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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隐藏

提阿摩手足无措地等在原地。公爵耐心地听两个色雷辛人说完,点点头,做出答复。两人转身穿过融化的雪地,朝坐骑走去,留下公爵继续待在篝火旁。乌澜人还是没能开口。
艾奎纳抬起头,总算发现了访客,他尽力挤出一丝笑容。“提阿摩,你在这儿站着干吗?仁慈的安东啊,老弟,坐。暖和暖和。”公爵本想挥挥手,但被吊着胳膊的绷带扯住了。
提阿摩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圆木上。一时间,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将双手贴近篝火。最后,他总算说道:“艾索恩的事,我很难过。”
艾奎纳眼圈发红,转过目光,望着雾蒙蒙的津濑湖对岸。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告诉我的桂棠。她一定会心碎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提阿摩等待着,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很熟悉艾奎纳,但对于公爵高大的儿子,他只在理津摩押的帐篷里见过一面。
“他又不是唯一一个牺牲的。”良久,艾奎纳终于说着,揉揉鼻子。“还有很多活人需要照顾。”他捡起一根木柴,丢进火里,怒冲冲地冲着它眨眨眼睛。泪光在他的睫毛上闪烁。又是一阵沉寂,当它膨胀到几乎吓人的地步时,艾奎纳才继续说道。“啊,提阿摩,为什么不是我?他的日子还长着呢,而我已经老了。我的日子早就到头了。”
乌澜人摇摇头。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没人能猜透观塑者的理由。没人。
公爵用袖子擦擦眼睛,清了清喉咙。“够了。将来会有哀悼的时候。”他转向提阿摩。乌澜人第一次发现,艾奎纳的话是真的:公爵确实老了,早就过了巅峰。曾几何时,他的生气勃勃掩盖了这一点,可现在,仿佛支柱被抽去,他垮了。提阿摩为这好人遭受的痛苦感到愤懑。
可所有人都很痛苦, 他告诉自己,现在应该集中力量,努力弄清接下来该怎么办。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提阿摩。”公爵显然用了极大的自制力,强迫自己坐直身子,恢复冷静的模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可能说不了太多……”乌澜人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直说就行。”艾奎纳挪动伤臂,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史坦异过一会儿才能来,不过我猜,你已经跟他讲过了吧。”
提阿摩点点头。“我帮他伤口上药时讲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说,可没有哪个故事听起来让人高兴。”他稍作平复,开始讲述,“我跟随希瑟一起行动,好像走了很久才找到约书亚……”
“所以你相信约书亚当时就死了?”公爵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空着的手却在胡须间抓挠个不停,透露出内心的紧张不安。他的胡子稀稀拉拉的,看来最近几天有点拔过头了。
提阿摩悲伤地点点头。“他被国王的剑打中脖子,发出非常可怕的声音,还流了很多血……”小个子打个哆嗦,“他不可能存活下来。”
艾奎纳沉思了一阵儿,摇摇头。“啊,好吧。感谢乌瑟斯·安东,他很仁慈,至少没让约书亚受折磨。虽然我爱他,但他确实是个不幸的人,还得到个不幸的结局。”他抬起头,望向传来叫喊声的方向,又将目光转回乌澜人,“然后你也昏过去了?”
“听到钟声之后……再到醒来之前,我什么都不记得。我醒来时依然在那个挂着钟的地方,但一开始没认出来。周围能看见的,只有烈火、浓烟和怪影的旋涡。
“我努力爬起身,但脑袋晕得厉害,两腿也不听使唤。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拖着我,直到我能站起来为止。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疯了,因为眼里什么人都看不到。后来我低下头,才发现那是宾拿比克。
“‘快走。’他对我说,‘这地方要塌了。’他又扯了我一把——我昏昏沉沉的,一时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烟雾弥漫,地板在脚下颤抖,发出很响的摩擦声。我摇摇晃晃地站着,又看到一个人影。是米蕊茉,她正费力地将一个人拖过地板。透过烟灰和尘土,花了好一会儿,我才认出那是小伙子西蒙。
“‘我杀了他。’米蕊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脸上全是泪。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明明看到,西蒙的手指还在动,胸膛还在上下起伏。宾拿比克赶去帮她,两人合力将西蒙拖过地板,拖向楼道口。我跟在他们后面。没过多久,塔楼又震动起来,一大块石板落到地上,就砸在我之前站的位置。”提阿摩伸出手,指着包裹在腿上的布条,“一片碎石飞来,把我割伤了,不过问题不大。”他站直了身子。
“米蕊茉想回去找约书亚,但地板晃得特别厉害,天花板和墙也在纷纷坍塌。宾拿比克不赞同,他们开始争论。我的意识也在那时渐渐清醒。我告诉他们,国王折断了约书亚的脖子,我亲眼看到的。米蕊茉的话很难理解——虽然泪流不止,但她就像半梦半醒似的——她又转而提到凯马瑞如何如何。就在那时,一口钟松脱了,砸穿了地板。我们能听到它落在下方什么东西上的声音。空气里全是烟。我不停地咳嗽,眼睛像米蕊茉一样全是泪。当时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心想我们肯定会被烧死或砸死,而且永远都没机会搞清,是什么引发了这些惨状。
“宾拿比克抓住米蕊茉的手臂,指着天花板,大叫没时间了,光是带走西蒙已经很难了。她又抗议了一会儿,但没那么坚持。于是我们三个尽全力抬起西蒙,匆忙走下楼道——他身子瘫软,特别难抬。
“转过第一个弯,烟没那么浓了。大概火焰只在钟楼里蔓延。不过听宾拿比克说,就在片刻之前,还有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整座塔都被火焰团团包围。尽管当时呼吸变得轻松了,我还是认定,我们不可能活着抵达地面,因为整座塔就像是狂风中的树一样,晃得特别厉害。很久之前,我曾听说,菲拉诺斯海湾最南端的一两个小岛,曾因强烈的地震而被大海吞没。如果传闻属实,它们的最终关头肯定跟当时差不多。我们几乎没法在狭窄的楼道中站稳。我撞了好几次墙,幸运的是,可怜的西蒙只被我们摔过两次。碎石纷纷坠落,到处都是灰尘,我们像走在烟里一样,我被呛得难以呼吸。”
提阿摩顿了顿,用手指按着额角。他的头很疼。回忆起那段下楼的绝望旅程,他几乎能感受到跟当时一样可怕的痛苦。
“我们就这样走了一段——下楼实在是太难了,似乎所有台阶都在我们脚下分崩离析——一个身影突然从低处楼道的尘土中冒出,灰头土脸,满是血污,瞪大了眼睛。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派拉兹召唤的可怕的魔鬼,但听米蕊茉叫了声‘柯扎哈!’,我才认出是他。当然,我很惊讶——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在高塔的呻吟和碎裂声中,我很难听清他的话,但他也没特意冲着谁,只是说了句:‘我在等你们。’然后就转身领我们走下了台阶。我又惊又怒,不禁好奇他怎么不帮忙搬西蒙。对一个年轻女子、一个矮怪,还有像我这样的小个子来说,那个年轻人可不算轻。这时西蒙也开始动弹,自言自语,还略微挣扎,让我们难上加难。
