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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早晨,我的房门敞开时,只见马修靠在对面的石墙上。看他那副模样.,想必也一夜没睡。他跳 起身,逗得我身后的两名女僕咯咯笑个不停。她们不习惯看他这样,衣服和头髮乱糟糟的。蹙成一团的眉 头让他的脸色格外阴沉。

「早安。」我款摆著蔓越莓色的裙子走上前去。就如同我的床、僕人,以及我碰触的每一样东西,这 套衣服的原主是露依莎?柯雷孟。昨晚她的玫瑰与麝香气味,从床铺四周的帷幔裡散发出来,浓郁得让人 窒息。我深呼吸一 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开始寻找马修特有的、丁香加肉桂的香韵。它们有种让我安心的 熟悉感,一闻到那味道,我骨子裡的疲倦感就消失了几分,我在女僕為我披在肩上的黑色毛料无袖长袍裡 抖动一下身体。这件背心让我联想到学者的正式礼服,也添了一分温暖。

马修脸色一亮,一把拉我入怀,以令人佩服的细腻把我吻了个遍。女僕继续在背后咯咯笑,发表了几 句在他听来是鼓励的评语。忽然一阵风吹上我脚踝,显示又有一位观眾来到。我们的嘴唇分开了。

「你这种年纪,还在会客室裡虚耗光阴,恐怕太老了 一点,马提欧斯。」他父亲从隔壁房间探出黄髮 的脑袋说:「十二世纪不适合你,而且我们让你读了太多诗。收敛一点,不要让弟兄们看见你这样,拜 託,还有把戴安娜带去楼下。她闻起来像仲夏的蜂巢,全家上下要花一段时间才能习惯她的气味。我们不 希望发生不幸的流血事件。」

「只要你停止干预,那种事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这样隔离我们实在太荒唐了。」马修抓住我的手肘 道??「我们是夫妻。」

「你们不是。感谢诸神。下去吧,我等会儿就来。」他带著憾意摇摇头,离开了。

在寒冷的大厅裡,我们隔著长桌面对面而坐,马修抿紧嘴唇。这时刻这房间裡没什麼人,待在这儿的 人一看清楚马修可怕的脸色,也都赶紧离开。我面前放著刚出炉的麵包和添加香料的酒。虽不是茶,也还 差强人意。马修等到我大大喝下第一口,才开始说话。

「我已经见到我父亲了。我们马上离开。」

我用手指头把杯子握得更紧,没有回应。切碎的橘子皮漂浮在酒上,被温暖的液体浸泡得膨胀。因為 有橘子,感觉比较像早餐的饮料。

马修四下打量这房间,表情困惑。「来这裡真是不智。」

「那我们要去哪?开始下雪了。乌斯托克全村都想用行使巫术的罪名,把我抓到法官面前受审。来到 七塔,虽然我们必须分房,还得忍受你父亲,但他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愿意帮助我的女巫。」截至目前為 止,马修急就章的计画都没有好结果。

「菲利普只会搅局。说到找女巫,他并不比妈妈更欣赏妳的族人。」马修研究伤痕累累的木桌,从隙 缝裡挑出一滴蜡油。「我在米兰的房子或许派得上用场。我们可以去那儿过耶诞节。义大利女巫的魔法声 名远播,而且以神祕的预知能力著称。」

「米兰绝对不行。」菲利普像龙捲风般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板凳上。马修会小心调 节他的速度与力量,免得温血动物紧张。密丽安、马卡斯、玛泰,甚至伊莎波,也都会这麼做。但他父亲 似乎不把这种事列入考虑。

「我已经尽了孝道,菲利普。」马修直截了当说道。「没有理由再流连,我们在米兰会过得很好。戴

安娜会说托斯卡纳语。」

如果他指的是义大利语,我是可以在餐馆裡点义大利麵,在图书馆借阅书籍,也勉强啦,但我不认為 这样就够。

「那对她真有用啊。可惜你们不是去翡冷翠。但你上次从那儿逃出来,恐怕还得等相当长时间,那 座城市才会欢迎你回去。」菲利普温和地说道。「Farlez-vous fran9ais, madame?(法文:会说法文吗,夫

