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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年轻的警察跑得很快,但她也不慢。
她想起自己的膝盖受了伤,但此时此刻再怎么痛也影响不了她,仿佛有人偶丝线在支持着她别倒下——哪怕她的手脚吱嘎乱响地胡乱挥舞着,还撞到了舞台布景的边角。
“站住!”年轻警察大吼,听起来就像是枪决时的射击令。
芙莉亚冲过一处转角,来到了另一条小巷,这里到处是摆满书籍的橱窗,紧闭的门内甚至散发着纸张与油墨味。
“站住!”尖锐的哨声响起,接着又是一声呼喊,“书妖在逃!立刻拦下!书妖在逃!”
几扇窗户后方亮起灯光。
“我不是书妖!”芙莉亚扭过头来辩驳,但这是她最后一次试图说明了。反正不管她说什么都没用,他已经等不及要用他那苍白而充满虐待欲的手指攫住她了。
芙莉亚冲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离她只剩下几码的距离。芙莉亚没有转进一条巷子,反而踩着一道狭窄的户外楼梯冲上了二楼。追捕者的脚步声在她背后叮叮咣咣地响着,另一名男子却没有跟上来。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而这扇门无疑是关着的。不过芙莉亚不在乎,在即将抵达最后一级台阶时,她全力一搏,一只手攀住栏杆,身体一跃而过。万一她扭伤了脚,这次逃亡行动就完蛋了。所幸她双脚稳稳地落地了,继续沿着街道逃命。
她回头一瞥,满意地看到追捕者在楼梯上丧失了宝贵的时间。对方还在楼梯上追赶时,她已经从两栋房屋之间的缝隙里溜走了。黑暗中她撞倒了几个挡住通道的垃圾桶,又赶紧爬起,一口气从三个,四个,五个垃圾桶上飞奔而过,接着又跳到地面上,继续在阴暗的通道上奔跑。这里弥漫着垃圾和猫粪的臭气,但当黑暗中传来那名警察砰砰撞倒垃圾桶的声音时,她的脸上依然闪过了一抹微笑。他咒骂着,另一个人忙着安抚他,看来第二名警察也赶上来了。
芙莉亚倏地钻出缝隙,从一条位于房舍下方的地道逃跑,最后来到了一座内院,这里有一群工人正忙着将箱子们堆放到一辆三轮运输车上。这些男人从一扇类似粮仓门的出入口走出,门口后方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芙莉亚毫不犹豫地溜了进去。果然没有人特别留意到她。
这里有好几条输送带运转着,有几条向下通往地下层,另一些则斜斜向上。输送带上的纸箱和书盒一个紧挨着一个,一群男女工人正忙着依照某种神秘的系统把送来的书从这个输送带上抬放到另一个上,或是将书籍重新分类。
这些货品大概是从桥梁另一头的印刷厂庇护所运来的,那里专门制造仅限书城贩卖的书。
外面再次传来尖锐的哨声,好几颗脑袋立刻转了过去,但没有谁留意到芙莉亚。她蹲下身子躲在纸箱后方,悄悄贴着一道墙走,最后抵达了地板上的一道出入口,有条输送带便是从这里消失在深处的。芙莉亚考虑了一下是否要跳上输送带,但上面箱子太多,万一撞倒箱子,引起注意就惨了,因此她改用屁股滑行,双脚摆动着挪往输送带边缘,接着身体一弹,从地板和输送带之间的缝隙间跳了进去,差点撞到一根生锈的铁杆,最后蜷缩着身体落到了地上。
下面这里还有输送带、更多的箱子和许多书。有个男人注意到了她,喊了声什么,但是在机器的噪声中芙莉亚也听不清楚,咔嗒咔嗒、嘎吱嘎吱声淹没了其他声响。这里散发着浓浓的润滑油与纸板的味道。芙莉亚赶紧离开,随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低矮大厅里,她忍不住思忖,书城的地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这种空间?
