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对礼节的顾虑其实没有必要。亨利?波西伯爵是个稟性温和的大巨人，一点也不把头衔、应对等繁文縟节放在心上。
但重视社交规范的芳丝娃，用四处拾掇来的衣服打扮我之际，一直嘖嘖有声，怎麼摆弄都不放心：二 手的衬裙?，垫了棉衬的紧身褡，把我的运动员体格约束成比较传统的女性身材.，散发薰衣草和檀香味的绣 花罩衫，高领上缀著荷叶边.，黑色天鹅绒的鐘形大圆裙?，外罩彼埃最好的外套，这是我唯一做工有点考究 的衣服，却谈不上合身。不论芳丝娃花费多大力气，最后这件衣服胸前的钮釦还是扣不上。我憋住呼吸， 缩紧小腹，在她拉扯束腹的带子时，盼望出现奇蹟，但恐怕只有靠老天爷真的出手帮忙，我才能变出玲瓏 的身段。
著衣过程中，我问了芳丝娃很多问题。这时代的肖像画让我以為，会有一个像笨重鸟笼的鲸骨箍，从 臀部把我的裙子撑开，但芳丝娃解释道，只有正式场合才会用到鲸骨箍。她只在我腰上繫一个甜甜圈形 状'有衬裡的布垫，藏在裙子裡。这玩意儿唯一的作用是不让重重叠叠的布料绊住我的腿，减少走路的困 难——如果没有家具挡路，我的目的地又只要走直线就能抵达的话。但我还得行屈膝礼。芳丝娃很快就利 用解释亨利?波西的各个头衔如何运作的空档，教会我如何行礼^^虽然他姓波西，封号是伯爵，但应该 称呼他「诺森伯兰爵爷」。
不过我没有机会使用这些新得来的知识。马修和我一走进大厅，一位体型瘦长、穿著溅满泥浆的褐色 皮革旅行服装的年轻人，就跳起来欢迎我们。他一张宽脸上堆满好奇，把两道浓密的灰眉推到有明显美人 尖的额头顶端。
「哈尔。」马修的笑容裡带著兄长的纵容与亲密，但伯爵看都不看他的老朋友一眼，自顾向我走来。
「罗——罗伊登夫人。」伯爵低沉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下楼之前，马修就解释过，亨利有点耳背， 而且从小口吃。但他会读唇语。总算有这麼一个人，我跟他交谈时不必担心自己的奇怪口音。
「克特又洩漏天机了，我就知道。」马修懊恼地一笑。「我本想亲自向你报告的。」
「这麼好的消息，由谁宣布有什麼关係？」诺森伯兰爵士躬身道：「感谢您的好客，夫人，这种状况 下打扰您还请见谅。您这麼快就容忍尊夫的朋友，真是太好了。我们听说您回来，应该马上离开才对。住 旅馆比较得体。J
「大人大驾光临，蓬蓽生辉。」这是行屈膝礼的时刻，但那件沉重的黑裙子不容易控制，束腹又紧得 我弯不下腰。我把两腿摆到适当的位置，却在屈膝时差点跌倒。一隻指甲剪得很短的大手立刻伸过来，将 我扶住。
「叫我亨利吧，夫人。所有的人都叫我哈尔，所以我的本名就算很正式了。」伯爵就像大多数耳背的 人，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柔。他放开我，转向马修：「怎不留鬍子，老马？你生病了吗？」
「一场小疟疾，没大碍。结婚治好了我。其他的人呢？」马修四下张望，寻找克特、乔治、汤姆。
老房子的大厅白天看起来很不一样。我只在晚间来过，今天早晨我才发现，墙上的厚嵌板原来都是百 叶窗，现在通通敞开著。虽然对面墙上有座巨大的壁炉，整个房间的感觉却很通透。室内到处点缀著中世 纪的石雕，无疑是马修从原本矗立在这儿的老修道院废墟中抢救出来的——某位圣徒令人著迷的脸、盾形 纹章、分為四瓣的哥德式图案。
「戴安娜？」马修带著笑意的声音打断了我对这房间的观察。「哈尔说，其他人都在客厅裡读书或玩 牌。除非女主人邀请他留下，否则他觉得没有资格去加入他们。」
「当然，伯爵一定要留下，我们可以马上加入你的朋友。」我的肚子开始咕嚕咕嚕响。
「或者我们先找点东西给妳吃。」马修建议，眨眨眼。我见过亨利?波西，没有出事，他开始放心 了。「有人给你东西吃吗，哈尔？」
「彼埃和芳丝娃总是很照顾我。」他安慰我们。「当然，如果罗伊登夫人愿意作陪……」伯爵没把话 说完，但他的肚子也咕嚕咕嚕跟我合唱。这人高得像长颈鹿，一定要大量食物才能维持身体运作。
「我也喜欢分量很多的早餐，爵爷。」我笑道。
「亨利。」伯爵温和地纠正我，他咧嘴一笑，亮出脸颊上的酒窝。
「那你一定也要叫我戴安娜。如果诺森伯兰伯爵一直称呼我『罗伊登夫人』，我就不能直呼尊名。」 芳丝娃坚持有必要维持对伯爵的敬意。
「好的，戴安娜。」亨利伸出手臂道。
他带我穿过冷风乱窜的走廊，进入一个天花板低矮的舒适房间。这儿温暖宜人，只有一扇朝南的窗 户。房间虽然小，还是塞了三张桌子和许多长凳、板凳。嗡嗡的忙碌声，穿插著锅碗碰撞声，让我知道厨 房就在附近。有人撕了一张黄历钉在墙上，中间桌面上铺了一张地图，一角用一座烛台压住，另一角压著 一个装满水果的锡盘。整个布置充满家庭气息，活像一幅荷兰静物画。我停下脚步，那气味让我头昏。
「榲悖。」我伸手去摸。它们跟我在麦迪森听马修描述老房子时心头浮现的画面一模一样。
我看到一盘寻常水果的反应如此热烈，令亨利困惑，但他教养太好，所以没说什麼。我们在桌旁坐 下，一名僕人為我们面前的静物画添上新鲜麵包、一盘葡萄和一碗苹果。看到熟悉的食物令人心安。亨利 自动取用食物，我也依样办理，并把他挑选的东西和吃进去的分量都记在心裡。永远是那些小差异让人发 现你是陌生人，我要尽可能表现得平凡。我们把盘子装满时，马修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整个用餐过程中，亨利都表现出无懈可撃的礼貌。他绝不问我私人的问题，也不刺探马修的私事。他 只讲他的狗、他的產业、他重视纪律的母亲，逗我们发笑，同时不断就著炉火帮我们烤麵包。他刚开始讲 在伦敦搬家的故事时，院子裡传来劈哩啪啦的声音，但伯爵因為背对著门，所以没察觉。
「太过分了！你们都警告过我，但我不相信有这麼没心肝的人。我為她的库房增加了那麼多财宝，她 起码也该——啊。」新客人的宽肩膀塞满了门口，他一侧肩上搭著一件斗篷，顏色跟他饰有羽毛的漂亮帽 子底下露出的整圈捲髮一样黑。「马修，你生病了吗？」
亨利惊讶地回头。「日安，华特。你怎不待在宫裡？」
我努力吞下一 口吐司。这位新来者无疑就是唯一缺席的黑夜学派成员，华特*内利爵士。
「因為想讨个官位，就被赶出了乐园，哈尔。这是什麼人？」锋利的蓝眼睛盯著我，牙齿从黑鬍子后 面闪现。「亨利?波西，你这狡猾鬼。克特还跟我说你一心想把美丽的阿拉贝娜搞上床。早知道你的口味 不限於十五岁的小妞儿，我早拉你去找一个徐娘半老、如狼似虎的寡妇配对了。」
徐娘半老？寡妇？我才刚满三十三岁耶。
「她的魅力会让你星期天不上教堂。我们得感谢这位女士让你免於双膝跪地，起身去骑马，那才是你 该待的地方。」芮利继续道，他的口音浓得像德文郡的奶油般化不开。
诺森伯兰把烤叉搁在炉旁，对著他的朋友看了 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继续烤他的麵包。「出去，再进 来一次，你要问老马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同时脸上要有懺悔的表情。」
「不会吧。」华特张口结舌，瞪著马修。「她是你的？」
「有婚戒為证。」马修伸出穿靴子的长腿，从桌子底下踢了一张板凳过去。「坐下，华特，来杯麦 酒。」
