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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老地方吗?」盖洛加斯放下船桨,升起唯一的一面帆,低声问道。虽然距日出还有四个多小时,但 暗影中已看得到其他船隻。我瞥见附近一艘船的帆影轮廓,和掛在尾柱的灯笼。

「华特说我们要去圣玛洛。」我惊慌地回头说。芮利从老房子一路送我们到波茨茅斯,然后又為我们 掌舵到根西岛。我们从圣皮尔港出海时,把他留在码头上。他不能再前进了——天主教统治的欧洲悬赏要 他的脑袋。

「我记得芮利告诉我要去那裡,婶娘,但他是海盗,也是英国人,况且他人不在这儿。我问问马 修。」

「Immensi tremor oceani。」马修端详著起伏不定的海面,低声答道。他眺望黑水,表情跟j尊木雕船

首像一模一样。他给姪儿的答案很奇怪——无垠大海之颤抖。我不知道我是否误解了他的拉丁文。

「这样走顺著洋流,而且骑马去富热尔比取道圣玛洛快。」盖洛加斯回应,好像听懂了马修方才那句 话。「这种天气,她走水路不至於比陆路更冷,而且之后还要骑很远的路。」

「然后你就离开我们。」这不是个疑问,而是实质的宣告。马修垂下眼皮,点头道:「很好。」

盖洛加斯牵动船帆,船从南向转為东向。马修坐在甲板上,背靠著弧形的船身,把我拉进臂弯,兜在 他的斗篷裡。

要真正入睡实在不可能,但我还是贴著马修的胸膛打了个盹。截至目前為止,这场旅行已令人精疲力 竭,马被骑到脱力,船都是强行徵用的。天气严寒,我们穿著的英国羊毛上积了一层薄霜。盖洛加斯和彼 埃一直在用某种法国方言聊天,马修却保持沉默。他只回应他们的问题,把自己的想法藏在一张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后面。

黎明时分,下起濛濛的雪。盖洛加斯的鬍子变成白色,看起来像个有模有样的耶诞老人。彼埃依照他 的命令调整船帆,前方的黑白地景就是法国海岸。过了不到三十分鐘,波浪开始向岸边竞驰。船被海浪托 高,雾中忽然出现一座高塔,直入雲霄。它近得出乎意料,恶劣的天气裡几乎看不见基座。我惊呼一声。

彼埃鬆开船帆,盖洛加斯厉声道:「抓牢了!」

小船箭也似的穿过浓雾。海鸥叫声和海水拍击岩石声,让我知道我们正向岸边接近,但船并没有放慢 速度。盖洛加斯把一支桨插进涌上来的潮水裡,使我们急弯向一侧。有人高声喊叫,不知是警告还是打招 呼。

「是柯雷孟的骑士!」彼埃双手在口边撮成喇叭形,大声回答。他的话先是造成一片沉默,然后寒冷 的空气裡传来忙乱的脚步声。

「盖洛加斯!」我们笔直向一堵墙撞过去。我连忙要抓一支桨来化解眼看无法避免的灾难。但我的手 才碰到桨,就被马修夺走。

「他在这个地方上岸,已经好几百年了,他的族人经验比他更丰富。」马修轻轻握著桨,镇静地说。 船头匪夷所思地猛然左转,船舷随即好端端停在几块大刀阔斧劈出来的花岗岩旁边。上方高处,四个男人 拿著鉤子和绳索把船拉住,稳住船身。水面以惊人的速度托著船持续上升,直到我们升至跟一栋石砌小屋 同样的高度。一道阶梯通往看不见的地方。彼埃跳上岸,以很快的速度低声说话,并对船比画手势。两名 武装士兵过来看一下,便朝楼梯的方向快步跑去。

「我们已抵达圣米榭山,夫人。」彼埃伸出手道。我扶著他的手下船。「您在这儿休息,老爷会去跟 方丈谈话。」

我对这座小岛的知识,只限於一位每年夏季到怀特岛附近驾驶帆船的朋友讲的故事??低潮时,它周围都是流沙,涨潮时,到处都有危险的揣流,把船推送到岩石上撞毁。我回头望一眼我们乘坐的小船,不由 得打了个寒噤。我们还活著,真是个奇蹟。.

我努力打起精神的当儿,马修看著他站在船尾、静立不动的姪儿。「你跟我们|起来,戴安娜会更安 全。」

「你的朋友不给你的妻子惹麻烦的时候,她似乎很能照顾自己。」盖洛加斯带著笑容抬头看我。

「菲利普会问到你。」

「告诉他——」盖洛加斯顿了一下,望向远方。■这吸血鬼的蓝眼睛裡有浓烈的渴望。「告诉他,我还 不能成功地遗忘。」

「為了他的缘故,你必须试著原谅。」马修柔声道。

「我永远不会原谅,」盖洛加斯冷酷地说:「菲利普也永远不会要求我这麼做。我父亲死在法国人手 裡,没有一个超自然生物挺身反对国王。除非我能跟过去妥协,否则我不会踏上法国的土地。」

「犹夫不在了,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但你的祖父还跟我们在一起。不要浪费你可以跟他共处的时 间。」马修从船上抬起腿来。他不说再见,转身便托起我的手肘,带著我向一片纠缠著枯枝的树林走去。 我感受到盖洛加斯目光冰冷的重量,回头与这盖尔人?四目相对。他举手做了个无声的告别手势。

我们走向阶梯,马修默不作声。我看不见阶梯通往何方,很快就记不清走了几级。唯有专心一意在滑 溜的旧石板上踏稳脚步。冰屑从我的裙襬上掉落,风在我宽大的兜帽裡呼啸。一扇坚固的大门,做為装饰 的厚铁条都生了锈,还带著浪花盐沫侵蚀的点点凹洞,在我们面前敞开。