“接下来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我几乎记不起来了。反正我们尽量迅速行动,但按当时的情况,要逃出正在彻底坍塌的高塔,希望确实渺茫。我们依然离地面很远,大概十倍于一个成人的高度吧。经过一扇窗户时,我看到塔尖弯曲下垂,好像整座塔在深鞠躬似的。我猜,在紧急关头,人就是会注意到稀奇古怪的事情吧。总之,我盯着尖顶上的铜天使像,见它双臂伸展,像是准备飞走的样子。然后,整个塔尖颤抖着折断了,坠落到视线之外。
“楼道的墙面上布满裂缝,艾奎纳,宽得足能让你的手臂穿过去。透过其中一些裂缝,我能看到灰色的天空。
“塔楼又开始剧烈震动,这回把大伙儿全晃倒在了台阶上。它一直震动不停,几乎让人站不起来,但我们最后还是稳住了。可又往下走了几步,回旋的台阶突然中断。前方一整面墙全没了,落到塔外去了:我能看到它的碎块摊落在雪地上,白上加白。那段阶梯连同墙面一起断裂,留下一道不知有多少跨长的裂缝,底下则是二十肘尺高的黑暗和碎石。”
提阿摩停了一会儿。“接下来的事很奇怪。如果留在沼泽里,不管什么人提起这段情节,我都绝对不会相信的。但见识了那么多怪事之后,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
艾奎纳严肃地点点头。“我也是。继续说吧,老弟。”
“我们在裂缝前停下,无奈地盯着粗糙的边缘,看到碎石一点点松脱、滚入黑暗。
“‘到此为止了。’米蕊茉这么说道。老实说,当时她听起来并不怎么难过。她不太正常,艾奎纳。她曾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奋力求生,但之所以这么做,似乎只是为了帮助我们,而不是为她自己。
“‘还没结束……’柯扎哈说完,跪倒在大洞边,向一片空虚平平地展开双手。身处颤抖、崩塌的塔楼中,我觉得修士应该是在祈祷——必须承认,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他就这样摊着手,面容扭曲,像是举着什么重物似的。最后,他转过头,面对米蕊茉。‘过去吧。’他声音紧绷地说道。
“‘过去?’她盯着他。愤怒渐渐浮现在她脸上,强烈的愤怒。‘死到临头,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你曾说过……你不会再相信我……除非白天看到星星。’修士轻声说道,好像每个字眼都花费了很大力气。我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或想说什么。‘你看到了。’他说,‘它们出现了。’
“她看着他。塔身摇晃,一段长得可怕的时间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后,她将西蒙的肩膀轻轻放下,往缺口迈出一步。我伸手想把她拉回来,却被宾拿比克阻止。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现在想来,她也是如此。还有柯扎哈。
“米蕊茉闭上眼睛,迈出一步,踏到边缘外。我敢肯定,她会掉下去摔死,大概还惊叫了起来,结果她却稳稳地走在空中,仿佛石阶依然在那儿一样。艾奎纳,但她脚下真的什么都没有!”
“我相信你。”公爵嘟囔道,“我听说,柯扎哈曾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睁开眼睛,但没往下看,只是转向我和宾拿比克,招呼我们把西蒙抬过去。她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了活力,但那并非快乐。我们把西蒙奋力往下抬——那时他已经发出了呻吟,正在渐渐苏醒——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脚,继续踩着空气往下走。我没法相信她正走在空中——而我自己也要走上去了!我眯起眼睛,这样就只能看到小心地往下挪动的米蕊茉,并且紧跟着她。宾拿比克在我身旁,抓住西蒙的另一边肩膀。他往脚下瞟了一眼,立刻又抬起头。看来,即使是住在山上的矮怪,胆量也有极限。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虽然脚下始终有像阶梯一样的东西,但因为看不见,不知道长宽,所以我们走得格外谨慎。与此同时,高塔依然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它被连根拔出了大地。就算我能活一千年,艾奎纳,我也忘不了那段经历。周围的一切都在颠簸、倾塌,我却走在一片空气之上,努力踩稳每一步!沙行者真的与我们同在。真的。
“终于,我们踩上了真正的石阶。等我踏上它,才长出一口气,回过头去。柯扎哈依然在遥远的另一端。他面如死灰,身边都在起伏摇晃。他看起来就像淹死之前最后一次探出水面。为了填补台阶之间那段长长的间隔,大概他用光了全部的力量。
“米蕊茉转过身,大喊着叫他过来,但他只是抬起一只手,身子往后一靠,累得几乎开不了口。‘走吧。’他说,‘现在依然很危险。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然后他笑了——笑了,艾奎纳!——他说:‘我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了。’
“公主不停地骂他,骂了又骂。但更多石头滚落下来,宾拿比克和我大叫,说我们已无能为力,既然柯扎哈说没办法,那就是真没办法了。米蕊茉低头看看西蒙,又回头看看修士,最后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然后她伸手抓住西蒙的脚。我们匆忙下楼道时,我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到柯扎哈依然坐在断裂的台阶旁,灰色的天光穿过粉碎的墙面,洒落在他身上。他闭着眼睛,也许在祈祷,或者只是在等待。
“我们又往下走了一段,西蒙开始挣扎,想甩开我们的手。他用力反抗,我们搬不动他,只好就地放下——他可真强壮啊!——但我们也没时间等他恢复理智。于是宾拿比克握着他的手腕,一边对他说话,一边拉他着跌跌撞撞地跟我们走。
“碎石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简直让人透不过气,现在还起了火。大火已经烧掉了一扇门,楼道里满是浓烟。我们隔着窗户,看到塔楼上层纷纷坍塌。西蒙指着其中一扇窗,叫我们必须去那里。我们以为他糊涂了,但他一把抓住米蕊茉,将她往窗边拖。
“他没糊涂,至少在这件事上没有。窗户外有段石台——也许旱地人有其他称呼——越过石台有一堵墙。当时我们离地面仍有一段距离,但离那堵墙并不远,距离只比我的身高稍长一些。塔楼在不停地摇晃、碎裂,我们几乎被掀出了石台。更多碎片往下掉去。西蒙突然弯腰抓起宾拿比克,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把他扔向空中!实在太吓人了!矮怪落在墙头,脚下因积雪而微微打滑,但他保持住了平衡。下一个是米蕊茉,她无须帮助,自己跳了过去。她落地时,宾拿比克在旁边护着,免得她滑倒。然后西蒙催我快点儿,我只好屏住呼吸,奋力一跃。可就在我起跳时,石台开始往下倾斜,这一跳差点不够远,要不是另外两人拉着,我肯定就摔下去了。
“现在只剩西蒙还在石台上,奋力保持住平衡,米蕊茉尖叫着叫他快点儿,再快点儿,宾拿比克也喊个不停。随着西蒙起跳、着地,大部分石台也同时断裂开来,坠向下方的雪地。他落在墙边,差点儿翻下墙头,合我们三人之力才抓住了他,把他拉到安全的位置。
“没多久,整座塔就彻底坍塌了。我从没听过那么大的巨响,比雷鸣还可怕……那声音你也听到了,对吧?几块比这帐篷还大的巨石从我们身边掠过,不过都没打中墙面。大部分塔身是朝内塌陷的。一朵由灰尘、雪末和烟雾形成的巨大云团冲上天空,跟曾经的塔楼一般高,最后洒落到城堡地上。”