她从许多工人身边经过,但他们都太忙了,没有人特别关注到她。看来她应该是来到了类似配发室的场所,也许这里有别的路径通往其他的地底大厅。
尖锐的哨声又响了几下,但音量在逐渐减弱。芙莉亚希望已经甩开那两名警察了,但为了安全起见,来到下一个楼梯口时她并没有上楼,而是径直跑到大厅尽头,在那里转进一条砖砌的拱形通道,穿过好几间贮藏室,最后跌跌撞撞地爬上几级阶梯,气喘吁吁地来到户外。
她置身于一个只有一个出口的后院里,这里有许多男男女女悠闲地坐在长椅或箱子上,吃着面包,喝着从保温瓶里倒出来的热腾腾的茶或是抽着烟,看来这些工人正在休息。这里没有特别的服装规定,因此穿着深色连体工作服的芙莉亚并不是特别显眼。她没感觉到这里有任何书巫能量,并且暗自希望不会有人觉察到她的天赋。
后院出口的门通往一处类似洞穴的场所,那里有两层楼高,一群男女绕着后侧的墙面围成半圆,他们激情呼喊、大笑、尖叫的声浪钻进了她的耳膜。他们背对着她,正在观看墙边上演的戏码。
她等了一分钟,在人群亢奋的喧闹声中紧盯着她从地底世界上来时经过的楼梯,她觉得那名红发年轻警察随时会从底下上来。
直到她觉得差不多安全了才走进去。这时呼喊声到了最高点,接着逐渐减弱。现在百分之百可以确定,之前这里有过一场激战,也许是两名工人在摔跤,更可怕的话则是斗狗比赛。只是在嘈杂声中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动物叫声。来到人群外围,她好奇地从观众之间挤了进去。这里弥漫着汗臭味和衣服久穿不洗的味道。芙莉亚轻柔但坚定地向前推挤着,引发了一串抱怨。
她弯下身子从某人的腋下钻了过去,来到最前面一排时才停下脚步。那里有人吆喝一声,其他人便跟着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音量大到都快把耳膜震破了。
果真有过一场激战。
书与书的战斗。
如同许多她不曾亲眼目睹的事物,她听人谈起过这种战斗:两本书拍动着书页朝对方冲撞,试图将对方从一片横架在两块石头上的有如桥面般的宽木板上撞翻下去。
每本书的封面中央都有一个富有弹性的赘生物,和皮质的象鼻颇为相似。赘生物的末端有着一个弯曲锐利的鸟喙,它们就用这鸟喙像斗鸡般猛啄对方。除此之外它们并没有四肢,因此必须利用封皮的边角来稳定身体,像受到惊吓的家禽般拍动封皮,或是用翻开的书页撑住身体,准备着从木板上弹身而起,从敌手上方一跃而过。芙莉亚虽然读到过这种事,却无法想象这会是怎样的情景。鸟喙书纯粹是为此才被造出来的,据说制造地点在东欧某个可疑的庇护所里。对于这种角斗,亚当学院尽管不同意,却也从未公开禁止。鸟喙书角斗能让这些平凡的劳工开心,加上这些书并非真正的文学作品,不过是把一些随意写上文字的纸装订在一起,所以学院的警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两本书简直是天差地远,黑色封皮的书又大又重,动作却异常灵活。另一本书有着血红色书封,瘦小细薄,几乎是口袋诗集的尺寸,但它那长长的鸟喙却能像手风琴般压缩再伸展。血红书的攻击迅速又凌厉,把对手的封皮啄出深深的凹痕。两本书用向内弯折的封面一角或是变形的书脊挺直身子,绕着对方蹦跳,弹跳时会有零星书页散落,封皮上也出现了抓痕与裂口,偶尔这两本书还会发出像是干咳的声音。
一个看来邋邋遢遢、留着大胡子的男人拿着两个装满钞票的杯子,穿梭在观众间,不时接受新的投注,他一会儿和女人调情,一会儿又和男人齐声嘶吼,同时还留意着场上的角斗。
“抱歉,”芙莉亚向身旁一名上了年纪的男人询问,“输了的书会怎么样?”
“会被撕得稀巴烂,不然呢?”
“它们为什么要角斗?”
