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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很不成体统地跌作一堆:一个女巫,一个吸血鬼。马修被我压在下面,他修长的四肢难得摆出这 麼不雅的姿势。一本大书夹在我们中间,坠落的力道让我紧捏在手中的那尊小人像脱手而飞,滑到地板另 一端。

「我们来对地方了吗?」我眼睛紧闭,唯恐仍置身二十一世纪美国纽约州莎拉阿姨的蛇麻子穀仓,没 能抵达十六世纪英国的牛津。话虽如此,扑鼻而来的陌生气味已经告诉我,这不是我们原来的时空。那股 气味夹杂著草香与甜香,以及一种让我联想到夏季的打蜡味道。还有燃烧木头的味道,我已听见炉火的劈 啪声。

「张开眼睛自己看,戴安娜。」冰冷的嘴唇像羽毛般轻触一下我脸颊,接著传来一阵轻笑。迎面只见 一双色泽宛如暴风雨中大海的眼睛,衬在一张苍白得不问即知是吸血鬼的脸上。马修的手从我的脖子滑到 肩上。「妳还好吧?」

经过这段沿著马修的过去逆流回溯的漫长旅程,我全身骨骼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开似的。在阿姨家做短 程练习时,可从来没有这种后遗症。

「我很好。你呢?」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马修身上,不敢东张西望。

「回到家就放心了。」马修把头往木头地板上一靠,发出咚的一声,让散落地上的灯心草和薰衣草散 发出更浓郁的夏日香气。早在一五九〇年,他就对老房子很熟悉了。

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黯淡的光线。看到一张大床,一张小桌,狭窄的板凳和一把扶手椅。透过支撑大 床顶罩的精雕床柱,我看到一扇从这个房间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光线从那房间洒入,照亮了被单和地

9 第一部鸟斯托克路的老房子

板,形成一个有点倾斜的金色长方形。我造访过几次马修这栋现今仍位於乌斯托克路的住宅,就我记忆所 及,这房间墙上装饰著一模一样、做工精緻、雕成布褶纹的嵌板。我仰头望向天花板——厚厚的灰泥分成 一格一格的藻井,饰有花纹繁复、造型艳丽的都鐸玫瑰,花朵红白相间,一朵一朵用金线描出轮廓。

「盖房子的时候,照例要装饰玫瑰。」马修淡淡地说。「我受不了它们。一有机会就通通改漆成白 色。」

突来一阵风,使烛台上泛蓝的金色烛燄暴长,照亮了角落裡一幅色彩富丽的掛毯,浅色床罩上凸显树 叶与果实轮廓用的深色绣线也被映得闪闪发光。那是一种现代织品所没有的光泽。

我忽然心情大好,笑道:「我真的办到了。我没搞砸、没把我们带到别处去,比方蒙蒂塞洛0^」 「没错。」他用微笑回应我。「妳的表现十全十美。欢迎来到伊丽莎白一世的英格兰。」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对自己身為女巫深感庆幸。做為歷史学家,我研究过去。但女巫的身分却能让我 回到过去。我们重返一五九?年,主要目的是让我有机会学习失传的魔法,但我在这儿可以学习的东西绝 对不止於此。我仰起头,想要一个祝贺的吻,但开门的声音却让我停止动作。

马修用j根手指压住我嘴唇。他微偏过头,张开鼻孔。但一认出隔壁房间裡发出窸窣声的人是谁,就 鬆驰了下来。他一个动作就乾净俐落地拾起书、扶起我。牵起我的手,拉我到门口。

隔壁房间裡有个满头蓬乱棕髮的男人,站在堆满信件的书桌前面。他身材中等,骨格匀称,穿著精工 缝製的昂贵衣服,哼著我听过的曲调,不时低声冒出一、两句我听不清楚的话。

马修先是一脸惊讶,然后勾起嘴角,露出亲切的笑容。

?'参见第一部第四十章,戴安娜藉巫术做时间旅行,施术时必须专注想著要去的时代与地点。她最初开始练习时,曾经阴差阳错联想到美国第三任 总统汤玛斯?杰佛逊,结果施术失败。蒙蒂塞洛位於美国维吉尼亚州,曾经是杰佛逊的住所,虽然戴安娜上次失败并没有跑到蒙蒂塞洛去,该次 事件却在她心头留下一个对法力缺乏自信的阴影。

血魅夜影 
「你到底去哪儿啦,我亲爱的老马?」那人拿起一张纸,就著灯光打量。马修顿时瞇起眼睛,纵容的 表情瞬即被不悦取代。

「找什麼东西呀,克特?」一听见马修的说话声,那名年轻人立刻扔下信纸.,转过身来,满脸喜不自 胜。我在我那本克里斯多夫?马罗②所著《马尔他的犹太人》平装本上,见过这张脸。