人?)」

「Oui。」我警觉地回答,确信这会发展成一场多重语言的考试。

「唔。」菲利普雏起眉头:「Dicuntmihivosesphilologus.(拉丁文:给我说说妳的学问。)」

「她是学者。」马修暴躁地打岔。「如果你要她的详细资歷,我很乐意提供给你,私下,等用完早

「Loquerisne latine?(拉丁文:会说拉丁文吗?)」菲利普好像没听见儿子说话似的,只管问我: 「Milds ellinikd?(希腊文:会说希腊文吗?)」

「Mea lingua latina est mala.(拉丁文:我拉丁文说得不好。)」我放下酒杯答道。菲利普听我说得像 小学生的句子,眼睛瞪得老大。他这种反应让我回到修初级拉丁文时的恐怖年代。把一本拉丁文的錬金术 文件放在我面前,我可以阅读。但我没準备要跟人讨论问题。我贾起餘勇,希望我对他的第二个问题理 解正确,他要测试我对希腊文的知识。「Tamen mea lingua graeca est peior.(拉丁文:但我希腊文说得更

糟。)」

「那我们也不该用那种语言交谈。」菲利普用痛苦的口吻低声道。他不悦地转向马修:「Den tha ekpaigtfsoun gynaikes sto m611on?(希腊文:未来难道不给女人受教育吗?)」

「戴安娜的时代,女人受的教育比你认為合理的多很多,父亲。」马修答道。「但是不包括希腊

文。」.

「未来的人不需要亚里斯多德?那样的世界一定很奇怪。我很庆幸我不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接触到 它。」菲利普拿起酒瓶,狐疑地嗅了一嗅,决定不喝。「戴安娜必须把法文和拉丁文说得更流利。我们的 僕人没几个会说英语,做家事的更是一个也没有。」他从桌子对面把一串沉重的钥匙扔过来,我的手指自 动张开,接住它们。

「绝对不可。」马修道,从我手中将钥匙夺走。「戴安娜在这儿住不了几天,犯不著為管理家务烦 心。」

「她现在是七塔阶级最高的女人,这是她的义务。我想,妳该从厨子开始。」菲利普指著最大的一根 钥匙说。「那支是粮食仓库。其他的可以开烘焙房、酿酒房,除了我的卧室之外所有的房间,还有地下室。」

「哪支可以开图书馆?」我兴趣盎然地抚摸一根根磨损的铁钥匙。

「我们这栋房子裡,书不上锁。」菲利普道:「只锁食物、麦酒和葡萄酒。阅读希罗多德或阿奎那的 人不做坏事。」

「凡事总有第一次。」我低声道。「厨子叫什麼名字?」

「元帅。」

「不,他本来的名字。」我困惑地说道。

菲利普耸耸肩膀。「一切由他管理,所以他就是元帅。我从来不用别的名字称呼他。你有吗,马提欧 斯?」父子四目相对,令我开始担心隔开他们的搁板桌会有什麼下场。

「我还以為这儿你是统帅,如果把厨师叫作『元帅』,那我该怎麼称呼你?」我尖锐的语气暂时分散 了马修的注意力,他正打算把桌子扔到一旁,用修长的手指掐住他父亲的咽喉。

「这儿的人都叫我『老爷』或『父亲』。妳喜欢哪一个?」菲利普的问题非常圆滑而危险。

「叫他菲利普就好了。」马修吼道。「他有很多别的名字,但最适合他的名字会烫伤妳的舌头。」

菲利普对儿子咧嘴而笑。「你虽然失去理智,却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斗,我明白了。把家务交给你的女 人,跟我去骑马。你看起来很软弱,需要多运动。」他摩拳擦掌,充满期待。

