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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子 五

“那么。”麦克斯把手叠放在桌上,我再一次感到,在这样一个干净、正式的场合看到他很奇怪。他应该在训练室里打沙袋,或是在基地深坑旁,靠着栏杆探出身去;而不是坐在这样一张矮木桌前,被纸包围。
我看了看窗外的无畏派区域。几十米外的地方就是我刚选了无畏派时跳进来的那个洞,还有我跳之前站的那个屋顶。我昨天对我母亲讲,我选择了无畏派,我就属于无畏派。
那是事实吗?
“艾瑞克,你先说吧。”麦克斯说,“你对无畏派的未来有什么看法吗?”
“我有。”艾瑞克坐直了,“我觉得咱们需要做些改变,改变应该从考验期开始。”
“那你觉得应该做什么改变呢?”
“无畏派已经接纳了竞争的概念。”艾瑞克说,“竞争让我们做得更好,竞争能激发出我们最好、最强的一面。我认为考验期的规则应该比目前的更加注重竞争,这样才能训练出最好的新生。现在,新生只是跟体制竞争,想过关只要达到一个特定的分数。我觉得他们应该彼此竞争,来争取进入无畏派的机会。”
我没忍住,扭过头去盯着他看。争取有限的席位?来进一个派?只有两周的训练?
“那如果他们没争取到这个机会呢?”
“那他们就变成无派别者。”艾瑞克说。我差点儿把他的话当成玩笑,还好及时吞回了大笑。艾瑞克接着说,“我们如果真的相信无畏派比其他派要强,相信无畏派的目标比其他派的目标要重要,那成为我们的一员就应该是种荣誉和特权,而不是权利。”
“你在开玩笑吗?”我再也忍不住了,“人们选择一个派别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个派的信条,而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具备这个派所教授的技巧。就因为他们不够强壮,跳不上火车或是赢不了格斗,你就这样把他们踢出去?这样的结果是最后留下了大块头、满身肌肉、莽撞不计后果的人,踢走了体型小、有头脑又有勇气的人——这根本不是让无畏派进步。”
“我相信体型小、有头脑的去博学派肯定更好,或者去无私派当灰色僵尸人。”艾瑞克笑着嘲讽,“而且我觉得你是对我们潜在的无畏派成员太没信心了,老四。这个体制只留最有决心的人。”
我看了一眼麦克斯。我以为他会对艾瑞克的计划很不满,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身体前倾,盯着艾瑞克满是穿孔的脸,好像看到了什么激发他灵感的东西。
“有趣的辩论。”麦克斯说,“老四,你既然不想让考验期更偏重竞争,你又想怎么提升无畏派呢?”
我摇摇头,又看向窗外。“你不是那种没有头脑,只想寻求危险刺激的傻瓜。”我母亲这样对我说。但那正是艾瑞克认为该进无畏派的人——没有头脑、只寻求危险刺激的傻瓜。如果艾瑞克是珍宁·马修斯的走狗之一,那珍宁为什么要让他提出这样的计划?
哦。因为没有头脑、只寻求危险刺激的傻瓜们比较好控制,比较好操控。这就难怪了。
“我会通过培养真正的勇气,而不是愚蠢和残忍来提高无畏派。”我说,“把训练中的扔飞刀取消,从身体和心理两方面来训练他们,要帮助弱者,使他们免受强者欺凌。这是我们的派别宣言所鼓励的——‘日常小事见英雄,维护他人见勇气’。我相信我们应该溯本归源,回归派别宣言。”
“然后我们就都可以牵着手一起唱歌了?”艾瑞克翻翻白眼,“你是想把无畏派变成友好派。”
“不。”我说,“我是想确保我们仍然知道怎样自己思考,怎样想肾上腺素激增以外的东西。或者,一句话,就是思考。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取代或是……被外人控制。”
“听起来觉得像博学派。”艾瑞克说。
“思考的能力不单单属于博学派。”我狠狠地说,“恐惧模拟训练要培养的也正是在强压下思考的能力。”
“好了,好了。”麦克斯举起手来说。他看起来很不安,“老四,我很抱歉这样说,但是你听起来有点过激了。谁要取代控制我们?我们各个派别已经和平共存了很多年,比你人生的时间还要久,现在又怎么会改变?”
