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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菲利普这个人,有趣是有趣,但也很让人恼火,而且难以理解——正如马修所言。

第二天早晨,马修和我正在大厅裡,我的公公凭空出现。难怪凡人总以為吸血鬼可以变身成蝙蝠。我 拿起一截蘸了半熟蛋金黄汁液的烤麵包,觉得它看起来活像个警告标誌。

「早安,菲利普。」

「戴安娜。」菲利普点点头。「来吧,马修。你得吃东西。既然你不愿意在妻子面前做这种事,我们 就去打猎。」

马修迟疑了一下,不安地瞥我一眼,然后说:「也许明天吧。」

菲利普低声嘟噥了几句,摇头道:「你必须照顾自己,马提欧斯。又饿、又累的吸血鬼不是理想的旅 伴,尤其不适合一个温血的女巫。」

两名男子走进大厅,跺掉靴子上的积雪。刺骨寒风绕过木製屏风,穿过雕花的缝隙。马修渴望地瞥一 眼门口。在冰封大地上追逐雄鹿,不仅能满足他肉体的飢渴——也能振作他的心灵。如果昨天可以為準, 今天他回来时心情会更好。

「别担心我,我忙得很。」我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一下,表示鼓励。

吃完早餐,元帅和我讨论星期六降临节前夕的盛宴菜单。这件工作完成后,我跟村裡的裁缝和缝纫女 工讨论我需要哪些衣服。凭我的法语能力,我很担心会订製到马戏班的帐棚。接近中午时分,我急切需要 新鲜空气,就说服亚伦带我去参观城堡院子裡的工作坊。几乎住在城堡裡的人需要的每样东西,从蜡烛到 飮水,这儿都供应。我试著记下铁匠冶炼金属的所有细节,因為这项知识在我回归歷史学家的真实生活时,一定很有用。

除了待在铁工场那一小时,我这半天过得跟这时代贵妇的典型生活方式无异。我自觉在适应环境的目 标上有进步,就抽几个小时愉快地阅读和练习书法。听见音乐家為长达一个月的斋戒前最后一场宴会排练 时,我请他们给我上一堂跳舞课。后来我又到蒸馏室尽情冒险,愉快地专心研究精美的双层加热锅、铜製 的蒸馏器以及一小桶陈年老酒。从厨房借来的两个年轻男孩,帮忙把壁炉裡的餘烬生成旺火,那对皮製风 箱被托玛和艾甸一压,就发出柔和的嘆息。

来到过去,真是一个把理论知识付诸实践的完美机会。我把玛泰的设备检查一遍,拟了 一个製作酒精 的计画,酒精是鍊金程序不可或缺的材料。但不久我就开始咒骂。

「这没法子凝结。」我瞪著蒸馏器逸出的水蒸气,气鼓鼓地说。两名厨房小廝不懂英文,只会在我参 考一本从柯雷孟图书馆拿来的大书时,发出同情的嘆声。.书架上摆著各式有趣的书。总会有一本说明如何 修补漏气的吧。

「夫人?」亚伦站在门口低声喊道。

「什麼事?」我转过身,在麻布罩衫蓬鬆的裙褶上擦一把手。

亚伦打量一下房间。我的深色背心式长袍搭在旁边一把椅子的椅背上,一对笨重的天鹅绒袖子披掛在 一 口铜锅的边缘,紧身胸衣用天花板垂下来掛锅子的掛鉤便利地悬在半空。虽然十六世纪的标準会认為我 衣衫不整,但我身上还有一件马甲和高领长袖的麻纱罩衫,加上好几层衬裙和一件很佔空间的大圆裙—— 比我平常授课时穿的多很多。不过我还是自觉赤身露体,便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亚伦敢说什麼。他很聪明 地别开眼光。

「元帅不知道今晚的晚餐要怎麼办。」亚伦道。

我皱起眉头,元帅一向都知道该怎麼办。

「全家大小都飢渴交加,但没有妳,他们不能坐下吃饭。只要柯雷孟家族有人在七塔,那个人就必须 坐在晚餐的主位上。这是传统。」

凯琴捧穿著毛巾和脸盆出现。我用手指沾一沾那盆有薰衣草香的温水。

「他们等多久了?」我看看凯琴臂上掛的毛巾。在一座大厅裡装满饿坏了的温血人和同样飢渴的吸血 鬼,不是明智之举。我管理柯雷孟家宅刚建立的的自信顿时消散。

「一个多小时了。他们会I直等,直到村裡梢来罗杰今晚打烊的消息。罗杰经营酒馆。天气很冷,还 要等很多个小时才供应早餐。菲利普宗主让我以為……」他没把话说完,带著歉意沉默下来。

