在你错误的信仰底下看到真正的你,我也一样,但愿有朝一日你能看到真理,追随真理。」 「那麼為什麼,妳天天看到戴安娜和我这样的生物存在的真相,却仍然否定它?」马修听起来很疲 倦。他站起身道:「我们不打扰妳了。戴安娜会用别种方法找一个女巫。」

「為什麼不能像过去一样,不谈这题目就算了?」伯爵夫人看我一眼,咬紧嘴唇,眼神透露著不确 定。

「因為我爱我的妻子,我要她安全。」

玛莉对著他端详了 一会儿,评估他有多诚恳,想必结果令她满意。「戴安娜不用怕我,老马。.但绝不 能让伦敦任何其他人知道她的来歷。苏格兰发生的事已经让大家戒慎恐惧,轻易就把自己的坏运气怪罪到 别人头上。」

「关於妳的鞋子,我很抱歉。」我笨拙地说。那双鞋再也不能恢復原样了。

「不提了。」玛莉语气坚决,起身送客。

我们不发一语离开了贝纳堡。彼埃快步跑出门房,跟在我们后面,把帽子戴上。

「我想,进行得很顺利。」亨利打破沉默道。

我们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

「有点困难,这是一定的。」他连忙说道:「但玛莉对戴安娜的兴趣和对马修的忠诚,都无庸怀疑。 你们一定要给她机会。她从小的教养就要求她,不能轻易相信别人,所以信任是个令她困扰的问题。」他 拉紧斗篷,风势毫不减弱,而且天快黑了。「啊,我必须在这儿告辞。家母目前住在赤杨门,等我去吃晚 餐。」

「她上次的不适好了吗?」马修问道。老伯爵夫人在耶诞节期间抱怨胸闷气短,呼吸不顺畅,马修担 心她有心臟病。

「家母是勒维尔家族的人?,所以她会永生不死,而且一有机会就惹麻烦!」亨利亲吻我脸颊。「别 担心玛莉,或那方面……其他的事。」他意有所指地耸耸眉毛,便离开了。

马修和我目送他离开,然后才转向黑衣修士区。「怎麼回事?」他平静地问道。

「从前,我情绪激动才会引发魔法。现在只要一个无谓的问题就能让我看到事物的深处。但我真的不 知道我怎麼会让那隻蜜蜂变成活的。」

「谢天谢地妳把注意力放在玛莉的鞋子上。如果妳把心思放在她的掛毯上,我们就陷入奥林帕斯山眾 神的战争了。」他面无表情道。

我们快步穿过圣保罗大教堂广场?.回到相对而言非常清静的黑衣修士区。白昼稍早的繁忙已放慢脚 步,变得悠閒。匠人麇集在门口,谈论生意的见闻,让学徒完成最后的工作。

「要买外卖吗?」马修指著一间烘焙店。「不是披萨,但克特和华特都对普莱尔的肉派很忠贞。」店

?House of Neville ,英格兰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曾参与玫瑰战争,政治实力雄厚。

裡传出来的香味让人垂涎,所以我点点头。

普莱尔师傅见马修出现在店裡,大吃一惊,被问到肉的来源和是否新鲜时,更是困惑。终於我选中一 个鸭肉馅的咸派。我不要吃鹿肉,无论牠是否才刚被杀死。

烘焙师的学徒把派包起来时,马修付钱给普莱尔。每隔几秒鐘,他们就偷看我们一眼。我觉得女巫和 吸血鬼吸引人类的猜疑,就像烛光吸引飞蛾一样。

晚餐相当舒适愉快,虽然马修似乎有心事。我把派吃完不久,就听见木头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可别是 克特,我想道,用手指比个叉,今晚不要吧。

芳丝娃打开门,两名身穿熟悉的铁灰色制服的男子等在门外。马修微一皱眉,站起身来。「夫人不适 吗?还是她两位少爷?」

「他们都很好,先生。」其中一个男人交出一份小心摺好的文件。上面有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红色封 蜡,盖著箭头形印信。「彭布罗克伯爵夫人有令,」他躬身道:「要交给罗伊登夫人。J