「你发誓永不结婚的。」芮利一脸不解。
「某人被说服了。」
「我想也是如此。」评价的眼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让她浪费在一隻冷血动物上，真是可惜了。我是 不会為你浪费一分鐘的。」
「戴安娜知道我的本性，也不介意你所谓的『冷』。况且需要说服的是她。我可是对她一见钟情。」 马修道。
华特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别那麼愤世嫉俗，老友。丘比特早晚会找上你。」马修一双灰眼因為预知芮利的未来而闪现淘气的 光芒。
「丘比特要拿爱情的弓箭射我，还得排队呢。目前我光是抵挡女王和海军上将不友善的攻势，就忙不 过来了。」华特把帽子扔在一旁的桌上，它滑过桌面，盖在亮晶晶的双陆棋盘上，阻挠了游戏的进行。他 嘆口气，在亨利身旁落座。「殖民地的事都扣在我头上，人人都想分我的好处，却没有人要帮我升官。今 年登基週年庆典是我的点子，那个女人却把仪式都交给康伯兰⑥处理。」
「洛亚诺克那边还没有消息?？」亨利柔声问道，并把一杯浓稠的褐色麦酒递给华特。提到芮利在新 大陆注定失败的冒险，我的胃一阵翻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对事件的未来发展表示好奇，但绝不 会是最后一次。
「怀特上週回到普利茅斯，被坏天气赶回家。他也被迫放弃捜救他的女儿和孙女。」华特喝了I大口 麦酒，呆望空中。「天晓得他们都怎麼了。」
「明年春季，你回去就会找到他们的。」亨利听起来很有把握，但马修和我都知道，洛亚诺克失踪的 殖民者再也不曾找回来，芮利也没再踏上北卡罗莱纳州的土地。
「我祈祷你是对的，哈尔。聊我的烦恼也聊够了，府上是哪儿，罗伊登夫人？」
「剑桥。」我小声道，回答尽可能简短而实在。我指的是美国麻州的剑桥，不在英国，如果从现在就
?第三任康伯兰伯爵，原名乔治.克里佛(George Clifford, 1558-1605)，在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廷很受宠信，曾任海军统帅，亦即前文所谓的「海 军上将J。
?一五八七年，芮利奉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在北美洲建立永久屯垦区。因生活条件恶劣，又有怀著敌意的印地安人环伺，被任命為总督的约翰.怀 特单独回英国求助。但他次年回洛亚诺克时，发现屯墼区不但已无人跡，连建筑物都拆除一空。包括怀特刚出生的外孙女在内，一百多位移民全 部消失无踪。数百年来，始终无法确知这些人的下落。而怀特的外孙女维吉尼亚?戴尔，因為是诞生在北美洲的第一个白种小孩，她各种可能的 发展也成為许多虚构作品的主题。
开始撒谎，恐怕我的故事永远都兜不拢。
「所以妳是位学者的女儿。或者令尊是神职人员？老马很喜欢跟人聊信仰。唯独哈尔例外，一谈到教 条，他所有的朋友都认输。」华特啜引麦酒，等我回应。
「戴安娜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马修握住我的手。
「真替妳遗憾，戴安娜。失去父—父亲是很大的打击。」亨利低声道。
「妳的第一任丈夫呢？有没有留下儿子或女儿安慰妳？」华特问道，声音泛起同情的意味。
这个时代，我这种年龄的女人结过婚，生过三、四个小孩，是很正常的事。我摇头道：「没有。」 华特皱起眉头，好在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克特便走了进来，身后跟著乔治和汤姆。
「你总算到了。叫他理性一点，华特。马修不能永远為了她这瑟西扮演奥德修斯⑨。」克特抓起一个 酒杯，在亨利对面坐下。「日安，哈尔。」
「叫谁理性一点？」华特不悦地问道。
「当然是老马呀。这婆娘是个女巫。而且她有点儿不对劲。」克特瞇起眼睛：「她瞒著一些事。」
「女巫。」华特小心翼翼重复这字眼。
一名僕人捧著一堆木柴，呆立在门口。
「正是。」克特用力点一下头。「汤姆和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名女僕把木头扔进篮子，快步离开。
「以剧作家而言，克特，你掌控时间和场合的能力，糟糕得令人遗憾。」华特的蓝眼睛转向马修。 「我们该到别处去讨论这事，或一切都是克特无聊的幻想？如果是后者，我寧愿待在温暖的地方，喝完 我的麦酒。」两人对望了 一会儿，见马修毫不动摇，华特低低咒骂一声。彷彿得到信号似的，彼埃立刻现 身。
「客厅裡生好了火，老爷。」吸血鬼僕人向马修报告：「也為客人备妥了酒和食物。你们不会受干 扰。」
客厅不及我们用早餐的那个房间舒适，但也不像大厅那麼严肃。多张雕饰的扶手椅、华丽的掛毯、镶 在金碧辉煌镜框裡的图画，都显示出这房间是用於款待最重要的客人。壁炉上掛著一幅贺尔本绘製的圣哲 罗姆与狮子，画工精美，但我没见过这幅画，也没看过它旁边那幅亨利八世的肖像。画中的国王捧一本 书，小猪似的眼睛上戴著一副眼镜，盯著观画者若有所思，他面前有张桌子，摊著几件珍玩。亨利的女 儿，也就是当今圣上伊丽莎白一世，坐在房间另一头，傲慢地看著他。他俩的对峙丝毫不能紆解我们的紧 张气氛。马修直挺挺地坐在火炉旁边，双臂交叉抱胸，看起来就跟墙上两位都鐸王朝的君主一样令人畏 惧。
「你还要告诉他们真相吗？」我悄声问他。
「那是比较简单的方式，夫人。」芮利严厉地说。「也符合朋友相处之道。」
「你失态了，华特。」马修警告道，怒气高涨。
「失态？跟女巫来往的人竟敢说这种话？」华特恼怒的程度不亚於马修。他语气中还带著真正的恐
「她是我妻子。」马修反驳道，并伸手搓搓头髮。「说到女巫，这房间裡的人岂不都有点邪魔外道， 不论是事实或思想。」
「但是娶她為妻——你到底在想什麼？」华特不由得问道。
?Circe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精通魔法的女神，擅长用魔药把冒犯她的人变成动物。《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航行来到瑟西的岛，克服她的诱惑，赢得她 的爱，在岛上与她同居I年。瑟西也為奥德修斯规划后续的航程，助他顺利回乡。
「我爱她。」马修道。克特翻个白眼，拿起一个银壶，重新替自己倒了杯酒。我跟他促膝坐在温暖的 火旁，讨论魔法与文学的梦想，就在这个十一月早晨的冷冽光线裡幻灭。来到一五九?年还不到二十四小 时，但我已经打从心底讨厌马罗了。
马修这句回答，使整个房间沉默下来，他跟华特对峙，观察对方。对於克特，马修有点纵容，也有点 气恼。他对乔治和汤姆很有耐心，对亨利则有一份手足般的情谊。但华特——无论智慧、力量，甚至残酷 ——各方面都是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也就是说，他只在意华特的意见。他们彼此怀著戒备的敬意，就像狼 群中的两匹狼，等著决定谁有资格做领袖。
「就这样。」华特缓缓道，承认马修的权威。
「是的。」马修调整双脚，以更均衡的力道踩在壁炉旁0.