「快。」我指著被我拋弃的衣服道:「帮我穿衣,凯琴。」

「是。」凯琴放下脸盆,连忙去拿我掛起来的紧身上衣,衣服上一大块墨水渍,终结了我穿得体面的 希望。

我走进大厅时,长凳发出刮擦石头地板的噪音,有将近四十人站起来。那声音裡带著谴责的意味。再 次坐下时,他们开始津津有味大嚼迟来的晚餐,我却只拿起一根鸡腿拨弄,所有其他菜餚通通挥手谢绝。

等了好像永无止境那麼^<,马修和他父亲总算回来了。「戴安娜!?」马修绕过木製屏风,看到我高居 家族主桌的首位,显得很困惑。「我还以為妳在楼上或图书馆。」

「我认為坐这儿比较有礼貌,想想元帅做一顿饭要花多少工夫。」我眼光转到菲利普身上。「打猎如 何,菲利普?」

「还好。但动物血液提供的营养就那麼多。」他跟亚伦打个招呼,冰冷的眼光在我的高领上打转。

「够了。」马修的声音虽低沉,声调中的警告却不容忽视。好多颗脑袋朝他望来。「你该命令他们不 必等我们就开动的。我带妳上楼去,戴安娜。」那些脑袋又转向我,等我回应。

「我还没吃完。」我指著自己的盘子道:「其他人也还没吃完。坐我旁边,再喝点酒。」马修的人品和作风或许都十足像个文艺復兴时期的王子,但我可不会见他一弹手指就跟上去。

马修在我身旁坐下,我强迫自己吞了几口鸡肉。紧张的形势再也无忍受时,我站起身。再一次,长 凳摩擦地面,屋子裡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这麼快就吃完了?」菲利普惊讶地问道。「那就祝妳晚安,戴安娜。马修你马上回来。我现在特别 想下棋。」

马修不理他父亲,伸出手臂。我们穿过大厅走出去,上楼进入起居室。到了我房门口,马修终於有足 够的自制,冒险开口。

「菲利普把妳当成杰出的管家,真是难以忍受。」

「你父亲只是把我当作这个时代的妇女看待。我应付得了,马修。」我顿了一下,鼓起勇气。「你上 次从两脚生物身上获得食物是什麼时候的事?」我们离开麦迪森前,我曾经强迫他吸我的血,在那之前几 个星期,他曾经在加拿大吸过某个不知名的人的血,他在牛津杀了季莲?张伯伦。可能也吸过她的血。除 此之外,我相信几个月来,他喝下的都是动物的血。

「妳為什麼会问?」马修语气很激烈。

「菲利普说你不像你该有的那麼强壮。」我抓紧他的手。「如果你需要进食,又不愿意喝陌生人的 血,那麼我就要你喝我的血。」

马修还来不及回答,楼梯上就传来吃吃的笑声。「小心啊,戴安娜。我们食血者耳朵灵得很。在这栋 房子请人喝妳的血,会引来狼群的。」菲利普站在那儿,张开手臂,撑著石雕拱廊墙壁。

马修猛然回头,勃然大怒。「走开,菲利普。」

「那个女巫太鲁莽。我有责任约束她的衝动。否则她会毁了我们。」

「这女巫是我的。」马修冷然道。

「还不是。」菲利普带著遗憾的表情,摇头晃脑地走下楼,说道:「也许永远不会是。」

这次事件后,马修变得更警戒,也更疏远。第二天他还在生他父亲的气,但他没有把气出在真正惹火 他的人身上,却对其他人疾言厉色:我、亚伦、彼埃、元帅,以及任何倒楣被他撞见的人。举家上下本来 就因备办宴会而情绪紧绷,菲利普忍受儿子的恶劣行径几小时后,就给他一个选择。他要麼停止发脾气, 要麼就去大吃一顿。马修选择第三条路,到柯雷孟家的档案裡搜寻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目前的下落。我恢復 自由之身,便回到厨房去。