「我不离开戴安娜。」马修一 口回绝。他紧张地把玩一个特大号的盐瓶,是我纽海文炉子旁那个朴素 的装盐瓦罐的祖先。

「為什麼不?」菲利普不屑道:「亚伦可以当她的保母。」

马修张口想回答。

「父亲?」我嗲起声音唤道,打断他们的对话。「我丈夫到马厩跟你碰头前,我可以先跟他私下说几句话吗?」

菲利普瞇起眼睛。他站起身,慢吞吞朝我这方向鞠个躬。这是这个吸血鬼第一次用算是正常的速度做 一件事。「当然,夫人。我会派亚伦来照顾妳。享受你们的隐私——趁你们还能拥有的时候。」

马修等著,眼睛看著我,直到他父亲走出房间。

「妳搞什麼花样,戴安娜?」我起身,慢条斯理绕到桌子另一头,他低声问道。

「伊莎波為什麼会在特里尔?」我问。

「有什麼关係?」他不肯直接回答。.

我像个水手般骂脏话,这一招有效地剥掉他故作无辜状的表情。昨晚我躺在露依莎散发玫瑰香气的房 间裡,有很多时间思考——足够我把过去几个星期来发生的事拼凑在一起,跟我对这时代的知识比对。

「有关係,因為一五九〇年的特里尔,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猎捕女巫!」一名僕人匆匆穿过房间,向 前门跑去。另外还有两名男子坐在火旁,所以我压低声音:「这个时间与地点,不适合讨论你父亲在近代 地缘政治中扮演的角色,為什麼一个天主教的枢机主教会允许你在圣米榭山对他发号施令,好像那是你的 私人岛屿,或盖洛加斯的父亲為何惨死。但你早晚得告诉我。而且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私下相处,以便你 进一步说明吸血鬼交配技术上的细节。」

我猛然转身离去。他一直等到我离开他够远、以為逃得掉的时候,才灵巧地抓住我手肘,把我拉回 去。每一个动作都出於攫食者的本能反应:「不,戴安娜,离开这房间之前,我们得把我们的婚姻讲清 楚。」

马修转头望向最后一批享用早餐的僕人。他头一歪,所有的人都急忙离开。

「什麼婚姻?」我质问。一抹危险的火花在他眼睛裡闪现,但稍纵即逝。

「你爱我吗,戴安娜?.」马修温和的问题令我一惊。

血魅夜影

「是的。」我不假思索答道。「但如果爱你是唯一的关键,事情就简单了,我们也可以留在麦迪

森。J

「就那麼简单。」马修站起身道。「如果妳爱我,我父亲的话就不能拆散我们对彼此的承诺,而合议 会也不能强迫我们遵守盟约。」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会把自己交给我,肉体和灵魂。」

「事情没那麼简单。」马修悲伤地说:「从一开始我就警告过妳,跟吸血鬼恋爱是很复杂的事。」

「菲利普似乎不这麼认為。」

「那就去跟他上床。如果妳要的是我,就得等。」马修表现出来的平静,是一种彷彿河川结冰的平 静:表面光滑坚硬,底下却波涛汹涌。从我们离开老房子以来,他一直用文字当武器。开头他还曾经為尖 酸刻薄的话道歉,但这次他不道歉。回到父亲身边的马修,只剩下I层彬彬有礼的外表,单薄得容不下像 懊悔这种现代化而富有人性的观念。

「菲利普不是我喜欢的型。」我冰冷地说:「但你可以帮我一个忙,解释一下我為什麼要等你。」 「因為吸血鬼不离婚。交配就是生死相许。有些吸血鬼^^包括我母亲和菲利普——会分开一段时 间,因為发生I」他顿一下,「歧见。他们选择别的情人。随著时间和距离,他们消除歧见,又会復 合。但我不愿意那麼做。」

「很好。那种婚姻也不会是我的优先选择。但我还是不懂,為什麼你会因此而不肯跟我圆房。」他已 经用恋人的细腻专注,了解我的身体和反应。令他迟疑的不是我,也不是性观念。