「你有太多祕密，也有太多敌人，不适合娶妻。但你仍不顾一切这麼做。」华特显得很惊讶。「曾经 有人指责你太过仗恃自己的狡黠，我一直不以為然，直到现在。很好，马修。你既然那麼足智多谋，告诉 我们，外人问起时，我们该怎麼说。」
克特砰一声把酒杯甩在桌上，红酒溅到他手上。「你不能指望我们——」
「安静。」华特怒瞪马罗一眼。「想想我们為你撒过多少谎，你竟敢反对，我很意外。说吧，马 修。」
「谢谢你，华特。听完我的故事，不会认為我发疯的，全英国恐怕只有你们五个人了。」马修再次抓 抓头髮。「还记得我们有次谈到布鲁诺?主张有无数个世界超越时空局限而存在的观念吗？」
那些人面面相覷。
亨利谨慎地说：「我不确定我们听得懂你的话。J
「戴安娜来自新世界。」马修顿了一下，马罗趁机露出胜利的表情扫视眾人。「来自未来的新世界。」
接下来的沉默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
「她说她来自剑桥。」华特淡然道。
「不是那个剑桥。我的剑桥在麻萨诸塞州。」我的声音因為压力和长期不使用而变得沙哑。我清一下 喉咙。「那个殖民地在洛亚诺克北方，四十年后才会建立。」
一阵惊呼，四面八方都有人发问。哈利奥特伸手过来.，迟疑地碰了 一下我的肩膀。他的手指一碰到实 在的肉体，就大吃一惊，赶紧缩回。
「我曾听说有生物能随心所欲扭曲时间，真是了不起的一天，不是吗，克特？你可曾想到，今生今世 能遇到一个时间编织者？当然，我们在她身边得小心，否则可能缠在她的网上，迷失方向。」哈利奥特满 脸期待，好像巴不得被困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妳為什麼来这儿，罗伊登夫人？」华特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七嘴八舌。
「戴安娜的父亲是一位学者。」马修替我回答。一阵感兴趣的喃喃低语，被华特举手制止。「她母亲 也一样。两人都属於巫族，死因也都很神祕。」
「我们同病相怜，戴——戴安娜。」亨利颤抖一下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伯爵这是怎麼回事。华特就挥 手示意马修继续说。
.「结果她做為女巫的教育就……被忽略了。」马修说。
「捉拿这样的女巫很容易呀。」.汤姆皱起眉头。「怎麼，未来的新世界没有对这种生物加强管理 吗？」
?Giordano Bmno ( 1548 -1600)，义大利哲学家与科学家。本系列第一部曲曾提到他是马修的朋友。
「我的魔法，还有我家族漫长的魔法歷史，对我都没有意义。各位一定都了解，渴望超越与生倶来的 限制是怎麼回事。」我看一眼克特，希望这个鞋匠的儿子即使不表同情，也至少同意我的说法，但他把头另,。
「无知是不可饶恕的罪。」克特抚弄著从他黑色紧身上衣剪裁的几十道锯齿形开口的一条缝隙露出的 一小截红绸。
「背叛也一样。」华特道：「继续讲，马修。」
「戴安娜或许没受过巫术训练，但她并不无知。她也是一位学者。」马修自豪地说：「她专精鍊金 术。」.
「女鍊金术士不过是厨房裡的哲学家而已。」克特轻哼一声：「只想找美容偏方，而非大自然的祕 密。」
「我在图书馆研究鍊金术——不是厨房。」我反骏道，忘了修正自己的声调与口音。克特瞪大眼睛。 「而且我在大学教这门课程。」
「女人在大学裡教书？」乔治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反感。
「还可以註册入学呢。」马修嘟噥道，他带著歉意摸摸鼻尖。「戴安娜是牛津毕业的。」
「应该可以提高出席率吧。」华特面不改色地道。「如果奥瑞尔学院招收女人，我都可能会去再念一 个学位。这个位於洛亚诺克北方的未来殖民地，有人攻击女学者吗？」截至目前，从马修的故事得出这样 的结论也算合理。
「非也，不是所有的女学者都遭受攻击。但戴安娜在大学裡找到一本失落的书。」此话一出，黑夜学 派成员全都俯身过来。这群人觉得，失落的书远比无知的女巫或女学者有趣得多。「书中有超自然生物的 祕密情报。」
「记载我们创造起源的神祕之书。」克特显得很惊愕。「从前你对这些传说完全不感兴趣，马修。你 甚至斥责它是迷信。」
「现在我相信了，克特。戴安娜的发现把敌人引到她门口。J
「你跟她在一起，所以敌人拉开门閂就进去了。」华特摇头。
「马修看上她，怎麼会引来这麼严重的后果？」乔治问道。他伸手去摸把眼镜繫在紧身上衣上的黑色 丝带。他的上衣设计得很时髦，在腹部膨起，只要他一有动作，裡面塞的填充物就会像袋装麦片般发出窸 窣声。乔治把圆框眼镜凑到脸上，像研究什麼有趣的新东西般，仔细观察我。
「因為女巫和魅人禁止通婚。」克特立刻回答。我从没有听过魅人一词。
「魔族跟魅人也不可以。」华特警告地抓住克特的肩膀。
「真的？」乔治眨眨眼，看看马修，又看看我。「女王禁止他们婚配吗？」
「这是超自然族群之间自古订下的盟约，没有人敢违背。」汤姆听起来很害怕。「做这种事会被合议 会找去盘查，并受到惩罚。」
只有马修这麼老的吸血鬼才会记得，超自然生物在盟约订立前如何相处，又如何跟周遭的人类互动。 最重要的规则就是「不得跨物种亲密来往」，其间分际由合议会监督。混合的族群中，我们的天赋——创 造力、体力、超自然力量——太引人注目。比方说巫术力量会提升附近魔族的创意，魔族的才华又会使血 族的美貌更惊世骇俗。為了与人类和谐相处，我们更有必要放低姿势，远离政治与宗教。
虽然今天早晨马修坚持说，十六世纪的合议会面临太多问题^示教战争、异端被处以火刑、一般人 对奇闻軼事的飢渴又刚被印刷机的新科技填饱^^所以女巫跟吸血鬼谈恋爱这麼微不足道的事，它根本懒 得管。但我从九月底邂逅马修以来，就遇到一连串令人不知所措的危险事件，很难採信这种说词。
「什麼是合议会？.」乔治兴趣盎然地问：「某种新兴宗教团体吗？」
华特不理会他朋友的追问，尖锐地看了马修一眼，然后转向我。「妳还持有那本书吗？」
「没有人持有。它已经回到图书馆。但巫族希望我能替他们把书借出来。」
「所以妳遭到追捕，有两个原因。有人要妳离开魅人，还有人把妳当作达成目标的工具。」华特捏捏 鼻梁，疲倦地看著马修。「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之源，我的朋友。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又糟糕到极点。 不到三星期，就是女王的登基週年庆典。妳得进宫裡去。」
「管它什麼登基庆典！我们跟时光编织者在一起不安全。她知道我们的命运。这女巫可以摧毁我们的 未来，带来厄运——甚至加速我们的死亡。|克特跳下椅子，衝到马修面前：「凭所有神圣之名，你怎麼 可以这麼做？」