提阿摩深吸一口气。“我们站了很久,望向那片废墟,就像目睹了一位神祇的死亡。后来我才知道了米蕊茉他们在塔顶经历的一切,他们的亲身体验肯定比我听来的更可怕。等我们想到还得继续往外跑,西蒙领我们一路下到王座大殿,经过那把骇人的龙骨椅,出门便遇上了你们。我当时万分感谢乌澜诸神,战斗结束了——那个时候,如果北鬼用刀子抵住我的喉咙,我绝对没力气反抗。”
他坐了很长时间,摇着头。
艾奎纳清了清喉咙。“所以,没人幸存下来。即使约书亚和凯马瑞活到了最后,他们肯定也被压碎了。”
“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那堆瓦砾中剩下了什么。”提阿摩说,“我没法想象我们能认出……”他想起了艾索恩,“哦,艾奎纳,对不起,请原谅。我忘了。”
艾奎纳摇摇头。“最终时刻到来之前,前厅的门就开了——我猜派拉兹一死,他的巫术,他的魔法墙,或者爱啥啥吧,就全都失效了。塔楼刚开始坍塌,附近一些士兵就把那些尸体尽量拖了出来。所以,我至少保住了儿子的全尸。”他盯着地面,奋力镇定下来,接着叹了口气,“谢谢你,提阿摩。很抱歉让你记起了痛苦的回忆。”
提阿摩颤声笑了。“我就一直没停嘴。所有人都在帐篷里讲个没完,就像一群孩子,从那座塔倒塌前谈起,从……所有一切开始前谈起。”
公爵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又痛苦。“我看到史坦异来了。其他人也会来的。你要一起去吗,提阿摩?这些事很重要,我们讨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在旁边。我们需要你的智慧。”
乌澜人轻轻低下头。“当然,艾奎纳,我会去的。”
 
西蒙在内城的残垣断瓦间游荡。积雪融化,除了露出一片片枯死的草地,还能看到不少萌发的新芽。生命并未被魔法寒冬彻底摧毁,不同色调的绿色和棕色让他的视野很舒服。他已经看够了漆黑、雪白和血红,就像看了它们好几辈子。
他只希望万物能遵循普通的规律更新、重生。自从高塔倒塌、风暴之王灭亡以来,两天的时间转瞬即逝。现在他本应跟朋友们欢庆胜利,但他却来到这里,徘徊,沉思。
逃出天使塔的当天晚上,加上下一个白天,他一直在睡觉,睡到昏天黑地、骨软筋酥。第二天夜里,宾拿比克来找他,告诉他各种各样的事,既是解释,也是安慰。最后他俩静静地坐着,直到西蒙再度睡着。从第三天清晨开始,又有许许多多的客人不断来访,朋友和熟人都想亲眼确认他还活着。光是看到他们,西蒙便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有理可循的。
但米蕊茉没来。
清爽的太阳渐渐滑下天空之后,他鼓起勇气去找她。昨晚宾拿比克向他保证,说她活着,伤得也不重,因此不必担心她的健康。但矮怪的保证反而更让他担心。如果她真的没事,为什么不来看看他,或者派人送个口信呢?
到了米蕊茉的帐篷,他发现她正跟亚纪都谈话。今天上午,亚纪都也来看过他。米蕊茉足够友善地向他问好,为他经历的各式各样的伤痛表示难过。他也同样嘘寒问暖一番。但他对她叔叔和父亲之死表示哀悼时,她却突然变得冷漠又疏远。
西蒙试图说服自己,她只是失去了家人,正处于一段极度痛苦的时期,所以才会如此——更别提她在父亲之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了——但他骗不了自己,她心里肯定还有别的什么理由。米蕊茉对他的反应依然有些过激,就像他身上有些东西,令她感到十分不安。共同经历了这么多,却看到她眼中的疏远,实在令他心如刀绞,既难过又愤怒。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又不是他毁掉了二人的爱克兰之行,情况恰恰相反,毁掉一切的明明是她啊。他努力隐藏自己的愤怒,但他们的谈话还是变得越来越冷淡,最后,他只好找个借口离开,到处溜达。
他走进风中,走上了山坡,徘徊在已变成一片泥地的废弃的海霍特。
西蒙停下脚步,盯着曾是绿天使塔的那一大堆散落的碎石。废墟间有小小的人影在走动,那些是鄂克斯特人,正在搜寻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有些拿去换食物,有些则留下来,以纪念不久之前的传奇事件。
真是奇怪,西蒙心想,他曾下到凡人所能及的最深的地底,还曾爬上与之相当的高处,但他自己却没有什么改变,顶多也就强壮了一些。但他猜测,那只是因为不可避免的挣扎求生,令他多长了些蛮力而已。除了这点,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就像派拉兹称呼他的那样,一个厨房小鬼。牧师说得没错。虽然受封为骑士,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但在心里,他确实还是个小厮。
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弯下腰。是只绿色的手,摊在脚边的水沟底部,指头从泥里探出,凝固成一个释放的手势。西蒙俯下身子,刮掉湿乎乎的软泥,露出整条胳膊,最后是张铜铸的脸。
是落到地上的塔顶天使。他朝天使颧骨高高的脸上浇了一捧泥水,洗净那对眼睛。它们是睁着的,但其中并没有生命的迹象。一尊倒塌的雕像,仅此而已。
西蒙站起来,在裤子上擦擦手。就让别人把它从泥里挖出来,带回家去吧。就让它在别人的小屋角落里,对他们低诉那些最幽深和最高峻的诱人故事吧。
他背对塔楼残骸,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广场。这时,天使的声音——也就是莱乐思的声音——又一次在回响在他耳边。
“真相埋得太深。” 她曾说,“围绕的谜团和谎言又太多。你必须自己去看,自己去理解。但这些都是你的故事。” 
她确实向他展现了重要的场景。证据,至少是部分证据,就散落在他身后方圆上千肘尺的范围内。但那并不是全部,有些似懂非懂的东西曾拨动他的心弦,但当时紧急的情况不允许他多想。如今,记忆中那些让人心痒的线索又开始纠缠他。之前在王座大殿,他差一点就能搞清了……
他的脚步声在地砖上回荡,这里没有其他声响。暂时还没人来大殿搜刮——即使在境况最好时,龙骨椅沉默的阴影也能叫人寒毛直竖,何况最近的形势实在不怎么样。
相比起上一次来时,今天下午暖和了不少。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给满地褪色的旗帜增添了几分光彩,不过那些孔雀石国王依然身披黑色的影子。西蒙记起塔上那一片烟雾般的虚无,犹豫了一下。他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压下片时的恐惧,向前走去。黑暗已经消散。那位国王也已死去。
在明亮的天光下,巨大的王座并不如记忆中那么令人畏惧。尖牙利齿看起来很危险,但它们曾经拥有的生命力早已消失了。除了蛛网,空眼窝里什么都没有。巨大又诡异的肋骨有好几处松脱,显然缺了几根,虽然它们并没有散落在王座周围。西蒙隐约想起,好像在别处见过泛黄的龙骨,但立刻将这念头推开了:有别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鄂斯坦·费科恩。他站在那尊石像前,看着它,试图找出是什么撩拨了自己的记忆。在梦境之路,当他看到那位殉难国王读书的脸时,总觉得有些眼熟。之前经过王座大殿去高塔,他还以为是这尊雕塑和梦里的脸很相像,所以才会产生熟悉的感觉。可到现在,他总算明白了,自己之所以这么想,是出于更为重要的理由。它很像另一张脸,一张他时常见到的脸——在吉吕岐的窥镜中,在水池的倒影里,在盾牌平滑的表面上,鄂斯坦看起来很像他自己。
他抬起手,盯着金色的戒指,陷入回忆。渔人王的亲人被放逐,后来圣王约翰声称自己杀死了巨龙,由此登上爱克兰的王座。莫吉纳将承载着秘密的戒指托付给了西蒙。
“这是你的故事。” 天使如此说道。最能被委以重任,获知并记录下鄂斯坦家族事宜的……除了鄂斯坦的后嗣,还能有谁呢?