「现在限制妳的自由还嫌太早。一旦我在妳裡面失去了自己,就不允许有其他恋人,也不可以分离。 妳必须确定,妳真的想跟一个吸血鬼成亲。」

「你可以选择我,一遍又一遍,但我要做同样的事,你却认為我摸不清自己的意向?」

「我有很多机会知道自己要什麼。妳喜欢我,可能只是為了紆解妳对未知的恐惧,或满足妳进入一直 把妳排斥在外的超自然世界的渴望。」

「喜欢?我爱你。两天或两年对我都没有差别。我的决定不会改变。」

「差别在於我不要像妳父母一样对待妳!」他发作起来,把我推到一旁。「跟吸血鬼交配受到的限 制,跟被巫师用咒语束缚没什麼差别。这是妳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自在生活,妳却愿意用新的约束来替代 旧的约束。但我的约束不是童话故事裡的魔法,即使有一天枷锁令妳痛苦,也不可能解除。」

「我是你的爱人,不是囚犯。」

「我是吸血鬼,不是温血人。交配的本能非常原始,难以控制。我全副生命都以妳為中心。没有人应 该承受那麼残酷的专注,尤其不该是我爱的女人。」

「所以我要麼就不跟你一起生活,要麼就被你锁在高塔裡。」我摇摇头。「说这种话是基於恐惧,不 是理性。你害怕失去我,跟菲利普在一起,使情况更恶劣。赶走我不会减轻你的痛苦,但把话说清楚可能 有帮助。」

「现在我回到父亲身边,我的伤口再次裂开流血,我是不是没有像妳预期的那麼快痊癒呢?」马修的 语气又开始残酷。我眨眨眼。他的懊悔一闪即逝,表情又坚硬起来。

「你寧可去任何地方,也胜过到这儿来。我知道,马修。但韩考克说得对?.我在伦敦或巴黎-定撑不 了多久,虽然我们可能在那儿找到愿意帮忙的女巫。其他妇女会立刻看出我跟她们不一样,而且她们不会 像华特或亨利那麼宽大。不消几天,我就会被交给官方——或合议会。」

马修锐利的眼光让我体会到,成為吸血鬼独一无二的关注对象是怎麼回事,使他的警告更具有实质意 义。「其他巫族无所谓。」他放开我的手臂,转开头,顽固地说道:「而且我可以操纵合议会。」

我和马修虽只相隔几呎,但距离感不断扩大,直到我们好像分别置身在世界对立的两端。孤单曾经是歷史学家对过去的 「我们必须留在七 就从这个开始。」

「去吧。去陪你父

我有种莫名的不知 他们一定听见了我

我的老搭档,如今感觉却不再像朋友。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马修。我没有家人,没有财產,完全依赖你。」我继续道 看法,有几点颇為正确,包括把身為女性,没有人脉、没有钱,都视為结构上的弱点 塔,直到我能走进一个房间而不让大家都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必须有能力独立生活 我举起那串城堡的钥匙。

「妳要玩家家酒?」他怀疑地说。

「我不玩家家酒。我是玩真的。」马修扭动一下嘴唇,但那不是个真正的笑容 亲。我会很忙,没空想念你。」

马修去了马厩,离开时没留下一个道别的吻或隻字片语。少了他照例重申的保证 所措。他的气味消散后,我轻唤亚伦,他跟彼埃一块儿出现,来的速度快得引人猜疑 们交谈的每一句话。

「看窗外也瞒不住你的想法,彼埃。这是你家主人少数会外漏的底牌,每次他这麼做,我就知道他有 所隐瞒。」

「底牌?」彼埃困惑地看著我。这时代扑克牌还没有发明。

「就是内心的忧虑表现在外。每当马修心情焦虑,或有话不愿意跟我说,都会望向别处。他不知道该 怎麼办的时候,还会用手抓头髮。这都会洩漏祕密。」

「确实如此,夫人。」彼埃佩服地看著我。「老爷可知道您用女巫的占卜法力看见他的灵魂?柯雷孟 夫人知道他这些习惯,老爷的父亲和兄弟也都知道。但您认识他的时间这麼短,却已经知道那麼多。」

亚伦咳嗽一声。

彼埃显出畏惧的表情。「我忘了自己的身分,夫人。请原谅。J

「好奇是一种福气,彼埃。我了解我丈夫是靠观察,不是靠占卜。」没有理由不趁这个机会在奥弗涅 撒几颗科学革命的种子。「我想,我们到书房裡谈事情会更舒服。」我指著我希望是正确的方向。