.「你似乎放弃了一向自吹自擂的无神论，克特。」马修平静地说：「终於害怕这一身罪孽会遭到报应 吗？」
「也许我不像你那麼相信有个慈悲而无所不能的神，马修，但这个世界也绝非你那些哲学书籍描述的
那麼简单。不能让这个女人——女巫——介入我们的事。『你』受她牵制，但我不愿意把『我』的未来交 到她手中！」克特反驳道。
「且慢。」乔治脸上的表情越发惊讶。「妳真的来自契斯特，马修，或——」
「不，不可以回答，老马。」汤姆忽然清醒道：「詹纳斯?来到我们当中，是有用意的，我等不可干 预。」
「说点有意义的话，汤姆——如果你能。」克特不怀好意地道。
「马修与戴安娜有两面，一张脸看过去，另一面评估未来。」汤姆对克特的打岔不以為意，说道。
「但如果老马不是……」乔治话说一半便打住。
「汤姆说得对。.」华特粗声道。「马修是我们的朋友，向我们求助。就我记忆所及，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只需知道这一点。」
「他要求太多了。」克特反驳。
「太多？在我看来，该说太少，也太迟。马修替我付过一艘船的钱，挽救过亨利的產业，一直赞助乔 治和汤姆出书和完成他们的梦想。至於你——」华特把马罗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从裡到外——从你的 观念到你刚下肚的那杯酒，乃至你头上的帽子——都要感谢马修?罗伊登的慷慨大度。在当前的风暴中， 為他的妻子提供一个避风港，相形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华特。」马修显得鬆了 一口气，但他回过身，给我的笑容却很没有把握。争取朋友的支持 ——尤其是华特——远比他预期的困难。
「我们得构思一个故事，解释你妻子為何来此。」华特沉思道：「要能转移目标，使人忽略她的与眾 不同。」
「戴安娜还需要一位老师。」马修补充道。
「当然她得学些礼节。」克特嘟噥。
「不是，她需要拜一名女巫為师。」马修纠正他。
华特轻笑一声.?「我看乌斯托克方圆二十哩之内不会有女巫。有你住在这儿，就不可能。」
「书又是怎麼回事，罗伊登夫人？?」乔治从藏在及膝裤蓬鬆褶缝裡的口袋，掏出一支外面缠著线的灰 桿铅笔。他舔舔笔尖，满脸期待地握著笔。「妳能告诉我书的尺寸和内容吗？我去牛津找找看。」
「书可以等。」我答道：「首先我需要合适的衣服。我不能穿彼埃的外套和马修妹妹参加珍?西摩⑩
?Janus是古罗马的时间之神，他有两个头，一个看前面，一个看后面，不仅涵盖空间，也包括时间上的过去与未来。
⑩Jane Seymour (1508-1537)，亨利八世第三任妻子，一五三六年与亨利成婚，次年產下一子，随即去世，是亨利妻子当中唯一以王后身分下葬 的。-
葬礼的裙子，走出这栋房子。」
「走出这栋房子？」克特嗤之以鼻：「绝对是疯了。」
「克特说得对。」乔治承认错误。他在笔记本裡记下一笔。「妳一开口便知是外国人。我很乐意帮妳 上说话课，罗伊登夫人。」想到乔治?查普曼扮演《窈窕淑女》中的希金斯教授，我饰演依莱莎?杜立 德，已足够我满怀期待地望著门口。
「根本不该让她说话，老马。你一定要交代她保持沉默。」克特坚持。
「我们需要一个女人指导戴安娜。你们五个加起来，怎麼没有一个女儿、妻子、甚至情妇可以派上用 场？」马修质问道。接下来一片鸦雀无声。
「华特？」克特调皮地问，逗得其他几个男人哄堂大笑，缓和了沉重的气氛，就像一场夏季暴风雨扫 过这房间。就连马修也笑了起来。
笑声一歇，彼埃就走进来，踢散了铺在地上防潮的灯心草，和夹杂其间的几支迷迭香和薰衣草。就在 这时，十二点的报时鐘声响起。就如同榲桴的画面，声音和气味将我直接带回麦迪森。
「戴安娜？」马修抓住我的手臂。
蓝色和琥珀色的东西，交织的光线与色彩，引起我注意。房间一角有张緻密的网，但那儿除了蛛网和 灰尘，不可能有别的东西.。我满怀好奇，想走过去。
「她生病了吗？」亨利问道，他的脸在马修肩膀后方，逐渐定焦。
鐘声停了，薰衣草的气味也散了。蓝色与琥珀色褪成灰与白，然后消失了。
「对不起，我以為在角落裡看到了什麼东西。大概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我抚摸著自己的脸说。
「或许是时差吧，我的爱。」马修低声道：「我答应带妳到花圜裡散步。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让头 脑清醒一下？」
也许是时光漫步的后遗症，也许可以靠新鲜空气改善。但我们才刚到，而马修跟这些人已阔别了四个 世纪。
「你该跟你的朋友在一起。」我语气很坚决，眼神却已飘向窗外。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在这儿，喝我的酒。」马修微笑道。他转向华特：「我要带戴安娜去参 观她的房子，确定她不至於在花园裡迷路。」
「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华特警告道：「还有很多事要谈。」
马修点点头，伸手揽住我的腰。「可以等一等。」
我们把黑夜学派留在温暖的客厅裡，向门外走去。汤姆已经对吸血鬼和女巫的问题失去兴趣，专心读 他的书。乔治同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忙著记笔记。克特充满戒备，华特提高警觉，亨利流露同情。这 三个身穿黑衣、聚精会神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一群捍卫领域的大乌鸦。我不禁联想到莎士比亚即将给这群 出类拔萃的人下的评语。
「开始怎麼说的？」我低声喃喃道：「黑是地狱的勋章？」
马修沉思道：「黑是地狱的勋章\地牢的顏色与黑夜的学校。」
「该说友谊的色彩比较正确。」我道。我在博德利图书馆看过马修如何管理使用图书馆的读者，但他 对芮利和马罗这种人物的影响力，仍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什麼事是他们不愿為你做的呢，马修？」
「愿上帝永远不要让我们知道答案。」他严肃地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但重视社交规范的芳丝娃，用四处拾掇来的衣服打扮我之际，一直嘖嘖有声，怎麼摆弄都不放心：二 手的衬裙?，垫了棉衬的紧身褡，把我的运动员体格约束成比较传统的女性身材.，散发薰衣草和檀香味的绣 花罩衫，高领上缀著荷叶边.，黑色天鹅绒的鐘形大圆裙?，外罩彼埃最好的外套，这是我唯一做工有点考究 的衣服，却谈不上合身。不论芳丝娃花费多大力气，最后这件衣服胸前的钮釦还是扣不上。我憋住呼吸， 缩紧小腹，在她拉扯束腹的带子时，盼望出现奇蹟，但恐怕只有靠老天爷真的出手帮忙，我才能变出玲瓏 的身段。
