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从村裡回来的时候，先到乾草榖仓来见我。」菲利普又恢復了他恼人的习惯，在一眨眼的工夫， 忽然出现又消失，这回他驀然出现在图书馆，站在我们面前。
我从书本上抬起头，皱著眉头说：「乾草穀仓裡有什麼？」
「乾草。」教堂裡的告白徒然让马修更坐立不安，脾气暴躁。「我正写信给我们的新教皇，父亲。亚 伦告诉我，枢机主教会议今天就要宣布结果，可怜的尼可洛@，虽再三恳求让他豁免公职的重担，却还是 当选了。跟西班牙的菲利普和柯雷孟家的菲利普的热切期望比起来，个人的心愿算得了什麼呢？」
菲利普伸手摸腰带。马修那方向传来一声响亮的拍掌声。马修双掌夹住一柄匕首，刀刃刚好抵住他的 肋骨。
「教皇阁下可以等。」菲利普斟酌他武器的位置。「我方才该瞄準戴安娜才对。你的动作要更快才 行。」
「请原谅我破坏了你的游戏。」一肚子气的马修冷酷地说：「有好一阵子没人对我扔刀子了。恐怕我 缺乏练习。」
「如果鐘敲两点的时候，你不在穀仓裡，我会来找你。到时我带的就不止这把匕首而已。」他从马修 手中抽回匕首，大呼小叫地找其实根本就尾随在他身后的亚伦。
「除非有吩咐，否则任何人都不准到榖仓下层去。」菲利普用力把武器塞回皮鞘，说道。
「早知道了，宗主。」这是亚伦会说的、最接近埋怨的话了。
「我受够跟这麼大量的男性贺尔蒙生活在一起，不论伊莎波对女巫有什麼成见，我都希望她在这儿。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男性贺尔蒙，那就是你。」我指著菲利普说：「你儿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女人跟女人作伴，嗯？」菲利普抓抓头皮，看著马修，显然在盘算还可以对马修施加多少压力。
「我怎麼早没想到？我们等戴安娜的巫族从里昂赶来的这段空档，不如把她送到玛歌那儿去，学学如何做 个正牌法国淑女。」
「路易和玛歌在尤森搞的那套，比巴黎还恶劣。那个女人不够资格做任何人的模范，尤其是我的妻子。」马修用令人胆寒的眼神看著他父亲说：「他们若不小心点，大家早晚会知道，路易精心安排、所费 不貲的暗杀，其实是个幌子。」
「以一个跟女巫结婚的人而言，你论断别人热爱的事物的速度还真快，马提欧斯。路易是你兄弟 啊。」
女神保佑，又一个兄弟。
「热爱？」马修挑起眉毛。「你这麼称呼跟一连串不同的男人、女人上床的行為？」
「爱有千百种。玛歌和路易怎麼做都不关你的事。伊莎波的血流在路易的血管裡，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你也一样，虽然你经常越界。」我眼一花，菲利普就消失了。
「柯雷孟家族究竟有多少人？為什麼都是男人？」又安静下来时，我质问道。
「因為菲利普的女儿都很可怕，我们开了 一次家族会议，求他不要再製造女儿。史黛西雅光是看著墙 上的漆，就能让它掉下来，但她跟维玲比起来还算温驯的。至於芙丽亚……这麼说好了，菲利普為她取了 北欧神话中女战神的名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起来她们都很了不起。」我敷衍地在他脸颊上啄一下。「以后再给我讲她们的事蹟好了。我会在 厨房裡，设法修补那个玛泰称之為蒸馏器、其实破了 一堆漏洞的铜锅。」
「我去帮妳看看。我很会修理实验室设备哦。」马修自告奋勇。只要有助於规避菲利普和那座神祕的 乾草穀仓，他什麼事都乐意做。我能理解，但他躲不掉自己的父亲。菲利普会闯进我的蒸馏室去恐吓他。
「不必了。」我出门时回头道。「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即教宗格雷戈里十四世，原名Nic— Sfondrati (1535-1591)。教宗乌巴诺七世死后(|五九〇年九月二十七日)，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派代 表向枢机主教会议提出了一份名单，宣称不接受名单之外的候选人，经过两个多月折衝，枢机主教终於选出在名单上的尼可洛。格雷戈里十四世 虽即位未满一年就因病去世，但他在任内一直捍卫西班牙的利益。
事实上，没有一件事在控制之下。负责拉风箱的两名八岁小童竟听任火熄了，但之前的火势太旺，已 在蒸馏设备底部烧出一层厚厚的黑垢。趁两名小助手当中比较可靠的托玛把火拨小的时候，我在柯雷孟家 收藏的一本鍊金书边缘空白处，把出现的差错及改善的方法都记录下来。我不是第一个利用这本书宽大洁 净的边缘的人。之前的记载相当有用。或许有朝一日，我写下来的东西也派得上用场。
弃职潜逃的另一名助手艾甸跑进来，凑在同伴耳边说了几句话，换到几枚亮晶晶的铜板。
「又是老爷。」男孩回答道。
「你们赌什麼，托玛？」我问道，两人一齐用空白的表情看我，耸耸肩膀。这两个孩子故作无辜状， 使我开始担心马修的状态。「乾草穀仓。在哪儿？」我扯下围裙，问道。
托玛和艾甸很不情愿地带我穿过城堡的大门，向一栋木石结构、有尖屋顶的建筑走去。上閂的宽阔大 门前，有一条斜坡道，但孩子们却指著搭在另一端的一把梯子。梯阶隐没在泛著草香的阴影裡。
托玛先爬上去，比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比默片演员毫不逊色的丰富脸部表情，哀求我一定不能出 声。我往上爬时，艾甸在下面扶著梯子，村裡的铁匠把我拉上满布灰尘的阁楼。
将近半数的七塔员工对我的出现报以好奇的眼光，却不显得意外。我还觉得前门只看到一个警卫很奇 怪，原来其他人都在这儿，包括凯琴、她的姊姊洁安、大部分厨房人员、铁匠和所有的马夫。
一阵不算响亮却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引起我注意，这跟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比较容易辨识的是 金属交击的鏘啷声。马修和他父亲已捐弃言词上的针锋相对，改用武器对决。见到菲利普的剑尖刺进马修 的肩膀，我抬手撝住一声惊呼。他们的衬衣、及膝裤和袜子上，满布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显然打斗已持 续了 一阵子，而且这不是一场温文儒雅的剑术比赛。
亚伦和彼埃默默站在对面墙边。他们四周的地面彷彿针插，一大堆弃而不用、式样各异的武器，插在 夯实的泥土地上。这两名柯雷孟的家僕对周遭的情况非常警觉，包括我的到来在内。他们略抬眼皮，瞄一眼阁楼，担心地互望|眼。马修对外界浑然不觉，他背对著我，榖仓裡有各种浓烈气味掩护我的存在。面 对我这方向的菲利普，却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在乎。
马修的剑锋直穿过菲利普的手臂。菲利普皱一下眉头，他儿子嘲笑道：「良药苦口，疼痛有益健 康。」
「我不该教你希腊文^^或英文。你懂了这两种语言，给我惹的麻烦没完没了。」菲利普满不在乎地 答道。他缩起手臂，让剑刃滑出伤口。
两剑相撃、碰撞、再挥。马修佔了一点身高上的便宜，长手长脚也扩大他攻击与衝刺的范围。他拿著 一柄向尖端逐渐变窄的长剑，有时用单手，有时双手。剑柄不断在手中变换位置，格挡父亲的招式。菲利 普力气大，使一把较短的剑，轻鬆裕如，不时发出惩戒的重击。菲利普一手还拿著一面圆形盾牌，格挡马 修的攻击。马修原来可能也有拿防御工具，但已经丢掉了。他们两人虽然体力相当，作战的风格却截然不 同。菲利普显然乐在其中，一边打还不断发表评论。马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非常专注，连眉毛都不 动一下，让人猜不出他有没有把父亲的话听在耳裡。
「我在想著戴安娜。土地和海洋都製造不出女人这麼野蛮而恐怖的生物。」菲利普愁眉苦脸道。
马修向他扑去，剑光唰地甩出一个大圆，以惊人速度往他父亲的脖子捲去。我眨了一下眼睛。菲利普 就在这中间闪到剑锋下，倏地跳到马修的另一侧，往儿子下盘砍去。
「今天早晨你的技巧紊乱。出了什麼问题？」菲利普道。这个直接的问题，令他儿子反应激烈。
「天啊，你真是说不听。是的，有问题。」马修咬牙切齿道。他再次挥剑，剑锋从菲利普立刻举起的 盾牌上滑过。「你不断干预，快把我逼疯了。」
「神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这句话让马修愣了 一下。菲利普趁机用剑背钝面击中马修背 部。马修咒骂一声。「你最好的句子都卖弄完了吗？」他问道，然后就看见我了。
接下来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马修从战斗的蹲姿挺起身来，他全副注意力放在我站著的阁楼上。菲 利普伸剑一勾一挑，就让马修的武器脱手飞出。现在两把剑都在菲利普手中，他把其中一把扔到墙上，另 一把剑抵著马修的颈动脉。
「我可不是这麼教你的，马提欧斯。你不用脑筋。不眨眼。不呼吸。你想求生，却处处被动。」菲利 普提高音量：「下来，戴安娜。」
铁匠歉意地扶持我去爬另一座梯子。这下子妳麻烦大了，他的表情十分确定。我下到地面，站在菲利普身后。
「她是你落败的原因吗？」他质问道，刀锋贴著儿子的皮肉，直到一线黑色的血丝出现。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放开我。」某种奇怪的情绪涌现，马修的眼睛变得浓黑如墨，他张牙舞爪 扑向父亲胸膛。我往前站一步。