我张开嘴打算说他错了,他让珍宁·马修斯介入我们派事务的那一刻,允许她将忠心于博学派的转派生安插进我们训练的那一刻,与她一同商讨谁该成为下一位无畏派领导的那一刻,他就危害到了这些年让几个派别和平共存相互制约的平衡。但是我突然意识到告诉他这些话无异于指控他背叛派别,同时也会暴露我知道的信息有多少。
麦克斯看着我,我看出了他脸上的失望。我知道他喜欢我——至少比起艾瑞克来,他更喜欢我。但是我母亲昨天说得对——麦克斯不想要我这样的人,不想要一个有思考能力、能提出自己的议程的人。他想要艾瑞克这样的人,一个能帮他建立新的无畏派议程、很容易被控制的人,因为艾瑞克仍然被珍宁·马修斯玩弄于股掌之中,而珍宁与麦克斯有密切合作。
我母亲昨天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是成为无畏派的提线木偶;二是成为无派别者。但还有第三个选择——都不做,不跟任何人结盟。置身他们的视线之外,完全自由。那是我真正想要的——离所有想塑造、改变我的人远一些,一个一个地摆脱他们,然后塑造、改变我自己。
“说实话,长官,我觉得这个位置不适合我。”我冷静地说,“你开始问我的时候,我说我想做新生导师,现在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就应该去做新生导师。”
“艾瑞克,能拜托你给我们点空间吗?”麦克斯说。艾瑞克几乎掩藏不住他的狂喜,点点头就走了。我没有目送他离开,但是我愿意赌上我全部的无畏派荣誉:他走的时候一定快要跳起来了。
麦克斯站起身来,在我旁边,在艾瑞克刚刚腾出的位子坐下。
“我希望你这么说不是因为我说你过激。”麦克斯说,“我只是担心你。我害怕你压力太大了,头脑不清醒。我仍然觉得你是成为领导人强有力的竞争者。你的资历很符合要求,你也熟练掌握了我们教给你的所有东西——除此之外,坦白说吧,你比其他有力的竞争者要讨人喜欢,以后得一起工作,这点是很重要的。”
“谢谢。”我说,“但你说得对,我是压力太大了。而真正成为一个领导人压力会更大。”
麦克斯伤感地点点头:“那好吧。”他又点了下头,“如果你想当新生导师,我就帮你安排;但那是暂时性的工作——其他时间你想做什么工作呢?”
“也许去控制室吧,”我说,“我发现我喜欢做跟电脑有关的工作。我觉得我应该不太喜欢巡逻之类的工作。”
“好。”麦克斯说,“就这么定了。感谢你跟我实话实说。”
我站起来,只感觉浑身轻松。他看起来确实很忧心,很同情我的样子。他没有怀疑我的动机和我过激的原因。
“你要是改变了主意,”麦克斯说,“请不要犹豫,直接告诉我。我们总能用得到你这样的人才。”
“谢谢。”我说,虽然他是我见过的最符合派别背叛者定义的人,他可能还应该为艾玛尔的死负一定的责任,我还是忍不住有些感激他,感激他这样轻易地放我走。
艾瑞克在拐角处等着我。我试图直接走过去,他却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给我小心点,伊顿。”他低声说,“要是我跟博学派的关系从你嘴里漏出一点风,你绝对会后悔的。”
“你要是再那样叫我一次,你也绝对会后悔的。”
“很快我就是你的领导人之一了。”艾瑞克坏笑着说,“相信我,我会很认真,很认真地盯着你,看你怎么实施我新的训练政策。”
“他不喜欢你,你知道吗?”我说,“我是说麦克斯。他更希望是别人,而不是你。他绝对会步步紧盯你的。所以好好享受被拴着脖子的待遇吧。”
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走向电梯。
“天哪。”桑娜说,“今天真是糟糕。”
“对呀。”
我俩坐在大峡谷旁边,脚荡在悬崖边上。我把头靠在防止我们掉下去摔死的金属栏杆上。一个大浪扑来,我的脚踝被拍了一下子。
我给她讲了我退出领导人培训的事,也讲了艾瑞克的威胁,但没讲我母亲的事。该怎么跟你朋友讲,你母亲死而复生了这种事?
我这一生,一直都有人想操控我。马库斯是我们家的暴君,任何他不允许的事都绝不能发生。然后麦克斯又想招我做他的应声虫。连我母亲都给我制定了计划,让我到了一定年龄就追随她,去反对派别制度,只因为她不知为何对这制度有深仇大恨。我刚以为自己能一下子摆脱这些人,艾瑞克又插了一脚,提醒我他要是成为无畏派领导人,就会紧紧盯着我。
我意识到,我所拥有的只剩自己小小的叛逆举动了,就像在无私派的时候,我从街上捡来的那些物品。托莉在我身上画的文身,那个可能暗示我分歧者身份的文身,就是其中之一。我要继续寻找这样的机会,在这个不允许我有自由的世界里找到短暂的自由时刻。
“齐克跑哪儿去了?”我说。
“不知道。”她说,“我最近不想跟他玩。”
我侧头看她:“你可以直接告诉他你喜欢他啊。我觉得他是真的不知道。”
“这倒是明显。”她说着用鼻子哼了哼,“但如果他就想这样——过几天换个女孩玩,我可不想成为他玩弄的女孩之一。”
“我真的不觉得你会跟她们一样。”我说,“但是,好吧。”
我们安静地坐了几秒钟,两个人都盯着脚下奔涌的水看。
“你会是个好导师的。”她说,“你教我教得特别好。”
“谢谢。”
“可找着你们了。”齐克从我们身后说。他拎着一个大瓶子的瓶颈,瓶里装着不知是什么的棕色的液体,“来,我找着好玩的了。”
桑娜和我对视了一眼,耸了耸肩,然后跟着他走到基地深坑另一边的门,我们第一次跳下来后正是从这些门走进来的。但是他没带我们往网子那边走,而是带我们走过另一扇门——门锁用胶带贴住了——然后走过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又上了不少台阶。
“应该快到啦——呃!”