更多台阶。我咬紧嘴唇,拉起裙襬,继续前进。

更多士兵。见我们走近,他们紧贴墙壁,让我们有足够的空间通过。马修托著我手肘的手指几乎无法 察觉地紧了一下,除此之外,他似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裡,只当他们都是幻影。

我们走进一个由许多柱子像森林般支撑著圆顶的房间。四壁上有好几座大火炉,散发出幸福的温暖。 我愉快地嘆口气,甩一下斗篷,水滴和冰屑喷向四面八方。一声低沉的咳嗽,让我注意到一个站在火炉前 的男人。他穿著枢机主教的红袍,看起来是坐二望三的年纪——以一个在天主教拥有这麼高位阶的人而 言,实在太年轻了。

「啊,柯雷孟骑士。或者最近我们该用不同的名字称呼你?你离开法国很久了,说不定你改用沃辛安 的名字,坐上他的职位,因為他已经到他该去的地狱了。」主教的英语说得很完美,虽然口音重了 一点。

「我们奉宗主指示,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但没听说还有个女人。」

马修放开我的手臂,走上前去。他流畅地一屈膝,吻上那人伸出的戒指。「主教阁下,我还以為你在 罗马选新教皇。在这儿见到你,真是说不出的高兴。」马修的声音一点都不愉快。我不安地担心著,我们 没听从华特的计画走圣玛洛,反而来到圣米榭,是否自投罗网。

「目前法国比枢机主教会议更需要我。最近多起杀害国王与王后的行径,不能取悦上帝。」主教眼中 闪现警告的光芒。「伊丽莎白见到天主的时候,很快就会知道。」

「我来此不是為英国办事,乔厄斯主教?。这是内人戴安娜。」马修用大拇指和中指捏著他父亲的薄 银币。「我要回家。」

「我听说了。令尊捎了这个来,以确保你平安通行。」乔厄斯把一个发亮的东西扔给马修,他灵活地 接住。「菲利普?柯雷孟忘了自己的身分,这种行為好像以為他才是法国国王。」

「家父不需要统治,因為他是造就与毁灭王者的利剑。」马修平和地说道。他把那枚沉重的金戒指套

? Gael係指使用凯尔特语為母语的人,他们源起爱尔兰,后来扩张到苏格兰、威尔斯、法国布列塔尼等地。

?Franfois de Joyeuse ( 1562-1615),法国神职人员及贵族。少年得志,除了继承家传的公爵爵位,一五八一年进入法王亨利三世的枢密院,

一五八三年由教皇破格任命為枢机主教,一五八八年又升任土鲁斯总教区大主教。

在戴著手套的中指上。戒指中间镶著一颗雕刻过的红宝石。我相信上面的图案一定跟我背上的一样。「你 的老闆们知道,若非靠我父亲,天主教会在法国失势。否则你不会在这裡。」

「或许对所有相关的人来说,宗主真正成為国王还比较好,因為现在坐在王位上的是个新教徒,不过 这个议题我们得私下讨论。」乔厄斯主教疲倦地说。他对门旁阴影裡的一名僕人示意。「带骑士夫人去她 房间。我们必须失陪一下,夫人。妳的丈夫跟异教徒相处的时间太长。在冰冷的石头上长跪,可以让他想 起自己真正的身分。」

我的脸色一定流露出孤零零流落在这种地方的慌乱。

「彼埃会陪妳。」马修安慰我,然后弯腰亲吻我的嘴唇。「我们等退潮就骑马离开。I—

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科学家马修.柯雷孟。大步走向那扇门的人,已不是牛津的教授,而是文艺復兴 时代的王侯。一切显现在他的威仪之中,抬头挺胸的角度、力量蓄积待发的气势,还有他冰冷的凝视。哈 米许警告过我,来到这儿,马修会变成不一样的人。一切如常的表面下,发生了深邃的改变。

高高在上的某处,鐘响报时。

科学家。吸血鬼。战士。情报员。最后一响鐘声前,略作停顿。

君王。

不知道这趟旅程还会揭露多少这名跟我结婚的男人复杂的面目。

「不要让上帝等待,乔厄斯主教。」马修冷然道。乔厄斯尾随他身后,好像圣米榭山不属於教会,而 是柯雷孟家的產业。

我身旁的彼埃轻轻嘘了 一口气。「老爷恢復原来的样子了。」他放心地说。

老爷恢復原来的样子了。但他仍然属於我吗?

马修或许是王侯,但谁是国王却毋庸置疑。.

随著敲打在结冰道路上的每一声马蹄,马修父亲的权威与影响力都变得更大。我们越接近菲利普,他 儿子就变得更加疏远而专横——令我咬牙切齿,并引发了几次激烈的争论。每次马修的怒火一消,就会為 他不讲理的行為道歉,我了解即将与父亲重聚,使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所以都原谅了他。

趁退潮期渡过圣米榭山周围的沙滩,向内陆前进后,柯雷孟家族的盟友在富热尔欢迎我们,安排我们 住进设备完善、可以眺望法国乡野的城墙高塔。两天后的晚上,一队手持火把的僕人,在鲍日城外的道路 上接应我们。他们制服上有熟悉的徽章:象徵菲利普的十字架与新月。我在七塔翻动马修的书桌抽屉时, 看过这标誌。

「这是什麼地方?」僕人把我们带到一个无人城堡时,我问道。以一个空荡荡的住处而言,这儿温暖 得出奇,烹煮食物的美妙香气在充满回音的走廊裡飘荡。

「一个老朋友的房子。」马修帮我把鞋子从冻坏的脚上剥下来。他用大拇指搓揉我冰冷的脚底,血液 开始回流到肢体末梢。彼埃把一杯热腾腾的香料酒交到我手中。「这是赫勒最喜欢的猎舍。他住在这裡的 时候,整栋房子都生气勃勃,每个房间裡都有艺术家和学者。现在这儿由我父亲管理。战事频繁,没有机 会好好照顾这座城堡。」