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向我飞来，颼一声穿过我左臂与身体之间的空隙。菲利普不须回头确认目标，就扔 来一柄凶器，却没有伤及我半根毫毛。那把匕首把我的衣袖钉在梯子上，我挣脱手臂时，袖子从手肘整个 撕裂，露出那条参差不齐的疤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以把眼睛从对手身上移开的吗？就因為如此，你差点送了命，而且还赔上戴 安娜的命吗？」我从未见过菲利普这麼愤怒。
马修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充其量只有一秒鐘，但已足够菲利普从靴子裡抽出另一把匕首，插进马 修大腿肌肉裡。
「注意用刀比著你喉矓的人。要不然，她就死定了。」然后菲利普头也不回，对我说道：「至於妳， 戴安娜，马修作战的时候离他远一点。」
马修抬头看著他父亲，黑眼睛裡闪烁著绝望，瞳孔放大。我看过这种反应，通常代表他已无法控制自 己。「放开我。我必须跟她在一起。求求你。」
「你必须停止回顾，接受实际上的你——一个要对家族负责的食血者战士。你把你母亲的戒指套在戴 安娜手上时，有没有抽空想想，这举动承诺了什麼？」菲利普说，声音越来越响亮。
「我全部的生命，和它的结束，还有提醒我要记取过去。」马修尝试踢他父亲，但这一招早在菲利普 意料之中，伸手一转仍插在儿子腿上的匕首。马修痛得嘶声怪吼。
「你总是只看事情的黑暗面，看不到光明面。」菲利普骂道。他扔下剑，踢到马修搆得到的地方。他 手指抓紧马修的咽喉。「妳看到他的眼睛吗，戴安娜？」
「是的。」我低声道。
「向我再靠近一步。」
我照办时，马修开始扑腾，虽然他父亲用足以粉身碎骨的力道捏住他的气管。我惊声尖叫，他扑腾得 更激烈。
「马修陷於血怒状态。食血者的动物本能比其他超自然生物更强——纯粹的攫食者，不论我们会说多 少种语言，穿多麼华美的衣服。妳现在看到他体内的狼性企图取得自由，尽情杀戮。」
「血怒？」我的声音像在耳语。
「我们族群不是通通有这种倾向。伊莎波的血液裡有这种病，从她的创造者传递给她的孩子。伊莎波 和路易没这问题，但马修和露依莎却未能幸免。马修的儿子班哲明也有这种毛病。」
虽然我对他这儿子一无所知，但马修曾告诉我令人髮指的有关露依莎的故事。马修身上也看得出这种 由血液传承的极端倾向^^他很可能把它遗传给我们或许会拥有的孩子。就在我以為已经找到马修不肯上 我床的所有祕密时，又出现一个新的原因：遗传疾病的恐惧。
「怎样会引起它发作？」我强迫这句话通过我紧绷的喉矓。
「很多因素，他疲倦或飢饿时，情况会更严重。血怒发作时，马修会性情大变，它会令他做出全然违 反他本性的事。」
爱琳娜。是否就是基於这个原因，当年在耶路撒冷，马修深爱的女子才会因為夹在暴怒的马修和巴德 文之间而断送性命？他曾经再三警告我，他的佔有慾很强，可能带来很大的危险，现在看来，这话并非随 口说说而已。就像我容易发作的恐慌症，那也是一种马修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控制的心理反应。
「所以你才勒令他今天到这儿来？强迫他当著全世界暴露他的弱点？」我愤怒地质问菲利普。「你怎 能这麼做？你是他父亲呀丨?」
「我们是个诡诈的种族。有一天我可能成為他的敌人。」菲利普耸耸肩。「我也可能攻击妳，女 巫。」
听见这句话，马修逆转他们的位置，把菲利普推向另一头的墙壁。菲利普在他取得优势前，抓住他的
脖子。於是他们两个面对面而立，僵持不下。
「马修。」菲利普厉声道。
他儿子用力推挤，人性意识完全消失了。马修唯.一的慾望就是打败对手，若有必要，也可以杀死他。 我们短暂的交往期间，曾经有些时刻，骇人听闻的吸血鬼传说似乎有其真实性，例如现在。但我要我的马 修回来。我向他走近一步，但这麼做只会让他更愤怒。
「不要过来，戴安娜。」
「您不是真的要这麼做，老爷。」彼埃走到他主人身旁，说道。他伸出一隻手臂，只听得咔嚓一声， 便见那隻手臂失去作用，垂在他身旁，肩膀和手肘都断了，而且血从他脖子上j道伤口涌出来。彼埃苦著 脸，用手指压住被咬得皮开肉绽的伤口。
「马修！」我喊道。
我不该这麼做。我声音中的痛苦徒然使他更疯狂。现在在他眼裡，彼埃不过是一道障碍。马修把他打 飞到房间对面，撞上乾草榖仓的墙壁，同时继续用一隻手掐住他父亲的咽喉。
「不要作声，戴安娜。马修已失去理性。马提欧斯丨」菲利普大声吼出他的名字。马修虽不再企图把 他父亲从我身旁推开，却没有放鬆手劲。
「我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菲利普静待他的话穿透马修的意识。「你听得见我吗？马提欧斯。我知 道我的未来。如果你能够，你会克制你的怒火。」
菲利普已经推算出他的儿子杀了他，却不知道原因或方法。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儿子的疾病。
「你不知道。」马修麻木地说：「你不可能。」
「你的表现就像你在杀戮之后一贯的懊悔：罪恶感、鬼鬼祟祟、心不在焉。」菲利普道：「Te absolvo (法文：我宽恕你)，马提欧斯。」.
「我要带戴安娜离开。」马修忽然清醒，说道：「让我们离开，菲利普。」
「不。我们要一起面对，我们三个。」菲利普道，脸上充满慈悲。我错了，菲利普一直尝试破解的不 是马修，而是他的罪恶感。菲利普终究没有背叛他的儿子。
「不！」马修喊道，把身体转过去。但菲利普比他强壮。
「我原谅你。」他父亲重复道，伸出有力的臂膀拥抱儿子。「我原谅你。」
马修抖了一下，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然后忽然瘫痪，好像附身恶灵忽然逃逸。「我好难过。」他低 声道，每个字都因强烈的感情而变得含糊。「非常抱歉。」
「我已经原谅你了。现在你必须把一切拋诸脑后。」菲利普放开儿子，看著我：「过来吧，戴安娜， 动作要小心。他还没有恢復本性。」
我不理菲利普，急奔到马修身旁。他把我揽入怀中，吸入我的气息，好像其中有支撑他的力量。彼埃 也走上前来，他的手臂已经癒合了。他把一块布递给马修，让他擦拭满手黏黏滑滑的血。马修凶恶的表情 令他的僕人停在几步外，白布在空中飘拂，像投降的白旗。菲利普退后几步，忽如其来的动作令马修立刻 转过眼光。
「那是你父亲和彼埃。」我说，用手捧起马修的脸。渐渐地，他眼中的黑影消散，绿色的虹膜最先出 现，然后是些许的灰，最后瞳仁周围恢復清浅的灰绿色。
「天啊。」马修声音裡带著厌恶。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将它们从脸上拿开。「我好多年没有这样失控 了。」
「你很虚弱，马修，这场血怒太接近爆发边缘。如果合议会质疑你跟戴安娜廝守的权利，而你如此反 应，你就输定了。我们不能容许她做為柯雷孟家一员的资格受到怀疑。」菲利普举起大拇指。在下排牙齿 上划一下，紫黑色的血从伤口涌出。「过来，孩子。」
「菲利普！」马修拉住我，十分困惑。「你从来没有——」
「从来代表很长的时间。不要装作了解我比实际更多，马提欧斯。」菲利普严肃地看著我。「没什麼 好怕的，戴安娜。」我看一眼马修，為了确定这不会引发另一波怒火。
「去吧。」马修放开我，阁楼裡的眾生全神贯注，看得如痴如醉。
「食血者藉著死亡与鲜血创造家族。」我站在菲利普面前，他开始道。他的话使我打从骨髓裡產生本 能的恐惧，开始颤抖。他用大拇指，从我额头中央的髮际线开始，划到太阳穴，最后到眉毛。「凭这个记 号，妳已死亡，在生者之间只是一道阴影，没有氏族或亲戚。」菲利普的拇指回到起点，然后循反方向画 了一个对应的记号，停在我双眉之间。我的女巫第三隻眼被吸血鬼的血清凉的触感逗得发痒。「凭这个记 号，妳已重生，是我血誓的女儿，永远是我家族的一员。」
乾草穀仓裡也有角落。菲利普的话使它们亮起闪烁的彩色线条——不仅有蓝色和琥珀色，还有绿色和 金色。线条发出噪音，表达低柔而强烈的抗议。毕竟在另一个时空，有另一个家族在等待我。但穀仓裡营 营的赞同声，不久便把那声音淹没。菲利普抬头望向阁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有观眾。
「至於你们！夫人有敌人。你们之中有谁準备在老爷无法保护她时挺身而出？」懂一些英语的人连 忙把这问题翻译给其他人听。
「Mais il est debout.(法文：但他好端端站在那裡呢。)」托玛指著马修抗议道。菲利普见问题出在
马修，便对準他儿子那条伤腿的膝盖踢了一脚，让他砰一声摔倒地上。
「谁要替夫人出头？」菲利普再问一遍，穿靴的脚小心地凑在马修脖子上方。
「我要。」我的魔族助手兼女僕凯琴抢先说道。
「还有我。」洁安跟著道，她虽然年纪较长，却凡事以凯琴為榜样。
见女孩们宣布效忠，托玛和艾甸立刻下注在我身上，还有铁匠和提著一篮乾豆到阁楼裡来的元帅。厨 师再对手下一瞪眼，他们再怎麼不情愿，也都乖乖默认了。_
「夫人的敌人会毫无预警地出现，所以你们必须做好準备。凯琴和洁安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托玛负责 撒谎。」熟知内情的大人都笑了出来。「艾甸，你要赶快跑去喊救兵，最好找老爷。还有你，你知道该做 什麼。」菲利普严厉地看著马修。
「那我呢？」我问。.
