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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

西蒙在王座大殿门前犹豫了一会儿。穿过海霍特地下期间,光锥悬在腰上,他感到奇特的平静,可来到这里,他的心却开始重重地撞击着胸膛。国王会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吗?就像在耶尔丁塔时一样?
他穿过门廊,一只手握在剑柄上。
王座大殿是空的,空无一人。六尊沉默的雕像分别排开在龙骨椅两侧,它们也算是西蒙的旧识了。他走了进去。
各色纹章旗帜原本悬在屋顶,现在都已掉落,被吹进高窗的狂风撕扯不休。野兽和飞鸟没精打采地堆在地上,还有几面软绵绵地挂在巨大的龙骨椅上。西蒙踩过一面沾着水渍的三角旗,看到猎隼刺绣圆睁着眼睛,仿佛因落下天堂而震惊不已。旁边是一面黑旗,上面绣着风格化的金色游鱼,被其他湿漉漉的旗帜半遮半盖。西蒙望着金鱼旗,一段记忆若隐若现。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他知道时间不多了,但仍免除不了那段记忆的挑拨。他朝那些黑色孔雀石像走去。在明暗交错的雷电中,它们的面目似乎因苦痛而扭曲。一时间,西蒙甚至担心,令整座城堡变幻的魔法说不定会让这些石头国王活过来。但是还好,它们终究站在原处,死气沉沉。
西蒙盯着立在泛黄巨椅右侧的雕像。鄂斯坦·费科恩扬起庄严的面庞,似乎正望向窗外的荣耀,目光一直越过城堡和诸多塔楼。西蒙曾多次注视过这位殉难国王的面容,但这次,情况却有所不同。
在莱乐思展示给我的梦境中, 他突然意识到,我见到的就是他。他一边读书,一边等着那条龙。她说:“这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西 蒙。” 他的眼睛看向自己手指上那只细细的金环。指环上的鱼形标记回看着他,上头还刻着希瑟的文字。宾拿比克怎么说的来着?龙与死亡?
“龙已经死了。” 在那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地方,在那扇向过去打开的窗口,莱乐思曾对他这样轻声耳语。
鄂斯坦国王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 西蒙不明白。这就是莫吉纳将戒指托付给我的原因?难道卷轴联盟最大的秘密是——杀死巨龙的是它的创始人,而非约翰? 
穿越五个世纪,西蒙成了鄂斯坦的信使,荣誉与责任的重担随之而来。但此时此刻,他无暇细细思考这些。他必须先幸存下来,才能拥有奢侈的时间,去思考这棘手的秘密。这秘密几乎能改变所有人的观念。
莱乐思还给他看了其他幻象。她让他看到手持悲伤的伊奈那岐。伊奈那岐将所有的怨恨都浇灌在……
那座塔! 他再度记起眼下的时间有多么紧迫。我必须把光锥带去。我一直在浪费时间! 
西蒙转过身,再次望向鄂斯坦的石像脸。他向联盟创始人鞠躬,行了个觐见国王之礼,心中五味陈杂,礼毕方才背对王座侧面的雕像,轻轻走过石头地砖。
大殿站席的挂毯全不见了,通往厕所的台阶也都暴露无遗。西蒙跨上台阶,钻过厕所的窗缝,心中的紧张、兴奋与恐惧交织。城里也许满是全副武装的士兵,但他们忘记了,这里有个熟悉海霍特所有角落和缝隙的鬼精灵西蒙。不,不是鬼精灵西蒙——而是心怀重大秘密的塞奥蒙爵士!