著衣过程中，我问了芳丝娃很多问题。这时代的肖像画让我以為，会有一个像笨重鸟笼的鲸骨箍，从 臀部把我的裙子撑开，但芳丝娃解释道，只有正式场合才会用到鲸骨箍。她只在我腰上繫一个甜甜圈形 状'有衬裡的布垫，藏在裙子裡。这玩意儿唯一的作用是不让重重叠叠的布料绊住我的腿，减少走路的困 难——如果没有家具挡路，我的目的地又只要走直线就能抵达的话。但我还得行屈膝礼。芳丝娃很快就利 用解释亨利?波西的各个头衔如何运作的空档，教会我如何行礼^^虽然他姓波西，封号是伯爵，但应该 称呼他「诺森伯兰爵爷」。
不过我没有机会使用这些新得来的知识。马修和我一走进大厅，一位体型瘦长、穿著溅满泥浆的褐色 皮革旅行服装的年轻人，就跳起来欢迎我们。他一张宽脸上堆满好奇，把两道浓密的灰眉推到有明显美人 尖的额头顶端。
「哈尔。」马修的笑容裡带著兄长的纵容与亲密，但伯爵看都不看他的老朋友一眼，自顾向我走来。
「罗——罗伊登夫人。」伯爵低沉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下楼之前，马修就解释过，亨利有点耳背， 而且从小口吃。但他会读唇语。总算有这麼一个人，我跟他交谈时不必担心自己的奇怪口音。
「克特又洩漏天机了，我就知道。」马修懊恼地一笑。「我本想亲自向你报告的。」
「这麼好的消息，由谁宣布有什麼关係？」诺森伯兰爵士躬身道：「感谢您的好客，夫人，这种状况 下打扰您还请见谅。您这麼快就容忍尊夫的朋友，真是太好了。我们听说您回来，应该马上离开才对。住 旅馆比较得体。J
「大人大驾光临，蓬蓽生辉。」这是行屈膝礼的时刻，但那件沉重的黑裙子不容易控制，束腹又紧得 我弯不下腰。我把两腿摆到适当的位置，却在屈膝时差点跌倒。一隻指甲剪得很短的大手立刻伸过来，将 我扶住。
「叫我亨利吧，夫人。所有的人都叫我哈尔，所以我的本名就算很正式了。」伯爵就像大多数耳背的 人，刻意把声音放得轻柔。他放开我，转向马修：「怎不留鬍子，老马？你生病了吗？」
「一场小疟疾，没大碍。结婚治好了我。其他的人呢？」马修四下张望，寻找克特、乔治、汤姆。
老房子的大厅白天看起来很不一样。我只在晚间来过，今天早晨我才发现，墙上的厚嵌板原来都是百 叶窗，现在通通敞开著。虽然对面墙上有座巨大的壁炉，整个房间的感觉却很通透。室内到处点缀著中世 纪的石雕，无疑是马修从原本矗立在这儿的老修道院废墟中抢救出来的——某位圣徒令人著迷的脸、盾形 纹章、分為四瓣的哥德式图案。
「戴安娜？」马修带著笑意的声音打断了我对这房间的观察。「哈尔说，其他人都在客厅裡读书或玩 牌。除非女主人邀请他留下，否则他觉得没有资格去加入他们。」
「当然，伯爵一定要留下，我们可以马上加入你的朋友。」我的肚子开始咕嚕咕嚕响。
「或者我们先找点东西给妳吃。」马修建议，眨眨眼。我见过亨利?波西，没有出事，他开始放心 了。「有人给你东西吃吗，哈尔？」
「彼埃和芳丝娃总是很照顾我。」他安慰我们。「当然，如果罗伊登夫人愿意作陪……」伯爵没把话 说完，但他的肚子也咕嚕咕嚕跟我合唱。这人高得像长颈鹿，一定要大量食物才能维持身体运作。
「我也喜欢分量很多的早餐，爵爷。」我笑道。
「亨利。」伯爵温和地纠正我，他咧嘴一笑，亮出脸颊上的酒窝。
「那你一定也要叫我戴安娜。如果诺森伯兰伯爵一直称呼我『罗伊登夫人』，我就不能直呼尊名。」 芳丝娃坚持有必要维持对伯爵的敬意。
「好的，戴安娜。」亨利伸出手臂道。
他带我穿过冷风乱窜的走廊，进入一个天花板低矮的舒适房间。这儿温暖宜人，只有一扇朝南的窗 户。房间虽然小，还是塞了三张桌子和许多长凳、板凳。嗡嗡的忙碌声，穿插著锅碗碰撞声，让我知道厨 房就在附近。有人撕了一张黄历钉在墙上，中间桌面上铺了一张地图，一角用一座烛台压住，另一角压著 一个装满水果的锡盘。整个布置充满家庭气息，活像一幅荷兰静物画。我停下脚步，那气味让我头昏。
「榲悖。」我伸手去摸。它们跟我在麦迪森听马修描述老房子时心头浮现的画面一模一样。
我看到一盘寻常水果的反应如此热烈，令亨利困惑，但他教养太好，所以没说什麼。我们在桌旁坐 下，一名僕人為我们面前的静物画添上新鲜麵包、一盘葡萄和一碗苹果。看到熟悉的食物令人心安。亨利 自动取用食物，我也依样办理，并把他挑选的东西和吃进去的分量都记在心裡。永远是那些小差异让人发 现你是陌生人，我要尽可能表现得平凡。我们把盘子装满时，马修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整个用餐过程中，亨利都表现出无懈可撃的礼貌。他绝不问我私人的问题，也不刺探马修的私事。他 只讲他的狗、他的產业、他重视纪律的母亲，逗我们发笑，同时不断就著炉火帮我们烤麵包。他刚开始讲 在伦敦搬家的故事时，院子裡传来劈哩啪啦的声音，但伯爵因為背对著门，所以没察觉。
「太过分了！你们都警告过我，但我不相信有这麼没心肝的人。我為她的库房增加了那麼多财宝，她 起码也该——啊。」新客人的宽肩膀塞满了门口，他一侧肩上搭著一件斗篷，顏色跟他饰有羽毛的漂亮帽 子底下露出的整圈捲髮一样黑。「马修，你生病了吗？」
亨利惊讶地回头。「日安，华特。你怎不待在宫裡？」
我努力吞下一 口吐司。这位新来者无疑就是唯一缺席的黑夜学派成员，华特*内利爵士。
「因為想讨个官位，就被赶出了乐园，哈尔。这是什麼人？」锋利的蓝眼睛盯著我，牙齿从黑鬍子后 面闪现。「亨利?波西，你这狡猾鬼。克特还跟我说你一心想把美丽的阿拉贝娜搞上床。早知道你的口味 不限於十五岁的小妞儿，我早拉你去找一个徐娘半老、如狼似虎的寡妇配对了。」
徐娘半老？寡妇？我才刚满三十三岁耶。
「她的魅力会让你星期天不上教堂。我们得感谢这位女士让你免於双膝跪地，起身去骑马，那才是你 该待的地方。」芮利继续道，他的口音浓得像德文郡的奶油般化不开。
诺森伯兰把烤叉搁在炉旁，对著他的朋友看了 一会儿，然后摇摇头，继续烤他的麵包。「出去，再进 来一次，你要问老马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同时脸上要有懺悔的表情。」
「不会吧。」华特张口结舌，瞪著马修。「她是你的？」
「有婚戒為证。」马修伸出穿靴子的长腿，从桌子底下踢了一张板凳过去。「坐下，华特，来杯麦 酒。」
「你发誓永不结婚的。」芮利一脸不解。
「某人被说服了。」
「我想也是如此。」评价的眼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让她浪费在一隻冷血动物上，真是可惜了。我是 不会為你浪费一分鐘的。」