「用脑筋，就像今天一样。思考活下去。」菲利普拍拍手。「娱乐够了。回去工作。」
好脾气的埋怨声中，乾草阁楼上的人纷纷散开，回去执行各自的任务。菲利普偏一下头，让亚伦和彼 埃跟著离开。菲利普也走了，离开时把衬衫脱下。很意外地，他走回来，把揉成一团的衣服扔在我脚下。 裡头包著一团雪。 .
「照顾他腿上的伤口，还有肾臟上那一刀，刺得比我预期的深。」菲利普指示完毕，也走了。
马修翻身跪起，开始发抖。我搂住他的腰，轻轻扶他躺在地上。马修不肯就范，只想把我拉进他怀裡。
「不行，你这顽固的男人。」我道：「我不需要安慰。至少让我照顾你一次。」
我检查他的伤口，从菲利普特别指出的部位开始。靠马修帮忙，我从他腿上伤口剥下撕破的袜子。匕 首刺得很深，但多亏吸血鬼血的疗伤特性，伤口已癒合了，不过我还是敷了一小把雪^^马修向我保证， 一定有帮助的，虽然他疲倦的筋肉摸起来的温度，也不见得高到哪裡去。他肾臟上的伤口同样也快好了， 但周围的淤青让我心疼得哭丧著脸。
「我想你会活下去。」我把最后一份雪敷在他左腰窝。替他顺一顺掉到额上的髮丝。他眼睛旁边有块 半乾血跡，黏住几根头髮。我轻轻把髮丝拉开。
「谢谢妳，我的爱。既然妳帮我清理，不介意我也替妳清除菲利普留在妳额头上的血，做為回报 吧？」马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那股味道，妳知道。我不喜欢它留在妳身上。J
想必他担心自己的血怒再度发作。我揉揉额头的皮肤，拿开手指，见上面沾著黑色与红色。「我看起 来大概很像一个异教徒女祭师。」
「没错，比平常更像。」马修从自己大腿上捞了点雪，用它和他的衬衫下襬，消灭了我被收养的残餘 证据。
「跟我说说班哲明。」他替我把脸擦乾净时，我说道。
「我在耶路撒冷把班哲明造就成吸血鬼。我给他我的血，為了救他一命。但这麼做的时候，我夺走了 他的理性，也夺走了他的灵魂。」
「所以他有你易怒的倾向？」
「倾向！妳说得好像高血压。」马修无法置信地摇摇头。「来吧。再待在这儿妳会冻成冰块。」
我们紧握著手，慢慢走回城堡。这一次，我们都不在乎被谁看见，或看到我们的人会怎麼想。下个不 停的雪，使寸步难行、处处坑洞的冬季景象，又显得柔和起来。我抬头看马修，在逐渐转為黝暗的光线 中，他线条分明的轮廓，在沉重的负担下挺直的肩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第二天是圣尼古拉节，阳光照耀著前几天下的雪。虽然降临节强调反省与祈祷，是一个严肃的节期， 但天气一好，城堡上下都振作起来。我低声哼著歌，直奔图书馆去拿我精挑细选的一堆鍊金术书籍。我每 天都会拿几本到蒸馏室去，不过我总小心记得归还。装满书的房间裡，有两个男人在交谈。我认出菲利普 镇定得几乎有点懒散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不熟悉。我把门推开。
「她来了。」我进入时，菲利普说道。跟他一起的男人转过头，我的皮肤开始刺痛。
「恐怕她的法文说得不好，拉丁文更差。」菲利普抱歉地说：「你会说英语吗？」
「够用。」那名巫师回答道。他眼光扫过我身体，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女孩似乎很健康，但她 不该在这儿跟你的族人共处，宗主。」
「我很乐意把她送走，项皮尔先生。但她无处可去，且需要一位巫师同行的协助，所以我才派人请你 来。来吧，罗伊登夫人。」菲利普示意我走上前去。
我走得越近，就越觉得不舒服。空气中有种塞满的感觉，带著几乎像电流一样的刺痛感。我几乎以為 会听见隆隆雷声，这空气实在太厚重了。彼得?诺克斯会入侵别人的心灵，萨杜在皮耶堡造成我极大的痛 苦，但这个巫师不一样，在某种方面甚至更危险。我快步从巫师面前走过，看著菲利普，默不作声求他给 我解答。
「这位是安德雷?项皮尔，」菲利普道：「他来自里昂，从事印刷业。妳可能听说过他的堂兄，一位广受推崇的医生⑩，不过很可惜，他现在已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能分享他在哲学与医学方面的智慧 了。」
「没听过。」我小声回答。我看著菲利普，希望找到他意欲我如何反应的线索。「我想没有。」
项皮尔歪一下头，表示接受菲利普的推崇。「我也不认识我的堂兄，宗主，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但很高兴听说你对他的评价这麼高。」这位印刷家看起来起码比菲利普年长二十岁，显然他一定知道柯雷 孟家族都是吸血鬼。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学者，就跟你一样。」菲利普的评语照例都很实际，毫无卑躬屈膝的意味。 他转向我解释道：「这就是妳一到我就派人去请的巫师，我认為他可能有办法帮妳解决魔法方面的困扰。 他说他距七塔还有一段路时，就感应到妳的力量。」
「看起来，这次我的直觉好像不準。」项皮尔喃喃道。「现在我跟她同处一室，她似乎根本没什麼法 力。或许她不是那个利摩日的人都在谈论的英国女巫。」
「利摩日，是吗？她的消息传得这麼快，还真不寻常。但，项皮尔先生，罗伊登夫人是我们收留的唯 一一位英国女浪人，真是谢天谢地。」菲利普替自己又倒了些酒，他的酒窝闪现：「每年这时节，法国充 斥流浪汉，已经够头痛了，可别再冒出来一大堆外国人。」
「战争使很多人无家可归。」项皮尔的一隻眼睛是蓝色，另一隻则是褐色。这是强大预言家的特徵。 这名巫师有股强韧的精力，源源不断从周遭脉动的空气裡汲取力量。我直觉地退后I步。「妳也遇到这种 事吗？夫人。」
「谁知道她目睹或经歷了什麼可怕的事。」菲利普耸肩道：「我们在一栋孤立的农舍中发现她时，她 丈夫已死了十天。罗伊登夫人可能受到各种掠夺者的伤害。」这位柯雷孟的大家长跟他儿子或马罗一样， 有编造人生阅歷的才华。
「我来看看她遇到了什麼。手伸给我。」我没有立刻配合，项皮尔显得不耐烦。他弹一下手指，我的 左手就飞快送到他面前。他抓住我的手时，尖锐而痛苦的慌乱充满我全身。他抚摸我的手掌，一根一根手 指探索，逐步搜寻私密的资讯。我的胃开始翻腾。
「她的身体会告诉你她的祕密？」菲利普的语气中，只带有少许好奇，但他脖子上有根肌肉在抽搐。 「巫族的皮肤像本书可以阅读。.」项皮尔皱起眉头，把自己的手凑到鼻子上。他嗅了嗅，脸色一变。 「她跟食血者共处太久了。谁喝过她的血？」
「这是绝对禁止的。」菲利普圆滑地说。「我的家族没有人让这女子流过血，不论是為了找乐子或觅 食。」
「食血者有能力阅读一个生物的血，就像我阅读她的身体。」项皮尔把我的手臂拉过去，扯开把袖口 固定在我手腕上的细绳，把我衣袖往上推。「看见吗？有人享用过她。我不是唯一有兴趣进一步了解这个 英国女巫的人。」
菲利普弯腰检视我暴露出来的手肘，他的呼吸像一阵冷风吹过我皮肤。我的脉搏跳动著警讯。菲利普 想干什麼？马修的父亲為何不阻止这种事？
「这伤口太旧，她不可能是在这儿受的伤。正如我说的，她来到圣禄仙村才一个星期。」
思考。活下去。我重复菲利普昨天的指示。
「谁吸了妳的血，姊妹。」项皮尔问道。
「这是刀伤。」我迟疑地说道。「我自己割的。」这不是谎话，但也不是全部的事实。我祈祷女神让 它过关，但我的祷告没有得到应允。
⑩指Symphorien Champier (1471-1538)，在里昂行医且兴办大学，与创作《巨人传》(pantagsel)的拉伯雷同时，相与酬唱，还曾被拉伯雷写
进书裡。
「罗伊登夫人有事瞒著我——以及你，我认為。我必须向合议会通报，这是我的职责，宗主。」项皮 尔期待地望著菲利普。
「当然。」菲利普低声道：「我做梦也不会阻挡你尽你的职责。我可以帮什麼忙？」
「你只要抓著她，不让她乱动，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必须深入追查真相。」项皮尔道：「大多数超 自然生物都会觉得接受调查很痛#1，即使没什麼好隐瞒，也会出於本能，抗拒巫师的触摸。」
菲利普把我从项皮尔的掌握中拉过来，粗鲁地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一隻手抓著我脖子，另一手按 著我头顶。「像这样？」
「很理想，宗主。」项皮尔站在我面前，看著我额头皱眉。「这又是什麼9.」沾著墨水的手指抚过我 额头，他的手感觉像手术刀，我呻吟著扭动身体。
「為什麼你的触摸会让她这麼痛苦？」菲利普好奇。
「阅读的行為会產生这种效果，就当作是拔一颗牙好了。」项皮尔解释道，他的手指在短暂而幸福的 片刻放开我。「我要从根挖掘她的思想和祕密，不让它们溃烂化脓。这样比较痛苦，但更為彻底，对她试 图隐瞒的东西提供更清楚的画面。你瞧，这就是魔法以及大学教育的一大优点。女人学习的巫术和传统魔 法都很粗糙，甚至是迷信，但我的魔法很精确。」
「且慢，先生。你必须原谅我的无知。你是说，这个女巫不会记得你做的事或你引起的痛苦？」