冷风像攻城槌一样撞来,差点把他掀下窗台。雪花被风吹得几乎打横,刺痛了他的面庞和眼睛,令他难以视物。他抓紧窗缝,眯起眼睛。窗外的墙头只有一步宽。下方十肘尺处,传来甲坚兵利的战士们的叫喊声,还有武器交错的叮当声。哪方在作战?传入耳中的到底是巨人的怒吼,还是只有狂躁的风声?西蒙好像从一片模糊中分辨出了巨大的白影,但又不敢看得太久或凑得太近,以免摔下墙去。
他将目光转向伫立在头顶的绿天使塔。越过海霍特杂乱的屋顶,它就像棵高大的白色树干,古老森林中的王者。黑云攀着塔顶,闪电撕裂天空。
西蒙松手滑下窗台,用双手双膝在墙头挪动。他的手指很快变得麻木,不由暗骂自己为何弄丢了手套。他攀附着冰冷的石头,尽量伏低身子,以免被无休无止的大风扯下去。
圣树上的乌瑟斯啊!以前这墙可没这么长! 
他就像身处地狱深渊的桥上,除了痛苦而狂怒的尖叫,还能听到从黑暗中飘浮上来的模糊呢喃,其中又有些响动能撼动身躯、让他差点松手。寒气逼人,狂风不断地推搡。他自始至终都盯着窄窄的墙顶,直至爬到目的地。从墙角到围绕着绿天使塔第四层的塔郭之间,隔着一段和他身高差不多的距离。西蒙在缺口边蜷缩身子,抵御寒风,鼓起勇气准备跳过去。这时,一阵来势汹汹的气流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让他身子前倾,几乎躺倒在墙顶上。
就是这里, 他告诉自己,你都跳过上百次了。 
但那时没有暴风雪, 另一部分自己指出,底下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士兵。你还来不及搞清自己有没有摔死,就会被他们大卸八块。 
面对漫天雨雪,他表情扭曲,将双手插进腋下,暖和一下流淌在手指间的血液。
你身负联盟的秘密, 他对自己说,莫吉纳相信你。 这是句提醒,也是句咒语。他碰了碰光锥,确保它依然系在皮带上——轻唱的剑之歌随着他的触碰而变得响亮,仿佛拍过猫咪的脊背,猫咪也跟着叫起来。他在墙角小心地站起,晃动了很长时间,抓住寒风略微减弱些的时机,念了段短短的祷文,纵身一跃。
半空中却有狂风袭来,把他推向了旁边。他没能跳到落脚点,一时间,身子无助地滑向虚空,双手一阵乱抓,才幸运地攀住一处垛口,猛地刹住坠落之势,在塔郭边缘摇晃。狂风拉扯,塔楼和天空似乎都在他头顶旋转,仿佛随时可能天翻地覆,把他摔成肉泥。他感觉潮湿的手指在石头上打滑,赶紧将另一只手也攀上垛口,但他的处境并未得到多少改善:他的腿脚依然悬在半空,双手也快抓不住了。
西蒙尽量不去理会全身剧痛的关节。他好像又被捆到了轮子上,身体被拉到了极限——不过这一次,他还是有办法摆脱折磨的。只要放手,仅需一瞬间,他便会得到安息。
但他见过太多景象,受过太多折磨,不愿意就此妥协。
他忍着锥心的疼痛,将自己拉高。他把双臂弯折到极限,空出一只手,寻找一处更稳固的着力点。最后,他的指尖终于摸到一条石缝,借此用力把身子往上拽。他紧咬的齿缝间不由自主地泄出痛苦的嘶叫。石头很滑,一时间,他差点儿又坠落下去。但他拼上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上半身拖进垛口,往前爬去,任凭双腿依然挂在墙外。
一只在塔檐上躲避风雪的渡鸦盯着他,黄色的眼睛一片茫然。他又往前爬了一点,渡鸦跟着跳开几步,偏过头,继续观望。
西蒙把自己拖向塔窗,一心盼望能躲开尖利的寒风。他的胳膊和肩膀都在抽痛,脸上仿佛已受到严寒的灼伤。可就在碰到窗台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什么东西从头到脚淹没了自己。那是种燃烧的刺痛,像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啃咬般令人发狂,从上到下来回扫荡。与此同时,那只渡鸦跃入空中,拍打着翅膀,仿佛一道模糊的黑影,在强风中摇晃了几下,接着径直向上,飞出了他的视野。
刺痛感越来越强,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什么东西挤出了他胸中的空气。西蒙知道,他已经一头栽进了陷阱,一个为抓住并杀死急躁的小厮而设下的陷阱。
蠢驴, 他心想。一朝为蠢驴…… 
他半爬半摔地翻过塔楼窗户,落到台阶上。这一瞬间,刚才那强大的压力陡然消失了。西蒙卧倒在冷冰冰的石阶上,浑身打颤,气喘吁吁。他的头抽痛不已,尤其是脸颊上的龙血伤疤。他的胃好像顶住了喉咙。