还在老房子的时候,马修和华特给我上过有关法国新教徒与天主教徒争夺王位^^以及国家——控制 权的一课。我们住在富热尔时,我从窗子看到远处的烽烟,显示新教徒军队最近的扎营之处,沿途也看到 不少沦為废墟的房屋与教堂。破坏之烈,令我吃惊。

因為战争的缘故,我精心设计的背景故事需要修改。在英国,我是个法裔新教徒,為了维护信仰和生 命,不得不逃离祖国。但在这儿,我又变成长期遭受迫害的英国天主教徒。马修就是有办法记住所有的谎 言与半真半假的说词,使我们的多重偽装不至於被拆穿,而且他还记得我们经过的每个地点的歷史细节。

「我们已经来到安茹省。」马修低沉的声音唤回我的注意力。「不论编什麼样的故事,妳遇到的人都 会因為妳说英文而怀疑妳是新教间谍。法国这地区的人拒绝承认现任国王登基的资格,他们寧愿要天主教 的统治者。」

「菲利普也一样。」我喃喃道。沾菲利普光的人,不只乔厄斯枢机主教一人而已,沿途都有脸颊凹 陷、眼神迷离的天主教神职人员找我们攀谈,提供消息,并要求代為向马修的父亲致谢他的帮助。他们没 有一个是空手离开的。

「他根本不在乎基督教各宗派的细微差异。在法国其他地区,我父亲支持新教徒。」

「他对基督教这种支持法,可真是很全面。」

「菲利普只想阻止法国自取灭亡。去年八月,我们的新国王,纳瓦拉的亨利?企图强迫巴黎全城认同 他的宗教与政治立场。巴黎人寧愿饿死,也不愿向新教国王屈服。」马修用手指爬梳头髮,这表示他很烦 恼。「死了几千人,现在我父亲已不相信凡人有能力解决这困境。」

菲利普也不愿放手让儿子自行解决问题。天还没亮,彼埃就来叫醒我们,宣布新的马已上好鞍辔,準 备出发。他接到命令,我们必须赶到一百多哩外的一个城市——两天内。

「不可能。我们不可能那麼快走那麼远。」我体能很好,但任何现代体操都不及十一月的一天之中, 在旷野裡骑五十多哩路那麼操劳。

「我们没有选择。」马修板著脸说:「如果耽误,他只会派更多人来催我们加快速度。最好照他的话 做。」那天稍后,我累得快哭出来时,马修不问一声,就把我抱到他的马鞍上,继续前进,直到马匹力竭 為止。我已经没有力气抗议了。

我们照预定时间赶到石墙环绕、木造住家的圣本奴瓦,达成菲利普的要求。这时我们已相当接近七 塔,彼埃和马修都不怎麼在意礼仪规范,所以任由我跨坐在马上。虽然我们恪守菲利普的行程,他仍然增加随行的家丁人数,好像害怕我们改变心意,转回英国似的。有人在路上追随我们,有人负责清道,备办 食物、马匹,在拥挤的客栈、孤立的房舍或有防御工事的修道院裡安排住处。我们登上奥弗涅死火山留下 的岩石山头后,就经常在人跡难至的山峰上,看到骑马者的身影。他们一看到我们,就转身飞驰而去,向 七塔回报我们的进度。

两天后,暮色降临时分,马修、彼埃和我,停在一座陡峭的山巔,柯雷孟家族城堡在呼啸的风雪中隐 约可见。中央堡垒笔直的线条很熟悉。但除此之外,我几乎认不出这地方。它外围的城墙和六座圆形高塔 都完整无缺,每座塔上都有铜铸的锥形屋顶,因年深月久而泛现绿色。藏在高塔垛口后面的烟囱冒著烟, 城堞的轮廓令人联想到,某个疯狂巨人用锯齿剪刀修剪过每座墙壁。墙裡有白雪覆盖的花园,再过去还有 长方形的花床。

这座城堡在现代看来已令人畏惧,在宗教战争和内战随时会爆发的年代,它的防御实力更是显而易 见。七塔和村子中间,耸峙著一座固若金汤的门楼,门裡有很多人忙碌地走来走去,大多数都拿著武器。 隔著翻飞的雪花与暮色望去,我看到围墙裡有许多分散的木建筑。它们的小窗发出亮光,在成片铺著灰石 板的积雪地面上,形成一个一个温暖色泽的小方块。

我的牝马发出一声温暖、湿润的嘶叫。她是我这趟旅行至今骑过最好的一匹马。马修目前骑的马体型 很大,毛色墨黑,脾气很坏,对任何接近牠的人都张口欲咬,唯有牠背上的人例外。两匹马都来自柯雷孟 马厩,不需要指引就能找到回家的路,迫不及待地回去找牠们的燕麦桶和温暖的马厩。

⑥Henri of Navarre ( 1553-165),亦即法王亨利四世-原為纳瓦拉国王,因血缘关係,在|五八九年亨利三世遇刺后即位。他原本信奉基督新 教,為了合法继承王位-宣布改信天主教,并颁布南特詔书,这是法国第一次立法承认新教徒的信仰自由,為延烧二十多年的宗教战争画上句 点。