他不爽地斜睨她一眼,似乎强烈怀疑她的脑子有问题:“鸟喙书笨死了,它们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如果它们……”话还没说完,就转成了激情的嘶喊,同时还高举着双手猛跺脚。
芙莉亚转回木板那里,见到黑色书摔落,像只断翅乌鸦般在地板上吃力地挪动身躯。这场角斗的主办人放下杯子,用双手将黑色书从地板上捧起,接着哈哈大笑,将它扔向人群,黑色书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有人将它接住,有人同样伸手来抢,转眼间,那本书便被扯成了两半。其他人也奋力想在落败者的死刑中参一脚,要不是前面几人已在电光石火间把书撕开,并且把散开的书页像五彩纸屑般往空中抛掷,恐怕会演变成一场斗殴事件。
芙莉亚不想再观看这种景象,这时她见到红色小书从木板上跳到地面,沿着墙一蹦一蹦地走开了,动作摇摇晃晃的,相当笨拙。等到拿着纸钞杯的男人想找它时,小红书已经不见踪影。那男人气冲冲地咒骂了一声,跑到墙边,但显然并没有找到小红书逃亡的方向。它一定是从观众脚边钻过去的,不过除非它运气特别好,否则休想安然从人群里脱身。
芙莉亚恶心得想吐,却依然留在原地,直到赢来的钱被分配完,这群人也一哄而散。这时外面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指示工人们返回工作岗位。他们三三两两地走下阶梯,纷纷回到各自的地底大厅。
“喂,你!”大胡子对着芙莉亚喊道。
“嗯?”
“你有没有看到红色书?”
芙莉亚装傻,问:“打赢的那本书吗?”
“这里只有一本红色书,不是吗?”
“我没看到。”难不成他以为是她把书藏起来了?毕竟塞弗林的书在她的工作服口袋里鼓鼓的。不过这家伙并无意向她兴师问罪,他很可能跟她一样,并不想惹是生非。或许警察可以容忍他的鸟喙书角斗,但他可能没贿赂他们,或者不再受警察眷顾了。
他跛着右腿缓缓走向芙莉亚,胡须里还黏着一团看来像是已经卡在那里好久了的蜂蜜。他仔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问:“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
“洁妮。”
“听好,洁妮。如果你能捉到那本书,还给我,我就给你奖赏。你觉得怎么样?我在胖火腿那里有个房间,离这里只有两条街,”他咧着嘴笑,让芙莉亚感到非常厌恶,“你到了那边,只要说找杰瑞迈亚,也就是我,我说不定会请你喝个啤酒,我们——我跟你——可以成为好朋友哦。”
比起接受他的提议,芙莉亚宁可把地板舔干净,但她不动声色,反而回道:“好啊。”话里含有挖苦的意味。“那本书可是非常珍贵,我得特别请人去捕捉,但是那些专家都太贵了,如果你能帮我……”
她本该乖乖闭嘴的,却问道:“鸟喙书会痛吗?”
“不然要怎么赌?不痛的话它们就不会防卫,这样战斗就太无聊了。”
“听起来挺卑鄙的。”
他眼神一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同时恫吓性地朝她跨近一步。
万一他真的动手,她可以轻轻松松地闪避开,而且她的愤怒与绝望已经满到让她想痛揍他一顿了。她甚至期待他发动攻击,这样她就能把自己的满腔怒火宣泄在这个跛腿大白痴身上。
“别找她麻烦!”有人在背后喝道。
通往院子的门口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他身材魁梧,肩膀宽阔,年纪比芙莉亚大些,大概十八九岁,一头散乱的深褐色头发垂遮着脸庞,看起来像个刚刚和人激斗过而且不怕再战一场的家伙。
“别多管闲事,菲尼安!”杰瑞迈亚咆哮。
芙莉亚怒瞪着他。这家伙凭什么干涉我的事?她当然知道幸亏这人出手,毕竟她得找到城主居利斯,万万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杰瑞迈亚这个大白痴身上。
“滚开,让我执行我的任务!”菲尼安对杰瑞迈亚说,“你该庆幸有我帮你擦屁股,否则警察就会发现你没有乖乖遵守规定。”
杰瑞迈亚气得脸孔涨成猪肝色,最后却屈服了。他把杯子套在一起,放进木盒里。那只木盒里想必还摆着更多鸟喙书,接着他拖着脚步提着木盒从菲尼安身边经过,走出门去。芙莉亚憎恶地看着他离去,看着他在外面打开了一扇她之前没注意到的边门,看来院子那边还有另一条通道。杰瑞迈亚用力关上门,发出好大的声响。
菲尼安背着像是背包的东西走进粮仓,没再多看芙莉亚一眼。地板上布满了肮脏纸片、踩得脏兮兮的书页与黑色封皮,封皮几乎被亢奋的群众撕成了碎片。菲尼安蹲下身,神色愤怒地张望,似乎极其小心地避免踩到碎纸。他五官的线条冷硬,仿佛比同龄少年吃过更多苦头,鼻梁至少断过几次,愈合后长得歪歪扭扭的,左耳垂残缺不全,像是被人硬扯下过好几个耳环。
芙莉亚正想离去,却看到菲尼安拿出一块布摊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毁损的书籍残片收集起来,堆放在布巾中间,连最小的碎片都不放过。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他头也不抬,说:“你已经在问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咕哝着些芙莉亚没听懂的话。
“什么?”她追问。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要把这些碎片带去死书林。”
“那是什么地方?”