「老马!彼埃说你去契斯特了,可能赶不回来。但我就知道,你不会错过我们一年一度的聚首。」所 有的字句1很熟悉,但抑扬顿挫变得很奇怪,我必须专心龄听才能理解。伊丽莎白时代的英语与现代英语 的差异,1不像学校裡告诉我们的那麼大,但也不像我原先以為的、只要熟读莎士比亚戏剧就听得懂。

「怎i留鬍子了?你病了吗?」马罗看到我,眼神变得闪烁不定,他目光所到之处,都会在我身上產 生持续的压力,可见他一定是个魔族。

我压抑住扑到这位英国大戏剧家面前,跟他握手,提出一大堆问题的衝动。从前我对他生平的一点儿 知识,站在他面前,竟然忘得一乾二净。一五九?年之前,他可曾有哪齣戏剧作品公开上演?现在几岁? 比我和马修都年轻,这很明显。马罗充其量不到三十岁。我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你在哪儿找到那个?」马罗伸出一根手指,语气洋溢著轻蔑。我回头望去,以為会看到什麼蹩脚的 工艺品。但我背后空空如也。

他说的是我。我笑不出来了。

「客气一点,克特。」马修皱起眉头。

ip维耸耸肩膀,不以為意。「无所谓,趁其他人还没来,你就尽情地享用她吧。乔治已经来了好一会 儿,老样子,吃你的东西,看你的书。他还是找不到赞助者,名下也没有一文钱。」

「我所有的—切,都欢迎乔治享用,克特。」马修眼睛盯著那名年轻人,不动声色,把我们纠缠的手 指凑到唇边。「戴安娜,这是我的好朋友克里斯多夫?马罗。」

II 第一部鸟斯托克路的老房子

马修的引见,给马罗一个更加放肆打量我的机会。他从脚趾一路看到头顶。这小子虽然收敛了妒忌, 但他的不屑还是很明显。马罗确实爱上了我的丈夫,远在麦迪森时,我触摸到他送给马修那本《浮士德》 上的题字,就怀疑是这麼回事。

「我都不知道乌斯托克竟然有供应大块头女人的妓院。你通常都挑比较秀气迷人的婊子。这娘们简直 是个亚马逊女战士。」克特吸吸鼻子,回头瞥一眼撒满桌面的凌乱纸张。「老狐狸的最新消息说,你去北 方是為了办正事,而非追求情慾。怎麼有时间找她来服务?」

「克特,你这麼轻易浪费人家的善意,真令人意外。」马修慢吞吞道,声音裡带著警告。马罗却听不 出来,嘻皮笑脸装作专心看信。马修握紧我的手。

「戴安娜是真名吗?或是用来吸引顾客的艺名?我看她可以袒露右边的乳房,或拿一副弓箭。」马罗 拈起一张纸,建议道:「记得黑衣修士的贝丝那次,她非要我们叫她阿芙罗黛特,才肯——」

「戴安娜是我的妻子。」一转眼,马修已不在我身旁,他鬆开我的手,抓住马罗的衣领?

「不会吧。」克特满脸震惊。

「就是。这代表她已是本宅的女主人,冠我的姓氏,受我保护。就凭这一点——当然还要加上我们多 年的交情——今后不准你批评她,或在背后詆毁她的节操。」

我扭动手指,消除麻痺感。马修握紧我的手,他发怒的手劲使我戴在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嵌进肉 裡,留下淡红色的印子。镶在中央的那颗钻石虽然没有做切面,仍捕捉到温暖的火光,这枚戒指是来自马 修母亲伊莎波的意外礼物。几小时前——几个世纪之外?——几个世纪以后?——马修把戒指套上我手指

②Christopher Marlowe ( 1564-1593),英国诗人,也是优秀的剧作家,对与他同时代的莎士比亚有重大影响。马罗自幼家贫,靠奖学金读完剑桥 大学的硕士学位,并曾担任伊丽莎白女王的特务,二十九岁就死於非命。

血魅夜影

时,曾复诵古代的结婚盟誓。

两个吸血鬼跟杯盘碰撞的声音一起进入房间。前面是体型瘦削的男僕,有一张表情丰富的脸,久经沧 桑的栗色皮肤,黑髮黑眼。他手执一个细颈大肚酒壶,还有一个底座设计成海豚形状的高脚酒杯,海豚用 尾巴托住杯盅。后方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僕,端著一盘麵包和乳酪。