这个念头陡然落进心里,他站在雕像前,感觉就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全身都惊慌地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在空荡荡的王座大殿来回踱步、前思后想,下午的大半时光就这样飞逝而去。当身后的大门传来响声时,他刚好又在盯着鄂斯坦的雕像。他转过身,看着艾奎纳等人鱼贯进入大殿。
公爵仔细地看着他。“啊,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年轻人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矛盾的情绪。艾奎纳仔细地看着西蒙,心里不禁怀疑,一年前,在奈格利蒙以南的平原,像麻袋一样横躺在马鞍上,被手下带到自己面前的小鬼,真跟眼前这位是同一个人吗?
当时他的个头就不小了,但肯定没现在这么高大;当时他还长着男孩式的软毛,如今也换成了浓密的红髯——当然改变的远不止如此。西蒙身上散发出一种平静、镇定的气质,既不强势也不冷漠。艾奎纳曾担心这孩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过去一年,发生在西蒙身上的一切确实改变了他,甚至可谓天翻地覆。他的童稚已被烧尽,如今只剩下的明白无误的成熟。
“是啊,我想我了解到一些事。”西蒙总算说道。他细心地抹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但我觉得那并不重要——哪怕是对我自己。”
艾奎纳发出含糊的声音。“好吧。我们一直在找你。”
“我就在这儿。”
其他人纷纷进屋,西蒙朝公爵点点头,然后逐一向提阿摩、史坦异、吉吕岐和亚纪都问好。看到西蒙对希瑟轻声说着什么,艾奎纳才第一次发现,这年轻人竟跟他们是如此相像,至少眼下看起来是——矜持、严谨、轻言细语。公爵摇摇头。谁能想象到这一幕?
“你还好吧,西蒙?”史坦异问他。
年轻人耸耸肩,微微一笑。“我的伤口正在愈合。”他转向艾奎纳,“杰瑞米捎来了你的口信。你知道的,我本打算去你的帐篷,但杰瑞米坚持说,要等你准备好了主动来找我。”他环视着面前的一小群人,小心地不露声色。“看来你们都准备好了,但要找我,也不至于专程从营地赶到这儿吧。你们还有更多问题要问吗?”
“是有别的事。”公爵看到其他人纷纷坐在石头地板上,不由做了个鬼脸。西蒙露出友善而调皮的微笑,示意了一下龙骨椅。艾奎纳打个哆嗦,摇摇头。
“那好吧。”西蒙捡起一堆掉落的旗帜,摆放在台座下的阶梯上。
艾奎纳拒绝任何人提供帮助,只用一条胳膊,花了些时间才弯下腰,坐在临时的座位上。“很高兴看到你能起来,到处走走,西蒙。”等喘息平复了,他接着说,“你今早的气色不太好。”
年轻人点点头,坐到公爵旁边。他的众多伤口还未痊愈,所以动作有些迟钝,但艾奎纳知道,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公爵不由生出一阵强烈的妒忌。“宾拿比克和米蕊茉呢?”西蒙问。
“宾拿比克很快就来。”史坦异回答,“至于……至于米蕊茉……”
年轻人的冷静消失了。“她还在,对吧?她没跑掉或者受伤吧?”
提阿摩挥挥手。“没有,西蒙。跟你一样,她也在营地里疗伤。不过……”他转向艾奎纳,寻求帮助。
“不过有些事情,不适合在米蕊茉面前讨论。”公爵直率地说,“没别的。”
西蒙接受了这个理由。“那好。我有些问题。”
艾奎纳点点头。“问吧。”刚才他看到西蒙静静地站在雕像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鄂斯坦,就已经料到他会开口询问。
“宾拿比克昨天说,将三神剑会聚起来是个陷阱,是‘错误的信使’——派拉兹和风暴之王一直想促成这个局面。”西蒙用靴跟推了推一面湿透的旗帜,“他们需要三神剑才能逆转时间,回到伊奈那岐施展最后的咒语之前,回到海霍特被加上重重结界和祝福之前?”