又有什么撼动了高塔。一阵异常低沉的铃声,仿佛古怪的钟鸣,让西蒙的骨头和疼痛的脑袋也跟着震颤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世界因此而面目全非。
西蒙在台阶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那不是塔上的大钟! 等到回音消失,碎裂的思绪重新合并,他心里想道。我之前每天都能听到塔楼的钟响。那是什么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 
寒意稍减了几分,血液又慢慢恢复了流淌。但现在,抽痛的不光是脸颊。西蒙伸出手指,轻触前额。右眼上已经鼓起一个肿包,轻轻摸一下也让他疼得直吸气。他觉得自己穿过窗户、落到楼梯上时,肯定撞到了什么。
情况本来可能更糟, 他告诉自己。跳上垛口时,如果我撞到头,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万幸我还是进到了塔里——因为光锥需要……它想要进这座塔…… 
光锥!
他慌乱地伸出手,还好,他并没有把剑弄丢:它依然悬在腰上,缠在皮带间。不知什么时候,它竟然还刮伤了他——他的左前臂上有两道蜿蜒的、细细的血痕——不过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它还在他身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把剑正对着他轻声歌唱。但与其说听到,不如说他感觉到了一种诱惑的引力,令他忘却了疼痛的脑袋和受伤的身体。
它想上楼。
现在?我应该往上爬吗?仁慈的安东啊,我简直无法思考! 
他撑起身子,爬到楼道一侧,背靠光滑的墙面,用力揉搓僵硬的肌肉。等四肢多多少少能正常屈伸了,西蒙扶着墙,将自己拽起。霎时间,世界又开始天旋地转,他用双手撑住布满雕饰的石墙,努力稳住身体。又过了不多时,他总算能松开手,靠自己的双腿站立了。
他停了一下,聆听着塔外的风嚎和微弱的战斗声。除此之外,他耳中还捕捉到越来越响的脚步声。上楼的脚步声。
西蒙无助地环顾四周,没发现可供躲藏的地方。他抽出光锥,感觉它在手中脉动,兴奋又温暖,就像喝足了矮怪的猎酒。短短的一瞬间,他想过要不要拿着剑,勇敢地站在原地,等待脚步声的主人走上来。但他心里明白,那只是单纯的犯傻。来者可能是任何人——士兵、北鬼,甚至国王或派拉兹,而他肩上还担负着众人的性命,宝剑必须送去参与最后的决战,这些重大的责任绝不能弃之不顾。于是他转过身,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将光锥举在身前,以免它剐蹭到什么东西,暴露自己。显然,今天已经有人走过这段阶梯了:火把在墙架上燃烧,窗户之间的台阶跃动着颤抖的黄光。
台阶盘旋向上,走了二十几步,面前现出一扇安在墙上的厚木门,令他不由得一阵轻松:他可以藏在门后的房间里,只要足够小心,甚至还能从高处的门缝看到是谁上楼。这扇门出现得真是太及时了。之前他虽然尽量加快了速度,但脚步声一直都没减弱,而当他停下来摸索门闩时,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响。
房门朝内侧旋开。西蒙看了看里头的阴影,迈步踏入。他正要转身关门,却发觉脚下的地板有些凹陷。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免得关门时撞到自己,结果却一脚踩了个空。
西蒙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紧紧抓住门内侧的把手。门板翻向屋内,令他离楼道更远了。他一只脚在空中乱蹬,想找到什么东西撑住自己。慌乱中,他的手心渗出汗水,差点儿就抓不住门把手。借着漏进门缝的火光,他看到门边的地板大概只剩一肘尺宽,其他部分则烂成了碎木条。地板下方一片黑暗。
他勉强稳住身子,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拉回断裂的地板边缘。洪亮又可怕的钟声第二次响起。霎时间,周围的世界消失了,没有地板的房间充满了耀眼的光和跃动的火。而那把剑,就连他悬在半空时都紧紧握在手中的剑,却突然脱出他的掌握,掉了下去。片刻后,火焰消失了,西蒙在地板边缘摇摇欲坠。然而光锥——他最宝贝、最宝贝的宝物,全世界唯一的希望——却已消失在下方的阴影里。