「天啊。这是全世界我最想不到会来的地方。」马修慢慢地眨眼,好像以為城堡会在他眼前消失。

我伸手过去,按著他手臂。「即使现在,你仍然有选择。我们可以回头。」彼埃怜悯地看著我,马修 给我一个悲伤的微笑。

「妳不了解我父亲。」他目光回到城堡上。

沿路火把照耀得一片通明,我们进入七塔。以铁箍加强的厚重木门适时打开,我们进入时,四名男子 列队,默立一旁。大门在我们背后砰然閤上,两名男子立刻从墙上取下一根很长的横木,将入口閂住。骑 马横渡法国这六天当中,已教我知道这是明智的防范。所有的人都不信任陌生人,更害怕又来一批打家劫 舍的军队、重新陷入地狱般的流血暴力,还得讨好新的领主。

堡裡有支真正的军队——由人类和吸血鬼联合组成——等著我们。其中六人来把马牵走。彼埃把一小 包信件交给其中一人,其他人低声问了他几个问题,同时鬼鬼祟祟偷眼看我。没有人走上来提供协助。我 坐在马背上,既冷且累,全身发抖,在人群中搜寻菲利普。他总该派个人来扶我下马吧。

马修注意到我的困境,以令人羡慕的优雅流畅一跃下马,几个大步就来到我身旁,温柔地把我冻得失 去感觉的脚从马鎧裡抽出来,略微转动,让它恢復行动力。我向他道谢,因為我可不希望在七塔的第一场 好戏.,就是在大院裡跌倒,摔在踏得一片骯脏的雪水泥泞中。

「这裡哪一位是你的父亲?」他从马颈下绕过来,照顾我另一隻脚时,我悄声问道。

「都不是。他在屋裡,在坚持我们像被地狱猎犬追逐似的拚命赶来后,就表现得好像见不见我们都无 所谓似的■。妳也该到屋裡去。」马修开始用简短的法语发号施令,差遣张口结舌的僕人四处奔走,直到只 剩一个吸血鬼站在通往城堡正门的螺旋形木製阶梯口。回想起此时还没有建造的石头阶梯和第一次与伊莎 波见面的情景,我脑海中的现在与过去交错碰撞,带来无穷的颠覆与震撼。

「亚伦。」马修脸色一鬆,表情变得柔和。

「欢迎回家。」这吸血鬼说英语。他走上前来,脚步微跛,我逐渐看清他的相貌:花白的头髮、和善 的眼睛周围布著纹路、瘦削有力的体格。

「谢谢你,亚伦。这是我的妻子,戴安娜。」

「柯雷孟夫人。」亚伦鞠躬,小心保持恭敬的距离。

「很高兴见到你,亚伦。」我们没见过面,但我已将他的名字跟忠贞不渝和支持联想在一起。远在 二十一世纪,马修要确定我抵达七塔时,已备妥食物在等候,就会三更半夜打电话找亚伦。

「令尊正在等候。」亚伦退到一旁,让我们通过。

「叫他们把食物送到我房间——简单的就好。戴安娜又累又饿。」马修把手套交给亚伦。「我马上去 见他。」

「他要你们两位马上去。」亚伦刻意不露出任何情绪。「上阶梯请小心,夫人。踏板都结了冰。」

「他要?」马修抬头望著四方形的砲塔,抿紧嘴唇。

有马修牢牢托住我的手肘,阶梯并不那麼难走。但爬完阶梯后,我的腿抖得太厉害,脚被入口处高低 不平的石板绊住。这一滑,令马修大发雷霆。

「菲利普太不讲理。」马修一把揽住我的腰,怒道:「她赶了好多天的路。」

「他的命令讲得很清楚,少爷。」亚伦刻板的拘泥是一种警告。

「没关係的,马修。」我把兜帽掀开,打量面前的大厅。我在二十一世纪看到,用作展示的盔甲与长 矛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雕饰的木屏风,可以在开门时挡住一部分寒风。仿中世纪的装饰品、圆 桌、陶瓷大碗,也都不见了。只有石墙上的掛毯,在壁炉散发的热气跟外来的寒气混合时,会轻轻摇曳。 剩餘的空间放了两张长桌,四周围绕著低矮的长凳。男女僕妇在桌椅间穿梭,布置晚餐的杯盘。这儿坐得 下几十个超自然生物。上方的戏台也没空著,好多名乐手挤在那儿,忙著準备乐器。

「真奇妙。」我蠕动冻僵的嘴唇嘆道。

冰冷的手指抓住我下巴,把它转过去。「妳脸色发青。」马修道。

「我会送火盆去给她暖脚,还有热酒。」亚伦承诺。「我们也会生火。」

一个凡人现身,接过我湿透的斗篷。马修霍然转身,朝著就我所知是早餐室的方向望去。我竖起耳 朵,却听不见什麼。

亚伦抱歉地摇摇头。「他心情不好。」

「显然如此。」马修低头道:「菲利普大呼小叫要我们过去。妳确定吗,戴安娜?如果妳今晚不想见 他,我可以抵挡他的怒火。」

但马修不需要单独面对他六十多年来跟父亲的第一次重逢。我面对我的鬼魂时,他曾经给我支持,我 也要為他做同样的事。然后我要上床休息,我打算一直待在床上,直到耶诞节。

「来吧。」我撩起裙襬,坚决地说道。

七塔太古老,缺乏走廊这种现代化的便利设施,所以我们只好钻过火炉右侧的拱门,进入有朝一日会 变成伊莎波专属大客厅的房间一角。现在这儿还没有塞满上等家具,装潢跟我一路上见到的所有其他住所 一样简朴。笨重的橡木家具,等閒的偷儿搬不走,也经得起战争的斲丧,一座五斗柜上,沿对角线划过表 面的深刻刀痕,就是证明。

从这裡,亚伦带我们进入伊莎波和我曾经有一次在温馨的赭色墙壁环绕下,坐在摆有陶器餐具和沉重 银製刀叉的桌前,共进早餐的房间。它目前的状态跟那个房间有天壤之别,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 桌上堆满纸张和其他文书工具。我来不及仔细打量,就已经开始沿著陈旧的石梯,爬向城堡中一个我不熟 悉的地方。

