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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子 四

我记得那天早晨,我醒来就看到一群满脸哀伤的无私派在父亲的厨房里,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抬起了头,我记得马库斯是怎样向我解释,声音里带着假惺惺的同情,他说我母亲在凌晨去世了,是因为早产。
她有怀孕?我记得我问过他。
当然了,儿子。他转头看看厨房里的其他人。当然,他只是受惊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记得我坐在客厅里,面前放着装满食物的盘子,一群低声说话的无私派包围着我,整个社区的人全都挤在我家里,没有人说一句让我在意的话。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震惊。”她说。我都快听不出她的声音了,她的声音比我记忆里要低沉,要有力,要凌厉,于是我知道,这些年她变了。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情绪太多,太强烈,根本无法掌控,可接着,所有情绪都消失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你不是死了吗?”我语调平平地说。这样说很傻,尤其是当你母亲死而复生时,可这整件事就很傻。
“我知道。”她说,我觉得她眼里有泪,但天太黑了,我看不清楚,“我没死。”
“看出来了。”我说话的声音带着嘲讽,很是随意,“那你当年有怀孕吗?”
“怀孕?他们是这么跟你解释的?说我难产死了?”她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怀孕。我当时已经策划了好几个月要逃跑——我需要人间蒸发。我还以为他等你大了会告诉你真相的。”
我禁不住笑了一声,短促的笑声像咳嗽声一样:“你以为马库斯·伊顿会承认他的妻子离开了他,还是跟我承认?”
“你是他儿子。”伊芙琳皱着眉说,“他爱你。”
突然间,过去几个小时、过去几周、过去几年来积攒的压力我再也承受不了了,我大笑起来,这笑声特别奇怪,有种机械般的感觉。连我自己都被这声音吓到了。
“你因为被欺骗了而生气没错。”她说,“换了我,我也会生气。但是托比亚斯,我必须得走,我知道你明白其中原因……”
她伸手想碰我,但我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推开:“别碰我。”
“好吧,好吧。”她举起双手,退后几步,“但是你一定明白的,你必须明白。”
“我只明白,你丢下我一个人跟那个施虐成性的疯子在一起。”我说。
她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倒塌。她的双手像秤砣一样落在了身体两侧,她的双肩也塌了下来,连她的脸都变得没了表情,她一定是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唯一的意思。我双手抱胸,把背挺直,想要表现得尽可能强壮一些。穿着无畏派的黑色,而不是无私派的灰色,现在我做到这个容易多了,也许这才是我选择无畏派做避风港的原因。也许我不是为了讥讽、伤害马库斯,而是因为这样的生活能教会我怎样成为更强壮的人。
“我——”她开始回答。
“别浪费我的时间了。咱们这是在干吗?”我把揉皱了的纸条扔在我们之间的地面上,对她挑挑眉,“你死了七年了,从来没试图这样大张旗鼓地告诉我真相,那现在有什么不同?”
开始她不作答。然后她冷静下来,调整调整姿势,说:“我们——无派别者——喜欢观察一些事,比如选派大典。这一次,我们的眼线告诉我你选了无畏派。我本想自己去的,但我不想碰到他。我现在是……算是无派别者的领导,所以我绝不能暴露自己。”
我像是尝到了变质的食物。
“好吧,好吧。”我说,“看我有一对多么显赫的父母。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不像你。”她说,“你难道一点都不高兴见到我?”
“高兴见到你?”我说,“我几乎都不记得你了,伊芙琳。我人生的一半时间都是在没有你的情况下度过的。”
她的表情很痛苦的样子。我伤到了她。我很高兴。
“你选择无畏派的时候,”她接着慢慢说,“我知道是时候找你了。我一直在计划等你做了选择,等你摆脱了他,就去找你,邀请你加入我们。”
“加入你们?”我说,“变成无派别者?我为什么会想去?”