静默许久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西蒙将门合拢,站在窄窄的木条上,背靠门板,面对着空洞的黑暗。他听到脚步声经过自己的藏身处,继续往上——但他不再关心塔里还有谁在。光锥,丢了。
 
塔实在太高了。楼道墙面似乎向内倾斜,如吞咽的喉咙般慢慢收拢。米蕊茉晃个不停。如果震耳欲聋的钟声第四次敲响,她肯定会失去平衡,摔下楼道,永无止境地坠落下去。
“我们快到了。”宾拿比克轻声说。
“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有东西等在上方不远处,就连空气都为之颤抖。“但我不知道我敢不敢上去……”
矮怪拉起她的手。“我也很害怕。”在尖啸的风声中,她勉强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但你叔叔已经上去了。凯马瑞也带着剑去了楼顶。还有派拉兹。”
“以及我父亲。”
宾拿比克点点头。
米蕊茉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淡淡的红光洒进楼梯拐角。死亡,或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正等在楼顶。她明白,她必须上去,但她也前所未有地清楚,踏出下一步,自己曾经熟悉的世界势必走向终结。
她用双手抚过汗湿的脸。
“我准备好了。”
雾蒙蒙的光在台阶上方的入口处脉动。塔外雷声滚滚。米蕊茉捏了捏宾拿比克的胳膊,又拍了拍皮带上的匕首。这把刀曾属于艾索恩的一名手下,那人已成了冰冷的尸体。她从行囊里取出另一支箭,松松地搭在弓弦上。派拉兹曾被射伤过一次——即使无法致命,这应该也能极大程度地干扰他。
二人一起踏入血红的亮光。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提阿摩细瘦的双腿。乌澜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边,袍子收拢在膝盖周围。她强咽下一声喊叫,继续往高处走。劲风迎面吹来。
高窗外的天空乌云密布,凌乱的云朵边缘被征服者之星热病般的红光点亮。垂挂着巨钟的屋顶下,旋转的雪点仿佛灰烬。空气中充满了悬而未决的紧张气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米蕊茉大口地喘着气。
她听到身边的宾拿比克轻呼了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凯马瑞跪在绿钟下的地板上,双肩颤抖,直直地举着黑剑荆棘,仿佛那是一棵圣树。几步之外就是派拉兹,猩红的袍子被强风拉扯。但这些都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父亲?”这声疑问只比耳语稍响一些。
国王抬起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花了他很长时间。他那苍白的脸憔悴瘦削,双眼深深陷入头骨,像被遮盖的油灯一样昏昧。他盯着她,她只觉自己正被一片片撕碎。她想哭,想笑,想扑到他怀里,让他恢复本来的面貌。可另一部分的她却觉得自己落入了陷阱,想厉声尖叫,想让这冒名顶替的怪物彻底消失——眼前这人不可能是生养她的父亲——她只想把他打入黑暗的地狱,在那里,爱与惊惶都不会再惊扰到她。
“父亲?!”这一次,她提高了声音。
派拉兹朝她偏过头,泛光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烦躁。“您瞧,他们一点儿都不顺服,陛下。”他对国王说,“他们总爱到处乱闯,难怪您的责任沉重不堪。”
埃利加耸耸肩,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懊恼。他面容松垂。“送她走。”
“父亲,等等!”她大喊着上前一步,“上帝帮帮我们吧,别这么做!我跨过整个世界来见你!别这么做!”