“抱歉,我不知道你要停住。”桑娜说。
“等等,马上就——”
他打开一扇门,微弱的光透进来,我们能看清所身处的位置了。我们在峡谷的另一边,只比水高几米。基地深坑就在我们头顶,好像无限向上延伸,人们在栏杆附近走来走去,他们的身影小而暗,从这么远的距离很难辨认。
我笑了。齐克领我们来了又一个小小的叛逆举动,也许还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桑娜的语气明显带着惊愕,她跳到下面的一块儿石头上。我走到这里,才发现有条路可以沿墙往高处走,直通峡谷的另一边。
“那个叫玛利亚的女孩,”齐克说,“她妈妈的工作是峡谷维护。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工作,不过很明显,还是有的。”
“你俩还在一起?”桑娜问道,尽量表现得很轻松。
“不了。”齐克说,“每次我跟她在一起,总会保持一种朋友般的距离。那不是个好征兆,对吧?”
“对。”桑娜表示同意,现在她看起来高兴一些了。
我小心地踩在桑娜站的那块石头上。齐克在她身边坐下,把他手里的瓶子打开递给我们。
“听说你退出培训了。”齐克说着把瓶子递给我,“我觉得该给你来一杯。”
“是呀。”我说着喝了一口。
“咱们今天就在公共场合酗酒,就当是大喊一句去——”他冲着基地深坑上方的玻璃天花板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你懂的,给麦克斯和艾瑞克。”
还有伊芙琳,我想着,又喝了一口。
“没有新生可训练的时候我会在控制室工作。”我说。
“太好了!”齐克说,“在那儿有个朋友真好。现在都没人跟我说话。”
“跟我以前在无私派似的。”我说着笑了,“想象一下,整个午饭时间都没人看你一眼。”
“呃。”齐克说,“那我相信你肯定很高兴来了这里。”
我又从他手里接过瓶子,喝了一大口灼烧的烈酒,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对,”我说,“我是高兴。”
如果派别制度真的像我母亲说的那样,在瓦解,那这里还是看这件事发生的好地方。在这里,起码有朋友陪着我。
天刚刚黑,我戴着兜帽,把脸遮起来,在无派别者占领的区域跑,这里正是无派别区域与无私派区域交界的地方。我先跑到学校才想起来路,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该往哪里跑了:往那天我因为看到火苗而进入的无派别者居住的仓库跑。
走到我离开时走出的那扇门,我用食指指节叩了叩门。我能听到门后的声音,还能闻到食物的气味从一扇打开的窗子飘出来,里面点火冒的烟也是从那扇窗里飘出的。然后我听见脚步声,有人来看敲门的是谁了。
这次,那男人穿的是红色的友好派上衣、黑色的无畏派裤子。裤兜里还是塞着一条毛巾,跟上次我与他交谈时一样。他把门打开一条缝,只够看到我。
“哎哟,看看这是谁变了样。”他打量着我的无畏派制服说,“我怎么有幸见到您大驾光临呢?是想念我迷人的气质了吗?”
“你上次见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母亲还活着。”我说,“所以你才认出了我,因为你经常跟她在一起。所以你才知道她说过选择无私派是出于惰性。”
“是啊。”那人说,“我只是觉得不该乱管闲事,告诉你她还在世的事。你是来要我道歉的吗?”
“不。”我说,“我是来找你送信的。你能给她吗?”
“当然了。我过几天就能见到她。”
我从口袋里掏出折起的纸,递给他。
“你可以看。我不在乎。”我说,“还有,谢谢。”
“不客气。”他说,“想进来吗?你现在看起来更像我们的人了,不是他们的。”
我摇摇头。
走出小巷,转弯之前,我回头看到他正打开纸条看里面的内容:
伊芙琳,
以后吧。现在不行。
——4
还有,我很高兴你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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