「除了 一直觉得失去某件曾经拥有的东西外，什麼也不记得。」项皮尔的手再度抚摸我的额头。他皱 起眉头。「但这太奇怪了。食血者為什麼要把血抹在这裡？.」
被菲利普认养是一段我不愿意交给项皮尔的记忆。我也不希望他得知我在耶鲁任教，还有莎拉、艾 姆、马修、我父母等回忆。我的手指紧抓著椅子的扶手，一个吸血鬼抓住我的头，一个巫师準备把我的思 想列成清单，然后偷走。但没有嘶嘶的巫风、闪烁的巫火来救援我。我的力量完全静止。
「是你给这女巫做的记号。」项皮尔尖声道，眼神充满控诉。
「是的。」菲利普没打算解释。
「这很反常，宗主。」项皮尔仍在用手指探索我的心灵。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但这不可能。她怎麼 会是一个——」他惊呼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一柄匕首插在项皮尔两根肋骨之间，这武器的锋刃深深埋进他胸膛。我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他挣扎 著想摆脱时，我把刀刺得更深。这巫师的膝盖变得乏力。
「放手吧，戴安娜。」菲利普命令道，伸手过来拉开我的手。「他快死了，死的时候，他会跌倒。妳 撑不住他的重量的。」
一张苍白的脸，墨黑的眼睛，在项皮尔肩后一闪而过，然后一隻有力的手将他下垂的头拧向一侧，骨 头和肌肉发出咔嚓一声。马修咬住这人的咽喉，开始狂饮。
「你到哪裡去了，马修？」菲利普责备道。「你动作要快一点，戴安娜在他完成思考前下的手。」
马修喝血的时候，托玛和艾甸急急跑进房间来，惶恐的凯琴跟在后面。他们都停下脚步，目瞪口呆。 亚伦和彼埃跟铁匠、元帅及两名通常在前门站岗的士兵，则在走廊徘徊。
「Vous avez bien fait.(法文.?你们做得很好。)」菲利普安抚他们。「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应该要思考。」我手指已经麻木，但我还是无法让它们鬆开那把匕首。
「而且要活下去。妳的表现令人佩服。」菲利普答道。
「他死了吗？」我声音沙哑。
马修从巫师脖子上抬起头来。
「百分之百。」菲利普道。「好吧，我想这麼一来，就少了一个爱管閒事的长老会基督徒来烦我们。 他有没有告诉任何他的朋友，他要来这裡？」
「就我所知是没有。」马修道。他打量我时，眼睛逐渐恢復成灰色。「戴安娜，我的爱。匕首交给 我。」遥远的某处，传来金属落在地板上的一声脆响，接著是安德雷?项皮尔凡夫俗子的残骸落地，比较 轻柔的啪一声。叨天之幸，r双清凉、熟悉的手兜住我的下巴。
「他在戴安娜身上发现了某件令他意外的事。」菲利普道。
「我知道。但刀已插进他心臟，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马修温柔地把我拥入怀裡。我的手臂已像 没有骨头般无力，所以毫不反抗。
「我没有——不能——思考，马修。项皮尔要夺取我的记忆——把它连根拔起。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 就只有记忆。万一我忘了我的歷史知识怎麼办？我还怎麼回家，继续教书？」
「妳做得很对。」马修一隻手搅著我的腰，另一手环在我肩上，让我把脸侧著靠在他胸上。「妳哪来 的刀？.」
「从我靴子上抽出来的。她一定是昨天看到我拔刀。」菲利普答道。
「瞧，妳真的在思考，我的小母狮。」马修的嘴唇贴著我头髮。「什麼鬼东西把项皮尔引到圣禄仙 来？」
「我。」菲利普道。
「你把我们出卖给项皮尔。」马修转向他父亲。「他是全法国最可恨的超自然生物。」
「我得确定她可靠，马提欧斯。戴安娜知道太多我们的祕密。我必须知道她可以信赖，即使在她自己 的族人之间。」菲利普毫无歉意。「我不喜欢拿我的家族冒险。」
「你会在项皮尔偷走她的思想之前阻止他吗？」马修质问，他的眼睛很快又转黑。
「得看情形。」
「什麼情形？」马修爆发了，他的手臂把我抱紧。
「如果项皮尔三天前抵达，我不会干预。那是巫族的内部事务，骑士团不值得蹚这浑水。」
「你会让我的伴侣受苦。」马修的语气透露他对此多麼意外。
「不过就是昨天，為你的伴侣挺身而出是你的责任。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对这女巫
的承诺还不够坚定。」
「那麼今天呢？」我问。
菲利普定睛看著我。「今天妳是我的女儿，所以，不会的，我不会让项皮尔得寸进尺。但刚才我不需 要採取任何行动，戴安娜。妳救了妳自己。」
「你收我做女儿是為这缘故——因為项皮尔即将抵达吗？」我悄声问。
「不，妳跟马修在教堂裡通过了一个考验，在乾草穀仓裡又通过另一个考验。血誓只是使妳成為柯雷 孟一分子的第一步。现在应该完成整个程序。」菲利普转向他的副手。「把神父找来，亚伦，吩咐全村星 期六在教堂要全员到齐。老爷要结婚了，当著圣经和神父，圣禄仙全村的人要见证这场婚礼。整个仪式不 准有丝毫破锭。」
「我刚杀了一个人！这不是讨论婚礼的好时辰。」
「胡说八道。在流血事件中办喜事是柯雷孟家族的传统。」菲利普轻快地说道：「我们好像只愿意跟 别人也想要的对象配对，真是乱糟糟。」
「我?杀?了 ?他。」為了确定他理解我的话，我指著地上的尸体。
「亚伦，彼埃，请把项皮尔先生移开。他让夫人心情不好。你们其他人该做的事多得很，不该待在这 儿乾瞪眼。」菲利普一直等到我们三人独处时，才继续往下说。
「好好听著，戴安娜：因為妳爱我儿子，很多人会丧失生命。有些人是自愿牺牲。其他人之所以会 死，只因為必须有人死，而死的是妳自己，或他们，或妳爱的人，得由妳决定。所以妳必须问自己：致命的一击出自谁手，有什麼关係？如果妳不动手，就轮到马修下手。妳寧愿把项皮尔的死交由他的良心来负 荷吗？」
「当然不要。」我立刻答道。
「那麼，彼埃？或托玛？」
「托玛？他是个小孩子呀！」我抗议道。
「那个孩子已经承诺替妳抵挡妳的敌人。妳看到他手裡拿著什麼吗？蒸馏室裡的风箱。托玛把它的金 属尖端磨利了，準备用来当武器。如果妳没有杀死项皮尔，那孩子一有机会就会把风箱刺进他肚子。」
「我们是文明的物种，又不是野兽。」我反驳道。「我们应该可以坐下来讨论，协调差异，不需要流 血。」
「有次我坐在桌前，跟一个人——一个国王——讨论了三小时。无疑的妳和很多其他人都会把他当作 文明人。讨论结束时，他下令杀死几千名男女老幼。话语跟武器一样能杀人。」
「她不习惯我们的方式，菲利普。」马修提醒道。
「那她得适应。外交手腕已经结束了。」菲利普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失去他一贯的平和。马修偶尔 会把底牌露出，他父亲却至今不曾洩漏真正情绪的蛛丝马跡。
「不用多说。这个星期六，妳就跟马修成亲。妳有血誓和名分，确定是我的女儿，妳的婚礼不仅要履 行正统基督教仪式，也要荣耀我的祖先和他们的神。这是妳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戴安娜。如果妳不想要 马修和跟他结婚后要面对的生活——与死亡——我负责把妳平安送回英国。」
马修跟我保持距离。虽然相隔只有几吋，象徵的意义却远不止於此。即使现在，他还是给我留下选择 的餘地，虽然他的心意早就决定。然而我也一样。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马修？」我是个杀人者，似乎由我提出这问题比较恰当。
菲利普一口气呛到，咳了好几声。
「是的，戴安娜。我要跟妳结婚。我已经跟妳结过婚，但我乐意為了取悦妳而再结一次婚。」
「前一次我很满意。这次是為了你父亲。」我两腿发抖，地上血跡斑斑，实在不可能对婚姻大事多做 考虑。
「那我们都同意了。带戴安娜回她房间。最好让她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我们确定这附近没有项皮尔的 朋友為止。」菲利普走出房间，顿了一下。「你找到了 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她有十足的勇气与希望，马 提欧斯。」
「我知道。」马修牵起我的手，答道。
「还有一件事你该知道：你也配得上她。不要再為自己获得这生命懊恼了，活出它的意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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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书本上抬起头，皱著眉头说：「乾草穀仓裡有什麼？」
「乾草。」教堂裡的告白徒然让马修更坐立不安，脾气暴躁。「我正写信给我们的新教皇，父亲。亚 伦告诉我，枢机主教会议今天就要宣布结果，可怜的尼可洛@，虽再三恳求让他豁免公职的重担，却还是 当选了。跟西班牙的菲利普和柯雷孟家的菲利普的热切期望比起来，个人的心愿算得了什麼呢？」