「戴安娜知道我的本性，也不介意你所谓的『冷』。况且需要说服的是她。我可是对她一见钟情。」 马修道。
华特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别那麼愤世嫉俗，老友。丘比特早晚会找上你。」马修一双灰眼因為预知芮利的未来而闪现淘气的 光芒。
「丘比特要拿爱情的弓箭射我，还得排队呢。目前我光是抵挡女王和海军上将不友善的攻势，就忙不 过来了。」华特把帽子扔在一旁的桌上，它滑过桌面，盖在亮晶晶的双陆棋盘上，阻挠了游戏的进行。他 嘆口气，在亨利身旁落座。「殖民地的事都扣在我头上，人人都想分我的好处，却没有人要帮我升官。今 年登基週年庆典是我的点子，那个女人却把仪式都交给康伯兰⑥处理。」
「洛亚诺克那边还没有消息?？」亨利柔声问道，并把一杯浓稠的褐色麦酒递给华特。提到芮利在新 大陆注定失败的冒险，我的胃一阵翻腾。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公开对事件的未来发展表示好奇，但绝不 会是最后一次。
「怀特上週回到普利茅斯，被坏天气赶回家。他也被迫放弃捜救他的女儿和孙女。」华特喝了I大口 麦酒，呆望空中。「天晓得他们都怎麼了。」
「明年春季，你回去就会找到他们的。」亨利听起来很有把握，但马修和我都知道，洛亚诺克失踪的 殖民者再也不曾找回来，芮利也没再踏上北卡罗莱纳州的土地。
「我祈祷你是对的，哈尔。聊我的烦恼也聊够了，府上是哪儿，罗伊登夫人？」
「剑桥。」我小声道，回答尽可能简短而实在。我指的是美国麻州的剑桥，不在英国，如果从现在就
?第三任康伯兰伯爵，原名乔治.克里佛(George Clifford, 1558-1605)，在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廷很受宠信，曾任海军统帅，亦即前文所谓的「海 军上将J。
?一五八七年，芮利奉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在北美洲建立永久屯垦区。因生活条件恶劣，又有怀著敌意的印地安人环伺，被任命為总督的约翰.怀 特单独回英国求助。但他次年回洛亚诺克时，发现屯墼区不但已无人跡，连建筑物都拆除一空。包括怀特刚出生的外孙女在内，一百多位移民全 部消失无踪。数百年来，始终无法确知这些人的下落。而怀特的外孙女维吉尼亚?戴尔，因為是诞生在北美洲的第一个白种小孩，她各种可能的 发展也成為许多虚构作品的主题。
开始撒谎，恐怕我的故事永远都兜不拢。
「所以妳是位学者的女儿。或者令尊是神职人员？老马很喜欢跟人聊信仰。唯独哈尔例外，一谈到教 条，他所有的朋友都认输。」华特啜引麦酒，等我回应。
「戴安娜很小的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马修握住我的手。
「真替妳遗憾，戴安娜。失去父—父亲是很大的打击。」亨利低声道。
「妳的第一任丈夫呢？有没有留下儿子或女儿安慰妳？」华特问道，声音泛起同情的意味。
这个时代，我这种年龄的女人结过婚，生过三、四个小孩，是很正常的事。我摇头道：「没有。」 华特皱起眉头，好在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追问，克特便走了进来，身后跟著乔治和汤姆。
「你总算到了。叫他理性一点，华特。马修不能永远為了她这瑟西扮演奥德修斯⑨。」克特抓起一个 酒杯，在亨利对面坐下。「日安，哈尔。」
「叫谁理性一点？」华特不悦地问道。
「当然是老马呀。这婆娘是个女巫。而且她有点儿不对劲。」克特瞇起眼睛：「她瞒著一些事。」
「女巫。」华特小心翼翼重复这字眼。
一名僕人捧著一堆木柴，呆立在门口。
「正是。」克特用力点一下头。「汤姆和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名女僕把木头扔进篮子，快步离开。
「以剧作家而言，克特，你掌控时间和场合的能力，糟糕得令人遗憾。」华特的蓝眼睛转向马修。 「我们该到别处去讨论这事，或一切都是克特无聊的幻想？如果是后者，我寧愿待在温暖的地方，喝完 我的麦酒。」两人对望了 一会儿，见马修毫不动摇，华特低低咒骂一声。彷彿得到信号似的，彼埃立刻现 身。
「客厅裡生好了火，老爷。」吸血鬼僕人向马修报告：「也為客人备妥了酒和食物。你们不会受干 扰。」
客厅不及我们用早餐的那个房间舒适，但也不像大厅那麼严肃。多张雕饰的扶手椅、华丽的掛毯、镶 在金碧辉煌镜框裡的图画，都显示出这房间是用於款待最重要的客人。壁炉上掛著一幅贺尔本绘製的圣哲 罗姆与狮子，画工精美，但我没见过这幅画，也没看过它旁边那幅亨利八世的肖像。画中的国王捧一本 书，小猪似的眼睛上戴著一副眼镜，盯著观画者若有所思，他面前有张桌子，摊著几件珍玩。亨利的女 儿，也就是当今圣上伊丽莎白一世，坐在房间另一头，傲慢地看著他。他俩的对峙丝毫不能紆解我们的紧 张气氛。马修直挺挺地坐在火炉旁边，双臂交叉抱胸，看起来就跟墙上两位都鐸王朝的君主一样令人畏 惧。
「你还要告诉他们真相吗？」我悄声问他。
「那是比较简单的方式，夫人。」芮利严厉地说。「也符合朋友相处之道。」
「你失态了，华特。」马修警告道，怒气高涨。
「失态？跟女巫来往的人竟敢说这种话？」华特恼怒的程度不亚於马修。他语气中还带著真正的恐
「她是我妻子。」马修反驳道，并伸手搓搓头髮。「说到女巫，这房间裡的人岂不都有点邪魔外道， 不论是事实或思想。」
「但是娶她為妻——你到底在想什麼？」华特不由得问道。
?Circe是希腊神话中一个精通魔法的女神，擅长用魔药把冒犯她的人变成动物。《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航行来到瑟西的岛，克服她的诱惑，赢得她 的爱，在岛上与她同居I年。瑟西也為奥德修斯规划后续的航程，助他顺利回乡。
「我爱她。」马修道。克特翻个白眼，拿起一个银壶，重新替自己倒了杯酒。我跟他促膝坐在温暖的 火旁，讨论魔法与文学的梦想，就在这个十一月早晨的冷冽光线裡幻灭。来到一五九?年还不到二十四小 时，但我已经打从心底讨厌马罗了。
马修这句回答，使整个房间沉默下来，他跟华特对峙，观察对方。对於克特，马修有点纵容，也有点 气恼。他对乔治和汤姆很有耐心，对亨利则有一份手足般的情谊。但华特——无论智慧、力量，甚至残酷 ——各方面都是他势均力敌的对手，也就是说，他只在意华特的意见。他们彼此怀著戒备的敬意，就像狼 群中的两匹狼，等著决定谁有资格做领袖。
「就这样。」华特缓缓道，承认马修的权威。
「是的。」马修调整双脚，以更均衡的力道踩在壁炉旁0.