柯雷孟一家存放他们大部分图书的房间,是我在十六世纪的七塔所能找到、对我最具有地利优势的场 地。四周环绕著纸张、皮革、石头的气味,我的寂寞就少了几分。这是我熟悉的世界。

「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转身面对两名家臣,平静地说:「首先,我要请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发誓吗,夫人?」亚伦怀疑地看著我。

我点点头。「如果我要求的事需要老爷或甚至他父亲的帮助,请提醒我,然后我们立刻改用别的方 式。我的小事不需劳动他们。」他们两人有点警戒,但兴趣很浓厚。

「6C (奥克语:是)。」亚伦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开始很顺利,但我的第一场小组会议进展很崎嶇。彼埃拒绝在我面前坐下,亚伦坚持我先坐下, 他才坐。但我们不能卡在这种细节上,因為我对自己在七塔的职责越来越焦虑,所以我们三个绕著图书馆 走了一圈又一圈。绕圏的时候,我挑出要搬到露依莎房间去的书,迅速登录必要的补给品,并下令把我的 旅行服装拿给裁缝做样本,製作一批基本的服饰。我只打算再穿两天露依莎的衣服。我威胁在那之后,就 要从彼埃的柜子裡拿长裤和长袜来充数。如此不成体统的女人形象,显然会让他们害怕。

第二和第三个小时,我们讨论城堡内部的运作。我没有管理这麼复杂一个大家庭的经验,但我知道该 提哪些问题。亚伦详细说明主要职员的名字和工作内容,并对村裡的领导人物做了简单的介绍,说明每家 每户目前住了哪些人,并估计接下来几星期我们可以去拜访谁。

然后我们转移阵地到厨房去,我在那儿第一次跟元帅见面。他是个凡人,瘦得像根芦苇,也不比彼埃 高。就像大力水手一样,他所有的肌肉都长在两隻前臂上,唯独那两个部位粗壮得像火腿。只要看他把一 块巨大的麵团抡到撒了麵粉的檯面上,搓揉光滑,就会知道原因何在。就像我,元帅只有在行动时才能思考。

关於一家之主隔壁睡了 一个温血的不速之客的传言,已散播到楼梯底层。我跟老爷的关係,以及根据 我的气味和饮食习惯,研判我是哪种生物的种种猜测,也已传开。我们走进那座滚热、喧闹的地狱时,就 听见sorci6re和masca等字眼——法文和奥克语的「女巫」。元帅把厨房工人召集起来,他们為数眾多,编 制就像拜占庭官僚系统一样庞杂。这无疑是他们第一手研究我的大好良机。一部分是吸血鬼,其他则是凡 人,还有一个魔族。那个名叫凯琴的女人,公然好奇的目光推压著我的脸颊,我特别留意,提醒自己要善 待她、照顾她,直到更了解她的长处与缺点為止。

我决心只在必要时说英语,即使如此,也只跟马修、他父亲、亚伦和彼埃说英语。因此我跟元帅和他 手下的交谈,產生一大堆误会。好在我的法语跟他们带有浓重口音的奥克语打结时,亚伦和彼埃都会温和 地帮忙解决。我曾经善於模仿。这下子又有机会发挥那方面的天分,我仔细聆听本地口音的高低转折,而 且已经在採购单上列了好几种语言的字典,只等下次有人到距这儿最近的城市里昂去。

我恭维元帅的烘焙技巧,称讚厨房井然有序,并叮嚀他在施展神奇的厨艺时,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立 刻告诉我,此后他就对我很亲切。我询问马修最喜欢的食物与饮料,更巩固了我们的良好关係。元帅兴高 采烈挥舞黏答答的双手,连珠砲似的抱怨老爷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他认為一切都怪英国人不重视烹调艺 术。 .