菲利普伸手摸腰带。马修那方向传来一声响亮的拍掌声。马修双掌夹住一柄匕首，刀刃刚好抵住他的 肋骨。
「教皇阁下可以等。」菲利普斟酌他武器的位置。「我方才该瞄準戴安娜才对。你的动作要更快才 行。」
「请原谅我破坏了你的游戏。」一肚子气的马修冷酷地说：「有好一阵子没人对我扔刀子了。恐怕我 缺乏练习。」
「如果鐘敲两点的时候，你不在穀仓裡，我会来找你。到时我带的就不止这把匕首而已。」他从马修 手中抽回匕首，大呼小叫地找其实根本就尾随在他身后的亚伦。
「除非有吩咐，否则任何人都不准到榖仓下层去。」菲利普用力把武器塞回皮鞘，说道。
「早知道了，宗主。」这是亚伦会说的、最接近埋怨的话了。
「我受够跟这麼大量的男性贺尔蒙生活在一起，不论伊莎波对女巫有什麼成见，我都希望她在这儿。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男性贺尔蒙，那就是你。」我指著菲利普说：「你儿子也好不到哪裡去。」
「女人跟女人作伴，嗯？」菲利普抓抓头皮，看著马修，显然在盘算还可以对马修施加多少压力。
「我怎麼早没想到？我们等戴安娜的巫族从里昂赶来的这段空档，不如把她送到玛歌那儿去，学学如何做 个正牌法国淑女。」
「路易和玛歌在尤森搞的那套，比巴黎还恶劣。那个女人不够资格做任何人的模范，尤其是我的妻子。」马修用令人胆寒的眼神看著他父亲说：「他们若不小心点，大家早晚会知道，路易精心安排、所费 不貲的暗杀，其实是个幌子。」
「以一个跟女巫结婚的人而言，你论断别人热爱的事物的速度还真快，马提欧斯。路易是你兄弟 啊。」
女神保佑，又一个兄弟。
「热爱？」马修挑起眉毛。「你这麼称呼跟一连串不同的男人、女人上床的行為？」
「爱有千百种。玛歌和路易怎麼做都不关你的事。伊莎波的血流在路易的血管裡，我永远不会背叛他 ——你也一样，虽然你经常越界。」我眼一花，菲利普就消失了。
「柯雷孟家族究竟有多少人？為什麼都是男人？」又安静下来时，我质问道。
「因為菲利普的女儿都很可怕，我们开了 一次家族会议，求他不要再製造女儿。史黛西雅光是看著墙 上的漆，就能让它掉下来，但她跟维玲比起来还算温驯的。至於芙丽亚……这麼说好了，菲利普為她取了 北欧神话中女战神的名字，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起来她们都很了不起。」我敷衍地在他脸颊上啄一下。「以后再给我讲她们的事蹟好了。我会在 厨房裡，设法修补那个玛泰称之為蒸馏器、其实破了 一堆漏洞的铜锅。」
「我去帮妳看看。我很会修理实验室设备哦。」马修自告奋勇。只要有助於规避菲利普和那座神祕的 乾草穀仓，他什麼事都乐意做。我能理解，但他躲不掉自己的父亲。菲利普会闯进我的蒸馏室去恐吓他。
「不必了。」我出门时回头道。「一切都在控制之下。」
?即教宗格雷戈里十四世，原名Nic— Sfondrati (1535-1591)。教宗乌巴诺七世死后(|五九〇年九月二十七日)，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派代 表向枢机主教会议提出了一份名单，宣称不接受名单之外的候选人，经过两个多月折衝，枢机主教终於选出在名单上的尼可洛。格雷戈里十四世 虽即位未满一年就因病去世，但他在任内一直捍卫西班牙的利益。
事实上，没有一件事在控制之下。负责拉风箱的两名八岁小童竟听任火熄了，但之前的火势太旺，已 在蒸馏设备底部烧出一层厚厚的黑垢。趁两名小助手当中比较可靠的托玛把火拨小的时候，我在柯雷孟家 收藏的一本鍊金书边缘空白处，把出现的差错及改善的方法都记录下来。我不是第一个利用这本书宽大洁 净的边缘的人。之前的记载相当有用。或许有朝一日，我写下来的东西也派得上用场。
弃职潜逃的另一名助手艾甸跑进来，凑在同伴耳边说了几句话，换到几枚亮晶晶的铜板。
「又是老爷。」男孩回答道。
「你们赌什麼，托玛？」我问道，两人一齐用空白的表情看我，耸耸肩膀。这两个孩子故作无辜状， 使我开始担心马修的状态。「乾草穀仓。在哪儿？」我扯下围裙，问道。
托玛和艾甸很不情愿地带我穿过城堡的大门，向一栋木石结构、有尖屋顶的建筑走去。上閂的宽阔大 门前，有一条斜坡道，但孩子们却指著搭在另一端的一把梯子。梯阶隐没在泛著草香的阴影裡。
托玛先爬上去，比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比默片演员毫不逊色的丰富脸部表情，哀求我一定不能出 声。我往上爬时，艾甸在下面扶著梯子，村裡的铁匠把我拉上满布灰尘的阁楼。
将近半数的七塔员工对我的出现报以好奇的眼光，却不显得意外。我还觉得前门只看到一个警卫很奇 怪，原来其他人都在这儿，包括凯琴、她的姊姊洁安、大部分厨房人员、铁匠和所有的马夫。
一阵不算响亮却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引起我注意，这跟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比较容易辨识的是 金属交击的鏘啷声。马修和他父亲已捐弃言词上的针锋相对，改用武器对决。见到菲利普的剑尖刺进马修 的肩膀，我抬手撝住一声惊呼。他们的衬衣、及膝裤和袜子上，满布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显然打斗已持 续了 一阵子，而且这不是一场温文儒雅的剑术比赛。
亚伦和彼埃默默站在对面墙边。他们四周的地面彷彿针插，一大堆弃而不用、式样各异的武器，插在 夯实的泥土地上。这两名柯雷孟的家僕对周遭的情况非常警觉，包括我的到来在内。他们略抬眼皮，瞄一眼阁楼，担心地互望|眼。马修对外界浑然不觉，他背对著我，榖仓裡有各种浓烈气味掩护我的存在。面 对我这方向的菲利普，却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不在乎。
马修的剑锋直穿过菲利普的手臂。菲利普皱一下眉头，他儿子嘲笑道：「良药苦口，疼痛有益健 康。」
「我不该教你希腊文^^或英文。你懂了这两种语言，给我惹的麻烦没完没了。」菲利普满不在乎地 答道。他缩起手臂，让剑刃滑出伤口。
两剑相撃、碰撞、再挥。马修佔了一点身高上的便宜，长手长脚也扩大他攻击与衝刺的范围。他拿著 一柄向尖端逐渐变窄的长剑，有时用单手，有时双手。剑柄不断在手中变换位置，格挡父亲的招式。菲利 普力气大，使一把较短的剑，轻鬆裕如，不时发出惩戒的重击。菲利普一手还拿著一面圆形盾牌，格挡马 修的攻击。马修原来可能也有拿防御工具，但已经丢掉了。他们两人虽然体力相当，作战的风格却截然不 同。菲利普显然乐在其中，一边打还不断发表评论。马修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非常专注，连眉毛都不 动一下，让人猜不出他有没有把父亲的话听在耳裡。
「我在想著戴安娜。土地和海洋都製造不出女人这麼野蛮而恐怖的生物。」菲利普愁眉苦脸道。
马修向他扑去，剑光唰地甩出一个大圆，以惊人速度往他父亲的脖子捲去。我眨了一下眼睛。菲利普 就在这中间闪到剑锋下，倏地跳到马修的另一侧，往儿子下盘砍去。
「今天早晨你的技巧紊乱。出了什麼问题？」菲利普道。这个直接的问题，令他儿子反应激烈。
「天啊，你真是说不听。是的，有问题。」马修咬牙切齿道。他再次挥剑，剑锋从菲利普立刻举起的 盾牌上滑过。「你不断干预，快把我逼疯了。」
「神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他疯狂。」这句话让马修愣了 一下。菲利普趁机用剑背钝面击中马修背 部。马修咒骂一声。「你最好的句子都卖弄完了吗？」他问道，然后就看见我了。
接下来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马修从战斗的蹲姿挺起身来，他全副注意力放在我站著的阁楼上。菲 利普伸剑一勾一挑，就让马修的武器脱手飞出。现在两把剑都在菲利普手中，他把其中一把扔到墙上，另 一把剑抵著马修的颈动脉。
「我可不是这麼教你的，马提欧斯。你不用脑筋。不眨眼。不呼吸。你想求生，却处处被动。」菲利 普提高音量：「下来，戴安娜。」
铁匠歉意地扶持我去爬另一座梯子。这下子妳麻烦大了，他的表情十分确定。我下到地面，站在菲利普身后。
「她是你落败的原因吗？」他质问道，刀锋贴著儿子的皮肉，直到一线黑色的血丝出现。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放开我。」某种奇怪的情绪涌现，马修的眼睛变得浓黑如墨，他张牙舞爪 扑向父亲胸膛。我往前站一步。
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向我飞来，颼一声穿过我左臂与身体之间的空隙。菲利普不须回头确认目标，就扔 来一柄凶器，却没有伤及我半根毫毛。那把匕首把我的衣袖钉在梯子上，我挣脱手臂时，袖子从手肘整个 撕裂，露出那条参差不齐的疤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可以把眼睛从对手身上移开的吗？就因為如此，你差点送了命，而且还赔上戴 安娜的命吗？」我从未见过菲利普这麼愤怒。