「你有太多祕密，也有太多敌人，不适合娶妻。但你仍不顾一切这麼做。」华特显得很惊讶。「曾经 有人指责你太过仗恃自己的狡黠，我一直不以為然，直到现在。很好，马修。你既然那麼足智多谋，告诉 我们，外人问起时，我们该怎麼说。」
克特砰一声把酒杯甩在桌上，红酒溅到他手上。「你不能指望我们——」
「安静。」华特怒瞪马罗一眼。「想想我们為你撒过多少谎，你竟敢反对，我很意外。说吧，马 修。」
「谢谢你，华特。听完我的故事，不会认為我发疯的，全英国恐怕只有你们五个人了。」马修再次抓 抓头髮。「还记得我们有次谈到布鲁诺?主张有无数个世界超越时空局限而存在的观念吗？」
那些人面面相覷。
亨利谨慎地说：「我不确定我们听得懂你的话。J
「戴安娜来自新世界。」马修顿了一下，马罗趁机露出胜利的表情扫视眾人。「来自未来的新世界。」
接下来的沉默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
「她说她来自剑桥。」华特淡然道。
「不是那个剑桥。我的剑桥在麻萨诸塞州。」我的声音因為压力和长期不使用而变得沙哑。我清一下 喉咙。「那个殖民地在洛亚诺克北方，四十年后才会建立。」
一阵惊呼，四面八方都有人发问。哈利奥特伸手过来.，迟疑地碰了 一下我的肩膀。他的手指一碰到实 在的肉体，就大吃一惊，赶紧缩回。
「我曾听说有生物能随心所欲扭曲时间，真是了不起的一天，不是吗，克特？你可曾想到，今生今世 能遇到一个时间编织者？当然，我们在她身边得小心，否则可能缠在她的网上，迷失方向。」哈利奥特满 脸期待，好像巴不得被困在另一个世界似的。
「妳為什麼来这儿，罗伊登夫人？」华特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大家的七嘴八舌。
「戴安娜的父亲是一位学者。」马修替我回答。一阵感兴趣的喃喃低语，被华特举手制止。「她母亲 也一样。两人都属於巫族，死因也都很神祕。」
「我们同病相怜，戴——戴安娜。」亨利颤抖一下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伯爵这是怎麼回事。华特就挥 手示意马修继续说。
.「结果她做為女巫的教育就……被忽略了。」马修说。
「捉拿这样的女巫很容易呀。」.汤姆皱起眉头。「怎麼，未来的新世界没有对这种生物加强管理 吗？」
?Giordano Bmno ( 1548 -1600)，义大利哲学家与科学家。本系列第一部曲曾提到他是马修的朋友。
「我的魔法，还有我家族漫长的魔法歷史，对我都没有意义。各位一定都了解，渴望超越与生倶来的 限制是怎麼回事。」我看一眼克特，希望这个鞋匠的儿子即使不表同情，也至少同意我的说法，但他把头另,。
「无知是不可饶恕的罪。」克特抚弄著从他黑色紧身上衣剪裁的几十道锯齿形开口的一条缝隙露出的 一小截红绸。
「背叛也一样。」华特道：「继续讲，马修。」
「戴安娜或许没受过巫术训练，但她并不无知。她也是一位学者。」马修自豪地说：「她专精鍊金 术。」.
「女鍊金术士不过是厨房裡的哲学家而已。」克特轻哼一声：「只想找美容偏方，而非大自然的祕 密。」
「我在图书馆研究鍊金术——不是厨房。」我反骏道，忘了修正自己的声调与口音。克特瞪大眼睛。 「而且我在大学教这门课程。」
「女人在大学裡教书？」乔治觉得既不可思议又反感。
「还可以註册入学呢。」马修嘟噥道，他带著歉意摸摸鼻尖。「戴安娜是牛津毕业的。」
「应该可以提高出席率吧。」华特面不改色地道。「如果奥瑞尔学院招收女人，我都可能会去再念一 个学位。这个位於洛亚诺克北方的未来殖民地，有人攻击女学者吗？」截至目前，从马修的故事得出这样 的结论也算合理。
「非也，不是所有的女学者都遭受攻击。但戴安娜在大学裡找到一本失落的书。」此话一出，黑夜学 派成员全都俯身过来。这群人觉得，失落的书远比无知的女巫或女学者有趣得多。「书中有超自然生物的 祕密情报。」
「记载我们创造起源的神祕之书。」克特显得很惊愕。「从前你对这些传说完全不感兴趣，马修。你 甚至斥责它是迷信。」
「现在我相信了，克特。戴安娜的发现把敌人引到她门口。J
「你跟她在一起，所以敌人拉开门閂就进去了。」华特摇头。
「马修看上她，怎麼会引来这麼严重的后果？」乔治问道。他伸手去摸把眼镜繫在紧身上衣上的黑色 丝带。他的上衣设计得很时髦，在腹部膨起，只要他一有动作，裡面塞的填充物就会像袋装麦片般发出窸 窣声。乔治把圆框眼镜凑到脸上，像研究什麼有趣的新东西般，仔细观察我。
「因為女巫和魅人禁止通婚。」克特立刻回答。我从没有听过魅人一词。
「魔族跟魅人也不可以。」华特警告地抓住克特的肩膀。
「真的？」乔治眨眨眼，看看马修，又看看我。「女王禁止他们婚配吗？」
「这是超自然族群之间自古订下的盟约，没有人敢违背。」汤姆听起来很害怕。「做这种事会被合议 会找去盘查，并受到惩罚。」
只有马修这麼老的吸血鬼才会记得，超自然生物在盟约订立前如何相处，又如何跟周遭的人类互动。 最重要的规则就是「不得跨物种亲密来往」，其间分际由合议会监督。混合的族群中，我们的天赋——创 造力、体力、超自然力量——太引人注目。比方说巫术力量会提升附近魔族的创意，魔族的才华又会使血 族的美貌更惊世骇俗。為了与人类和谐相处，我们更有必要放低姿势，远离政治与宗教。
虽然今天早晨马修坚持说，十六世纪的合议会面临太多问题^示教战争、异端被处以火刑、一般人 对奇闻軼事的飢渴又刚被印刷机的新科技填饱^^所以女巫跟吸血鬼谈恋爱这麼微不足道的事，它根本懒 得管。但我从九月底邂逅马修以来，就遇到一连串令人不知所措的危险事件，很难採信这种说词。
「什麼是合议会？.」乔治兴趣盎然地问：「某种新兴宗教团体吗？」
华特不理会他朋友的追问，尖锐地看了马修一眼，然后转向我。「妳还持有那本书吗？」
「没有人持有。它已经回到图书馆。但巫族希望我能替他们把书借出来。」
「所以妳遭到追捕，有两个原因。有人要妳离开魅人，还有人把妳当作达成目标的工具。」华特捏捏 鼻梁，疲倦地看著马修。「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之源，我的朋友。这件事发生的时机又糟糕到极点。 不到三星期，就是女王的登基週年庆典。妳得进宫裡去。」