「我不是派查尔斯去照顾他吗?」元帅用奥克语说得飞快,拿起麵团砰一声砸在檯上。彼埃尽可能快 速地低声翻译。「我牺牲了最好的助手,但英国人根本不当一回事!老爷的肠胃很细緻,必须哄他吃东 西,否则他会消瘦。」

我代表英国人道歉,并询问他和我该怎麼努力才能让马修恢復健康。虽然我丈夫变得更强壮这种念 头,想到都让我惊心动魄。「他喜欢生的鱼,不是吗,还有鹿肉?」

「老爷需要喝血。但除非照一定的方式準备,否则他不会喝。」

元帅带我到野味室,那儿高掛几头野生动物的尸体,银製水槽承接从牠们割开的脖子上滴下的血。

「只能用银、玻璃、陶瓷為老爷集血,否则他不喝。」元帅竖起一根手指说明。

「為什麼?」我问道。

「其他容器会污染鲜血,產生不好的气味和口感。这是纯粹的。闻闻看。」元帅训诲道,递一杯血给 我。那种金属的味道令我肠胃翻腾,我撝住嘴巴和鼻子。亚伦示意把血拿开,但我瞪他一眼制止。

「请继续,元帅。」

元帅赞许地看我一眼,开始陈述马修会吃的其他食物。他告诉我,马修喜欢添加葡萄酒和香料的冷牛 肉清汤。马修也喝鵪鶉血,但分量不能太多,也不能早晨喝。柯雷孟夫人就没有那麼多计较,元帅遗憾地 摇摇头,可惜她令人佩服的好胃口没有遗传给儿子。

「是啊。」我紧张地说,忆起上次陪伊莎波去打猎的经验。

元帅把手指伸进银杯沾一下,指尖上的鲜血在光线下闪闪发亮,接著他把指头放进嘴裡,让舌尖沾满 生命之血。「他最喜欢雄鹿的血,当然。它不及人血浓郁,但滋味类似。」

「我试一下好吗?」我有点迟疑地把小拇指伸向那个杯子。鹿肉会让我噁心,但说不定雄鹿血的效果 不一样。

「老爷不会喜欢,柯雷孟夫人。」亚伦的语气裡有明显的担心。

「可是他不在。」我道。我把小拇指的指尖伸进杯子。血很稠,我学元帅把它凑到鼻子前面闻一闻。 马修嗅到什麼?他期待品尝到什麼?

我的手指一通过两瓣嘴唇,资讯就开始在感官中氾滥:群山峭壁上的风,两棵大树间的凹处,铺满树 叶的床铺何等舒适,自由自在奔驰的愉悦。伴随这一切而来的,是一阵阵稳定、宛如雷鸣的撃打声。脉搏、心臟。

我对这头鹿的生命的体验瞬间即逝。渴望了解更多的强烈慾念令我再度伸出手指,但亚伦拦住我。儘 管如此,资讯的飢渴咬啮著我,不过随著最后一痕血丝流下咽喉,强度便转弱了。

「或许夫人现在该回图书馆去了。」亚伦建议道,对元帅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

我们走出厨房时,我吩咐元帅在马修与菲利普骑马回来后该做什麼。我们正穿过一条很长的石头甬 道,我忽然在一个低矮、敞开的门口停下脚步。彼埃差点撞上我。

「这是谁的房间?」我问,掛在横梁上的药草香气令我喉头一紧。

「这房间属於柯雷孟夫人的侍女。」亚伦解释。

「玛泰。」我欢呼道,跨进室内。陶製瓶罐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地面打扫得很乾净。空气中有股刺 鼻的药味——薄荷?令我想起这位管家衣服上偶尔散发的味道。我回过头,见他们三人挡在门口。

「男人不准进来,夫人。」彼埃报告,他回头张望,好像害怕玛泰会突然出现。「只有玛泰和露依莎 小姐可以进蒸馏室。就连柯雷孟夫人也不来干扰这地方。」

伊莎波不赞成玛泰的草药疗法^^这我是知道的。玛泰不是女巫,但她调配的丹药跟莎拉的祕方相差 无几。我打量这房间。厨房裡要处理的事,远不止烹飪而已,十六世纪值得学习的事,也不仅管理家务和 我自己的魔法而已。