楼梯戛然而止,楼梯口非常宽敞,左侧有一间长厅,陈列著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鐘、武器、画像、

家具。一顶被打到变形的金冠,不经意地搁在某位古代神祇的大理石脑袋上。一颗鸡蛋大小的鸽血红宝 石,不怀好意地从金冠中央对我眨眼。

「往这边来。」亚伦示意我们前进到下一个房间。这儿又有一座向上而非向下的楼梯。几张不舒服的 长凳放在一扇紧闭的门两旁。亚伦不作声,耐心等候对我们已然到达的回应。从厚重的木门后面,传来一 个震耳的拉丁字:

「进来。」

马修听到那声音就惊跳起来。亚伦担心地看他一眼,伸手推门。门顺著结实而上足油的铰鍊,无声地 滑开。

门对面坐著一个男人,他背对我们,头髮熠熠生辉。即使坐著也看得出他很高,有运动员似的宽肩 膀。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以一个稳定的高音,跟壁炉中燃烧的木柴不断发出的劈啪声和室外狂风的呼啸 声,奏出和谐的乐章。

一个隆隆的低音加入室内的音乐:「坐。」

这次轮到我跳起来。没有房门居间缓衝,菲利普的声音来回震盪,刺痛我的耳朵。这个人习惯别人服 从他,毫不犹豫,毫无质疑。我的脚自动向两张等待的椅子走去,準备依命坐下。我走了三步才意识到马 修仍站在门口。我回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马修迷惑地低头下望,甩甩身体,摆脱记忆的羈缚。

没多久,我们就走到房间另一头。我坐进一把椅子,得到了承诺的酒,还有打孔的金属暖脚器让我搁 腿。亚伦带著同情的眼光,微一点头退下。然后我们就开始等待,对我已觉难熬,对马修而言,简直无法 忍受。他的紧张不断升高,压抑的情绪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的父亲终於认知我们存在时,我的焦虑和怒火已经濒临爆发边缘。我低头盯著自己的手,很想知道 它们是否强壮到足以掐死他时,忽然有两个极冷的点,在我低垂的头顶绽开。我抬起下巴,正好望进一位希腊神祇黄褐色的眼睛。

第一次遇见马修的时候,我的直觉反应就是逃跑。但马修——那个九月的夜晚,他在博德利图书馆裡 显得那麼巨大而充满威胁^^麼看都不及他一半迥异常人。并不是说菲利普像个妖魔。正好相反,他是 我所仅见,最令人嘆為观止的生物^^相较於任何超自然、带有魔性的生物或凡人而言。

任何人看到菲利普.柯雷孟,都不会把他当成凡夫俗子。这个吸血鬼的外貌太完美,而且有种奇特的 对称。漆黑、笔挺的眉毛,笼罩著一双清淡、善变、有少许绿色斑点的金褐色眼睛。日晒和风霜在他的褐 髮裡搀进几缕闪亮的金丝、银丝和赤铜色的红丝。菲利普的嘴唇原本柔软而性感,不过今晚却被愤怒拉出 坚硬而紧绷的线条。

我努力咬紧嘴唇,免得下巴掉下来,迎向他评估的注视。见我这麼做,他缓缓将目光转往马修。

「坦白。」声音不大,却藏不住菲利普的怒火。但这房间裡,生气的吸血鬼不止一个。乍见菲利普的 震撼消退后,马修试图扳回上风。

「你命令我回七塔。现在我活生生、健健康康回来了,证明你孙子歇斯底里的报告是错的。」马修把 银币扔在他父亲的橡木书桌上。它垂直落下,沿著看不见的轴心自转好几圈,才水平躺定。

「这种季节,你的妻子当然留在家裡比较好。」跟亚伦一样,菲利普的英语说得像母语一般没有瑕 疵。

「戴安娜是我的伴侣,父亲。我不能因為天要下雪,就把她留在英国,交给亨利和华特照顾。」

「站一边去,马修。」菲利普吼道。那是狮子的声音,就像他这个人其他部分一样。柯雷孟家族像一 个猛兽群集的动物圜。马修让我联想到狼。伊莎波是猎鹰。盖洛加斯像一头熊。菲利普则是另一种致命的 野兽。

「盖洛加斯和华特告诉我,这女巫需要我保护。」狮子伸手去取信,他竖起信封,敲敲桌面,瞪著马

修。「我还以為保护弱小生物是你的职责,因為现在家族在合议会的位置交■给你了。」

「戴安娜并不弱小^^而且因為她已跟我结婚了,她需要比合议会所能提供更大的保护。你愿意保护 她吗?」马修的语气与姿势中,都带有挑战的意味。

「首先我得听听她的故事。」菲利普道。他看我一眼,挑起眉毛。

「我们是意外相识。我知道她是女巫,但我们的姻缘是无可否认的。」马修道:「她自己的族人也攻 击她——」

一隻可能被误认為爪子的手举起,示意肃静。菲利普把注意力转移到儿子身上。

「马提欧斯。」菲利普懒洋洋拖拉著的声音,彷彿有鞭子的效果,立刻让他儿子安静下来。「你的意 思是,『你』需要我保护吗?」

「当然不是。」马修不悦道。

「那就闭上嘴巴,让这女巫说话。」

我一心想让马修的父亲获得他需要的情报,然后我们就可以尽快离这个令人丧胆的傢伙远一点,所以 我思考如何以最好的方式描述我们近来的冒险。重新演练所有的细节太耗时间,马修极有可能在这期间爆 发。於是我深深吸一 口气,就开始叙述。

「我名叫戴安娜?毕夏普。我父母都是强大有力的巫师。其他巫族趁他们远离家园时杀死了他们。当 时我还年幼。他们在去世前,用咒语束缚了我。我母亲能预见未来,她知道未来会发生什麼事。」