“咱们的城市在变化,托比亚斯。”这跟昨天麦克斯说的话一样,“无派别者在互相结盟,无畏派和博学派也是。很快,每个人都得选择自己站在哪个阵营,我知道你想在哪边。我觉得你跟我一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
“你知道我想在哪边?说真的,”我说,“我不会背叛我的派别。我选择了无畏派,我就属于无畏派。”
“你不是那种没有头脑,只想寻求危险刺激的傻瓜。”她狠狠地说,“你也不是沉闷到窒息的僵尸人。你可以比他们都强,比任何一个派别都好。”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说,“我在新生中排名第一。他们想让我成为无畏派领导。”
“别天真了。”她说着对我眯起眼,“他们想要的不是新领导人,他们想要的是他们可以操纵的提线木偶。所以珍宁·马修斯才经常拜访无畏派基地,所以她才不断地在你们派内安插眼线,以向她汇报你们的举动。你难道没注意到她知道很多她根本不该知道的事吗?没注意到他们不断地改变无畏派训练的方式,在做试验吗?无畏派自己是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的。”
艾玛尔告诉我们,恐惧空间本不是无畏派考验的第一关,那是他们在试行的新方法。是一个试验。但她说得对,无畏派是不会做试验的。他们要是真的关心实用性和效率,就不会教我们扔飞刀了。
接着是艾玛尔,他死了。我自己不也认为艾瑞克是告密者吗?我不是几周来一直怀疑他还跟博学派有联系吗?
“就算你说得对,”我说着,刚刚的恨意全都消失了。我向她走近一些,“就算无畏派真的是你说的那样,我也绝不会加入你们的。”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接着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信。”她小声说。
“我不在乎你信不信。”
我走过她,走向我上月台时爬过的台阶。
她喊我:“你要是改变了主意,把信给任何一个无派别者我都能看到。”
我没有回头。我跑下台阶,在街上快速奔跑,离月台越来越远。我甚至不知道我跑的方向对不对,只知道我想离她远一些。
我睡不着。
我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从抽屉里抓出无私派过去的残留,把它们扔到垃圾桶里——那破了的上衣、裤子、鞋子、袜子,甚至还有我的手表。日出前后,我把电推子使劲摔在浴室墙上,它碎成了好几块儿。
日出后一小时,我走进了文身室。托莉已经在那里了——好吧,“那里”这个词也许用过了,因为她的双眼还睡得肿肿的,无法定神,她刚刚开始喝咖啡。
“出什么事了?”她说,“我的上班时间还没到。我应该去跟巴德一起跑步的,那个疯子。”
“我想你可不可以破次例。”我说。
“确实没见过有人文身这么着急的。”她说。
“凡事总有第一次。”
“好吧。”她坐起来,现在像是更警觉一些了,“你想文什么?”
“我们上次去的时候,你房间里有一幅画,是所有派别的标志在一张图上。那个还在吗?”
她僵住了:“你不该看到那个的。”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该看到,以及她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看到。那幅画暗示着对其他派别的认可,而不是像她的文身应该的那样,鼓吹无畏派最好。连无畏派的老成员都会担心自己够不够无畏,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被称作“派别背叛者”的人会面对怎样的威胁,但那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其实这就算是重点。”我说,“我想文那个。”
昨晚回来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的话。“你可以比他们都强,比任何一个派别都好。”她认为我要成为比任何派别都好的人,必须放弃这个地方,放弃这里的人,放弃这些把我当作自己人接纳的人,我必须原谅她,让自己被她的信仰和生活方式所吞噬。但是我不需要离开,不需要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我可以成为比任何一个派别都好的人,我可以在这里就做到,就在无畏派;也许我已经做到了,只需要把它展示出来。
托莉看看四周,她猛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摄像头,我进来的时候注意到了。她也是那种能注意到隐藏的摄像头的人。
“那只是幅无聊的画。”她大声说,“来吧,你看来不是太高兴——咱们谈谈,给你找个更好的图案文。”
她示意我到文身室最里面去,走过储藏室,又来到她的公寓。我们穿过那间从来不用的厨房,到了客厅,她的画就堆在咖啡桌上。
她翻了翻那些画,找出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样的一张:无畏派火焰捧在无私派的双手里,友好派的树根延伸在博学派眼睛之下,另一边是对称的诚实派天平。所有的派别标志融合在一起。她举起画,我点了点头。
“我不能把这个文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她说,“那样会让你成为活靶子,被怀疑是派别背叛者。”
“我想文在背上。”我说,“脊梁骨周围。”
我父亲上次打伤的地方伤口已经愈合,但我想记住它们曾经的位置。我想这辈子都记得我逃离了什么。
“你还真是做什么都要做绝啊。”她叹口气,“这会花很长时间,需要几次才能做完。我们必须在这里弄,在下班时间,我不想让监控摄像看到,虽然他们通常都不屑于看这里的录像。”
“好。”我说。
“你知道,文这个文身的人大概应该少谈这件事。”她说着,从眼角瞥我,“不然他们会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分歧者。”
“分歧者?”