「我希望在七塔的时候,可以使用蒸馏室。」

亚伦严厉地看著我。「使用?」

我点点头。「為我的鍊金术。请送两桶酒到这儿来供我使用——尽可能陈年却还没有变成醋的酒。先 等我几分鐘,检查一下这儿有哪些存货。」

这突如其来的发展,令彼埃和亚伦紧张地不断把重心在双脚之间挪动。元帅在我的决心和他同事的不

知如何是好之间斟酌了 一番,决定採取主导,把另两人往厨房推去。

彼埃的抱怨声消失后,我专心观察四周的环境。我面前的木桌刀痕密布,是数百把刀削下茎上叶片累 积的效果。我触摸一条刀痕,然后把手指凑到鼻端。

迷迭香。助记忆。

「记得吗?」我听见彼得?诺克斯的声音,曾经用我父母死亡的回忆嘲弄我的现代巫师,他想独吞艾 许摩尔七八二号。过去与现在再次碰撞在一起。我偷看一眼火炉旁的角落。蓝色与琥珀色的线条出现了, 正如我预期。我还感觉到别的东西,别个时代的其他生物。我伸出迷迭香气味的手指,想跟他们接触,但 已经来不及。不论那是谁,已经离开了,角落恢復满布灰尘的正常状态。

记住。

现在轮到玛泰的声音在我记忆中回响,叫出每一种药草的名字,教我如何每种拿一小撮,製作预防受 孕的药茶,虽然我刚开始品尝那种热饮时,不知道它有这种作用。那药茶的成分这儿很齐全,都在玛泰的 蒸馏室裡。

最高层架子上有个朴素的木箱,安全地搁在搆不到的地方。我举起手臂,将我的慾望指向那箱子,就 如同我曾经有一次把书从博德利图书馆的架子上叫下来。那箱子听话地向前滑动,直到我的手指碰到它的 边角。我接住它,轻轻放在桌上。

掀开盖子,裡面分成同样大小的十二个格子,每格装的东西都不一样。芫荽、薑、驱热菊、迷迭香、 鼠尾草、野胡萝卜子、蔞蒿 '胡薄荷、白芷、芸香、艾菊、杜松根。玛泰帮助村裡的妇女抑制生育力,真 是装备齐全。我轮流触摸每一种药草,很高兴还记得它们的名字和气味。但我的得意很快就变為羞愧。因 為我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无论各种药草该在哪种月相时採集,或它们还有哪些别的魔法效用。莎拉应该 知道。凡是十六世纪的妇女都应该知道。

我摇头甩掉愧怍。因為现在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些药草泡在热水或热酒裡,会有什麼作用。我把箱子 夹在腋下,到厨房裡去找其他人。亚伦站起身。

「妳在这儿巡视完了吗,夫人?」

.「是的,亚伦。谢谢你,元帅。」我道。

回到图书馆,我小心地把箱子放在我书桌的一角,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坐下后,我从笔架上取下一支 鹅毛笔。

「元帅告诉我,星期六就进入十二月。我在厨房裡不想谈这事,但有没有人能解释给我听,我把十一 月的后半段弄到哪裡去了?」我拿笔蘸一下墨水,期待地望著亚伦。

「英国不肯用教皇的新历。」他说得很慢,好像跟小孩子说话似的。「所以在英国,今天还是十一月 十七日,在法国却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做时间旅行跨越四百年光阴,一个小时都没有损失,但我从伊丽莎白一世的英国来到战火蹂躪的法 国,却要耗费三週,而非十天。我压抑住一声嘆息,在那张纸最上端的角落,写下日期,然后停笔。

「也就是说,星期天开始就是耶穌降临节?」

「是。全村——当然也包括老爷——直到耶诞节前,都要斋戒。全家大小要到十二月十七日才跟宗主 一起开斋。」吸血鬼如何斋戒?我的基督教宗教庆典知识完全帮不上忙。

「十七日会发生什麼事?」我问,同时也写下那日期。

「那天是农神节?,夫人。」彼埃道:「献给收穫之神的庆典。菲利普宗主还遵守旧风俗。」

应该说「古老」。从罗马帝国的末年开始,就没有人庆祝农神节了。我捏捏鼻梁,觉得头昏脑胀。 「我们从头开始好了,亚伦。这个週末,这栋房子裡究竟有哪些重要的事?」

经过三十分鐘的讨论,写了满满三大张纸,我终於独自面对我的书、纸张和不断抽搐的头痛。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大厅裡传来骚动,接著还有响亮的笑声。一个熟悉的声音,比我习知的更低沉而温暖一 些,正高声打招呼。