菲利普怀疑地瞇起眼睛。我了解他的审慎。就连我也仍然很难理解,為什麼两个爱我的人要触犯巫族 的禁忌,用魔法枷锁他们唯一的女儿。

「长成以后,我成為家门之耻^^连一根蜡烛都点不亮,也施不出咒语的女巫。我背弃了毕夏普,进 入大学就读。」听到这话,马修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我攻读鍊金术史。」

「戴安娜研究鍊金术的『技艺』。」马修纠正道,警告地看我一眼。但他半真半假绕圈子的说词无法 令他的父亲满意。

「我是个时间旅行者。」这字眼悬浮在我们之间的空气裡。「你们称之為时间编织者。」

「嗯,我很清楚妳是什麼。」菲利普用同样懒洋洋的声音说道。马修脸上瞬间闪过惊讶的神色。「我 活了很久,夫人,认识很多超自然生物。妳不属於这个时代,也不属於过去,所以妳一定是来自未来。马 提欧斯跟妳回来,所以他绝对不是八个月前的那个人。我认识的那个马修根本不会对任何女巫看上第二 眼。」这吸血鬼深深吸一口气。「我孙子警告我,你们两个的气味都很古怪。」

「菲利普,听我解释——」但马修今天晚上注定讲不完任何一个句子了。

「这个情况虽然很棘手,但我很高兴未来的岁月裡,我们可以期待大家对刮鬍子这件事採取比较理性 的态度。」菲利普懒洋洋地捋一捋他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络腮鬍和八字鬍。「说真的,鬍子象徵的是跳蚤, 而不是智慧。」

「人家说马修看起来像个病人。」我疲倦地嘆口气。「但我不会用符咒改变他的外貌。」

菲利普对我的话不屑地挥挥手。「鬍子是小事。妳刚才说妳对鍊金术有兴趣。」

「是的。我找到一本书^^^其他很多人都想要的一本书。我遇见马修的时候,他就是想从我这儿抢走 那本书。但他没得手,因為我已经把书交出去了。当时几哩方圆的超自然生物都在追逐我。我被迫中断工 作。」

一种好像努力压抑一阵大笑的声音,使菲利普下巴上的一条肌肉抽搐不已。我发现,要判断一头狮子 究竟是觉得好笑或即将扑噬,是件难事。

「我们认為,那就是起源之书。」马修道。他神情很自豪,虽然我借出那本书完全是个意外。「它特 地来找戴安娜。其他超自然生物得知她找到什麼时,我已陷入了爱河。」
「所以你们交往了一段时间。」菲利普把手肘靠在桌子边缘,手指交叉成帐棚状,托著自己的下巴。 他坐在一张简单的四脚板凳上,虽然旁边空摆著一张极尽华丽王座般的椅子。

「未必。」我计算了一下,说道:「总共才两星期。但马修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承认他的感情——直 到我们来到七塔以后。但就连这儿也不安全。一天晚上,我离开马修的床,到户外去。一个女巫从花园裡 把我抓走。」

菲利普的眼光飞快从我转到马修身上。「一个女巫闯进七塔的围墙?」

「是的。」马修简短答道。

「从天而降。」我低声修正,唤回他父亲听我说。「我并不认為曾经有女巫的脚碰到这片土地,如果 这一点很重要。嗯,当然,我的脚踩过。」

「当然。」菲利普轻轻点一下头,表示认可。「继续。」

「她把我带到皮耶堡。多明尼可在场。高伯特也在。」菲利普的表情告诉我,他对那座古堡和两个吸 血鬼都不陌生。

「一报还一报,早晚逃不掉。」菲利普喃喃道。

「绑架我的幕后主使者是合议会o'一个名叫萨杜的女巫企图强迫我使用魔法。她不能成功,就把我丢 进死牢。」

马修的手茫然抚著我的后腰,每当提起那个晚上,他都会这麼做。菲利普注意到他的动作,却没说什麼。

「我逃脱以后,不能再住七塔,以免给伊莎波带来危险。你知道,所有从我身上发出的魔力,我都控 制不了。马修跟我一起回家,回我阿姨的房子。」我顿了 一下,考虑如何说明那栋房子所在的位置。「你 知道盖洛加斯的族人的神话,他们如何横渡大海到西方去。」菲利普点点头。「大致而言,我两位阿姨就住在那儿。」

「妳的阿姨都是女巫?」

「是的。后来有个食血者来杀马修^^那是高伯特豢养的生物——她差点成功。我们逃不出合议会的 罗网,无处可去,除非回到过去。」我停下来,菲利普怒瞪马修的恶毒眼神吓了我一跳。「但我们在这儿 也找不到庇护。乌斯托克的人知道我是女巫,苏格兰的女巫大审可能影响到我们在牛津的生活,所以我们 再度逃亡。」我回顾整个故事的轮廓,确认我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部分。「这就是我的故事。」

「妳有迅速并精简叙述复杂事件的天分,夫人。如果妳能好心跟马修分享妳的方法,对我们家族会很 有帮助。我们已消耗了太多纸笔。」菲利普对自己的手指端详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他以吸血鬼的效率 使一个简单的动作充满爆炸性。前一秒鐘他还坐在那儿,下一秒鐘他全身肌肉开始运作,六呎高的体型忽 然惊人地矗立在桌前。他专心看著他的吸血鬼儿子。

「你玩的是一场危险游戏,马修,可能满盘尽输,却毫无所获。你们离开后,盖洛加斯送消息来。信 差走的是另一条路,比你们先到。你们慢吞吞前来途中,苏格兰国王已经逮捕了 一百多名女巫,将她们囚 禁在爱丁堡。合议会必定以為,你正在赶去劝说詹姆士国王放弃这行动的途中。」

