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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子 三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间过了多久,劳伦就按了个按钮,把屏幕收了回去。
“你们电脑的桌面上,有一个文件叫‘程序测试’,”她说,“把那个文件打开,限时测试就会开始。测试里你们要看一些简单的程序,标出让它们无法正常运行的错误,比如错位的单词或是错误的标记。现在还不需要改正程序,但是得认出错误。每个程序有一处错误。开始吧。”
所有人都开始快速点他们的屏幕。艾瑞克把头歪到我这边说:“你们僵尸人家里有电脑吗,老四?”
“没有。”我说。
“啊,你看看,文件是这样打开的。”他边说边动作夸张地点开了他屏幕上的文件,“看到没?看起来就像纸一样,但其实是屏幕上的画面——你知道屏幕是什么吧?”
“闭嘴!”说着我打开了测试程序。
我盯着第一个程序看。就像学习语言一样,我对自己说。每段程序开始时都必须保证所有命令次序正确,而结束阶段必须保证所有命令与前半段一一对应,按倒序排列正确。只要保证次序无误就行。
我并没完全按顺序读程序,而是从最核心的命令读起。我注意到,一行代码的结束命令写错了位置。我把错误标记出来,点了下面的箭头,如果我标记得对,点过之后应该就会进入下一道题。屏幕上的画面变了,呈现出一个新的程序。
我挑挑眉。我消化得一定是比我想象的要多。
第二个程序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做,从最核心的命令往外读,对照程序的开始命令找结束命令,着重注意括号、句点和空格。在程序里挑错竟意外地让我很舒服,这样检查顺序,保证世界仍然按照正确顺序运行,只要顺序是正确的,一切就都会顺顺利利。
我忘记了周围的人,甚至忘记了远方的天际线,忘记了这个测试结束意味着什么。我只集中精力看眼前的程序,看着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我发现艾瑞克最先做完了,其他人都还远远没有结束,但我努力不受干扰。他跑过来坐在我身边,在我肩膀后面看着我做测试,我也不去想。
我最后一次点击最下面的箭头,蹦出来的新画面上写着“测试结束”。
“做得好。”劳伦走过来看我的屏幕时说,“你是第三个完成的。”
我转头看艾瑞克。
“等等,”我说,“你不是打算给我解释屏幕是什么东西吗?很显然我一点电脑技巧都不懂,真的需要你帮助呢。”
他狠狠瞪着我,我笑了。
我回去的时候我的公寓门是开着的,虽然只是几厘米的小缝,但我知道我走的时候是关了门的。我用脚尖蹬开门,进去的时候心怦怦直跳,我觉得里面一定会有入侵者在翻我的东西,虽然我不确定会是谁——也许是珍宁的走狗,来找证据证明我跟艾玛尔一样,有异常;也可能是艾瑞克,想埋伏袭击我。但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不过桌上多了一张纸。我慢慢接近它,好像怕它会突然着起火来,或是突然蒸发。纸上用小小的斜体字写着一条消息。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在你第一次起跳的地方
一开始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是个玩笑,是有人放在这里气我的,而且我真的受影响了,因为我感觉有些站不稳。我重重地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眼睛还是盯着那张纸看。我一遍又一遍地读,渐渐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在你第一次起跳的地方。那一定是我刚加入无畏派时跳上火车的月台。
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她”只可能是一个人——我母亲。我母亲是在半夜去世的,所以我醒来时,她的尸体已经不在了,被我父亲和他的无私派朋友匆匆运走了。他说她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这个比较难想——这是在说一年中的某个日子,谁的生日或是什么节日吗?我一个也想不出,我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提前那么久留信给我。所以这一定是在说一星期中的某天,但我最恨的是哪一天呢?这就简单了——议会开例会的日子,因为我父亲总是很晚才回来,而且心情总是很糟。那是周三。
周三凌晨两点,在中心大厦附近的月台见。那就是今晚了。而这世上知道全部这些信息的只有一个人——马库斯。
我手里抓着那张折起的纸,却感觉不到它。自从想到他的名字,我的手就一直发麻,几乎僵住了。