“我们所有人在外面都看到了城堡的变化。”听到西蒙的问题,公爵有些猝不及防,只好慢慢地解释。他还以为,年轻人会问到刚刚发现的有关自己的过去。“我们还在对付北鬼,海霍特就……融化了。到处都是奇怪的塔,还有大火在烧。我以为自己看到了……鬼魂,我猜是吧——希瑟和身穿古代服装的瑞摩加人的鬼魂。他们在战斗,就在我们的战场中间。还有其他可能吗?”下午明媚的阳光穿过高处的窗户,倾泻进来,让艾奎纳突然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短短几天前,世界还被疯狂的巫术和致命的暴风雪所掌控。可现在,鸟儿却在外面啁啾。
西蒙摇摇头。“我相信那些景象是真的。我就在那里。塔上还要更糟。但他们为什么要我们带去三神剑呢?两年来,光锥离派拉兹还不到一里格远。而如果他们真想行动,不管是我们从伊坎努克回来的路上,还是聚在瑟苏琢离别之家的期间,他们都能把荆棘弄到手。这说不通啊。”
吉吕岐开口了。“是啊,也许这是一切谜团中最难理解的部分,塞奥蒙。我能解释其中的部分原因。乌荼库同我们在三渊池缠斗时,她的大部分盘算都暴露在了我们面前。在那场战斗中,她无暇保护自己,而是专注于俘获并使用池子的力量。她相信,即使我们了解了真相,在当时的情况下,也基本无计可施。”他缓缓摊开手,做了个像是后悔的手势,“她是对的。”
“你们把她拖住了很长时间,”西蒙指出,“听说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要不是风暴之王被迫等了那么久,谁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吉吕岐淡淡一笑。“接触到乌荼库的思绪之后,当时池边的所有人中,还属理津摩押在最短时间内理解了大部分情况。经过与高寿者的这一战,现在我母亲还在恢复之中,不过她已经确认,其他人的猜想大致无误。
“三神剑几乎算是活物。无论是谁,只要曾持有其一,对这说法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正如岷塔霍的宾拿比克怀疑的那样,它们的强大,部分来自于被创造真言束缚住的不属于这片大地的力量。当然了,创造真言本身几乎也同样重要。不知为何,三神剑拥有了生命。它们并不是我们这样的生物——不管是凡人还是希瑟,都没法完全理解它们——但它们依然是活的,所以才会比其他的武器更优秀,同时也更难被任何人驾驭或控制。它们可以被召唤——它们渴望相聚、渴望释放出力量,所以最终才会齐集到那座塔上——但没人能强迫它们。风暴之王要实施计划,要让可怕的法术成真,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或许便是要三神剑在恰当的时候彼此召唤。为此,它们必须自行选择它们的持有者。”
艾奎纳注意到,西蒙先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才开口。“但宾拿比克也提到,就在我和米蕊茉离开约书亚营地那晚,北鬼曾试图暗杀凯马瑞。但那把剑已经选择了他——很久以前就选择了!那他们为什么又想杀了他呢?”
“也许我能回答这问题的前一部分。”史坦异说道。他跟艾奎纳几年前初见时相差不大,依然缺乏自信,虽然最近胆子略大了一些。“我们逃出奈格利蒙时,那些追捕我们的北鬼行动就有些古怪。戴奥诺斯爵士第一个意识到,他们不像是……唉!”文书官抬起头,吃了一惊。
一道灰影冲进了王座大殿,跃向台座前的台阶,将西蒙撞倒在地。年轻人哈哈大笑,手指陷入大狼的颈毛,试着转开脸,躲避又蹭又舔的鼻子和长舌头。
“能见到你,它实在太高兴了,西蒙!”宾拿比克喊道。他跟在坎忒喀身后,轻松地一路小跑,穿过大门。“它等了很久,终于能来向你问好了。之前你绑着绷带,我一直不许它靠近。”矮怪匆忙上前,一边随口向其他人问好,一边将坎忒喀拽到台座边的地板上。大狼屈服了,满足地将庞大的身躯摊在宾拿比克和西蒙中间。“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今天下午,我找到了寻家。”矮怪对年轻人说,“打仗期间,它出去转悠,一直逛到了津林深处。”
“寻家。”西蒙慢慢念出这个名字,“谢谢你,宾拿比克。谢谢。”
“等会儿我再带你去看它。”
等所有人再次落座,史坦异继续说道:“戴奥诺斯爵士第一个看出,他们并不太像追杀我们,反而更像……驱赶。他们让我们惊慌逃窜,却不急于杀死我们,不然他们早就得手了。每当我们转向阿德席特最深处时,他们才会奋力阻止。”
“角天华的方向。”亚纪都轻声说。
“……阿茉那苏开始意识到了伊奈那岐的计划,所以他们杀了她。”西蒙若有所思,“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凯马瑞?”
吉吕岐接下话头。“你持有那把剑时,他们似乎很满意,塞奥蒙。虽然我相信,当尹艮·杰戈告诉乌荼库,你跟黎明之子在一起时,她一定很不高兴。但她和伊奈那岐一致认为,我们不可能那么快就领会到他们的企图——事实再一次证明,他们是对的。只有始祖母察觉到阴谋的大致轮廓,所以他们除掉了她,同时引发了别的混乱。对风暴之矛的居民而言,当时的支达亚几乎没什么威胁。想必他们断定,时候一到,黑剑便会选择你、瑞摩加人施拉迪格,或者其他什么人。约书亚则会取回光锥——毕竟那是他父亲的剑——届时就能举行最终的仪式了。”
“结果凯马瑞回来了。”西蒙说,“我猜这出乎他们的预料。他拥有荆棘长达数十年,他会再次被剑选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们为什么会害怕他呢?”
史坦异清了清嗓子。“凯马瑞爵士,愿上帝令他痛苦的灵魂安息……”牧师迅速画了个圣树标记,“他向我告解了不能对他人说出口的秘密。其真相将会随我一起进入坟墓。”史坦异摇摇头,“愿救主保佑他!但他之所以向我告解,主要是因为亚纪都和葛萝伊想知道他是否去过角……是否见过阿茉那苏。答案是:他见过。”
“我相信,他也把秘密告诉了约书亚王子。”艾奎纳嘟囔道。想起那一夜,想起约书亚苦不堪言的表情,他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秘密,能令王子变成那副模样。“可惜约书亚也死了,愿上帝让他安息。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虽然史坦异神父发誓说,他的秘密跟我们在这里的战斗没有关系,”吉吕岐说,“但乌荼库和她的盟友并不清楚。奈崎迦女王知道阿茉那苏见过凯马瑞——也许她同始祖母做意志之争时,亲自收集到了一些零散的信息。接着凯马瑞就出人意料地重新回到世人面前,她担心他可能身负阿茉那苏交托的秘密嘱托,再说,他还长期持有三神剑之一……”吉吕岐摇摇头,“我们无法知晓内情,但看起来,他们是觉得凯马瑞作为持剑者风险太大,而他一旦死去,神剑就必须选择新的持有者,一个不大可能扰乱他们阴谋的人。毕竟,荆棘同宾拿比克的狼不一样,并非忠诚的生物。”
西蒙仰着头,盯着一片空无。“所以,我们所有的希望,所有关于三神剑的任务,全都是陷阱。而我们却像无知孩童一样走了进去。”他沉下脸。艾奎纳明白,他在自责。
“还他妈是个高明的陷阱。”公爵说,“肯定设计了相当久。好在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
“真的吗?”西蒙转向吉吕岐,“我们真能确定他们失败了?”
“艾奎纳告诉我们,高塔倒塌时,贺革达亚全都仓皇逃窜——当然是指还活着的那些。他当时无暇追赶,对此我倒不觉得遗憾,毕竟北鬼已所剩无几,华庭降生者又鲜少生育。他们有不少死在奈格利蒙,更多的则丧命于此。他们竟会选择逃跑,而非拼死一搏,说明他们已经垮了。”
“即使乌荼库压倒了我们,夺取了三渊池的控制权,”亚纪都说,“我们依然在与她抗争。伊奈那岐开始回归时,我们也都感知到了……”接下来是极具感染力的长长的停顿,“真是太可怕了。后来,我们也感知到他的凡人躯体——埃利加国王的躯体死了。伊奈那岐抛弃了他的避难所,那个虚空中的地方,冒着彻底消散的危险回到了这个世界。他孤注一掷,却以失败告终。无疑他已形神俱灭。”
西蒙扬起眉毛。“那乌荼库呢?”