菲利普在玛泰房间裡找到我,我趴在故障的蒸馏器前面,高高捲起袖子,房间裡满是蒸气。

「马修喝过妳的血?.」他忽然问,眼睛盯著我的前臂。

我高举左臂,做為回答。柔软的麻纱布料落到我肩膀周围,露出我手肘内侧形状不规则的粉红色疤 痕,我在肌肉上切割出很深的裂口,好让马修轻鬆畅饮我的血。

「还有别的部位吗?」菲利普望著我的身体。

我用另一隻手让脖子暴露出来。那儿的伤口更深,但因為是吸血鬼咬出来的,伤口平整多了。

「妳真是个傻瓜,竟然让一个昏了头的吸血鬼吸妳的血,而且不仅吸手臂,还从脖子吸血。」菲利普 震惊道:「盟约禁止吸血鬼吸巫族与魔族的血。马修知道这一点。」

「他濒临死亡,只能吸我的血丨」我恶狠狠地说。「如果你听了会好过点,是我强迫他喝的。J 「原来如此。我儿子无疑说服自己相信,如果他只喝妳的血,不佔有妳的身体,就能让妳离开。」菲 利普摇头道:「他错了。我一直看著他。你永远摆脱不了马修,不论他跟不跟妳上床。」

「马修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妳当然会。有朝一日,妳在地上的生命会结束,妳会踏上前往冥间的最后旅程。到时候马修寧可追随妳到地下,也不愿独自悲伤。」菲利普的话点出真相。

马修的母亲曾跟我分享他被创造的故事:他如何在砌石建造村裡的教堂时,从鹰架上跌落。早在第一 次听到这故事时,我就怀疑马修是否因為痛失妻子白兰佳和儿子路卡斯,被绝望逼得走上自杀一途。

「可惜马修是天主教徒,他的上帝不会满意的。」

「怎麼说?」突如其来变换话题,让我深為迷惑。

「妳或我做错了事,我们会跟眾神和解,立志改过向善,然后回归正常生活。伊莎波的儿子却一再 悔罪,一再弥补求赎——為他的生命、為既成的现实、為他做过的事。他不断回顾,永远没有结束的一. 天。」

「那是因為马修是个有坚定信仰的人,菲利普。」马修的人生有个灵性的核心,影响他面对科学和死 亡的态度。

「马修?」菲利普听起来完全不相信。「他是我见过最没有信仰的人。他拥有的只不过是信念,那是 不一样的,是以理智,而非感情為出发点。马修的思考非常敏锐,能处理上帝这麼抽象的东西。因為如 此,伊莎波使他成為我们家族的一员时,他才能接受自己的改变。这件事对每个食血者的意义都不一样。 我几个儿子选择不同的路——战争、爱情、交配、征服、聚敛财宝。但马修总是选择观念。」

「仍然如此。」我柔声道。

「但很少观念强大到可以成為勇气的基础,而且必须对将来怀著希望。」他忽然陷入深思。「妳对妳 丈夫的了解还不到妳应有的程度。」

「确实不及你多。我们就是一个女巫和一个吸血鬼,即使被禁止相爱,也仍然要爱。盟约没有给我们 太多时间公开追求和月下散步。」我的声音越来越亢奋:「走出这四面墙,我如果要牵他的手,摸他的 脸,就得担心被人发现,然后他会受到惩罚。」

「马修中午去了村裡的教堂,妳还以為他在帮妳找书。其实他今天就只去了那儿。」菲利普的话莫名 其妙地跟我们的对话不连贯。「哪天妳可以跟踪他。或许这麼一来,妳会了解他更深。」

星期一上午十一点,我到教堂去,巴望那儿空无一人。但马修在那儿,正如菲利普所说。

他一定听见笨重的大门在我身后合拢,还有我走上前去的脚步声,但他没回头,继续跪在祭坛的右 侧。马修无视寒冷,只穿一件单薄的麻纱衬衫、及膝裤、长袜和鞋子。光看著他我就觉得冷,连忙用斗篷 把身体裹紧一点。