派拉兹举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她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滚烫之物紧紧包围,她和宾拿比克随即被推到墙上。她的包裹从肩头滚落,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她的弓也脱手了,弹飞到够不到的远处。她四肢用力,但被那力量紧紧黏住,只能缓慢地做出几个扭曲的动作。她无法前进,身旁的宾拿比克也在挣扎,情况跟她差不多。他们无能为力。
“送她走!”埃利加重复道,这次的语气更加愤怒。他的目光四下扫视,唯独没落到她身上。
“不,陛下。”牧师劝道,“让她留下吧。让她看看。在全天下所有人当中,正是您弟弟,”他朝米蕊茉看不到的某个东西做个手势,“——虽然很不幸,他现在无法欣赏到这一幕——还有您女儿的背叛,才迫使您走上了这条路。”他咯咯地笑了,“但他们不知道,您找到了解决之道,能让您比从前更强大。”
“她痛苦吗?”国王突然问道,“她不再是我女儿了——但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你折磨她。”
“没有痛苦,陛下。”他说,“她和那矮怪不过是……观众。”
“好吧。”国王终于与她四目相对,眯起眼睛,仿佛她远在一里之外,“要是你当初肯听话,”他冷冰冰地说,“要是你当初肯服从我……”
派拉兹将手搭在埃利加肩上。“那就太完美了。”
太迟了。空虚与绝望,米蕊茉之前一直在抵抗的情感再也不受控制,如黑血一般流遍了她的全身。父亲已经抛弃了她。对他来说,她已经死了。所有的冒险,所有的折磨,此刻都失去了意义。悲痛不断膨胀,她的心都快停跳了。
叉状闪电劈开窗外的天空。隆隆雷声引发铜钟齐鸣。
“为了……爱。 ”她竭尽全力抵御术士的囚禁咒语,迫使下颚移动。微弱的字眼在她耳中回荡,她就像站在深深的井底,对着他诉说——虽然一切都太晚了。“你……我……我们做这些事……都是为了爱。”
“安静!” 国王嘶吼道,他的脸就像一张狂怒的皮包骨的面具,“爱?等蠕虫啃净了骨头,还能剩下多少爱?我听不懂这个词。”
埃利加缓缓转向凯马瑞。老骑士一直待在原地,现在却像被国王的注意力牵引,往前爬了几步,荆棘蹭过面前的石砖。
国王的声音变得十分温和。“看到黑剑选择了你,凯马瑞,我并不惊讶。当初听说你活了过来,我就知道,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荆棘一定会找到你。现在你我要同心协力,保护你亲爱的约翰的国家。”
凯马瑞移开之后,米蕊茉才看到刚刚被他挡住的人影,不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那是约书亚,他四肢摊开,倒在离她父亲不远处。王子的脸朝向另一边,但颈旁的衣服和斗篷都被染成猩红,底下则是满满的一大摊血。米蕊茉的眼睛因泪水而模糊。
“是时候了,陛下。”派拉兹说。
国王伸出悲伤,它就像一条灰色的舌头,几乎舔到老骑士。虽然凯马瑞明显在与自己斗争,但还是慢慢抬起荆棘,凑近了国王手中幽暗的灰剑。
强大的力量束缚了米蕊茉和宾拿比克。矮怪一边挣扎,一边尖叫着发出低沉的警告,但老骑士还是用颤抖的双手举起了荆棘。
“上帝啊,饶恕我。”凯马瑞悲哀地喊道,“这是个罪恶的世界……而我再次辜负了您。”
两剑碰触的一刹那,“咯”的一声轻响漫过整个房间。风暴的喧嚣减弱了,一时间,众人只能听到凯马瑞痛苦的呻吟。