「管它什麼登基庆典！我们跟时光编织者在一起不安全。她知道我们的命运。这女巫可以摧毁我们的 未来，带来厄运——甚至加速我们的死亡。|克特跳下椅子，衝到马修面前：「凭所有神圣之名，你怎麼 可以这麼做？」
.「你似乎放弃了一向自吹自擂的无神论，克特。」马修平静地说：「终於害怕这一身罪孽会遭到报应 吗？」
「也许我不像你那麼相信有个慈悲而无所不能的神，马修，但这个世界也绝非你那些哲学书籍描述的
那麼简单。不能让这个女人——女巫——介入我们的事。『你』受她牵制，但我不愿意把『我』的未来交 到她手中！」克特反驳道。
「且慢。」乔治脸上的表情越发惊讶。「妳真的来自契斯特，马修，或——」
「不，不可以回答，老马。」汤姆忽然清醒道：「詹纳斯?来到我们当中，是有用意的，我等不可干 预。」
「说点有意义的话，汤姆——如果你能。」克特不怀好意地道。
「马修与戴安娜有两面，一张脸看过去，另一面评估未来。」汤姆对克特的打岔不以為意，说道。
「但如果老马不是……」乔治话说一半便打住。
「汤姆说得对。.」华特粗声道。「马修是我们的朋友，向我们求助。就我记忆所及，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我们只需知道这一点。」
「他要求太多了。」克特反驳。
「太多？在我看来，该说太少，也太迟。马修替我付过一艘船的钱，挽救过亨利的產业，一直赞助乔 治和汤姆出书和完成他们的梦想。至於你——」华特把马罗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从裡到外——从你的 观念到你刚下肚的那杯酒，乃至你头上的帽子——都要感谢马修?罗伊登的慷慨大度。在当前的风暴中， 為他的妻子提供一个避风港，相形之下，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谢你，华特。」马修显得鬆了 一口气，但他回过身，给我的笑容却很没有把握。争取朋友的支持 ——尤其是华特——远比他预期的困难。
「我们得构思一个故事，解释你妻子為何来此。」华特沉思道：「要能转移目标，使人忽略她的与眾 不同。」
「戴安娜还需要一位老师。」马修补充道。
「当然她得学些礼节。」克特嘟噥。
「不是，她需要拜一名女巫為师。」马修纠正他。
华特轻笑一声.?「我看乌斯托克方圆二十哩之内不会有女巫。有你住在这儿，就不可能。」
「书又是怎麼回事，罗伊登夫人？?」乔治从藏在及膝裤蓬鬆褶缝裡的口袋，掏出一支外面缠著线的灰 桿铅笔。他舔舔笔尖，满脸期待地握著笔。「妳能告诉我书的尺寸和内容吗？我去牛津找找看。」
「书可以等。」我答道：「首先我需要合适的衣服。我不能穿彼埃的外套和马修妹妹参加珍?西摩⑩
?Janus是古罗马的时间之神，他有两个头，一个看前面，一个看后面，不仅涵盖空间，也包括时间上的过去与未来。
⑩Jane Seymour (1508-1537)，亨利八世第三任妻子，一五三六年与亨利成婚，次年產下一子，随即去世，是亨利妻子当中唯一以王后身分下葬 的。-
葬礼的裙子，走出这栋房子。」
「走出这栋房子？」克特嗤之以鼻：「绝对是疯了。」
「克特说得对。」乔治承认错误。他在笔记本裡记下一笔。「妳一开口便知是外国人。我很乐意帮妳 上说话课，罗伊登夫人。」想到乔治?查普曼扮演《窈窕淑女》中的希金斯教授，我饰演依莱莎?杜立 德，已足够我满怀期待地望著门口。
「根本不该让她说话，老马。你一定要交代她保持沉默。」克特坚持。
「我们需要一个女人指导戴安娜。你们五个加起来，怎麼没有一个女儿、妻子、甚至情妇可以派上用 场？」马修质问道。接下来一片鸦雀无声。
「华特？」克特调皮地问，逗得其他几个男人哄堂大笑，缓和了沉重的气氛，就像一场夏季暴风雨扫 过这房间。就连马修也笑了起来。
笑声一歇，彼埃就走进来，踢散了铺在地上防潮的灯心草，和夹杂其间的几支迷迭香和薰衣草。就在 这时，十二点的报时鐘声响起。就如同榲桴的画面，声音和气味将我直接带回麦迪森。
「戴安娜？」马修抓住我的手臂。
蓝色和琥珀色的东西，交织的光线与色彩，引起我注意。房间一角有张緻密的网，但那儿除了蛛网和 灰尘，不可能有别的东西.。我满怀好奇，想走过去。
「她生病了吗？」亨利问道，他的脸在马修肩膀后方，逐渐定焦。
鐘声停了，薰衣草的气味也散了。蓝色与琥珀色褪成灰与白，然后消失了。
「对不起，我以為在角落裡看到了什麼东西。大概是光线造成的错觉。」我抚摸著自己的脸说。
「或许是时差吧，我的爱。」马修低声道：「我答应带妳到花圜裡散步。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让头 脑清醒一下？」
也许是时光漫步的后遗症，也许可以靠新鲜空气改善。但我们才刚到，而马修跟这些人已阔别了四个 世纪。
「你该跟你的朋友在一起。」我语气很坚决，眼神却已飘向窗外。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还会在这儿，喝我的酒。」马修微笑道。他转向华特：「我要带戴安娜去参 观她的房子，确定她不至於在花园裡迷路。」
「我们需要进一步讨论。」华特警告道：「还有很多事要谈。」
马修点点头，伸手揽住我的腰。「可以等一等。」
我们把黑夜学派留在温暖的客厅裡，向门外走去。汤姆已经对吸血鬼和女巫的问题失去兴趣，专心读 他的书。乔治同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忙著记笔记。克特充满戒备，华特提高警觉，亨利流露同情。这 三个身穿黑衣、聚精会神的男人，看起来就像一群捍卫领域的大乌鸦。我不禁联想到莎士比亚即将给这群 出类拔萃的人下的评语。
「开始怎麼说的？」我低声喃喃道：「黑是地狱的勋章？」
马修沉思道：「黑是地狱的勋章\地牢的顏色与黑夜的学校。」
「该说友谊的色彩比较正确。」我道。我在博德利图书馆看过马修如何管理使用图书馆的读者，但他 对芮利和马罗这种人物的影响力，仍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什麼事是他们不愿為你做的呢，马修？」
「愿上帝永远不要让我们知道答案。」他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