「你父亲说,我会在这儿找到你。」我的声音有回音。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这座教堂,我好奇地四下张望。就像法国这一带的很多宗教建筑一样,圣禄仙礼拜 堂在一五九〇年已称得上古老。它线条很简单,截然不同於那些直上雲霄、有花样繁复石砌藻饰的哥德式 大教堂。将后殿从本堂区分出来的大圆拱周围,以及高窗之下、迴廊之上的石饰带,都绘有色彩鲜艳的壁 画。大部分窗户都敞开,任由风雨入侵,只有最靠近大门的几扇窗,权且装了些玻璃。上方的尖顶靠交错 的木梁支撑,不仅考验建造者的砌石技巧,也证明木匠的手艺高明。

我第一次造访老房子,就觉得马修的房子让我联想到他本人。这座教堂屋梁嵌合的几何细节,以及柱 与柱之间配置得当的空间,也清楚呈现他的為人。

「这是你盖的。」

「一部分而已。」马修抬眼望著端坐在后殿宝座上的基督,举起一手,试图做公正的划分。「本堂的 大部分。兴建后殿时我……不在。」

一位男圣徒平静的脸,从马修右肩后方严肃地看著我。他拿著木匠的曲尺和一枝长茎白百合。他是约 瑟,什麼也不问就把一名怀孕的处女娶為妻室。

「我们得谈谈,马修。」我又打量一番教堂。「也许该回城堡谈。这裡没地方坐。」走进这间连木头 长椅都没有的教堂前,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想坐那种椅子。

「教堂不是為了舒适而建。.」马修道。

「确实,但是让信徒难过却不是它唯一的目的。」我在壁画中捜寻。如果信仰与希望真的像菲利普所 说的那样交织在一起,这儿很可能会有某种能让马修振作起来的东西。

我看到诺亚和他的方舟。令所有生物濒临灭种的全球性大灾难,恐怕没什麼帮助。一位圣徒英勇地杀 死毒龙,但这种行动太接近狩猎,会让我不安。教堂入口处画的全是最后审判。上方有成排的天使吹奏金 色的号角,他们的翅尖触及地板,但下方的地狱画面——安排在那种位置,你只要往外走就一定会看到天 谴的罪人——有够恐怖。拉撒路的復活对吸血鬼可能不是什麼安慰。处女马利亚也帮不上忙。她站在约瑟 对面,守护后殿的入口,显得超凡脱俗而平静,又会令马修想起他失去的一切。

「至少这儿有隐私。菲利普几乎不踏进这儿。」马修疲倦地说。

「那我们留下。」我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道:「怎麼回事,马修?最初我以為是回到过去的震撼,然 后是再次见到你父亲、却不能透露他死亡消息的压力。」马修保持跪姿,低著头,背对我。「但现在你父 亲已经知道他的未来。所以这一切想必有别的原因。」

教堂的空气有压迫感,好像我的话抽光了这地方的氧气。周遭一片寂静,只闻鐘塔裡的鸟鸣。

「今天是路卡斯的生日。」马修终於说道。

他的话像一记拳头击中我。我在他身后双膝跪地,红莓色的裙襬摊开成一个圚。菲利普说得对。我对 马修的了解还不到应有的深度。

他伸手指向地上介於他和约瑟中间的一个点。「他埋在那裡,跟他母亲一起。」

石头上没有鐫刻任何字来标示下面的长眠者,只有平滑的凹痕,是经常有人通行的阶梯会有的痕跡。

马修伸长手指,恰到好处嵌进那凹槽,停歇一会儿,缩回。

「路卡斯死时,我的一部分也死了。白兰佳也一样。虽然她的身体多撑了几天,但她的眼神空洞,魂 魄早已飞走。路卡斯的名字是菲利普取的,是希腊文『明亮』的意思。路卡斯出生时皮肤非常苍白。接生 婆在黑暗中举起他,他的皮肤映著火光,就像月亮反映太阳的光。真奇怪,事隔这麼多年,那个晚上的事 我仍记得非常清楚。」马修喃喃自语,顿一下,擦一把眼睛。他的手拿开时,指尖一片殷红。