剑尖交汇之处,一点黑影开始脉动,仿佛世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原始的空无从其中渐渐漏出。虽然被术士的咒语困住,米蕊茉也能感觉到,高高的钟楼里,空气突然变得又硬又脆,温度也越来越低。窗拱上、墙面上都浮现出结冻的痕迹,还像野火一般扩散开去。没多久,整间屋子便被一层薄薄的冰面覆盖,仿佛水晶般散射出上千种奇异的光彩。巨钟里也结起了冰柱,半透明的长牙随着红星的光芒一同闪耀。
派拉兹胜利地举起双臂。亮晶晶的雪片附在他的袍子上。“开始了。”
吊在天花板下的昏暗铜钟纹丝不动,但震人骨髓的嘹亮钟鸣再度响起。冰粉纷纷散落,塔身颤抖不息,恍如狂风中一棵纤细的树。
 
西蒙抓着门把手,轻声咒骂。下面这扇门被锁住了——看来,要进入碎地板下方的房间并不容易——这时,他再次听到上楼的声音。
他的关节依然疼得厉害,但还是尽快爬上台阶,躲进房门。这次他格外小心,留神在地板边缘落脚。它成功地撑住了他的体重,但他必须先挪到旁边,好把房门关上。等外面的脚步声经过之后,他才小心地踩着木条,将目光探出门缝。他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消失在楼道上,动作有些古怪,好像一瘸一拐的。他等了大概二十下心跳的时间,仔细聆听之后,出门取下最近的火把。
令他欣慰的是,就着火光所见,下层的地板虽说也有几处腐烂脱落的破口,但总体还算完好。光锥在一片废弃的家具间闪闪发亮。看到它躺在一堆垃圾上,仿佛被丢弃的珍贵宝石,西蒙只觉心如刀绞。他必须把它拿回来。光锥必须到塔顶去。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依然能感觉到它的渴求。
他看准下方似乎最稳固的落脚点,嘴里咬住火把,双腿滑下地板边缘。他心中始终盘绕着微弱的剑之歌。他攀着木条边缘,垂直展开胳膊,松开手,落到下一层。他的心怦怦直跳,耳里听到木头吱呀作响,脚下感到木板微微凹陷,但总算是撑住了。西蒙朝光锥的方向迈出一步,然而就像踩进泥潭似的,那块地板立时塌落。他赶紧把脚从比靴子稍大一圈的破口处抽了出来。
西蒙俯下身子,双手双膝并用,慢慢爬过岌岌可危的地面,途中压碎了不止一处木板。塔外的风声含混不清。滚烫的火把贴着他的脸颊燃烧,摇曳的火焰将他的影子投向墙面,仿佛一头弓着背的野兽。
他伸出手。近了……近了……抓到了!他的指头刚一握紧光锥的剑柄,立刻便感觉到,它那高亢的歌声颤动着传遍了他的全身,欢迎着他的到来……不仅如此,它的需要立刻成了他的需要。
上去, 他想到。这个词仿佛熊熊烈火燃烧在他的脑海中。是时候上去了。 
但想得容易做起来难。他蹲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吱呀作响的地板。过了一会儿,他举起火把,打量着周围。跟楼上那间不同,这间房略大一些,半面天顶不是木头,而是苍白的石板,真不知它是如何被撑起来的。墙上只有浅浅的雕刻,沾满了灰尘,想攀爬也找不到着力点。另外,就算他跳得起来,也够不到上一层门口旁边的木板。
西蒙考虑了一阵儿。宝剑的吸引力仿佛隐藏在思绪背后的阴影,又如急切的鼓点,轻微但节奏稳定。他将光锥插进皮带,不情不愿地松开剑柄,又用牙齿咬住火把,朝门口爬去。但跟在屋外时一样,他在里面也打不开房门:不知道是因为潮湿的天气,还是扭曲的木梁,总之它被关得死死的,不管怎么推拉摇移,始终纹丝不动。他最终只好喘着气,又爬回到房中间。
他如履薄冰地将一件件破碎的家具拖过地板,在封闭的门口仔细摆放好每一块木片,搭成一座大概一肩高的木塔。但他正要将一块废弃损毁的桌面搁到最上方时,又听到了什么人登梯的声音。
虽然听不太清,但这次的脚步声应该不止一个。他静静地蹲伏在原地,稳住手中的桌面。他听到声音经过身边的房门,磨蹭了好一会儿,又渐渐去了上一层。他屏住呼吸,猜测着又有哪些敌人上楼了呢?反正答案很快就要揭晓了。光锥不断扯动他的思绪,让他很难去细想别的。