“她还活着,但力量尽失。同样,她的赌注也下得太大,正是通过她的法术,在时间逆流的那一刻,伊奈那岐才能存在于塔中。法术失败后,她受到重创。”亚纪都用琥珀色的双眸盯着他,“我看到她了,塞奥蒙。我在思绪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就像她站在我面前一样。风暴之矛的火焰灭了,厅堂空了。她独自一人,银面具也支离破碎。”
“你看到她的样子了?看到她的脸?”
亚纪都偏着头。“她惊慌于自己的年迈,所以很久以前就将面目隐藏了起来——但在你眼中,雪卫塞奥蒙,她看起来无异于一个老妇人,满脸皱褶,皮肤斑驳。乌荼库·杉夜-罕满堪是最高寿者,但很久以前,她的智慧便被自私和自负腐化。她耻于岁月在自身留下的痕迹,而如今,她连最得心应手的恐惧和力量都无法使用了。”
“所以,风暴之矛的力量和白狐都完蛋了。”艾奎纳说,“我们失去了很多,但我们原本可能更惨,西蒙——我们可能失去一切。我们得好好谢谢你和宾拿比克。”
“还有米蕊茉。”西蒙轻声说道。
“当然,还有米蕊茉。”
年轻人环视众人,随后转向公爵。“我知道,你们找我还有其他原因。你们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们想问什么呢?”
艾奎纳不由自主地发现,西蒙的自信已然建立。他的态度依然谦恭,但说话的声音却表明,他不会屈从任何人。理就如此。但艾奎纳心底压着一股无名火,所以迟疑了一下。“吉吕岐对我谈到你,谈到你的……血统。不得不说,我很惊讶,但我只能相信他,因为他的解释符合我们了解到的所有情况——关于约翰,关于希瑟以及其他一切。我还以为将由我们告诉你这个消息,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自己已经发现了。”
西蒙的嘴唇扭出一道古怪的微笑。“是啊。”
“所以你知道你是鄂斯坦·费科恩的后代。”艾奎纳和盘托出,“早在圣王约翰几百年前,他是最后的爱克兰国王。”
“还是卷轴联盟的创始人。”宾拿比克补充道。
“也是真正的屠龙者。”西蒙干巴巴地说,“对吧?”在他平静的表面下,紧张又激烈的情绪正在波动。艾奎纳被他搞糊涂了。
不等艾奎纳开口发问,吉吕岐抢先道:“很抱歉,塞奥蒙,我的朋友,我不能提早告诉你这些。我怕它会成为你的负累,让你迷惑,甚至令你走上危险的道路。”
“我明白。”西蒙说,虽然语气不怎么愉快,“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苏瓦陷落之后,鄂斯坦·费科恩是第一位联络支达亚的凡人国王。”太阳正徐徐下落,窗户外的天空也转暗了。一丝寒风穿过王座大殿,掀动了地上的旗帜,将吉吕岐的白发丝丝扬起。“他熟悉我们,有时我们的族人也会在海霍特的地下洞穴与他会面——在我们旧日家园的废墟中。他知道,芬吉尔造成毁灭之后,我们可能会将矛头对准所有凡人,而他最担心的,却是我们支达亚掌握的知识会永远失落。他的想法大致没错,我们确实不怎么喜欢凡人。虽然鄂斯坦的族人同样对不朽者没有什么好感,但在他统治的那些年里,我们还是取得了一些进步,互相多了一些了解,甚至开始建立起一种微妙的信任。知晓这件事的人都保守了秘密。”吉吕岐露出微笑,“听着好像有很多人,但我只是始祖母的信使,负责替她跑腿。而她虽与凡人长期保持联络,却无法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即使是在她的家族内部。”
“我一直很妒忌你,柳鞭。”亚纪都大笑,“这么年轻便能担此重任!”
吉吕岐笑了。“总之,如果鄂斯坦当时没死,血脉传承下去,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可惜火虫刹拉卡出现了,鄂斯坦为了杀它,自己也不幸殒命。几百年后,约翰成为了他的继承者。不知约翰是否知晓了鄂斯坦与我们的秘密往来,担心我们揭露他屠龙的谎言,或者还有些我不了解的内情,令他对我族抱有强烈的敌意。反正他下定了决心,要把我们从残存的藏身之地赶出去。虽然他没找到所有的支达亚,而且从未接近过角天华,但他确实对支达亚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在约翰统治年间,我们与凡人的接触几乎完全断绝。”
西蒙合拢双手。“我很抱歉,凡人竟然做出了这种事。不过我也很高兴,我知道了祖先是个什么样的人。”
“鄂斯坦的族人在龙怒爆发之前就四散逃离了,据说他们在流亡途中找到了新的居所。”吉吕岐续道,“可随着约翰的继位和四处征服,他们重回海霍特的希望彻底落空。于是他们决定保守秘密,像鄂斯坦·费科恩的祖先那样,重回水边,成为渔民。但鄂斯坦的戒指仍在王室家族中代代相传。鄂斯坦有一位曾孙,像他一样也是个学者,从鄂斯坦宝贵的卷轴中学会了古希瑟如尼文,并在戒指上刻下了代表家族骄傲的铭文——那同时也是圣王约翰隐藏的耻辱——这就是莫吉纳代你保管的东西,塞奥蒙,你的过去。”
“我相信,本来有一天,他会亲自告诉我的。”听完吉吕岐的讲述,西蒙难掩满面的不安。艾奎纳盯着年轻人,希望看到西蒙的真情流露,但如果真的看到,他反而又有些担心。“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全世界的王室之血都汇聚到我身上,我还是被派拉兹和风暴之王愚弄了。这故事挺不错的,但也仅此而已。再说了,半数纳班家族在历史上都当过皇帝,那又怎么样呢?”他挑战似的扬起下巴。
好几个人转向艾奎纳。公爵在台阶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爱克兰需要一位统治者。”他最后说道,“龙骨椅还空着呢。”
西蒙的嘴张开又合上,然后再次张开。“那……”他终于吐出话语,怀疑地盯着艾奎纳,“米蕊茉的身体并无大碍,只受了几处皮外伤。老实说,她跟以前也没什么变化。”他的语气明明白白地透露出苦涩,“所以,她很快就能继承王位了。”
“我们担心的不是她的健康。”公爵粗声粗气地说。不知怎么,这番对话的苗头有些古怪。西蒙就像个正在乖乖睡觉的孩子,却被一群捣蛋鬼弄醒了。“而是——该死的,是她父亲!”
“可埃利加已经死了。她亲手杀了他。用的是希瑟的白翎箭。”西蒙转向吉吕岐,“这么想来,那支箭救了我的命,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吧。”
希瑟没回应。不朽者仍像往常一样不露声色,但他的姿势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饱受埃利加折磨的人们恐怕不会信任米蕊茉。”艾奎纳说,“我承认,这很蠢,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约书亚还活着,他们肯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他。领主们都知道,自从埃利加开始变坏,王子就一直同他抗争,并为此吃尽了苦头,好不容易才一路拼回到这里。问题在于约书亚死了。”
“米蕊茉也一样努力过啊!”西蒙愤怒地喊道,“这不是很明显嘛!”