「你什麼时候与白兰佳相识?」

「她来到村裡的第一个冬天,我用雪球砸她。只要能引起她注意,我愿意做任何事。她非常敏感、冷 淡,我们很多人都想亲近她。春季来临时,白兰佳愿意让我送她从市场回家。她喜欢吃莓子。每年夏季, 教堂外面的灌木树篱都结满莓果。」他仔细端详手上交错的一条条红印。「每次菲利普看到我手指上的果 汁印渍,都哈哈大笑,并预言秋天就会举行婚礼。」

「我相信他说得对。」

「我们十月结婚,在收成之后。白兰佳已怀孕两个月了。」我们结了婚不圆房,马修可以一直等待, 却抵挡不住白兰佳的魅力。他俩关係的这种细节,已远超过我愿意知道的程度了。

「我们在八月的酷热中第一次做爱。」他继续道:「白兰佳总想取悦别人。回想起来,我猜她小时候 可能被虐待过。不是挨打——我们都被打过,现代父母做梦也想不到的那种体罚——而是更过分的惩罚。 那完全打消了她的意志力。我的妻子学会服从任何年纪比她大、身体比她强壮、心地比她坏的人的任何要 求。我拥有所有这些条件,那个夏天晚上,我要她说好,她就说了。」

「伊莎波告诉我,你们两个相爱很深,马修。你并没有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我想尽量给 他安慰,虽然他的回忆刺得我很痛。

「白兰佳没有意愿。直到路卡斯出生。即使那时候,也只在路卡斯有危险,或我被他惹火时,她才表达自己的意愿。她一辈子渴望有个比她更弱更小的人让她保护。但她却经歷一连串她心目中的失败。路卡 斯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每经过一次流產,她就变得更温柔顺从,更听人摆布。更不可能说不。」

除了梗概轮廓,这跟伊莎波口中她儿子的早年生活并不相同。她说的是一个至深至爱在悲痛中相濡以 沫的故事。马修的版本却是无法缓和的悲伤与失落。

我清一下喉陇:「后来有了路卡斯。」

「是的。我带给她许多年的死亡后,终於给了她路卡斯。」他沉默下来。

「你不能做什麼,马修。那是第六世纪,瘟疫蔓延。你救不了他们。」

「我可以让自己不要佔有她,那就不会失去任何人。」马修喊道:「她不说不要,但我们做爱的时 候,她的眼神总有些勉强。每次我都向她承诺,这个宝宝会活下去。我愿意付出一切——」

知道马修仍然深深眷恋他死去的妻儿,让我心痛。他们的幽灵縈绕这个地方,也縈绕在他心上。但至 少现在我知道他迴避我的原因:他把罪恶感与悲伤埋藏在心底那麼多个世纪。也许有一天,我能解开白兰 佳对马修的桎梏。我站起身,向他走去。我把手放在他肩上时,他瑟缩了 一下。

「还没说完。」

我僵住了。

「我尝试捐弃自己的生命。但上帝不许。」马修仰起头。他先看一眼面前那块有凹槽的老石头,然后 望向屋顶。

「哦,马修。」

「好几个星期,我想著要追随白兰佳和路卡斯,但我担心他们会上天堂,而我会因我的罪被打入地 狱。」马修很实际地说。「我请教村裡的一名妇人,她说我被祟了^兰佳和路卡斯因為我的关係,被 束缚在这个地方。我站在鹰架上向下望,我想他们的灵魂可能困在那块石头下面。如果我摔死在上面,上帝可能别无选择,只好释放他们。要不然就让我跟他们一起——不论他们在何处。」

这是一个处於绝境的男人讹误百出的逻辑,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头脑清醒的科学家。

「我好累。」他疲倦地说:「但上帝不让我入睡。在我做了那种事之后就不行。因我的罪,祂送来一 隻超自然生物,把我变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不能在睡梦中找到片刻平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 忆。」

马修又筋疲力尽了,而且非常冷。他的皮肤比我们周遭寒冷的空气更冰冷。莎拉应该知道一则可以安 抚他的咒语,但我只能把他抗拒的身体抱进怀裡,跟他分享我仅有的一点点温暖。