「您回来了,老爷。」男僕道,显得有点困惑。奇怪的是,他带法国腔的英语反而更容易理解。「星 期四来的信差说I」

「计画改变了,彼埃。」马修转向女僕说..「我妻子在旅途中丢了行李,芳丝娃,她身上的衣服太 脏,所以我把它烧了。」他撒谎撒得坦然,却无法说服这两个吸血鬼或克特。

「您的妻子?」芳丝娃重复道,她跟彼埃一样有法国口音。「但她是个巫I」

「温血人。」马修抢先道,并从托盘裡拿起酒杯。「告诉查尔斯,家裡多一个人吃饭。戴安娜身体不 适,医生建议她一定要吃新鲜的肉和鱼。得派人去菜场,彼埃。」

彼埃眨眨眼。「是,老爷。」

「她也需要一些衣服。」芳丝娃端详著我说。马修一点头,她立刻消失,彼埃也跟著离开。

「妳的头髮怎麼了9.」马修拉起一撮草莓金色泽的捲髮。

「哎呀,不好。」我喃喃道。我举手触摸,原本色如乾草的齐肩直髮,意想不到变成了富有弹性、金 中透红的捲髮,而且长及腰部。上一回我的头髮自作主张时,我还是大学生,在校内《哈姆雷特》一剧中 饰演奥菲莉亚。那次和这次,头髮都违反自然,快速生长,变换顏色,这不是好兆头。回到过去的旅途 中,藏在我体内的巫术能量突然醒转。根本无从知道此行还释出了其他什麼魔法。

吸血鬼会闻到随著我察觉这变化突然焦虑而升高的肾上腺素,也会听到我血液的歌声。但克特这种魔 族则能感应到我巫术能量的起伏。

第一部鸟斯托克路的老房子

「乖乖隆地咚。」马罗笑得非常恶毒。「你弄回来一个巫婆。她做了啥坏事?」

「别闹,克特,不关你事。」马修的声音维持著发号施令的派头,但他的手指仍温柔地抚著我的头 髮。「别担心,吾爱。我相信妳只是累了。」

我的第六感强烈反对。这次变形根本不能用单纯的疲倦解释。我出身巫族世家,却到现在还摸不清 楚,自己究竟与生倶来多大的法力。就连我的莎拉阿姨和她的同居恋人艾米莉?麦泽——两人都是女巫 ——对这件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更别说加以控制了。马修已经用科学实验证实,我的血液带有魔法能量 的遗传符号,却说不準这种潜力哪天会爆发出来。

我继续担心下去之前,芳丝娃已拿著一根看起来像织补针的东西回来了,她嘴裡含著一把大头针,锋 芒四射。一堆会走动的天鹅绒、羊毛、麻纱跟在她身后。衣料底下露出的两条咖啡色细腿,显示彼埃被埋 在下面。

「那是干什麼的?」我戒慎恐惧,指著大头针问道。

「当然是让夫人穿上这个。」芳丝娃从那堆衣服最上端取下一件顏色暗沉、看起来像麵粉袋的褐色长 袍。它一点都不像款待客人时可以穿的衣服,但我对伊丽莎白时尚一无所知,只好听由她摆布。

「下楼到你该去的地方待著,克特。」马修对他的朋友说。「我们很快就去加入你们。管著你的舌 头。我的私事我自会交代,不用你代言。」

「悉听尊便,马修。」马罗拉一下他紫红色紧身上衣的下襬,嘲弄地微鞠一躬,虽然故作满不在乎

状,颤抖的双手却洩漏了他真正的感受。所有动作加起来,代表他虽然听到了马修的命令,却没有服从的 打算。

那位魔族离开后,芳丝娃就把麵粉袋罩在附近的沙发上,绕著我转了一圈,研判最容易下手的位置。 她不满地哼一声,开始為我著衣。马修走到桌前,注意力被摊在桌上的文件所吸引。他拆开一个摺叠得非常整齐、用粉红色封蠘封缄的长方形小包,眼光飞快扫过纸上细小的字跡。

「天啊。我都忘了。彼埃!」

「老爷?」衣料深处传出一个含糊的声音。

「把那些放下,告诉我克伦威尔夫人最近都在抱怨些什麼。」马修用一种亲密而不失威严的态度对待 彼埃与芳丝娃。如果必须用这种方式跟僕人相处,我得花不少时间才学得会。

我被披掛、插针、綑绑,装扮成见得了人的模样之际,他们两人在火炉旁窃窃私语。芳丝娃对我那枚 只剩一边的耳环,咂舌表示不满,那枚金丝垂缀宝石的耳环,跟马修那本《浮士德》、戴安娜的银製小雕 像,本来都由伊莎波收藏,也是用来帮助我们回到这个特定时空的三样物品。芳丝娃在一旁的五斗柜裡翻 寻,轻易便找到同一对耳环的另一枚。首饰配好后,她把厚袜子穿到我膝盖上方,用红丝带固定。