走的时候我没关公寓门,鞋带也没系带。我走过基地深坑旁的路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高度,跑上玻璃大楼的台阶时也没有低头看。几天前齐克告诉过我控制室的位置。我只能希望他现在还在那里,因为要想找到我房间外走廊的监控录像,我就必须得到他的帮助。我知道摄像头在哪里,藏在他们认为谁都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可我注意到了。
我母亲也是这样,能注意到细小的事。我们两个单独走在无私派区域时,她就会指出那些藏在深色玻璃罩后或是架在建筑边缘的摄像头给我看。她从来没评论过它们,也不像有所担心,但她一直知道哪里有摄像头,而且经过的时候,总会直直地看着镜头,好像在说,我也看到你了。所以我从小就习惯寻找、扫视、观察我周围的细节。
我乘电梯到了四楼,然后根据路标找控制室。控制室在一个很短的过道里,就在转弯处旁边,房间的门敞开着。我一进去就看到一整面墙的屏幕——几个人坐在屏幕后面的桌前,大部分人坐在靠墙的桌边,每个人面前都有一个屏幕。录像每隔五秒就切换一次,城市里的每个角落都在录像上——友好派的田地、中心大厦周围的街道、无畏派基地,甚至还有大厅敞亮的够狠超市。我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无私派区域,然后逼自己从震惊中醒过来,去找齐克。他坐在右侧靠墙的一张桌前,正在屏幕上左半边一个对话框里打着什么字,屏幕右半边是基地深坑的监控录像。这房间里所有的人都戴着耳机——我想他们是在听录像的声音吧。
“齐克。”我小声说。有几个人看着我,像是在责怪我的闯入,但是他们都没说什么。
“嘿!”他说,“你来了真好。我都快无聊——你怎么了?”
他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的拳头,我拳头里仍然握着那张纸。我不知道如何解释,所幸就没解释。
“我需要看我屋外走廊的录像,”我说,“最近四小时内的。你能帮我吗?”
“怎么了?”齐克问,“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进了我的房间。”我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人。”
他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看,或者在听:“听着,我不能——我们也不允许调出某段录像,除非是发现了异样,录像都是循环的——”
“你欠我一个人情,记得吗?”我说,“如果不重要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我知道。”齐克又环顾了一圈,然后关掉了屏幕上那个对话框,又打开一个新的。我看着他输入代码,找我要的录像,我惊奇地发现,今天上过那堂课之后,我居然能看懂他输入的一些代码了。一幅画面出现在屏幕上,是靠近餐厅的一个走廊。他点了一下,画面就变了,这回是餐厅里面,然后是文身室,然后是医院。
他不停地切换画面,都是在无畏派基地里面的,我看着一幅幅画面,看着它们展示的无畏派正常生活的短暂瞬间:有人摆弄着他们身上各个部位穿的环,排队拿新衣服;有人在训练室里练习拳击。我看到麦克斯在他办公室里坐着,他对面坐着一个女人,一闪而过。那女人的金色头发梳成一个结。我把手放在齐克肩上。
“等等。”我手里的那张纸似乎不那么要紧了,“转回去。”
他转了回去,证实了我的猜想:珍宁·马修斯在麦克斯的办公室里,腿上放着一个文件夹。她的衣服明显是熨过的,坐姿挺拔。我从齐克耳朵上拿过耳机,他冲我皱眉,却没阻止我。
麦克斯和珍宁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话。
“我已经把范围缩小到六个了。”麦克斯说,“我觉得还不错吧。这才第几天?第二天?”
“这算没效率。”珍宁说,“我们已经有候选人了。我担保的。计划一直如此。”
“可你从没问过我的意见,这可是我的派别。”麦克斯冷冷地说,“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天天共事。所以你至少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找符合所有条件的人选——”
“好。”珍宁站起身,把文件夹贴在腹部,“但是如果你找不到,我希望你能承认。我可没耐心为了你们无畏派的骄傲浪费时间。”
“可不是嘛,博学派多谦虚啊。”麦克斯酸溜溜地答道。
“嘿!”齐克冲我低吼,“我的上司看着呢。把耳机还给我。”
他从我这里抢回耳机,耳机挂到了我的耳朵,有些刺痛。
“你得走了,要不我就要被炒了。”齐克说。
他看起来是认真的,而且很担心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反驳,虽然我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分神也是我自己的错。我溜出控制室,脑子一片混乱,我一半是害怕我父亲进过我的房间,他想在半夜、在一条废弃的街道见我;另一半是对刚刚听到的话百般不解,“我们已经有候选人了。我担保的”。他们一定是在说无畏派领导人的候选人。
但是珍宁·马修斯为什么会关心谁当选新的无畏派领导人呢?