「此后菲利普一直轻视我。他认為我软弱——太软弱,配不上妳这样的人。」终於找到马修自觉没有 价值的关键了。

「不对。」我粗鲁地说.?「你父亲爱你。」我们来到七塔后,菲利普对儿子表现出很多复杂的情绪, 但其中绝没有一丝轻蔑。

「勇敢的男人不会自杀,除非在战场。我刚被创造时,他这麼告诉伊莎波。菲利普说我缺乏做食血者 的勇气。我父亲一有机会就派我去作战。他说:『你若当真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至少也找个比自怜更宏大 的目标。』我一直没忘记他的话。」

希望、信心、勇气:菲利普的三大信念。马修以為自己只有怀疑、信念和浮夸。但我知道并非如此。

.「你用这些回忆折磨自己太久,以至於再也看不见真相。」我绕过去,跪在地上面对他。「你知道我 望著你的时候,看到什麼吗?我看到一个跟你父亲非常相似的人0」

「我们都愿意在心爱的人身上看到菲利普的影子。但我跟他一点都不像。盖洛加斯的父亲犹夫如果还 活著,才真的像——」马修别过头,颤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还有别的事,他还有尚未透露的陈年往事。

「我已经容许你保留一个祕密,马修.?柯雷孟家哪个人是现代合议会的成员。你不能保留两个祕密。j

「妳要我说我最见不得人的罪孽?」等了一段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时间,马修终於愿意吐露。「我取 了他的生命。他求伊莎波下手,但她做不到。」马修转过身去。

「犹夫?」我悄声道,我為他和盖洛加斯感到心碎。

「菲利普。」

横亙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堵墙塌下来了。

「纳粹用痛苦与剥夺把他逼疯。如果犹夫还活著,说不定能说服菲利普,靠那具残破的身体,仍然有 希望维持某种程度的生活。但菲利普说他太累了,不想再战斗,他只想睡觉。而我……我知道渴望闭上眼 睛,忘记一切,是怎麼回事。上帝帮助我。我做了他要求的事。」

马修开始颤抖。我再次把他拥进怀裡,无视他的反抗,当回忆的巨浪打来,他只知道必须抓住某件东 西——某个人。

「伊莎波拒绝他的哀求,后来我们发现他尝试割开自己的手腕。他连刀都拿不稳,做不到这件事。他 割了又割,到处是血,但伤口太浅,很快就癒合了。」马修说得很快,字句终於源源不绝从他口中涌出。

「菲利普血流得越多,人就越疯狂。在集中营待过后,他一看到血就无法忍受。伊莎波夺过他的刀,声称 要帮助他终结他的生命。但这麼一来,妈妈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所以你帮他割腕。」我迎上他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他做為一个吸血鬼必须用何种方式求生,我不 会因此离弃他。我也不可能因他做為丈夫、父亲、儿子犯的罪而离弃他。

马修摇头。「不,我把他全身每一滴血吸乾,这样菲利普才不必目睹他的生命力喷溅出来。」

「但这麼一来,你就看见……」我的声音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恐惧。吸血鬼吸食其他生物的血,那隻生 物的记忆会随著鲜血,以捉摸不定、令人困扰的画面浮现。马修帮助父亲摆脱折磨的同时,也分担了菲利普承受的所有痛苦。

「大多数生物的记忆都稳定地流动,像一条在黑暗中展开的丝带。但是菲利普那次给我的感受,却像 是吞嚥玻璃碎片。即使超越近期发生的事件的煎熬,他的心智仍然支离破碎,我几乎无法继续。」他的颤 抖更加剧烈。「好像永远不会结束。菲利普碎裂了、迷失了、吓坏了,但他的心仍然凶猛。他最后的意念 都与伊莎波有关。那是他唯一完整的记忆,仍然属於他。」

「没事了。」我一遍又一遍低语,紧紧抱住他,直到他的四肢终於安定下来。

「妳在老房子裡问过我,我是谁。我是个杀手,戴安娜。我杀过几千个人。」最后马修说道,声音含 糊不清。「但我永远不需要再跟那些人面对面。伊莎波每次看到我,都会想起我父亲的死。现在我也必须 面对妳。J

我双手捧住他的头,硬把他拉过来,这样我们才能四目相对。马修的轮廓完美,通常看不出光阴与经 验的肆虐。但现在岁月的痕跡都暴露出来,但这只会让他在我眼中显得更完美。这个我深爱的男人终於有 实质的意义:他坚持要我面对自己的本质与真相.,他迟迟不愿杀死茱丽叶,即使為了救他的命.,他深信我 一旦知道他的真面目,就不可能爱他。■