马修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充其量只有一秒鐘，但已足够菲利普从靴子裡抽出另一把匕首，插进马 修大腿肌肉裡。
「注意用刀比著你喉矓的人。要不然，她就死定了。」然后菲利普头也不回，对我说道：「至於妳， 戴安娜，马修作战的时候离他远一点。」
马修抬头看著他父亲，黑眼睛裡闪烁著绝望，瞳孔放大。我看过这种反应，通常代表他已无法控制自 己。「放开我。我必须跟她在一起。求求你。」
「你必须停止回顾，接受实际上的你——一个要对家族负责的食血者战士。你把你母亲的戒指套在戴 安娜手上时，有没有抽空想想，这举动承诺了什麼？」菲利普说，声音越来越响亮。
「我全部的生命，和它的结束，还有提醒我要记取过去。」马修尝试踢他父亲，但这一招早在菲利普 意料之中，伸手一转仍插在儿子腿上的匕首。马修痛得嘶声怪吼。
「你总是只看事情的黑暗面，看不到光明面。」菲利普骂道。他扔下剑，踢到马修搆得到的地方。他 手指抓紧马修的咽喉。「妳看到他的眼睛吗，戴安娜？」
「是的。」我低声道。
「向我再靠近一步。」
我照办时，马修开始扑腾，虽然他父亲用足以粉身碎骨的力道捏住他的气管。我惊声尖叫，他扑腾得 更激烈。
「马修陷於血怒状态。食血者的动物本能比其他超自然生物更强——纯粹的攫食者，不论我们会说多 少种语言，穿多麼华美的衣服。妳现在看到他体内的狼性企图取得自由，尽情杀戮。」
「血怒？」我的声音像在耳语。
「我们族群不是通通有这种倾向。伊莎波的血液裡有这种病，从她的创造者传递给她的孩子。伊莎波 和路易没这问题，但马修和露依莎却未能幸免。马修的儿子班哲明也有这种毛病。」
虽然我对他这儿子一无所知，但马修曾告诉我令人髮指的有关露依莎的故事。马修身上也看得出这种 由血液传承的极端倾向^^他很可能把它遗传给我们或许会拥有的孩子。就在我以為已经找到马修不肯上 我床的所有祕密时，又出现一个新的原因：遗传疾病的恐惧。
「怎样会引起它发作？」我强迫这句话通过我紧绷的喉矓。
「很多因素，他疲倦或飢饿时，情况会更严重。血怒发作时，马修会性情大变，它会令他做出全然违 反他本性的事。」
爱琳娜。是否就是基於这个原因，当年在耶路撒冷，马修深爱的女子才会因為夹在暴怒的马修和巴德 文之间而断送性命？他曾经再三警告我，他的佔有慾很强，可能带来很大的危险，现在看来，这话并非随 口说说而已。就像我容易发作的恐慌症，那也是一种马修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控制的心理反应。
「所以你才勒令他今天到这儿来？强迫他当著全世界暴露他的弱点？」我愤怒地质问菲利普。「你怎 能这麼做？你是他父亲呀丨?」
「我们是个诡诈的种族。有一天我可能成為他的敌人。」菲利普耸耸肩。「我也可能攻击妳，女 巫。」
听见这句话，马修逆转他们的位置，把菲利普推向另一头的墙壁。菲利普在他取得优势前，抓住他的
脖子。於是他们两个面对面而立，僵持不下。
「马修。」菲利普厉声道。
他儿子用力推挤，人性意识完全消失了。马修唯.一的慾望就是打败对手，若有必要，也可以杀死他。 我们短暂的交往期间，曾经有些时刻，骇人听闻的吸血鬼传说似乎有其真实性，例如现在。但我要我的马 修回来。我向他走近一步，但这麼做只会让他更愤怒。
「不要过来，戴安娜。」
「您不是真的要这麼做，老爷。」彼埃走到他主人身旁，说道。他伸出一隻手臂，只听得咔嚓一声， 便见那隻手臂失去作用，垂在他身旁，肩膀和手肘都断了，而且血从他脖子上j道伤口涌出来。彼埃苦著 脸，用手指压住被咬得皮开肉绽的伤口。
「马修！」我喊道。
我不该这麼做。我声音中的痛苦徒然使他更疯狂。现在在他眼裡，彼埃不过是一道障碍。马修把他打 飞到房间对面，撞上乾草榖仓的墙壁，同时继续用一隻手掐住他父亲的咽喉。
「不要作声，戴安娜。马修已失去理性。马提欧斯丨」菲利普大声吼出他的名字。马修虽不再企图把 他父亲从我身旁推开，却没有放鬆手劲。
「我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菲利普静待他的话穿透马修的意识。「你听得见我吗？马提欧斯。我知 道我的未来。如果你能够，你会克制你的怒火。」
菲利普已经推算出他的儿子杀了他，却不知道原因或方法。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儿子的疾病。
「你不知道。」马修麻木地说：「你不可能。」
「你的表现就像你在杀戮之后一贯的懊悔：罪恶感、鬼鬼祟祟、心不在焉。」菲利普道：「Te absolvo (法文：我宽恕你)，马提欧斯。」.
「我要带戴安娜离开。」马修忽然清醒，说道：「让我们离开，菲利普。」
「不。我们要一起面对，我们三个。」菲利普道，脸上充满慈悲。我错了，菲利普一直尝试破解的不 是马修，而是他的罪恶感。菲利普终究没有背叛他的儿子。
「不！」马修喊道，把身体转过去。但菲利普比他强壮。
「我原谅你。」他父亲重复道，伸出有力的臂膀拥抱儿子。「我原谅你。」
马修抖了一下，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然后忽然瘫痪，好像附身恶灵忽然逃逸。「我好难过。」他低 声道，每个字都因强烈的感情而变得含糊。「非常抱歉。」
「我已经原谅你了。现在你必须把一切拋诸脑后。」菲利普放开儿子，看著我：「过来吧，戴安娜， 动作要小心。他还没有恢復本性。」
我不理菲利普，急奔到马修身旁。他把我揽入怀中，吸入我的气息，好像其中有支撑他的力量。彼埃 也走上前来，他的手臂已经癒合了。他把一块布递给马修，让他擦拭满手黏黏滑滑的血。马修凶恶的表情 令他的僕人停在几步外，白布在空中飘拂，像投降的白旗。菲利普退后几步，忽如其来的动作令马修立刻 转过眼光。
「那是你父亲和彼埃。」我说，用手捧起马修的脸。渐渐地，他眼中的黑影消散，绿色的虹膜最先出 现，然后是些许的灰，最后瞳仁周围恢復清浅的灰绿色。
「天啊。」马修声音裡带著厌恶。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将它们从脸上拿开。「我好多年没有这样失控 了。」
「你很虚弱，马修，这场血怒太接近爆发边缘。如果合议会质疑你跟戴安娜廝守的权利，而你如此反 应，你就输定了。我们不能容许她做為柯雷孟家一员的资格受到怀疑。」菲利普举起大拇指。在下排牙齿 上划一下，紫黑色的血从伤口涌出。「过来，孩子。」
「菲利普！」马修拉住我，十分困惑。「你从来没有——」
「从来代表很长的时间。不要装作了解我比实际更多，马提欧斯。」菲利普严肃地看著我。「没什麼 好怕的，戴安娜。」我看一眼马修，為了确定这不会引发另一波怒火。
「去吧。」马修放开我，阁楼裡的眾生全神贯注，看得如痴如醉。
「食血者藉著死亡与鲜血创造家族。」我站在菲利普面前，他开始道。他的话使我打从骨髓裡產生本 能的恐惧，开始颤抖。他用大拇指，从我额头中央的髮际线开始，划到太阳穴，最后到眉毛。「凭这个记 号，妳已死亡，在生者之间只是一道阴影，没有氏族或亲戚。」菲利普的拇指回到起点，然后循反方向画 了一个对应的记号，停在我双眉之间。我的女巫第三隻眼被吸血鬼的血清凉的触感逗得发痒。「凭这个记 号，妳已重生，是我血誓的女儿，永远是我家族的一员。」
乾草穀仓裡也有角落。菲利普的话使它们亮起闪烁的彩色线条——不仅有蓝色和琥珀色，还有绿色和 金色。线条发出噪音，表达低柔而强烈的抗议。毕竟在另一个时空，有另一个家族在等待我。但穀仓裡营 营的赞同声，不久便把那声音淹没。菲利普抬头望向阁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有观眾。
「至於你们！夫人有敌人。你们之中有谁準备在老爷无法保护她时挺身而出？」懂一些英语的人连 忙把这问题翻译给其他人听。
「Mais il est debout.(法文：但他好端端站在那裡呢。)」托玛指著马修抗议道。菲利普见问题出在
马修，便对準他儿子那条伤腿的膝盖踢了一脚，让他砰一声摔倒地上。
「谁要替夫人出头？」菲利普再问一遍，穿靴的脚小心地凑在马修脖子上方。
「我要。」我的魔族助手兼女僕凯琴抢先说道。
「还有我。」洁安跟著道，她虽然年纪较长，却凡事以凯琴為榜样。
见女孩们宣布效忠，托玛和艾甸立刻下注在我身上，还有铁匠和提著一篮乾豆到阁楼裡来的元帅。厨 师再对手下一瞪眼，他们再怎麼不情愿，也都乖乖默认了。_
「夫人的敌人会毫无预警地出现，所以你们必须做好準备。凯琴和洁安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托玛负责 撒谎。」熟知内情的大人都笑了出来。「艾甸，你要赶快跑去喊救兵，最好找老爷。还有你，你知道该做 什麼。」菲利普严厉地看著马修。
「那我呢？」我问。.