“这个词是描述那些能在模拟训练中意识到模拟并非现实的人,那些拒绝被分门别类的人。”她说,“这个词绝不可以随便说出口,因为这些人总会神秘地死去。”
她把手肘放在双膝上,很随意的样子,然后把我想要的文身画在转写纸上。我们目光相遇,我突然意识到——艾玛尔。艾玛尔能意识到模拟不是真的,而他现在死了。
艾玛尔是分歧者。
我也是。
“感谢你给上的词汇课。”我说。
“不客气。”她接着画,“我觉得你有点爱把自己往甩干机里扔。”
“那怎么了?”我说。
“没什么。只是对于一个测试结果是无私派的人来说,这有点太像无畏派了。”她的唇微微动了动,“那咱们就开始吧。我给巴德留个纸条,他今天可以一个人跑步了。”
也许托莉说得对。可能我确实爱把自己“往甩干机里扔”,可能我确实有些自虐倾向,喜欢以痛来治痛。第二天参加领导人培训的时候,那微微的灼烧感明显帮助我更集中精神注意我要做的事,而不是总想着我母亲凌厉、低沉的嗓音,还有她试图安慰我时我推走她的那一刻。
她死后的这些年里,我曾经在夜里梦到过她活了过来,用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还说着让我舒服却没有什么意义的话,“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后来我不再允许自己做那样的梦,因为渴望却永远得不到太痛,不如只解决眼前的问题。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去想象跟她和好会怎样,不愿去想象重新拥有母亲会怎样。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需要再听她那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我已经不再相信一切都会好了。
我检查了一下领口露出的一点绷带,确定它没有开。今天早晨,托莉给我文好了两个标志的轮廓,无畏派和无私派。这两个要比其他几个大一些,因为它们分别是我选择的派别和我个性测试得出的派别——至少,我认为我的个性测试结果是无私派,虽然事实很难确定。她告诉我要把它们遮住。穿着上衣的时候只有无畏派火焰能露出来,我又不会经常在公共场合脱上衣,所以我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其他人都已经在会议室里了,麦克斯在跟他们讲话。我走进去坐下时,有些不计后果的厌倦感。伊芙琳说错了好几点,但是她说无畏派的话却没错——珍宁和麦克斯不想要一个新的领导人,他们想要一个木偶,所以才会想从最年轻的人里面选,因为年轻人容易塑造。我不会被珍宁·马修斯塑造。我不会成为一个木偶,不会为他们所控制,也不会受我母亲或我父亲控制,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
“很高兴见到你有空来。”麦克斯说,“会议打扰到你的美梦了吗?”
其他人窃笑着,麦克斯继续说。
“如我之前所说,今天我想听听你们对提高无畏派的想法——你对我们派未来几年的设想。”他说,“你们按年龄分组跟我开会,最大的先来,其余人想想怎么说。”
他跟三个年龄最大的候选人一起走了出去。艾瑞克坐在我正对面,我注意到他脸上的环比我上一次见他时还要多——他现在连眉环也有了。很快他就会不像人,而更像个针垫了。也许这就是他的用意——战略——见到他的人不可能把他当成博学派。
“是我的眼睛出毛病了,还是你真的为了文身而迟到了?”他说着指指我肩上露出的一角绷带。
“没注意时间。”我说,“最近很多金属环都往你脸上跑呢。你也许该注意注意。”
“有趣。”艾瑞克说,“我还以为你这样背景的人根本就学不会幽默呢。你父亲不像是会允许你幽默的人啊。”
恐惧突然袭来。他现在就可以在一屋子的人面前说出我父亲的名字,而他想让我意识到这点——他想让我记住我是谁,想让我记住他可以随时用这个来对付我。
我做不到假装这对我来说没用。我们两个之间的势力对比又变化了,而我没法再把它变回来。
“我觉得我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了。”我说。珍宁·马修斯既知道我的真名,又知道我现在的名字。一定是她告诉了他。
“我本来还算肯定。”他低声说,“但是我的感觉被一条来源可靠的消息确认了,是的。你隐藏秘密的能力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老四。”
我想威胁他,告诉他如果他把我的名字告诉无畏派,我就把他跟博学派的联系说出去。但我没有任何证据,而比起博学派,无畏派更讨厌无私派。所以我只是坐好了等。
其他人被喊到名字就出去了,很快房间里就只剩我们俩了。麦克斯从走廊那边走过来,隔着门向我们打手势,一句话也没说。我们跟着他回到他的办公室,我记得昨天看他和珍宁·马修斯在这里谈话录像时这里的样子。我回想着那次谈话的内容,免得自己多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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