「所以更有理由请你保护戴安娜。」马修紧张地说。

「凭什麼我要这麼做?」菲利普冷冷看著他,看他有没有勇气把话说清楚。

「因為我爱她。也因為你告诉过我拉撒路骑士团的宗旨:保护那些无力保护自己的人。」

「我保护的是其他食血者,不是女巫。」

「也许你该把范围扩大一点。」马修顽固地说:「食血者通常都有能力照顾自己。」

「你很清楚知道,我不能保护这个女人,马修。全欧洲正在為信仰争战,凡人正在為他们目前的困境 寻找代罪羔羊。他们早晚一定会对周遭的超自然生物下毒手。你明知如此,却还把这女人带来——你声称她是你的伴侣,又有巫族的血统——踏这场疯狂的浑水。不行。」菲利普用力摇头。「你以為可以耍赖, 但我不能无视盟约的条文而激怒合议会,让整个家族陷入危险。」

「菲利普,你一定要——」

「不要对我用那种字眼。」一根手指指著马修。「把你的事处理好,回你原来的地方。从那儿向我求 助——最好去求这女巫的阿姨们。不要把你的问题带回过去,它们不属於这时代。」

但二十一世纪的马修,没有菲利普可资凭藉。他不在了——死了、葬了。

「我从来不曾向你要求过什麼,菲利普。直到现在。」房间裡的气温下降了危险的几度。

「你早就该想到我会怎麼回答,马提欧斯,但你向来不会思考。万一你母亲在这儿怎麼办?万一特里 尔的天气不是那麼坏呢?你知道她最瞧不起女巫。」菲利普盯著他的儿子。「需要一小支军队才能阻止她 把这女人撕碎,而我目前调拨不出人手。」

首先是伊莎波希望我离开她儿子的生活,后来巴德文毫不掩饰他的轻蔑。马修的朋友哈米许处处提防 我,克特公然不喜欢我。现在又轮到菲利普。我站起身,等著马修的父亲把眼睛转过来。他这麼做的时 候,我迎上他的目光。他惊讶地眨眨眼。

「马修无法预料会有这种结果,柯雷孟先生。他相信你会支持他,显然他信错人了。」我吸了一口 气,保持稳定。「如果你让我今晚留在七塔,我会很感激。马修已好几个星期没睡觉,他在熟悉的环境裡 会睡得比较好。明天我就回英国去——有必要的话,马修不能同行也无所谓。」

我一蓬新长的捲髮掉落到我左边的太阳穴上,我伸手去将它拂开,却发现我的手腕已落入菲利普的掌 握。我刚理解自己的新处境,马修已衝到他父亲身旁,手按著他的肩膀。

「这是妳从哪儿弄来的?」菲利普盯著我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伊莎波的戒指。菲利普的眼神凶恶地瞪 著我。他的手指箍紧我的手腕,直到骨头作痛。「只要我们都还在世,她永远不会把我的戒指送人。」

「她还活著,菲利普。」马修答话迅速而粗率,只传达资讯,不提供安慰。

「但如果伊莎波还活著,那麼……」菲利普欲言又止,沉默下来。有一瞬间,他显得困惑,然后恍然 大悟。「所以我毕竟不能永生不死。面临这些麻烦时,你无法向我求助。」

「不能。」马修硬生生地把字句逼出来。

「然而你把敌人丢给你母亲去面对。」菲利普语气狰狞。

「玛泰在她身边,还有巴德文和亚伦确保她不受伤害。」现在马修的话像一道抚慰的清流,但他父亲 仍抓著我的手不放,我的手指已麻木了。

「伊莎波把我的戒指送给一个女巫?真奇怪啊。不过她戴著看起来还不错。」菲利普心不在焉地翻转 我的手,迎向火光。

「妈妈是这麼想的。」马修柔声道。

「我在何时——」菲利普用力吸口气,然后摇摇头。「不。不要告诉我。任何超自然生物都不该预知 自己的死亡。」

可是我母亲曾预见她自己和我父亲死於非命。寒冷、疲倦、被自己的回忆纠缠,我开始发抖。马修的 父亲只顾盯著我们的手看,彷彿一无所觉,好在他的儿子并非如此。

「放开她,菲利普。」马修命令道。菲利普望进我的眼睛,失望地嘆口气。我虽戴著戒指,却不是他 心爱的伊莎波。他缩回手,我退后几步,脱离他长臂的范围。

「听完了戴安娜的故事,你愿意保护她吗?」马修在父亲的脸上捜索。

「那是妳要的吗,夫人?」

我点点头,手紧握旁边一把椅子的雕刻扶手。

「那麼,好的,拉撒路骑士团会保障她的安全。」

「谢谢你,父亲。」马修紧握一下菲利普的肩膀,然后向我走来。「戴安娜累了,我们明早见。」

「绝对不行。」菲利普在房间另一头嚷道:「你的女巫在我的房子裡由我照顾。她不可以跟你同 床。」

马修握住我的手。「戴安娜远离家乡,菲利普,她对城堡这一区不熟悉。」

「她不能住你房间,马修。」

「為什麼不?.」我皱起眉头,看看马修,又看看他父亲。

「因為不论马修告诉妳什麼美丽的谎言,你们两个都还没有成亲。而且要谢天谢地,说不定我们还有 机会斡旋一场灾难。」

「没有成亲?」我哑然道。

「互许终身,接受食血者的许诺,并不构成神圣不可侵犯的盟约,夫人。」

「从任何有意义的角度而言,他都是我的丈夫。」我胀红了脸,说道。打从我告诉马修我爱他之后, 他就向我保证,我们已成亲了。

「你们并没有正式结婚——至少没有採用经得起检验的方式。」菲利普继续道:「而且如果你们再这 麼假装下去,还会面临更多的检验。马修在巴黎时,花在思考玄学的时间总比研究法律多。在这方面,儿 子,直觉应该比知识更能告诉你,哪些事是必要的。」