“我们知道,西蒙。”提阿摩说,“我跟她一起旅行了那么久。我们很多人都清楚她的勇敢。”
“是啊,我也知道。”艾奎纳低吼道,埋藏的怒火终于爆发,“但在这里,真相并不重要。奈格利蒙围城战打响之前,她就逃出了城;直到范巴德被打败,她才来到瑟苏琢;接着她又再次失踪,最后跟她父亲一起出现在海霍特。”他一脸苦涩,“甚至还有别的传言,无疑是那个婊子养的阿庇提斯·普文斯散播的,说他为派拉兹效力期间,公主当过他的情妇。现在流言满天飞啊。”
“这些经历跟我部分雷同,那我不也成叛徒了?”
“上帝知道,米蕊茉不是叛徒——当然我也知道。”艾奎纳盯着他,“但凭她父亲的所作所为,世人便不会信任她。人们只想要自己信任的人坐上王位。”
“简直疯了!”西蒙用双手拍打着大腿,回头转向希瑟,似乎处于爆发的边缘,“你们两个怎么看?”他询问道。
“我们不能参与这类凡人事务。”吉吕岐有些僵硬地说。
“你是我们的朋友,塞奥蒙。”亚纪都补充道,“这段时间,凡是我们能做的,我们都会帮你。但我们并不了解米蕊茉,虽然我们很尊敬她。”
西蒙转向矮怪。“宾拿比克?”
小个子耸耸肩。“我说不准。艾奎纳和你们其他人类必须做出恰当的决定。你和米蕊茉都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待会儿想听建议,西蒙,我们可以带坎忒喀出去走走,到时候再谈。”
“谈什么?谈他们造谣中伤米蕊茉?”
艾奎纳清了清嗓子。“他的意思是,跟你谈谈接受爱克兰王冠一事。”
西蒙转头盯着公爵。但这一次,已经长大成熟的年轻人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你们……你们想让我坐上王座?”他带着嘲弄的口吻,满腹怀疑地问道,“这才是真疯了!我?一个厨房小鬼?”
艾奎纳不禁微笑起来。“你已经不是什么厨房小鬼了。从这里到纳班,你的事迹已被编成无数歌谣和传说,传遍了每个角落。等着吧,高塔之战一定也会添加进去的。”
“安东饶了我吧。”西蒙厌恶地说道。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公爵变得严肃起来,“你的名字广为人知,深受喜爱,这不光因为你战胜了一条龙,你曾在瑟苏琢为约书亚勇敢作战——当然人们也忘不了这些事——更因为现在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你身上流着神圣的鄂斯坦·费科恩的血,他可是有史以来最受爱戴的国王。老实告诉你吧,就算这不是真的,我也会捏造出类似的故事。”
“但这没有意义!”西蒙终于爆发了,“你以为我没想过这一点吗?自从我醒悟到自己的身世之后,我就一直在考虑。我只是个小厮,接受过非常睿智、非常仁慈之人的教导。在朋友当中,我的运气一直不错,虽然被卷入各种可怕的事件,但也尽量做了该做之事,最后侥幸存活下来。这些都跟我的曾、曾……管他多少代的曾祖父没半点关系!”
艾奎纳让西蒙说完,又等了一阵儿,好让年轻人消消气。“可你看不出吗?”他温和地说,“有没有关系并不重要。就像我说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一点是真还是假。铎尔的红锤啊,西蒙,圣王约翰的故事也是个神话——是骗人的!得知真相之后,最近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在纠结。难道因为这一点,他就成了个糟糕的国王?不管你自己愿不愿意,人们都需要相信一些东西。如果你不能提供现成的,他们就会自己虚构。
“眼下他们都在恐惧未来。我们熟知的世界几乎一片混乱啊,西蒙,而幸存下来的人们都提防着米蕊茉,因为她是埃利加的女儿,因为不确定她会做出什么事——坦白了说吧,也因为她是个年轻的女人。领主们更希望拥戴一个男人坐上王座,一个强大但又不能过于强大之人,他们不想因为女王择夫而引起内战。”艾奎纳伸出手,本想拍拍西蒙的胳膊,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收回手去,“听我说。追随过约书亚的人都喜欢你,西蒙,正如他们爱戴王子一样。某种程度上,他们可能还更信任你。你我都知道,你身体里流的血跟所有人都一样——都是红的。但你的人民还需要相信些别的,他们正饥寒交迫、无家可归呢。”
西蒙看着他。年轻人还在发怒,令艾奎纳不由压力倍增。他确实成长了。他会成为一个令人敬畏的男人——不,他已经是了。
“你以为这样说,就能诱使我背叛米蕊茉?”西蒙质问道。
“这不是背叛。”艾奎纳说,“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然后我会亲自告诉米蕊茉。明天是埋葬死者的日子,大伙会看到我们所有人出席。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公爵摇摇头,“我不会骗她,西蒙——那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只希望你先听听我们的想法。”他突然很为年轻人感到难过。
他大概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静静地舔舐伤口了——而且会有足够的时间。其实,我们都这么希望。 
“好好想想吧,西蒙,我们需要你——我们所有人都需要。叫我重整我的公爵领已经够难了,更别提纳班仅存的独苗、年轻的瓦尔兰,还有赫尼斯第的流民,大家都面临着难题。至少表面上,我们需要至高王的引领,需要海霍特的王座上有个大家信赖的人坐镇。”
他从低矮的台阶上站起来,努力掩饰剧烈的背痛,朝西蒙僵硬地鞠了一躬——感觉真有点儿别扭——然后蹒跚着离开了王座大殿,留下依然围坐着的沉默的众人。他感觉西蒙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后背。
上帝帮帮我吧, 艾奎纳走进暮色,心想。我需要休息。长时间的休息。 
 
听到脚步声,他从篝火上抬起头。“宾拿比克?”