他终于拿正眼看了看她,但目光充满了怀疑:“你不是这里的人,从伦敦来的?”
“是。”
“死书林是这里再下一层的庇护所。”
“这些碎片到了那里会怎样?”
“我把它们种在那里。书是纸做的,这些纸又是从树来的,在死书林里,一本书会再长成一棵树。这没那么难懂吧?”
他在耍她吗?他一点也不像有幽默感的人,连最低程度的幽默感都没有。
“我不该打扰你。”她说。
“这样最好。”
“笨蛋,”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吧?”
他走来走去,继续收集着碎纸片,说:“你问啊。”
“我要找城主。”
“有什么事?”
“我想找人谈点事,还有……”
“还有问更多问题吧,我猜。”
他如此粗鲁地打断了她,她实在受不了,不过她并没有和他争吵,只是点点头。
菲尼安站起身来,他比她高出一头,从外表看,并不像是个会收集书籍碎片再种出树来的人。“杰瑞迈亚溜走时经过的那扇门,你看到了吗?”他问。
“看到了。”
“从那里出去,左转后顺着马路走,在十字路口右转,然后一直走个两三里,就会走到威河畔的海伊镇,城主就在那里。”
“威河畔的海伊镇,你是说那座书镇?”她双臂在胸前环抱,说,“那不是在对面的正常世界吗?”
“正常?”他吐了一口口水,说,“那里一点也不正常,所以威河畔的海伊镇现在才会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
“胡扯。”
“你想知道城主在哪里,而我告诉了你在海伊堡,就在海伊镇的中心,书城的心脏。现在你最好从这里消失,这是我好心的建议,因为接下来这里会同时发生好多事。”
“什么事?”
“首先某人很可能会出现,那人心情比我还恶劣。别以为这是不可能的,你最好相信我——凯特要是被杰瑞迈亚这种卑鄙的家伙雇用,心情可是会跌到冰点的。”
芙莉亚不解地望着他。
“这么说吧,”他继续说,“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两个被你愚弄的警察很可能就会出现了。”
“我不懂你在说……”
“你以为已经摆脱他们了?想得美。汤姆·米德顿还一直在找你。就是红色头发,年纪比较轻的那一个。他总是会提出太多问题,这里没人受得了他,更别说是下面拱顶地窖那里的人了。他描述了你的模样,包括你的黑色连体工作服。我看你最好想办法搞一套别的衣服。他在这一区到处搜寻,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换作是我,就会尽量走得远远的,比如到威河畔的海伊镇,到对面的伦敦更好。”
直到现在芙莉亚才觉察到,在他说话的这段时间里,自己一直张大了嘴望着他。他话说得很快,但没什么情绪起伏,仿佛对她的命运完全不在意。
“所以,快点离开,”他满腔敌意地说,“避开警察,还有离杰瑞迈亚越远越好。对了,还有一件事:如果哪天我们再见面了,你就装作我们从来没见过,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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