看到信封背面的正式住址,感觉很怪异:「黑衣修士区鹿冠招牌,戴安娜?罗伊登夫人收」。我用手 指触摸,立刻浮现玛莉?锡德尼聪明的脸孔。我把信拿到火旁,用手指挑开封蜡,坐下来阅读,纸很厚, 摊开来时劈啪脆响。一张较小的纸飞落我腿上。

「玛莉怎麼说?」马修把信差打发走以后,问道。他站在我背后,把手放在我肩上。

「她要我星期四去贝纳堡。玛莉正在做一个鍊金术实验,她认為我可能会感兴趣。」我无法掩饰声音 裡的难以置信。

「玛莉就是这麼一个人。她很谨慎,但也很忠诚。」马修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道。「她一直有惊人的復 原能力。另一张纸上说些什麼?」

我拿起来,大声朗读所附的那首诗前几行。

确实,世人误解我,

苍生视我為妖魔,

唯你是我希望的寄託。

「好,好,好。」马修轻笑著打断我:「我的老婆达成目标了。」我不解地看著他。「玛莉最重视的 目标不是鍊金术,而是為信仰基督新教的英国人重新翻译圣经的《诗篇》。这计画是她哥哥开始的,但他 未能完成就去世了。玛莉的诗才是他的两倍。有时她也这麼想,虽然她从不承认。妳念的那段出自《诗 篇》第七十一首。她把这首诗寄给妳,无异昭告全世界,妳已成為她那个圈子的一员——是可信赖的谈心 对象和朋友。」他压低音量,带点儿淘气悄声道??「即使妳毁了她的鞋子。」马修哈哈一笑,退回他的书 房,身后紧跟著彼埃。

我佔用客厅裡那张桌脚粗重的大桌子一隅,充当书桌。就像我使用过的所有工作檯面,桌上撒满了各 种垃圾和宝物。我翻了一下,找出最后一张白纸,挑了 一支新鹅毛笔,清出一片空间。

写一封简单的回信给伯爵夫人只花了五分鐘。纸上有两个令人尷尬的墨点,但我的斜体字书法还算不 丑,我也记得某些字要依照发音方式拼写,以免显得太现代化。没把握时,我就多加一个子音,或在字尾 添一个字母e。我在信纸上撒了 一些沙,等它吸乾多餘的墨汁后,吹到地面的灯心草上。摺好信纸,我才 想到我没有封缄用的封蜡,也没有印信。一定要解决这问题。

我把便笺放在一旁,等彼埃来处理,又回头重看玛莉的来信。《诗篇》第七十一首分為三节,她都寄 了给我。我取出马修买给我的新笔记本,翻到第一页。把鹅毛笔伸进手边的墨水瓶,蘸上墨水,运起笔 尖,仔细抄写。

仇敌狠心设毒计,

多方窥探且跟踪。

眾说纷云发议论:

皆谓此人神所弃。

追赶捉拿毋迟疑;

谁也不会搭救他。

墨水乾了后,我閤上本子,把它塞到菲利普?锡德尼写的《阿卡迪亚》下面。

玛莉送我这份礼物,不仅单纯為了示好,愿意跟我做朋友而已,这一点我很确定。我朗读给马修听的 那几行,只不过承认他為她的家人效力,并表示她不会在这个时刻背弃他,但最后那几行却另含一则给我 的信息:我们已经受到监视。有人怀疑水街这地方并不如表面看来那麼简单,马修的敌人压宝在一旦真相 败露,就连他的盟友也会背叛他。

马修既是吸血鬼也是女王的臣僕,而且是合议会的一员,所以他不可能亲自出马,找个女巫来担任我 的魔法老师。為即将出世的婴儿著想,尽速找到这麼一个女巫,就越发紧急了。

我取来一张纸,开始列清单。

封蜡

印信

伦敦是个大都会。我打算採买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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