她走进火光。虽然春夜寒峭,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她依然赤着双脚。轻风从海霍特一直吹下山坡,翻弄着她的斗篷。
“我睡不着。”她说。
西蒙愣住了。他没料到有人会来,至少没料到是她。今天很漫长,大伙哀悼了约书亚、凯马瑞、艾索恩以及其他诸多死者。到了晚上,宾拿比克出去找史坦异和提阿摩,将西蒙独自留在帐篷边沉思。她的到来,简直就像他盯着篝火所产生的梦境。
“米蕊茉。”他笨拙地站起身,“公主。请坐吧。”他朝火旁的石头示意一下。
她坐下来,裹紧斗篷。“你还好吗?”她终于问道。
“我……”他顿了顿,“我不知道。感觉很奇怪。”
她点点头。“很难相信一切都结束了。很难相信他们都永远地离开了。”
他不安地挪了挪身子,不确定她指的是朋友还是敌人。“还有很多事需要完成。人们逃亡到各地,世界被搅得一塌糊涂……”西蒙轻轻挥挥手,“还有很多事。”
米蕊茉弯下腰,将两手凑近篝火。西蒙看到火光映照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觉得自己的心被绝望收紧。即使全世界的王室之血都汇入他的身体,流淌成河,但如果她不关心他,那些也都没有意义。今天在逝者的葬礼上,她一次也没对上他的目光。两人的友谊似乎正在渐渐淡化。
如果由着他们将我推上王座,对她来说倒也是件好事。 他转头盯着火焰,觉得自己又卑微又自私。但王位本该是她的。 她是圣王约翰的孙女。两个世纪之前,西蒙的祖先当过国王,可那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我杀了他,西蒙。”她突然说道,“我千里迢迢赶来跟他谈谈,想让他知道,我终于理解了……结果我却杀了他。”她话里的感情令人心碎,“我杀了他!”
西蒙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字眼。“你救了我们所有人,米蕊茉。”
“他本是个好人,西蒙。或许有些吵闹又易怒,但他以前……在我母亲去世之前……”她急速地眨巴着眼睛,“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你没别的选择,”看到她如此痛苦,西蒙感同身受,“当时你只能这么做,小米蕊。你救了我们。”
“最后他承认了我。上帝帮帮我吧,西蒙。我猜,他希望我动手。我看着他……他是那么不快乐,受了那么多痛苦!”她用斗篷擦了把脸,“我不会哭的。”她粗暴地说,“我已经哭够了!”
风势渐长,叹息着穿过草地。
“还有我的好叔叔约书亚!”她的声音轻了些,但语气更加紧迫,“他走了,跟其他人一样。走了。我所有的亲人都走了。还有可怜的、饱受折磨的凯马瑞。哦,上帝啊,这是个什么世界啊?”她双肩颤抖。西蒙伸出手,笨拙地拉住她的手掌。跟他预想的不同,她并没有挣脱。二人静静地坐着,只有柴火噼啪燃烧。“还有柯、柯扎哈。”最后她低声说道,“哦,仁慈的艾莱西亚,在某种程度上,他让我感觉最糟。他一心想死,却始终等着我……等着我们。虽然发生了那么多事,虽然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但他还是留到了最后。”她垂下头,盯着地面,声音充满了痛苦,“他用他的方式爱护着我。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实在太残酷了,不是吗?”
西蒙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突然转向他,瞪大了双眼。“我们走吧!弄两匹马,天亮之前,我们就能跑出好几里格。我不想做什么女王!”她握紧了他的手,“哦,求你别丢下我!”
“走?去哪儿?再说我为什么会丢下你?”西蒙感觉心跳突然加速。他很难思考,很难相信自己真的理解了她的意思。“米蕊茉,你在说什么?”
“该死的,西蒙!你真跟别人以为的那样是头蠢驴吗?”她用双手拢住他的手掌,脸上泪光闪烁,“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厨房小鬼。我不在乎你父亲是个渔夫。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啊,西蒙。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白痴?我猜我确实是。”她的笑声带着一丝凄凉。她松开他的手,抹了一会儿眼睛。“自从那座塔倒塌,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我快受不了了!艾奎纳老爷子他们一定会逼我继承王座的,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到时候我又成了原来的米蕊茉,而且这次会比原来糟糕千倍、万倍!这里会成为一座牢笼我只能嫁给下一个范巴德——虽然他死了,但还有许许多多跟他一样的家伙——我会失去自由,永远不能冒险,永远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也会离开,西蒙!我会失去你的!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啊。”
他站起身,将她从石头上拉了起来,好用双臂把她搂在怀中。他俩都在发抖,但很快,他便用力地抱住了她,紧抱不放,好像她会被风吹走似的。
“我一直都爱着你,米蕊茉。”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你吓到我了。你不知道你把我吓得有多惨。”她的话语被闷在他的胸口,“我不知道你看着我时,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只求你别走。”她急切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的。”他仰起身子,好能仔细地看着她。她双眼明亮,泪水滚落长长的睫毛。他自己也是视线模糊。他突然大笑起来,嗓音却很沙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保证过,我不会的,难道你不记得了?”
“塞奥蒙爵士。我的西蒙。你是我的最爱。”她深吸一口气,“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凑近过去,将自己的嘴巴贴近她的唇。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时,仿佛星空都以他们为中心,旋转不停。西蒙的双手在她斗篷下移动,手指抚过她背后热切的肌肤。米蕊茉颤抖着将他拉得更近了些,湿漉漉的脸颊磨蹭着他的脖子。
西蒙感觉她全身都靠在自己身上,心中泛起阵阵狂喜,仿佛喝醉酒一般。他的双臂依然紧搂着她不放,然后他迈开腿,带着她一起蹒跚走向帐篷。他品尝着她咸咸的泪水,亲吻着她的眼睛、脸颊和嘴唇,任由她的发丝缠住自己,贴在同样湿漉漉的脸上。
帐篷之内,群星隐藏。他们紧紧缠绕住彼此,用力相拥,一同沉陷下去。晚风拉扯着帐壁,除了布料的沙沙声,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
过了一阵儿,风掀开了帐帘,淡淡的星光洒落进来。在他的手指下,她的皮肤如象牙般光滑而洁白,柔软又温暖,他简直不想再碰触其他任何东西。他的手滑过她胸部的曲线,一路游走至臀间。他的心中涌现出一种感觉,一种像是恐惧,但又非常甜蜜、极度美妙的感觉。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畅饮他的气息。随着他将嘴唇移下她的脖子,贴上精致的锁骨,她一直无言地呢喃着,轻轻地喘息着。
他将她拉得更近些,想要吞没她,也想被她吞没。他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我一直都爱着你。”他轻声说道。
西蒙慢慢醒来,只觉身子沉重,暖融融又软绵绵的。米蕊茉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头发轻柔地擦过他的脸颊和脖子。她修长的四肢都缠在他身上,一条胳膊搭在他胸口,手指勾得他的下巴痒痒的。
他将她拥得更紧。她迷迷糊糊地梦呓几句,用脑袋蹭了蹭他。
帐帘沙沙作响。在夜空的映衬下,帘缝间现出一道暗淡的人影。
“西蒙?”有人轻声问道。
西蒙的心怦怦狂跳,因公主在旁而突然有些害臊。他用力坐起来,米蕊茉的胳膊随之滑落,嘴里发出不满的嘟囔。
“宾拿比克?”他问,“是你吗?”
黑影钻进帐篷,将帐帘拨回原位。
“别出声。我来点蜡烛。什么都别说。”
燧石和铁片轻声相碰,门帘边的草地上亮起一道微弱的光。没多久,火花便在烛芯末端跳动,柔和的烛光充满了整间帐篷。米蕊茉轻声抗议着,将脸深埋进西蒙的脖子,西蒙却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
约书亚瘦削的脸出现在摇曳的烛光间。
“坟墓里容不下我。”王子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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