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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深水

 红鞋看着海面上暗沉的波光,他想看得更深、看清楚在模糊的水幕之下到底有什么。就他所知,全世界都曾是深水,而眼睛即是太阳的神「哈希塔利」在水面上铺了一层大地,此后,从地面要进入这下层世界就必须穿过一些狭窄的通道,例如深邃的水池、洞穴、或者极度茂密的丛林。愿意进入这种地方的人,只有最勇敢也最强大的伊希.阿哈洛,因为无光深渊的居民憎恨地表新生物,心中有各种夕毒的报复手段。这样的毒任何人都有机会碰上,像是蝮蛇的牙齿、沼泽的瘴气;但直接进入深水,可以说就是进入浑沌内。

  这条船也离开大地,深水不受屏障、从四面八方将之包围。船员对此有不同的应变法,有些人一直喝兰姆酒使自己神智不清,有些人老在赌博、打架闹事,还有人计划上岸以后要做什么。红鞋也会喝些酒,一方面因为他的手还在疼,另一方面是船上酒比清水还多。不过,喝酒或者其他消遣都难以压抑他心上那股不自在,勉强的作法是抬头看看天空,不要去思考周边一片黑暗,并且想一想家。他所在之处,是巧克陶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就算他是个伊希.阿哈洛也一样。

  波浪下有白色的东西窜动,他靠在栏杆上想看清楚。但他手一触到木头,便发现此举大错特错──可惜为时已晚,痛觉顺手臂延烧,他身子一软,倒下去时栏杆也好似溶解般,于是红鞋坠向半空。

  地下世界冷笑着将他吸入,红鞋努力挣扎想回去,但他根本没学过游泳,加上有强壮的手臂拉住他,一直往下扯。他尽力憋气,但最后还是撑不下去,水涌进他胸中。

  出乎意料的是,红鞋发现自己没有死,而且感觉并不算太糟糕。海底越来越幽深,他也慢慢看清楚是什么生物抓住自己。那是一些白色人形,比欧洲人还要白,他们有一嘴尖牙,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着恶意。红鞋小时候在故事中听说过这个种族,他们叫做欧卡.纳哈洛,意思就是水里头的白色人。这个种族会将地表人的小孩偷去吃,或者偷去改造为自己的一份子。与他们对抗是白费力气,所以红鞋索性放松,让他们带走也罢。

  到了一个泥巴、石头、腐木组成的城镇,飘着海、垃圾、腐肉的味道。那些白色怪人将红鞋带进一间看来也要腐烂的房屋里,有一个欧卡.纳哈洛头戴鳗鱼冠、座位前面有一盆黑色无热度的火焰。巧克陶的酋长也会披戴天鹅羽毛,所以这怪人可能是酋长,他瞪大眼睛、露出鲨鱼似的笑容看着红鞋。

  「Chim achukma?」他的声音沙哑,而且带着水流的感觉。

  「Okpuo,」红鞋回答:「A chishnc?」【注:此段对话内容为「你好吗?」「不好,你呢?」】

  「好得很。」酋长还是继续以巧克陶语对话:「只不过你们这些人走在我头上,把你们的屎尿都往下扔,还把死人埋在地底,最后沉到我这儿来发臭!」

  「这不是我做的。」红鞋试着论理:「哈希塔利很久以前将世界变成这样,你把我抓来难道是因为你对他有怨恨?」

  那酋长身体抖了一下,开口之前身体微微变蓝:「你是祂创造出来的。」

  「你不是吗?」

  「这世界是我们的,我们不是别人创造出来的。」酋长打量红鞋一下,靠过去对他说:「他是从我们身上创造出你们,你知道吗?他把你们偷走、当成小孩,然后抹了黏土,还教你们要恨我。」

  「我是怕你,」红鞋大方承认:「但不会恨你。」然后他又扬起头,「你们是因为这缘故,才偷我们的小孩?想要报复?」

  「对,也因为你们是用泥巴做的,可以做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像是在陆地上行走。只要你帮我们,你就会有酬劳。」

  「喔,酬劳是这儿的土地吗?」

  「啧,等我们把哈希塔利在头上弄的蓬子给扯掉──」

  「等你们把监狱拆掉?」

  欧卡.纳哈洛瞪了他好一会儿:「我们的确受到阻碍,但是原本我们在这下面也还过得不差,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泥人污染了我们呼吸的水才会这样?所以我们才需要对抗入侵者。」