我都没什么感觉,就已经回到了公寓,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墙,脑海里同时想着一堆没有关联却又同样扰人的问题。马库斯为什么想见我?博学派怎么会参与无畏派的政策制定?马库斯是想杀掉我而不让人发现吗,还是他想警告我或是威胁我?他们口中的候选人是谁?
我用掌跟按着额头,努力镇定下来,尽管我感觉每一个令我紧张的问题都像是后脑勺的一根刺。我现在不能把麦克斯和珍宁怎么样。我现在要决定的是,今晚要不要去赴约。
在你最恨的那一天。我根本就不知道马库斯会注意我,注意我喜欢什么、痛恨什么。他好像只是把我当成不便、恼人的东西。但我不是几周前才发现,他知道模拟训练在我身上会不起作用,还帮我免落险境吗?也许,就算他对我做过再多可怕的事,说过再多可怕的话,他心里还有一部分仍是我的父亲。约我也许是他的那一部分,想告诉我他懂我,懂我恨什么、爱什么、怕什么。
恨了他这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想法让我充满希望。也许,就像他心里还有一部分是我的父亲一样,我心里也有一部分还是他的儿子。
凌晨一点半我离开无畏派基地时,马路还散发着阳光的余热。我的指尖仍然能感觉到它。月亮躲在云后,所以街道比平时要暗,但是我不怕黑暗,也不怕街道,已经不怕了。能从打败一群无畏派学到的东西大概就是这个了。
我闻着暖暖的沥青的味道,开始小跑,跑鞋踩在地上啪啪直响。无畏派区域周围的街道空无一人,我们派的人都喜欢聚居,像狗群喜欢同眠一样。也正是因为这个,麦克斯才会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如果我是真正的无畏派,我不应该让自己的生活跟他们尽量重叠吗?我不应该努力让自己融入派别,与之不可分割吗?
我边跑边想,也许他是对的,也许我没有做到融入集体,也许我不够努力。我匀速跑着,跑过路标时仔细看一下,这样才知道我到了哪里。到了无派别者聚居的建筑群时,看到他们的影子在黑乎乎、用板子挡住的窗后飘过,我就知道我所处的位置了。我跑到火车轨道之下,沿着铁轨跑着,枕木在我眼前延伸,弯曲着远离街道。
我离得越来越近,视线里的中心大厦也变得越来越大。我的心在怦怦直跳,但我不觉得是因为我在跑。到了月台时,我猛然停下,站在台阶下,调整呼吸。我记起第一次爬上这些台阶时,周围拥挤着大声喊叫的无畏派,不停地移动,把我推向前去。被他们推到上面去很容易,但现在我要自己上去了。我开始爬,脚步落在金属上的声音在空气中回响着,到了楼梯顶时,我看了看表。
两点整。
但月台还是空的。
我在月台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确定角落里没有藏着黑影。一列火车从远处轰隆驶来,我停住脚步看火车上的车灯。我不知道火车这么晚还可以运行——城市里的所有用电系统都应该在午夜之后关掉,以节约资源。我不知道马库斯是不是找无派别者帮忙了。但他为什么要坐火车来呢?我所认识的马库斯·伊顿根本不敢和无畏派交往过密。相比之下,他绝对更愿意不穿鞋走在街上。
火车车灯闪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在月台处微微倾斜。车轮哐当响着,慢了下来,却没有停住,我看到一个人从倒数第二节车厢里跳出来,那人瘦削而轻盈。不是马库斯。是个女人。
我把手里的纸捏得更紧了,紧到指关节都疼了。
那女人朝我大步走来,离着几米远的时候,我看清她了。长长的卷发,显眼的鹰勾鼻。她穿着黑色的无畏派裤子、灰色的无私派上衣、棕色的友好派靴子。她的脸上爬上了皱纹,看起来瘦而疲惫。但是我认得她,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的脸,我母亲,伊芙琳·伊顿。
“托比亚斯。”她气喘吁吁,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见到我与我见到她同样震惊,但这不可能。她知道我活着,但是我记得她的骨灰罐放在我父亲壁炉上的样子,上面还沾有他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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