「我爱全部的你,马修:战士兼科学家,杀手兼治疗者、黑暗兼光明。」

「妳怎麼可能?」他无法置信地低声问。

「菲利普不能一直那样过下去。你父亲会继续尝试自杀,根据你说的一切,他已受尽了痛苦。」我无 法想像那是多大的痛苦,但我心爱的马修见证了一切。「你的行為完全是出於慈悲。」

「那件事结束后,我恨不得从此消失,离开七塔,再也不回来。」他坦承道。「但菲利普逼我承诺, 要维繫家族和骑士团的团结。我也发誓要照顾伊莎波。所以我留在这儿,坐在他的椅子上,延续他一手建 立的政治关係,完成他用生命争取胜利的战争。」

「菲利普不可能把伊莎波的幸福交託在一个他看不起的人手中,也不可能让一个懦夫管理拉撒路骑士 团。」

「巴德文指控我对菲利普的遗愿撒谎。他认為骑士团应该交给他。没有人明白我们的父亲為何决定把 拉撒路骑士团交给我。或许这是他最后的疯狂之举。」

「那是信心。」我柔声道,伸手与他十指交扣。「菲利普相信你。我也一样。这双手造了这座教堂。 它们够强壮,在你儿子与你父亲此生的最后一刻,能够抱住他们。而且它们还有未完成的任务。」

高处传来翅膀拍击声。一隻鸽子穿过高窗,在暴露的屋顶桁梁间迷了路。牠挣扎、挣脱,猝然飞进教 堂。鸽子降落在标示白兰佳和路卡斯最后安眠之所的那块石头上,以规律的圆形舞步挪动双脚,直到面对 马修和我。然后牠歪著脑袋,用一隻蓝色的眼睛端详我们。

这突如其来的侵犯,令马修霍然站起,受惊的鸽子飞到后殿另一侧。牠拍著翅膀,在圣处女像前减 速。我几乎确定牠会撞上墙壁时,牠却灵活地转了个弯,沿著进来的路线飞了出去。

鸽翼上落下一根白色的长羽毛,随风盘旋捲曲,掉在我们面前的地上。马修弯腰将它拾起,举在眼 前,表情很困惑。

「我从来没有在这座教堂裡看过白鸽。」马修望著后殿的半圆形穹顶,那儿画了 一隻相同的鸟,停留 在耶穌头顶上。

「这是復活与希望的预兆。女巫相信预兆,你知道。」我合拢他的手,握紧那根羽毛,然后轻轻吻I 下他的前额,转身打算离开。分享了记忆之后,或许他会找到平静。

「戴安娜?」马修喊道。他仍站在家人的坟墓旁。「谢谢妳听我告白。」

我点点头。「待会儿家裡见。别忘了你的羽毛。」

他注视著我从折磨与救赎的画面前走过,跨越分隔上帝的世界与凡人世界的大门。彼埃在外面等候,

他一言不发,带我回七塔。菲利普听见我们回来,在大厅裡等我。

「妳在教堂裡找到他了吗?」他低声问道。看到他那麼健壮豪迈,让我的心一沉。马修如何承受这一切?

「是的。你该告诉我今天是路卡斯的生日。」我把斗篷交给凯琴。

「我们都学会预期,马修每次想到儿子,心情就很低落。妳也会学会。」

「不仅因為路卡斯。」我咬紧嘴唇,唯恐说得太多。

「马修也跟妳说了他自己的死。」菲利普伸手抓抓头髮,跟他儿子的习惯动作如出一辙,只是更粗獷 些。「悲伤我了解,但这份罪恶感我就不懂。他什麼时候才能让过去成為过去?」

「有些事永远忘不掉。」我正视菲利普的眼睛说道。「不论你自以為了解多少,如果你爱他,就让他 跟自己的魔鬼作战吧。」

「不,他是我儿子。我不会放弃他。」菲利普抿紧嘴唇,转身大步走开。「还有,我接到里昂来的消 息,夫人。」他回头喊道:「不久就会有个女巫来帮妳,这样马修就称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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