  「我想,我就是所谓的入侵者?」

  「你们的灵魂是从我们衍生出来的,在那泥巴皮囊里头的灵魂很强,所以打从你们出生,我们就等着接收。可是呢,你们选择虐待自己,一直耗损自己的阴魄,我们看了可是很不高兴。不过世界上有人比你们还糟糕,他们会把你们、我们全部都给毁掉。」

  「你是说白人。」

  「你们都叫他们纳哈洛,这原因你有想过吗?」

  「没有。但是巧克陶人第一次看见他们,就想到你们。欧洲人跟浪花一样白、又搭乘漂在水上的房子,会弄错很正常吧。」

  「就这样?」那似鱼的人斜着嘴巴冷笑。

  「你有话就直说。」

  鱼人酋长收敛笑容:「我要说的是──我的表兄弟,你们从『纳尼.威雅』【注:在巧克陶语中,纳尼.威雅既是灵界之中的原点,也是现实之中美国密西西比一处古代土冢区,巧克陶族视其为世界中心】那山洞出来,把原本身上的壳晒干了、脱掉了、变成了泥巴做的人以后,也不会因此就跟我们断绝了血缘关系。我们是你们的长辈,你们要尊重我们、服从我们;以前就给过你机会要你乖乖听话了,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还不听话──」他的眼珠子先是黑、然后绿、最后白的跟贝壳一样,「不听话,你就会变成一顿大餐,听懂了吗?」

  红鞋与他目光交会:「吃得掉我,你就吃吧。」他双手击掌,阴魄一震,鱼人酋长皮肤随即撕裂。从剥落的薄膜中,矮人匡纳卡夏爬了出来;而鱼人身体爆开以后,有个东西从里头跑出来,好像破蛹而出一般。那东西咆哮着,看上去一片黑,有翅膀,也有很多眼睛。

  「已经警告过你了。」那东西说。

  红鞋将水也撕开,于是在自己那狭小寝室中醒来,感受到船随波浪上下晃动。手很痛,大概是在梦中出了太多力,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吸进一些窒闷的空气,却使充满体内的海味散了些。过一会儿,他出门爬到甲板上,在这儿至少离水远得多,而且不是四面八方都有水。说不定以后他会睡在这上头吧,当然下雨天例外。

  外头的风令他清爽不少,这时红鞋开始思索刚刚的梦境有什么含意。想来是一次攻击行动吧,匡纳卡夏知道自己在英国经过恶斗、死里逃生,于是使出这招想要逃脱。但他觉得还有蹊跷,因为匡纳卡夏曾经提过「上位者」,而他怀疑刚刚见到的怪东西就是其一,那玩意儿出现在他受囚禁的梦里。倘若如此,那他的处境确实很恶劣,因为族内传说有提过这种生物,却没有太详尽的描述,更没有打败它们的办法,应该说连如何防身都不知道。看样子他只能先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否则敌暗我明,他连对方的名字、长相都搞不清楚。

  ※※※

  八艘船上的人同时扯着嗓子大声欢呼,离开英国以来第一次看见树。皮卡地、诺曼这两片海滩看起来与英国的状况差不了太多,只是多了些草,其余什么都没有;然而到了卞维尔推测为不列塔尼的这一区,大伙儿看见树了,只是树都倒在地上,彷佛是被难以想象的超级强风给吹垮。

  「我还是希望可以派一队人前往巴黎,」当天晚上用餐时,卞维尔对议会成员说:「不过我能理解各位的苦衷。但要是我们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我还是必须要求各位上岸。」

  「我们会上去,」黑胡子回答:「不提别的,我们需要补给。可是我如果再派人到大炮射不到的地方,那我该下地狱。」他苦笑道,「话说回来,应该也没人肯下船了。」

  「嗯,但是如果有消息说巴黎或者凡尔赛宫平安无事,那请各位明白我一定要去。」

  黑胡子点点头:「唔,这不用你说。」

  ※※※

  隔天他们的确看见一个村落,严格来说是村落遗址,但还是引起一阵欢腾。

  「看样子不是全世界都死翘翘啦!不是全世界哪!」阿扯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奈恩看着烧毁的村落远离视线:「好像上帝亲自在这儿吹了口气,引起的洪水连美洲的港口都被淹没了。」

  「我们族里头有个与『风』有关的故事。」红鞋说:「传说里头,『风』和人一样,最早住在一栋屋子里,就在东边的天空上。他有很多个孩子,有一天便叫孩子都出去旅行,带消息回去给他知道,但后来没有人回去。最后他亲自出发去找小孩,找了很久很久,发现有一个铁做的人把所有的孩子都抓起来,关在一条河下面。所以『风』就用烟草烧出的烟雾把那个铁人给杀死了。」