「我想我好了。」我道,迫不及待地想下楼展开访问十六世纪之旅。阅读书上记载的歷史,跟亲临现 场体验完全是两回事,凭我跟芳丝娃短暂交手,恶补到的当代女装风俗,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马修打量我的外表。「马马虎虎——暂时就这样吧。」

「效果应该更好,因為她相貌平凡、不会留下深刻印象。」芳丝娃说:「女巫在这栋房子裡应当如 此。」

马修不理芳丝娃,转向我道:「我们下楼之前,戴安娜,记得说话要小心。克特是魔族,乔治知道我 是吸血鬼,但态度再怎麼开放的眾生,对跟他们不一样的新来者不免怀著猜疑。」

走到楼下大厅,我一本正经,装出自以為适合伊丽莎白时代的仪态,向马修那位身无分文、又没有赞 助者的朋友乔治问安。

「这女人说的是英语吗?」乔治目瞪口呆道,他托高圆框眼镜,把一双蓝眼睛放大到青蛙的比例。他 另一隻手搭腰,摆出一个我在维多利亚与亚伯特博物馆展示的微型肖像画③中见过的姿势。

「她一直住在契斯特。」马修连忙道。乔治显得有点怀疑。显然就连英格兰北部的荒野,也不足以解 释我古怪的说话方式。马修的口音变得比较柔和,能迎合这时代的腔调与发音,但我还是一 口无可救药的 现代腔美式英文。

「她是个女巫。」克特纠正他,同时啜了一 口酒。

「真的?」乔治重新感到兴趣,打量我。这个男人的目光没让我感觉到来自魔族的推压、巫族的刺 痛,或血族的冰冷。乔治就是一个正常的凡人——迈入中年,满脸倦容,饱受生活摧残。「但你不是跟克 特一样不喜欢女巫的吗,马修。你一直不准我研究这题材。上次我想写一首关於赫卡忒④的诗,你还叫我

「我喜欢这一个。喜欢到跟她结婚。」马修打断他,并紧紧吻住我的唇,希望取信於他。

「跟她结婚!」乔治的眼光跳到克特脸上。他清一下喉咙。「所以有两件出乎意料的喜事要庆祝嘍: 你没有像彼埃以為的耽误了大事,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妻子。恭喜。‘」他鏗鏘有力的声调让我联想到毕业 典礼上的名人致词,我克制住一个微笑。乔治却回我一笑,躬身道:「在下乔治?查普曼⑤,罗伊登夫

人。」

这名字很耳熟。■我在自己的歷史学家脑袋裡捜寻凌乱储存的资料。查普曼不是鍊金术师——那是我研 究的专业^^神祕学领域裡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跟马罗一样是作家,但我想不起他任何一部著作的名

③    miniature為小型的肖像画-十六至十九世纪在欧洲盛行,将全身像或半身像画在二至五公分见方的方寸空间裡,可以镶框或上釉,方便携带,适 合做為餽赠远方亲人的纪念品,或富贵人家相亲之用。照相技术问世后,这一行业就逐渐式微。

④    Hecate為希腊神话中一个女神,管辖陆地、海洋、天空,也是月亮、巫术、魔法和女巫的守护神。

⑤    George Chapman (1559-1634),英国翻译家,曾翻译荷马史诗《伊利亚德》与《奥德赛》,也写诗与剧本。他的第|本诗集,|五九四年出版 的《夜影》,题献给一位没没无闻的同代诗人——马修.罗伊登。

血魅夜影

介绍完毕后,马修同意陪客人在炉前小坐片刻。男人家大谈政治,乔治不想我受冷落,便问起路况与 天气。我尽可能少说话為妙,同时努力观察各种有助於我更像个伊丽莎白时代人物的小动作与遣词用字。 乔治见我专注听他说话,高兴得长篇大论谈他最近的文学创作。不喜欢当配角的克特按捺不住,打断乔治 的演讲,自告奋勇要朗诵一段《浮士德》。

他眼睛发亮道:「就算是正式表演前,在朋友当中做一次排练。」

「今天算了吧,克特。这会拖过午夜,戴安娜旅行已经累了。」马修拉我起身,说道。

我们走出房间时,克特盯著我们。他知道我们有所隐瞒。我尝试交谈时,每一个不合情理的句子,他 都紧追不捨,当马修想不起自己的鲁特琴收在什麼地方时,他开始沉思。

离开麦迪森之前,马修就警告过我,克特的观察力绝佳,即使在生性敏锐的魔族当中也非常出眾。我 很好奇马罗要多久才猜得出我们瞒著他什麼事。但过不了几小时,我的疑问就得到解答了。