「我们离开前,曾经对彼此立誓,然后马修把伊莎波的戒指交给我。」我们在麦迪森的最后一刻,曾 举行某种仪式。我回忆整个过程,试图找出漏洞。

「食血者结婚仪式最主要的部分,跟基督教婚礼中,让教士、律师、仇敌、情敌齐集一堂,令所有反 对论调哑口无言的,是同样一回事:就是肉体的结合。」菲利普鼻孔翕张。「你们还没有那样的结合。你 们的气味不仅古怪,而且完全各自為政——就像两隻不相干的生物,没有结為一体。任何吸血鬼都知道,

你们没有正式成亲。高伯特和多明尼可一见到戴安娜,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巴德文一定也知道。」

「我们结了婚,也成了亲。有我的保证,不需要其他证明。其他方面不关你的事,菲利普。」马修坚 定地挡在我和他父亲中间,说道。

「啊,马提欧斯,事情没那麼简单。」菲利普显得很厌烦。「戴安娜是一个没有父亲的未婚女子,我 在这个房间裡也没看到兄弟替她出头,所以她完全归我管辖。」

「在上帝眼中,我们已经结婚了。」

「然而你要等日后才跟她圆房。你等什麼呢,马修? 一个预兆吗?她要你,我从她看你的眼神就知 道。对大多数男人而言,这就够了。」菲利普的眼睛轮流停驻在他儿子和我身上。忆起马修对这件事莫名 其妙的迟疑,忧虑和怀疑像毒素一般在我心头蔓延开来。

「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儘管如此,我知道我有生之年都会跟她——只有她——廝守。她是我的伴 侣。菲利普,你知道戒指上是怎麼刻的:『付出我所有的爱所有的生命』。」

「把所有的生命交给一个女人,却不同时交出所有的爱,是没有意义的。你该把心思放在这句爱情誓 言的前半,而不是后半。」

「她拥有我的爱。」马修说。

「不是全部。否则合议会的成员会通通死光,盟约受到永远的破坏,你们会留在你们原来的地方,不 会来到这房间。」菲利普粗鲁地说:「我不知道你们未来怎麼看待婚姻,但现在来说,那是一桩值得為之 牺牲生命的事。」

「為戴安娜流血,解决不了我们目前的困境。」跟父亲相处了几百年,马修仍顽固地拒绝承认一件我 早就知道的事:跟菲利普辩论,永远没有胜算。

「女巫的血不算数吗?」两个男人都惊讶地回头看我。「你已经杀死了一个女巫,马修。我也杀死了

一个吸血鬼——食血者——因為不愿失去你。既然今晚我们要分享祕密,应该让令尊知道真相。」因我们 相恋而快速恶化的敌对中,季莲?张伯伦和茱丽叶.杜昂先后丧失了生命。

「你还以為有时间求爱吗?以一个自命饱学的男人而言,马修,你真是愚蠢得超乎想像。」菲利普不 满道。马修面不改色地接受父亲的辱骂,然后打出最后一张王牌。

「伊莎波已接纳戴安娜做她的媳妇。」他道。

但菲利普不轻易动摇。

「不论你的上帝或你的母亲,都没法子让你面对自己行為的后果。显然这件事还没有改变。」菲利普 双手撑著桌面,唤亚伦进来。「既然你们尚未成亲,就没有造成永久的伤害。趁别人发现,辱及门楣之 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抢救。我会派人到里昂去找个女巫来,帮助戴安娜了解她的力量。你可以利用这段期 间,打听她那本书的下落,马修。然后你们两个一起回家,忘记这次的轻举妄动,分道扬鑣,过你们各自 的生活。」.

「戴安娜要跟我一起回我房间。一起,要不然愿上帝^^」

「你提出威胁之前,要确定你有足够的力量付诸实践。」菲利普漠不关心地道。「这女孩一个人睡, 而且要在我近处。」

一阵冷风告诉我门开了,带来一股特殊的蜡油与胡椒粉的味道。亚伦冰冷的眼睛四下张望,把马修愤 怒的脸色和菲利普不肯让步的表情,都看在眼裡。

「你无计可施了,马提欧斯。」菲利普对儿子说:「我不知道你这阵子玩什麼花样,但它让你变得软 弱。来吧,认输吧,亲吻你的女巫,跟她道晚安。亚伦,把这女人带到露依莎房间去。她在维也纳——或 威尼斯。我记不得那个总是到处乱跑的丫头在哪儿。

「至於你呢,」菲利普看著儿子,继续道:「你到楼下大厅等我,我要写完给盖洛加斯和芮利的回信。你好一阵子不在家,你的朋友也想知道,伊丽莎白?都鐸是否真如传言所说,是个长了两个脑袋、三 个乳房的妖魔。」

还不愿意完全宣告放弃的马修,用手指托起我下巴,深深看入我的眼睛,给了我一个比他父亲预期更 彻底的吻。

「这样够了,戴安娜。」马修终於完事时,菲利普极為不满地说道。

「来吧,夫人。」亚伦对门口示意道。

独自清醒地躺在别个女人的床上,我听著狂风怒号,把发生的每件事重新考虑一遍。有太多遁词需要 釐清,还有许多伤痛和遭受背叛的感觉。我知道马修爱我。但他也一定知道,其他人会挑战我们的盟誓。

几个小时过去,我放弃了入睡的希望。走到窗前,面对黎明,试图理解我们的计画為什麼会在这麼短 的时间内如此分崩离析,也想知道菲利普?柯雷孟^^以及马修的祕密——在瓦解这些计画中,扮演了什 麼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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