马修。

我还来不及把纸张收到一旁,他就进来了。

「妳有发觉我不在吗?」马修的脸色红润了些。他揽住我脖子时,手指拉鬆了一綹头髮,在我唇上印 下一吻。他舌头上没有血,只有风和户外的味道。马修骑了马,但他没有进食。「先前发生的事我很抱 歉,吾爱。」他凑在我耳畔悄声道。「原谅我态度不好。」骑这趟马让他心情好了很多,他第一次用自然 而不勉强的态度跟他父亲相处。

「戴安娜。」菲利普从儿子身后走过来。他抓起最近的一本书,拿到火炉前翻阅。「妳在看《法兰克 人的歷史》I我想,这不是第一遍吧。当然,如果能由格列高里的母亲亲自监修,这本书一定会更好 看。阿曼泰莉亚的拉丁文好得不得了。接到她的信是人生一乐。」

我没读过图尔的格列高里⑧的法国歷史名著,但菲利普也不可能知道真相。

「他跟马修在图尔做过同学,当时有名的格列高里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马修比老师还老很多,其他 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下课时他就让那群孩子把他当马骑。」菲利普一页页翻阅。「讲巨人那段在哪儿?那 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亚伦端著一个放有两个银杯的托盘进来。他把盘子放在火炉旁的桌子上。

(?'saturnalia是古罗马祭祀农神萨顿(Saturn)的大型节日,一般从每年的十二月十七日延续至十二月二十四日,庆祝者在这期间拋开|切规范,纵 酒狂欢。基督教兴起后,农神节的一部分习俗被耶诞节庆典吸收。

?Saint Gregory of Tours (5300-594),曾任图尔主教,也是一位专门研究罗马帝国治下高卢(法国古名)歷史的史学家,他最受推崇的作品就是 《法兰克人的歷史》(Historia Francomm ,后人称之為History of the Franks。

「谢谢,亚伦。」我指著托盘说:「你们两位一定都饿了。元帅送你们的点心来。何不跟我说说你们 早晨都做了些什麼。」

「我不需要——」马修开口便道。他父亲和我都发出不悦的声音。菲利普微微頷首,向我致谢。

「不,你需要。」我说:「这是鵪鶉血,这时候你该喝得下。但我希望你明天去狩猎,星期六也要。 如果你接下来四週要斋戒,就必须趁还允许进食的时候吃点东西。」我谢过亚伦,他鞠个躬,偷看一眼主 人,便仓促离开。「您那份是雄鹿血,菲利普。今天早晨才採集的。」

「鵪鶉血和斋戒的事妳知道多少?」马修轻轻拉一下我鬆脱的那綹鬈髮。我仰头望向我丈夫灰绿色的 眼睛。

「比昨天多。」我抽出头髮,把他的杯子递给他。

「我到别处去用餐。」菲利普打岔道:「你们儘管吵架吧。」

「没吵架。马修必须保持健康。你们到哪儿去骑马?」我拿起盛雄鹿血的杯子,交给菲利普。

菲利普的眼睛从银杯看到儿子脸上,然后又回到我身上。他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带著不容误解的赞 许表情。他接过我双手奉上的杯子,做出敬酒的姿势。

「谢谢妳,戴安娜。」他的声音非常友善。

马修描述晨间活动时,那双超自然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最后一种春季冰雪融化的感觉让我知道,菲利 普的眼光已转往儿子身上。我忍不住向他望去,企图解读他的想法。我们的目光交错、碰撞。其中的警告 意味很明显。

菲利普?柯雷孟在筹谋某件事。

「妳喜欢厨房吗?」马修把话题转到我身上。

「很有趣。」我挑战地迎上菲利普精明的眼光。「有趣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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