第二天早晨,房子裡的活动已展开,我们窝在温暖的床上聊天。

最初马修还愿意回答我有关克特(竟然是鞋匠的儿子)与乔治(跟马罗差不了几岁,令我很意外)的 问题。但后来我问到家政管理与妇女规范等实际问题,他很快就厌倦了。

「那我的衣服呢?」我企图让他把心思放在与我有切身关係的事情上。

「我认為已婚妇女睡觉时不穿这种东西。」马修拉起我精緻的麻纱睡衣说。他解开滚荷叶边的领口, 正打算在我耳朵下面种一个吻,证明他的观点时,忽然有人掀开床幃,灿烂的阳光让我瞇起眼睛。

「什麼事?」马修质问道。

一个肤色黝黑的魔族从马罗背后探头张望。他身材矮小,下巴尖削,还留著一把尾端修得跟下巴一样 尖的褐色山羊鬍,长得活像一个精力充沛的小妖精,那头乱髮起码一个星期没见过梳子了。我拉紧睡衣领口,这件衣服几近透明,我又没穿内衣,令我颇為尷尬。

「你看过怀特大师⑥的画,克特。这女巫|点也不像维吉尼亚的原住民。」陌生魔族失望地说。他这 时才注意到怒目瞪著他的马修。「哦,早安,马修。可以跟你借象限仪吗?我保证这次不把它拿到河裡 去。」

马修垂下额头靠在我肩上,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呻吟。

「她一定出生在新世界——或者非洲。」马罗坚持道,而且不肯用姓名称呼我:「她不可能来自契斯 特,或苏格兰、爱尔兰、威尔斯、法国,或神圣罗马帝国的辖区。我看她也不像荷兰人或西班牙人。」 「早安,汤姆。有什麼理由让你跟克特一定要趁现在,并且在我的卧室裡,讨论戴安娜的出生地 吗?」马修替我拉拢睡衣的繫带。

「天气这麼好,不宜躺在床上,即使你害了疟疾神昏智迷也一样。克特说你一定是烧昏了头才会娶这 个女巫。除此之外,你绝无可能做这麼莽撞的事。」汤姆以典型的魔族作风喋喋不休,毫不打算回答马修 的问题。「路是乾的,我们已经来了几个小时了。」

「所以酒已经被喝光了。」马修抱怨道。

「我们」?还不止这两个吗?老房子已经快挤爆了。

「出去!夫人必须梳洗才能见老爷。」芳丝娃端著热气腾腾的脸盆走进房间。彼埃照例跟在她身后。 「有什麼大事吗?」乔治在帷幔后面问道。他未经通报就闯进来,破坏了芳丝娃把其他几名閒汉赶出 去的努力。「诺森伯兰爵爷⑦一个人被丢在大厅裡。如果他是我的赞助人,我可不会这样对待他!」

⑥    John White (1540-1593),英国画家,曾於一五八五年随探险家华特.芮利爵士同赴北美洲,在今之北卡罗莱纳州(当时称作维吉尼亚)沿海 的洛亚诺克岛上生活,并用图画记录当地风景和原住民生活情形。

⑦    Henry Percy ( 1564-1632),英国贵族,第九代诺森伯兰伯爵,本名亨利.波西,家境富裕,号称是伊丽莎白时代最富有的朝臣。他因热中科学 研究、鍊金术实验及绘製地图,当代人封他為「鬼才伯爵」。
「哈尔⑧在读一位比萨数学家寄给我的一篇有关製作天平的论文。他现在心满意足得很。」汤姆一屁 股坐在床沿,粗声粗气答道。

他说的想必是伽利略吧,我兴奋地猜测。一五九〇年,伽利略⑨在比萨大学只是一名新进教授。他真 正重要的论文还没问世。

汤姆。诺森伯兰爵士。能跟伽利略通信的人。

我讶异得张开嘴。靠在我的铺棉床单上的这个魔族,一定就是汤玛斯?哈利奥特⑩。

「芳丝娃说得对。出去。通通出去。」马修道,声音跟汤姆一样不客气。

「我们怎麼跟哈尔说?」克特问道,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

「就说我马上下去。」马修道。他翻个身,把我拉进怀裡。

我一直等马修的朋友都出了房间,才用力槌他胸口。

「这是為什麼?」他愁眉苦脸装痛,但我只打得自己的拳头淤青而已。

「因為你都不告诉我,你的朋友全是什麼样的人物!」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低头瞪他:「伟大的戏 剧家马罗。乔治?查普曼,诗人兼学者。汤玛斯?哈利奥特,数学家兼天文学家。如果我没搞错。还有一 位鬼才伯爵在楼下等候。」