  「这烟草可真厉害。那他有没有找到孩子?」

  「铁人有个妻子,『风』一直拷问她,直到她说出孩子的下落。等『风』知道了以后,就把那个女人推进火里面,那个女人会爬出来,但是又被『风』给踹回去。」

  「这个『风』先生可真是好人。」

  红鞋笑道:「最后他把孩子从水里捞出来,但是孩子却怪父亲害他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并不感谢父亲过来援救。」

  「该不会把小孩也烧死了吧?」

  「没有,他把小孩都放了,小孩成了我们现在知道的风,但是『风』自己决定在水底下沉眠。他说等到他清醒那一天,会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吹走。」

  「那你觉得这是『风』醒来的结果吗?」

  「倒不是。」红鞋摇摇头:「我不觉得这看起来跟『风』有关系。要是找得到村落,还有人活着的话,可以问问就是了。」

  ※※※

  隔天也真的看见人了,只是等这些大船靠岸,村庄已经空无一人。烹饪的锅具丢在火里头没收好,可见岸上的人急急忙忙逃走了,但是在附近搜索了一圈却也没收获。

  受挫之后,舰队成员回到船上,在海上观察两天。偶而发现有人溜进村子又溜出去,不过也难以跟对方联系。

  「看来不妙。」议会成员集合时,黑胡子说:「岸上的人好像很怕船。」

  「这种恐惧大半是海盗造成的。」马瑟冷嘲热讽地说。

  「或许是,」黑胡子冷笑:「但我很怀疑。没有港口,海盗能干啥?没有酒馆、没有女人、连吃的都没有,海盗能活吗?一般来说海岸的村庄其实很喜欢海盗,因为咱们在海上才干活,上了岸只会花钱哪。」

  「不是海盗,会是什么?」

  黑胡子声耸肩:「搞不好是不同种类的海盗,也许跟我们在英国碰到的野人差不多?像维京人那样洗劫住在岸边的人?」

  「这样就真的糟糕了,要是我们也遇上这些人怎么办?」

  黑胡子笑得更开了:「那就让他们上一课,知道武装舰队跟渔村百姓有什么不同。」

  「我认为,」柯腾.马瑟说:「是时机考虑改变这次计划的目标了。」

  卞维尔蹙眉:「原本的目标还没完成啊。」

  「其实算完成了。我们已经知道,就实际一点的层面说,不管理由是什么,英国根本算不存在了。」

  卞维尔点点头:「好,但是法国──」

  「从各种迹象判断,法国也陷入灾难,运河港不分大小全部都消失,也就是说即便凡尔赛宫还没出事,也已经跟海岸断绝关系。岸边村落的人充满恐惧,这代表他们无法获得国王庇护,甚至是国王已经驾崩。想必大部分人都同意,获得更确切的情报之前,我们没办法上岸进一步探索。」

  「怎么会没办法,阁下──」卞维尔开口,但黑胡子又打断他:「是真的没办法。」

  「我可以说完吗?」马瑟故作客气问。

  「请。」

  「我们一路往南,发现状况越来越好。卞维尔先生,我们最后得到的消息,就是西班牙受到波旁王朝统治,而现在我们已经抵达比斯开湾。我个人认为我们不应该逗留下去,不如往南到西班牙比较好。这支舰队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也就是确认祖国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我们也该面对现实了──无论法国还是英国,殖民地需要找到贸易对象,不管这个对象在法国、西班牙、葡萄牙都没关系。这里的八艘船已经超过美洲船只总数的一半,如果不顾后果导致我们失去船只,那受苦的是人民──而且别忘记,美洲殖民地是我们目前所知道,英国与法国唯一残存的领地了。先生,如果可以找到交易兴旺的大港,我们想知道的事情一定都有答案;要是办不到,我们这次计划等于是失败。」

  卞维尔凝视摊开的地图,拿起了烟斗:「我同意您的说法。那么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还有文明的地方。」

  「那大家都同意了吗?」马瑟问。

  「唔。」黑胡子道。

  「听来很合理。」红鞋也附和。

  会议结束、大家各自离去时,红鞋留意到马瑟注视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牧师阁下?」他等别人都离开后开口问:「你有事想问我吗?」