「用脑筋，就像今天一样。思考活下去。」菲利普拍拍手。「娱乐够了。回去工作。」
好脾气的埋怨声中，乾草阁楼上的人纷纷散开，回去执行各自的任务。菲利普偏一下头，让亚伦和彼 埃跟著离开。菲利普也走了，离开时把衬衫脱下。很意外地，他走回来，把揉成一团的衣服扔在我脚下。 裡头包著一团雪。 .
「照顾他腿上的伤口，还有肾臟上那一刀，刺得比我预期的深。」菲利普指示完毕，也走了。
马修翻身跪起，开始发抖。我搂住他的腰，轻轻扶他躺在地上。马修不肯就范，只想把我拉进他怀裡。
「不行，你这顽固的男人。」我道：「我不需要安慰。至少让我照顾你一次。」
我检查他的伤口，从菲利普特别指出的部位开始。靠马修帮忙，我从他腿上伤口剥下撕破的袜子。匕 首刺得很深，但多亏吸血鬼血的疗伤特性，伤口已癒合了，不过我还是敷了一小把雪^^马修向我保证， 一定有帮助的，虽然他疲倦的筋肉摸起来的温度，也不见得高到哪裡去。他肾臟上的伤口同样也快好了， 但周围的淤青让我心疼得哭丧著脸。
「我想你会活下去。」我把最后一份雪敷在他左腰窝。替他顺一顺掉到额上的髮丝。他眼睛旁边有块 半乾血跡，黏住几根头髮。我轻轻把髮丝拉开。
「谢谢妳，我的爱。既然妳帮我清理，不介意我也替妳清除菲利普留在妳额头上的血，做為回报 吧？」马修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那股味道，妳知道。我不喜欢它留在妳身上。J
想必他担心自己的血怒再度发作。我揉揉额头的皮肤，拿开手指，见上面沾著黑色与红色。「我看起 来大概很像一个异教徒女祭师。」
「没错，比平常更像。」马修从自己大腿上捞了点雪，用它和他的衬衫下襬，消灭了我被收养的残餘 证据。
「跟我说说班哲明。」他替我把脸擦乾净时，我说道。
「我在耶路撒冷把班哲明造就成吸血鬼。我给他我的血，為了救他一命。但这麼做的时候，我夺走了 他的理性，也夺走了他的灵魂。」
「所以他有你易怒的倾向？」
「倾向！妳说得好像高血压。」马修无法置信地摇摇头。「来吧。再待在这儿妳会冻成冰块。」
我们紧握著手，慢慢走回城堡。这一次，我们都不在乎被谁看见，或看到我们的人会怎麼想。下个不 停的雪，使寸步难行、处处坑洞的冬季景象，又显得柔和起来。我抬头看马修，在逐渐转為黝暗的光线 中，他线条分明的轮廓，在沉重的负担下挺直的肩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第二天是圣尼古拉节，阳光照耀著前几天下的雪。虽然降临节强调反省与祈祷，是一个严肃的节期， 但天气一好，城堡上下都振作起来。我低声哼著歌，直奔图书馆去拿我精挑细选的一堆鍊金术书籍。我每 天都会拿几本到蒸馏室去，不过我总小心记得归还。装满书的房间裡，有两个男人在交谈。我认出菲利普 镇定得几乎有点懒散的声音。另一个声音不熟悉。我把门推开。
「她来了。」我进入时，菲利普说道。跟他一起的男人转过头，我的皮肤开始刺痛。
「恐怕她的法文说得不好，拉丁文更差。」菲利普抱歉地说：「你会说英语吗？」
「够用。」那名巫师回答道。他眼光扫过我身体，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女孩似乎很健康，但她 不该在这儿跟你的族人共处，宗主。」
「我很乐意把她送走，项皮尔先生。但她无处可去，且需要一位巫师同行的协助，所以我才派人请你 来。来吧，罗伊登夫人。」菲利普示意我走上前去。
我走得越近，就越觉得不舒服。空气中有种塞满的感觉，带著几乎像电流一样的刺痛感。我几乎以為 会听见隆隆雷声，这空气实在太厚重了。彼得?诺克斯会入侵别人的心灵，萨杜在皮耶堡造成我极大的痛 苦，但这个巫师不一样，在某种方面甚至更危险。我快步从巫师面前走过，看著菲利普，默不作声求他给 我解答。
「这位是安德雷?项皮尔，」菲利普道：「他来自里昂，从事印刷业。妳可能听说过他的堂兄，一位广受推崇的医生⑩，不过很可惜，他现在已离开这个世界，再也不能分享他在哲学与医学方面的智慧 了。」
「没听过。」我小声回答。我看著菲利普，希望找到他意欲我如何反应的线索。「我想没有。」
项皮尔歪一下头，表示接受菲利普的推崇。「我也不认识我的堂兄，宗主，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但很高兴听说你对他的评价这麼高。」这位印刷家看起来起码比菲利普年长二十岁，显然他一定知道柯雷 孟家族都是吸血鬼。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学者，就跟你一样。」菲利普的评语照例都很实际，毫无卑躬屈膝的意味。 他转向我解释道：「这就是妳一到我就派人去请的巫师，我认為他可能有办法帮妳解决魔法方面的困扰。 他说他距七塔还有一段路时，就感应到妳的力量。」
「看起来，这次我的直觉好像不準。」项皮尔喃喃道。「现在我跟她同处一室，她似乎根本没什麼法 力。或许她不是那个利摩日的人都在谈论的英国女巫。」
「利摩日，是吗？她的消息传得这麼快，还真不寻常。但，项皮尔先生，罗伊登夫人是我们收留的唯 一一位英国女浪人，真是谢天谢地。」菲利普替自己又倒了些酒，他的酒窝闪现：「每年这时节，法国充 斥流浪汉，已经够头痛了，可别再冒出来一大堆外国人。」
「战争使很多人无家可归。」项皮尔的一隻眼睛是蓝色，另一隻则是褐色。这是强大预言家的特徵。 这名巫师有股强韧的精力，源源不断从周遭脉动的空气裡汲取力量。我直觉地退后I步。「妳也遇到这种 事吗？夫人。」
「谁知道她目睹或经歷了什麼可怕的事。」菲利普耸肩道：「我们在一栋孤立的农舍中发现她时，她 丈夫已死了十天。罗伊登夫人可能受到各种掠夺者的伤害。」这位柯雷孟的大家长跟他儿子或马罗一样， 有编造人生阅歷的才华。
「我来看看她遇到了什麼。手伸给我。」我没有立刻配合，项皮尔显得不耐烦。他弹一下手指，我的 左手就飞快送到他面前。他抓住我的手时，尖锐而痛苦的慌乱充满我全身。他抚摸我的手掌，一根一根手 指探索，逐步搜寻私密的资讯。我的胃开始翻腾。
「她的身体会告诉你她的祕密？」菲利普的语气中，只带有少许好奇，但他脖子上有根肌肉在抽搐。 「巫族的皮肤像本书可以阅读。.」项皮尔皱起眉头，把自己的手凑到鼻子上。他嗅了嗅，脸色一变。 「她跟食血者共处太久了。谁喝过她的血？」
「这是绝对禁止的。」菲利普圆滑地说。「我的家族没有人让这女子流过血，不论是為了找乐子或觅 食。」
「食血者有能力阅读一个生物的血，就像我阅读她的身体。」项皮尔把我的手臂拉过去，扯开把袖口 固定在我手腕上的细绳，把我衣袖往上推。「看见吗？有人享用过她。我不是唯一有兴趣进一步了解这个 英国女巫的人。」
菲利普弯腰检视我暴露出来的手肘，他的呼吸像一阵冷风吹过我皮肤。我的脉搏跳动著警讯。菲利普 想干什麼？马修的父亲為何不阻止这种事？
「这伤口太旧，她不可能是在这儿受的伤。正如我说的，她来到圣禄仙村才一个星期。」
思考。活下去。我重复菲利普昨天的指示。
「谁吸了妳的血，姊妹。」项皮尔问道。
「这是刀伤。」我迟疑地说道。「我自己割的。」这不是谎话，但也不是全部的事实。我祈祷女神让 它过关，但我的祷告没有得到应允。
⑩指Symphorien Champier (1471-1538)，在里昂行医且兴办大学，与创作《巨人传》(pantagsel)的拉伯雷同时，相与酬唱，还曾被拉伯雷写
进书裡。
「罗伊登夫人有事瞒著我——以及你，我认為。我必须向合议会通报，这是我的职责，宗主。」项皮 尔期待地望著菲利普。
「当然。」菲利普低声道：「我做梦也不会阻挡你尽你的职责。我可以帮什麼忙？」
「你只要抓著她，不让她乱动，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必须深入追查真相。」项皮尔道：「大多数超 自然生物都会觉得接受调查很痛#1，即使没什麼好隐瞒，也会出於本能，抗拒巫师的触摸。」
菲利普把我从项皮尔的掌握中拉过来，粗鲁地让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一隻手抓著我脖子，另一手按 著我头顶。「像这样？」
「很理想，宗主。」项皮尔站在我面前，看著我额头皱眉。「这又是什麼9.」沾著墨水的手指抚过我 额头，他的手感觉像手术刀，我呻吟著扭动身体。
「為什麼你的触摸会让她这麼痛苦？」菲利普好奇。