「我不记得亨利什麼时候得到这个绰号,但可以确定现在还没有人这麼称呼他。」马修显然觉得很有 趣,我却更生气。

「独缺华特?芮利爵士,『黑夜学派』?就在这栋房子会齐了。」马修望著窗外,听我逐一报出这个 由激进分子、哲学家、自由思想家组成的传奇团体。汤玛斯?哈利奥特、克里斯多夫?马罗、乔治?查普 曼、华特?芮利,以及---

「你又是谁,马修?」出发前,我根本没想到要问他。

「马修.罗伊登?。」他微偏一下头,好像我们直到这一刻才正式引见似的。「诗人之友。」

「歷史学家对你几乎一无所知。」我震惊地说。罗伊登是已经够神祕的黑夜学派中最神祕的角色。

「妳不惊讶,对吧,妳现在知道马修?罗伊登的真正身分了?」他挑起黑色的浓眉。

「哦,让我惊讶的事老早够我这辈子用不完了。你把我牵进这团混乱之前,实在应该警告我一声。」 「然后妳打算怎麼办?我们离开前一刻,差点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哪还有可能查资料,做研究。」他 坐起身,两脚伸向地面。我们的私密时光短得可怜。「没什麼好在意的。他们都是普通人,戴安娜。」 不管马修怎麼说,这些人一点也不普通。黑夜学派的观念惊世骇俗,公然蔑视伊丽莎白女王腐败的朝 廷,嘲弄大学与教会中知识分子的装腔作势。「疯狂、邪恶、认识就有危险」是对这群人最贴切的描写。 我们可不是在万圣节前夕与昔日好友温馨团圆,而是掉进了伊丽莎白王朝一个勾心斗角的马蜂窝。

⑧    Hal是亨利{Henry)的暱称,亦即诺森伯兰伯爵。

⑨    Galileo Galilei (1564-1642),义大利科学家,研发望远镜、加速度、惯性原理等,因支持哥白尼太阳中心论遭受罗马教廷迫害。他在一五八六 年出版一本小书,说明一种可在水裡使用的天平设计,赢得注意。I五八八年获得佛罗伦斯艺术设计学院教职,次年又转往比萨大学数学系任 教。

?Thomas Harriot ( 1560-1621 ),英国天文学家及翻译家。据说他首先把马铃薯引进英格兰和爱尔兰。哈利奥特曾在一五八五年参加华特?芮利 的北美远征队,在今日的北卡罗莱纳州学习印地安语,并绘製当地的地图。返回英格兰后,他為诺森伯兰伯爵工作。因為当时没有发表研究成果 的习惯,哈利奥特很多世界首创的研究成果,都湮没无闻,被其他科学家抢先居功。例如最近发现的文物显示,哈利奥特在一六〇九年七月七月 就完成绘製月球表面图,比伽利略早了四个多月。

?黑夜学派指十六世纪以华特.芮利為中心的一群诗人与科学家,他们常在一起讨论科学、哲学与宗教,被外界怀疑他们在宣扬无神论,所以称他 们為「无神论学派」(school of atheism)。「黑夜学派」则是后来的文学评论家附会的说法。原句出自莎士比亚《爱的徒劳》(LOVflSLabgn. s Lost)第四幕第三场的台词:「黑是地狱的勋章\地牢的颜色与黑夜的学校。」(Black is the badge of hell / The hue of dungeoBS and the school of night.}这句话本是称讚剧中一位女主角的黑髮-说她的头髮黑得好' 黑得美,连黑夜都要来向它学习如何才能黑得如此完美。篤信基督 教的英国社会憎恨无神论,认為它本质邪恶,所以衍生「黑夜学派」的说法,英文中「学校」、「学派」可通用。参见本书最后一章。

?Matthew Royden,活跃於十六、七世纪英国文坛的真实人物,喜与贵族 '文人来往,有几首作品流传,但没有留下什麼个人资料。

「且先不提你这些朋友根本就是一群胆大妄為的傢伙,我从成年以后,投入全部的时间研究他们,可 别指望你把他们介绍给我认识时,我能装作满不在乎。」我说:「哈利奥特是这时代最前卫的天文学家。 你的朋友亨利.波西则是个鍊金术师。」很清楚女人紧张起来会做什麼事的彼埃,赶紧把一条黑长裤递给 我丈夫,免得我发脾气时他还光著两条腿。