  「我这阵子一直想跟你谈谈。」马瑟虽是承认,但却微微抬起头,露出警戒的姿态,就像是红鞋正好逮到他做错事一样。而这巧克陶人也有一瞬间觉得晕眩,彷佛回到跟欧卡.纳哈洛对话的场景中,又一次身陷下层世界。

  红鞋想到那个灵曾经暗示自己与欧洲人之间有些关连,于是怀疑这种异样感受是否有其他含义。

  「要谈什么呢?」红鞋问。

  「无形世界,还有你跟那个世界的关系」

  红鞋眨眨眼睛:「我们好像讨论过了吧,我不是也通过你的测试了吗?」

  「我是个懂科学的人,现在也不讳言我那些测试根本没有用。我亲眼看见你的灵奴了。」

  「你看得见?看到我的阴灵?」

  「没错,我看见你要恶魔去破坏铁网。」马瑟回答时眼中有异样的光芒:「我警告过你了,朋友,你这样只会害自己下地狱。」

  红鞋叹口气:「你看到的东西跟你想象的灵体不一样,牧师阁下,那个只是我阴魄的衍生体。」

  「你在说什么鬼话?」

  这可真是奇怪啊,红鞋不禁暗忖。这人声称他对于「无形世界」有所理解,却不知道阴灵跟其他灵体的分别。

  「每个人,不论男女,都是由三种东西构成。」红鞋解释说:「至少活着的时候是如此。这三种东西是:肉体、希隆毕许、希卢普。」

  马瑟抿着嘴一会儿,后来又挥挥手:「请你解释一下吧。」

  「希卢普就是所谓『魂』与本质,人之所以呼吸、生存的原因。我们死亡以后,希卢普会飞越日落,到达另一边。」

  「另外一个?」

  「希隆毕许是所谓『魄』、是一个影子、每个人都有的内心形象。希隆毕许有时候会留在人世,伊希.阿哈洛可以将它派出去观察远处,也可以将它切割之后做出帮手。」【注:原文中「魂」为soul,「魄」为shadow。这个概念与古文「魂魄」原意相近,早在《左传.昭公七年》即已提出,孔颖达疏:「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形气既殊,魂魄各异;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也。」高诱注:「魂,人阳神;魄,人阴神也。」】

  「真不可思议,」马瑟说:「你说的就是『塑灵』【注:原文plastic spirit。】吗?我想应该是吧。」

  「塑灵?」

  「那是形态的本质,上帝在所有生命之中都加人塑灵,生物依靠它才能生存,而天使、恶魔或一些人可以随意改变塑灵的样子。你有读过这些吗?」

  「我们族人对于魂魄的了解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们就靠这个对抗巫师、还有创造出巫师的灵体。」

  「我知道你是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马瑟又说:「但是你是被恶魔欺骗,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就算你自己不知情,可是你已经受到黑暗契约的束缚。我很感谢你解救大家的性命,也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无私的举动,即便你召唤出可怕的恶灵,我还是相信你有救。不管撒旦的力量多大,你一定可以重回恩典中。」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告解就可以了,之后寻求宽恕与神恩,我会帮你。」

  红鞋冷笑:「那又需要我才可以救命的时候呢?」

  「我宁愿得救的是你的灵魂,而不是我的性命。」马瑟这句话有地方不对劲,让红鞋感觉措手不及,他察觉牧师表达了另一层意思,一种相当强烈的威胁,可是马瑟的表情却还是温和,甚至可说是关心。

  「请相信我,牧师阁下,要我不要再做那种事情,我可是很乐意,做那种事情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但是现在放弃这种自卫手段,要我不利用希隆毕许保护自己,等于是真的叫我下地狱,那些你口中的恶魔会把我真正的灵魂拖进夜地,要我一丝不挂、惨不忍睹地在那里游荡。」

  「与恶魔订立契约也同样可以解除、可以宽恕,不管恶魔逼你怎样想,其实都不可能占有你的灵魂,你一定可以挣脱。」

  这下子红鞋听了很厌烦,是他英语太差吗,不然怎么每句话都给这人扭曲误解了?

  「再次多谢你关心,阁下。」他决定结束对话:「我会好好思考你说的话。」

  「请仔细思考,我随时都准备好要指引你、帮助你对抗恶魔。找已经先跟你开诚布公地讲开,没有自己采取什么行动,之后会怎样就看你了。」

  马瑟走了。红鞋留在船舱中,看着一片空荡,却彷佛看见传教士那不言可喻的威胁,化为实体飘荡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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