「阅读的行為会產生这种效果，就当作是拔一颗牙好了。」项皮尔解释道，他的手指在短暂而幸福的 片刻放开我。「我要从根挖掘她的思想和祕密，不让它们溃烂化脓。这样比较痛苦，但更為彻底，对她试 图隐瞒的东西提供更清楚的画面。你瞧，这就是魔法以及大学教育的一大优点。女人学习的巫术和传统魔 法都很粗糙，甚至是迷信，但我的魔法很精确。」
「且慢，先生。你必须原谅我的无知。你是说，这个女巫不会记得你做的事或你引起的痛苦？」
「除了 一直觉得失去某件曾经拥有的东西外，什麼也不记得。」项皮尔的手再度抚摸我的额头。他皱 起眉头。「但这太奇怪了。食血者為什麼要把血抹在这裡？.」
被菲利普认养是一段我不愿意交给项皮尔的记忆。我也不希望他得知我在耶鲁任教，还有莎拉、艾 姆、马修、我父母等回忆。我的手指紧抓著椅子的扶手，一个吸血鬼抓住我的头，一个巫师準备把我的思 想列成清单，然后偷走。但没有嘶嘶的巫风、闪烁的巫火来救援我。我的力量完全静止。
「是你给这女巫做的记号。」项皮尔尖声道，眼神充满控诉。
「是的。」菲利普没打算解释。
「这很反常，宗主。」项皮尔仍在用手指探索我的心灵。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但这不可能。她怎麼 会是一个——」他惊呼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一柄匕首插在项皮尔两根肋骨之间，这武器的锋刃深深埋进他胸膛。我的手指紧紧握住刀柄。他挣扎 著想摆脱时，我把刀刺得更深。这巫师的膝盖变得乏力。
「放手吧，戴安娜。」菲利普命令道，伸手过来拉开我的手。「他快死了，死的时候，他会跌倒。妳 撑不住他的重量的。」
一张苍白的脸，墨黑的眼睛，在项皮尔肩后一闪而过，然后一隻有力的手将他下垂的头拧向一侧，骨 头和肌肉发出咔嚓一声。马修咬住这人的咽喉，开始狂饮。
「你到哪裡去了，马修？」菲利普责备道。「你动作要快一点，戴安娜在他完成思考前下的手。」
马修喝血的时候，托玛和艾甸急急跑进房间来，惶恐的凯琴跟在后面。他们都停下脚步，目瞪口呆。 亚伦和彼埃跟铁匠、元帅及两名通常在前门站岗的士兵，则在走廊徘徊。
「Vous avez bien fait.(法文.?你们做得很好。)」菲利普安抚他们。「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应该要思考。」我手指已经麻木，但我还是无法让它们鬆开那把匕首。
「而且要活下去。妳的表现令人佩服。」菲利普答道。
「他死了吗？」我声音沙哑。
马修从巫师脖子上抬起头来。
「百分之百。」菲利普道。「好吧，我想这麼一来，就少了一个爱管閒事的长老会基督徒来烦我们。 他有没有告诉任何他的朋友，他要来这裡？」
「就我所知是没有。」马修道。他打量我时，眼睛逐渐恢復成灰色。「戴安娜，我的爱。匕首交给 我。」遥远的某处，传来金属落在地板上的一声脆响，接著是安德雷?项皮尔凡夫俗子的残骸落地，比较 轻柔的啪一声。叨天之幸，r双清凉、熟悉的手兜住我的下巴。
「他在戴安娜身上发现了某件令他意外的事。」菲利普道。
「我知道。但刀已插进他心臟，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马修温柔地把我拥入怀裡。我的手臂已像 没有骨头般无力，所以毫不反抗。
「我没有——不能——思考，马修。项皮尔要夺取我的记忆——把它连根拔起。我父母唯一留给我的 就只有记忆。万一我忘了我的歷史知识怎麼办？我还怎麼回家，继续教书？」
「妳做得很对。」马修一隻手搅著我的腰，另一手环在我肩上，让我把脸侧著靠在他胸上。「妳哪来 的刀？.」
「从我靴子上抽出来的。她一定是昨天看到我拔刀。」菲利普答道。
「瞧，妳真的在思考，我的小母狮。」马修的嘴唇贴著我头髮。「什麼鬼东西把项皮尔引到圣禄仙 来？」
「我。」菲利普道。
「你把我们出卖给项皮尔。」马修转向他父亲。「他是全法国最可恨的超自然生物。」
「我得确定她可靠，马提欧斯。戴安娜知道太多我们的祕密。我必须知道她可以信赖，即使在她自己 的族人之间。」菲利普毫无歉意。「我不喜欢拿我的家族冒险。」
「你会在项皮尔偷走她的思想之前阻止他吗？」马修质问，他的眼睛很快又转黑。
「得看情形。」
「什麼情形？」马修爆发了，他的手臂把我抱紧。
「如果项皮尔三天前抵达，我不会干预。那是巫族的内部事务，骑士团不值得蹚这浑水。」
「你会让我的伴侣受苦。」马修的语气透露他对此多麼意外。
「不过就是昨天，為你的伴侣挺身而出是你的责任。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对这女巫
的承诺还不够坚定。」
「那麼今天呢？」我问。
菲利普定睛看著我。「今天妳是我的女儿，所以，不会的，我不会让项皮尔得寸进尺。但刚才我不需 要採取任何行动，戴安娜。妳救了妳自己。」
「你收我做女儿是為这缘故——因為项皮尔即将抵达吗？」我悄声问。
「不，妳跟马修在教堂裡通过了一个考验，在乾草穀仓裡又通过另一个考验。血誓只是使妳成為柯雷 孟一分子的第一步。现在应该完成整个程序。」菲利普转向他的副手。「把神父找来，亚伦，吩咐全村星 期六在教堂要全员到齐。老爷要结婚了，当著圣经和神父，圣禄仙全村的人要见证这场婚礼。整个仪式不 准有丝毫破锭。」
「我刚杀了一个人！这不是讨论婚礼的好时辰。」
「胡说八道。在流血事件中办喜事是柯雷孟家族的传统。」菲利普轻快地说道：「我们好像只愿意跟 别人也想要的对象配对，真是乱糟糟。」
「我?杀?了 ?他。」為了确定他理解我的话，我指著地上的尸体。
「亚伦，彼埃，请把项皮尔先生移开。他让夫人心情不好。你们其他人该做的事多得很，不该待在这 儿乾瞪眼。」菲利普一直等到我们三人独处时，才继续往下说。
「好好听著，戴安娜：因為妳爱我儿子，很多人会丧失生命。有些人是自愿牺牲。其他人之所以会 死，只因為必须有人死，而死的是妳自己，或他们，或妳爱的人，得由妳决定。所以妳必须问自己：致命的一击出自谁手，有什麼关係？如果妳不动手，就轮到马修下手。妳寧愿把项皮尔的死交由他的良心来负 荷吗？」
「当然不要。」我立刻答道。
「那麼，彼埃？或托玛？」
「托玛？他是个小孩子呀！」我抗议道。
「那个孩子已经承诺替妳抵挡妳的敌人。妳看到他手裡拿著什麼吗？蒸馏室裡的风箱。托玛把它的金 属尖端磨利了，準备用来当武器。如果妳没有杀死项皮尔，那孩子一有机会就会把风箱刺进他肚子。」
「我们是文明的物种，又不是野兽。」我反驳道。「我们应该可以坐下来讨论，协调差异，不需要流 血。」
「有次我坐在桌前，跟一个人——一个国王——讨论了三小时。无疑的妳和很多其他人都会把他当作 文明人。讨论结束时，他下令杀死几千名男女老幼。话语跟武器一样能杀人。」
「她不习惯我们的方式，菲利普。」马修提醒道。
「那她得适应。外交手腕已经结束了。」菲利普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失去他一贯的平和。马修偶尔 会把底牌露出，他父亲却至今不曾洩漏真正情绪的蛛丝马跡。
「不用多说。这个星期六，妳就跟马修成亲。妳有血誓和名分，确定是我的女儿，妳的婚礼不仅要履 行正统基督教仪式，也要荣耀我的祖先和他们的神。这是妳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戴安娜。如果妳不想要 马修和跟他结婚后要面对的生活——与死亡——我负责把妳平安送回英国。」
马修跟我保持距离。虽然相隔只有几吋，象徵的意义却远不止於此。即使现在，他还是给我留下选择 的餘地，虽然他的心意早就决定。然而我也一样。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马修？」我是个杀人者，似乎由我提出这问题比较恰当。
菲利普一口气呛到，咳了好几声。
「是的，戴安娜。我要跟妳结婚。我已经跟妳结过婚，但我乐意為了取悦妳而再结一次婚。」
「前一次我很满意。这次是為了你父亲。」我两腿发抖，地上血跡斑斑，实在不可能对婚姻大事多做 考虑。
「那我们都同意了。带戴安娜回她房间。最好让她一直待在那儿，直到我们确定这附近没有项皮尔的 朋友為止。」菲利普走出房间，顿了一下。「你找到了 一个配得上你的女人，她有十足的勇气与希望，马 提欧斯。」
「我知道。」马修牵起我的手，答道。
「还有一件事你该知道：你也配得上她。不要再為自己获得这生命懊恼了，活出它的意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