「华特跟汤姆也一样呀。」马修不理会送上来的衣服,抓抓下巴。「克特也沾到.一点边,不过没什麼 成绩。最好不要拘泥妳听说的事蹟,可能都是错的。还有妳使用现代歷史名词要小心。」他继续道,总算 接过长裤,往腿上一套。「黑夜学派是威尔?嘲弄克特时想出来的字眼,但那是好几年后的事。」

「只要莎士比亚这一刻没有在大厅裡,跟诺森伯兰爵爷坐在一起,我才不在乎他过去、现在或将来,

做了哪些事---」我反驳道,同时从架得老高的床上滑下来。

「威尔当然不在楼下。」马修断然挥挥手。「华特不欣赏他用的平仄,克特说他断章取义,还会剽 窃。」

「也好,这让我鬆了口气。你打算怎麼跟他们介绍我?马罗知道我们隐瞒了某些事。」

马修灰绿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真相吧,我想。」彼埃送上他的紧身上衣——黑色铺棉上有繁复 的压花图案^^眼神固定在我肩膀上方某个定点,真是好僕人的典范。「妳是来自新世界的女巫,也是时

光旅行者。」

「真相。」我乾涩地说。彼埃听见每个字,但毫无反应,马修也当他不存在似的对他相应不理。我不 知道我们会不会在这儿待得够久,让我也能同样不觉得他的存在。

「有何不可?汤姆会把妳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跟他研究阿冈昆语?的笔记对照。此外没有人会 在意。」马修似乎关心他的衣服远超过他朋友的反应。

芳丝娃率领两名捧了满怀乾净衣服的年轻凡人女子再度出现。她指一指我的睡衣,我躲到床柱后面去脱衣服。幸好我从前经常出入健身房的更衣室,大幅减低了在陌生人面前更衣的不安。我把睡衣掀到腰 上,然后拉过肩头。

「克特会在意。他一直在寻找不喜欢我的藉口,你这麼一说,他就收集到好几个了。」

「他不成问题。」马修信心十足地说。

「马罗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傀儡。」我还在奋力把衣服从头上扯下来,忽听见一声恐惧的惊呼,撝著 嘴巴的「我的天!」

我僵住了。芳丝娃看到我的背部,看到横过我肋骨的新月形疤痕和肩胛骨之间的星形。

「我来替夫人更衣。」芳丝娃冷静地吩咐那两名女僕。「衣服放下,回去工作。」

女僕屈膝行个礼,带著无所谓的困惑离去。她们没看到疤痕。她们离开后,所有的人同时开始说话。 芳丝娃震惊的「谁下的手?」马修的「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和我带有自卫意味的「不过是几道疤」。 「有人把柯雷孟家族的标誌烙印在妳身上。」芳丝娃轻轻摇头,坚持道:「这是老爷使用的标誌。」 「我们打破了盟约。」只要想起另一个女巫把我标示為叛徒的那晚,我的肠胃就开始翻腾,必须努力 压抑一阵阵噁心想吐的感觉。「这是合议会的惩罚。」

「所以你们才一起来到这儿。」芳丝娃哼了一声。「合议会从一开始就是个蠢点子。菲利普?柯雷孟 根本不该附和它。」

「但它维护我们跟凡人相处的安全。」我并不喜欢那项协议,更不喜欢负责执行的九名合议员,但多 年以来,它成功地帮助超自然生物迴避不必要的注意,却是不争的事实。魔族、血族与巫族自古就互相承

?指威廉?莎士比亚。威尔是威廉的暱称。

?Algonquian是北美洲东北部的原住民,哈利奥特访问美洲时,曾学习他们的语言。

诺,绝不介入人类的政治与宗教,三个族群之间不准私相来往。巫族、血族与魔族都必须保持血统纯正。 不准恋爱、通婚。

「安全?别以為在这儿妳就安全了,夫人。我们都不安全。英国人是个迷信的民族,他们在每个教堂 的墓园裡都看到鬼,在每一口大汤锅旁边都看到女巫。合议会是我们与灭亡之间唯一的屏障。妳来这儿避 难很聪明。来吧,妳必须更衣,去见其他人。」芳丝娃帮我脱下睡衣,递给我一条湿毛巾,还有一盘闻起 来有迷迭香和橘子味道、黏糊糊的东西。我觉得被当作小孩子对待很彆扭,但我知道马修这种阶级的人, 必须像洋娃娃一样,由别人擦洗、著衣、餵食。彼埃為马修送上一杯顏色深得不像是酒的饮料。

「她不仅是个女巫,还是时光编织者?」芳丝娃低声问马修。这个陌生的名词让我联想到為了到达这 个特定时空,必须跟随的许多条不同顏色的线。

「是的。」马修頷首,他边曝飮边专注地看著我。

「但如果她来自另一个时代,换言之……」芳丝娃瞪大眼睛,欲言又止。然后她变得若有所思。马修 的声音和行為一定都改变了。

她怀疑这不是同一个马修。我忽然觉悟,提高了警觉。

「我们知道她在老爷的保护之下,这就够了。」彼埃粗声道,语气带有明显的警告。他把匕首递给马

修。「不必考虑其他。」

「换言之,我爱她,她也爱我。」马修专注地看著他的僕人。「不论我对别人说什麼,这才是真相。 懂吗?」

「懂。」彼埃答道,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全不是那麼回事。

马修质疑地看芳丝娃一眼,她抿紧嘴唇,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她开始用心帮我著装,用厚麻布毛巾包住我的身体。她一定看到了我身上其他的伤疤,除了在那好像永远不会结束的一天,遭受女巫萨杜的严刑拷打外,还有后来留下的别的创伤。但芳丝娃不再发问,只安 排我坐在炉旁的椅子上,用梳子整理我的头髮。

「这侮辱是在您宣布您爱这女巫之后发生的吗,老爷?」芳丝娃问道。

「是的。」马修把匕首繫在腰上。

「那麼,在她身上留下记号的一定不是manjasang。」彼埃用了古奥克语对吸血鬼的称呼——食血者。

「凡我族类,没有人敢冒险激怒柯雷孟家族。」

「没错,是另一个女巫干的好事。」虽然室内没有一丝冷风,他的话却让我颤抖。

「而且有两个食血者袖手旁观,让这种事发生。」马修冷酷地说:「他们会付出代价。」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我并不想掀起吸血鬼内訌。我们面临的挑战已经够多了。

「如果那个女巫抓走您的时候,老爷已经承认您是他的妻子,那就不能这样过去。」芳丝娃的手指飞 快,把我的头髮编成很紧的辫子。她把辫子盘在头顶,用髮针固定。「在这个被上帝拋弃、没有忠诚可言 的国家,虽然您的姓氏变成罗伊登,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您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员。」

马修的母亲警告过我,柯雷孟家的人都有强烈的家族认同。远在二十一世纪,我对加入这家族要承受 的义务与限制嘖有烦言。但来到一五九?年,我的法力不可靠,我的巫术知识几乎等於零,我所知道最早 的祖先都还没有诞生。除了我自己,就只有马修了。

「所以我们彼此有共识。但我现在不想惹麻烦。」我低头看伊莎波的戒指,用大拇指触摸戒环。我原 先以為可以天衣无缝地融入过去,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这想法太天真。我环视四周:「而且……」

「我们来此只有两个目标,戴安娜:為妳找一位老师.,如果可能的话,找到那份鍊金术手抄本。」一 开始撮合我们在一起的,是图书馆编号為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神祕手抄本,它在二十一世纪安全地埋藏在 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的数百万册藏书裡。我填写这本书的借书条时,完全不知道这麼简单的一个动作,

能解开把这手抄本困在架上的复杂咒语,也不知道一旦将它归还,就会令咒语重新啟动。我更不知道,它 的内容据说能揭露无数有关巫族、血族与魔族的祕密。马修认為,与其尝试在现代再次破解它的魔咒,倒 不如回到过去寻找艾许摩尔七八二号。

「我们回去之前,这儿就是妳的家。」他继续道,试图让我放心。

我在博物馆与拍卖目录上,看过这个房间裡那种厚实的家具,但老房子永远不会感觉像个家。我抚摸 厚重的麻纱浴巾——跟莎拉和艾姆家裡那种洗过太多次,变得稀薄、褪色的套装毛巾截然不同。另一个房 间传来的声音,抑扬顿挫与现代人大相逕庭,即使歷史学家也听不懂。但回到过去是我们唯一的选项,我 们待在麦迪森的最后几天,遭受其他吸血鬼追杀,马修差点送命,他们的意图很清楚。要让我们的计画奏 效,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扮演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标準贵妇。

「啊,美丽新世界。」在莎士比亚创作《暴风雨》一剧之前二十年,引用剧中的名句,显然犯了歷史 错误,但这个早晨实在太头疼了。

「对妳而言是新的。」马修答道:「所以,準备跟妳的麻烦见面了吗?」

「当然。待我先把衣服穿好。」我抬头挺胸,从椅子上站起来。「怎麼跟一位伯爵说哈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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