脚步声消失后,西蒙推了推木塔,确保它不会随随便便垮塌。在堆叠时,他一直注意让断面和尖角朝下,以免万一摔下来时伤到自己。不过他觉得,如果真的发生意外,他和那些破椅子、坏凳子以及沉重的桌子,更有可能一道砸碎地板,塌落到更下一层的房间。假如真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不大可能还会幸存下来。
西蒙尽量轻手轻脚地爬上木堆,先让身子平摊在桌面,再把双腿也抬了上去。嘴边火把的红焰嗞嗞地烧焦了他的发梢。他站起来,感觉脚下的木堆轻轻摇晃。他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取下火把,朝上举起,照亮了头顶的地板边缘,寻找最稳固的位置。
他朝摇摇欲坠的木堆边缘挪去时,钟声第三次响起。
雷鸣般的巨响摇撼了整座白塔,脚下的木头堆也跟着坍塌。西蒙及时放开火把,往上一跳。他的一只手掰断了头顶的一块地板,好在另一只手抓实了。他喘着粗气,用抓空的手重新攀住另一块木头,挣扎着把自己往上拉。一片片紫色的烈焰迅速蔓延过墙面,万物都在挪移,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双臂早就疲惫不堪,这会儿更是抖得厉害。他拼命将自己拉高了些,伸长胳膊抓住门把,然后抬起腿,搁到窄窄的地板上。回荡的钟声渐渐消失,但他的牙齿、骨头和脑袋依然余震未消。电光亮起又熄灭,他脚下也闪过微光,还能闻到升腾的烟味,原来刚才遗落的火把点燃了破碎的木堆。
西蒙嘟囔着使出全力,将身子拖上狭窄但安全的地板边缘。他躺在那里,还来不及喘口气,便发现火焰已经从下层烧了上来。
他尽可能小心而迅速地爬到墙边,拉开门,又四肢并用地爬向台阶。随后他猛地关上门,几丝卷曲的青烟飘浮到空中,渐渐消散。他的双手抖得厉害,等了一阵子才平复下来。
他从腰间抽出长剑。真好,光锥再度回到他手中。他依然活着,依然自由。希望仍存。
随着他一步步向上攀爬,剑之歌也越来越激昂,那是愿望即将实现的愉悦吟诵。和着歌声,他的心跳同样在加速。一切都将走上正轨。
手中的剑暖融融的。它就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敏感又融洽的新器官,正如猎犬的鼻子或蝙蝠的耳朵。
向上。是时候了。 
脑袋和四肢不再感到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光锥满溢而辉煌的胜利宣告。它被自己牢牢地握在手中,远离一切伤害。
时候终于到了。一切都将走上正轨。是时候了。 
宝剑的催促越来越急迫。他发现,除了将一只脚抬到另一只脚前面,将自己送上塔顶,将光锥送到它渴求的地方,他几乎没法考虑任何问题。通过塔楼的窗户,他看到团团乌云间透出片片猩红,其间偶尔还会出现伤疤般的扭曲闪电,但风暴声却被某种古怪的东西遮挡住了。这一刻,至少在他的头脑中,更响亮的是剑之歌。
终于要迎来结局了, 他心想。他能感觉到,这是光锥的承诺,这把剑会给长期困扰他的迷惑和不公画上句号。等它和它的兄弟们会合,一切都将改变,所有痛苦都将走到终点。
现在,台阶上再没有别人。除了西蒙,谁都没有,而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所有人、所有事,都在等着自己。全世界的命运都悬在世界的中心——绿天使塔上,而他,将会成为打破平衡之人。这份感受既狂热又令人迷醉。宝剑指引他向上,对着他歌唱,让他觉得,每一步都更接近无上的荣耀和彻底的释放。这些含糊但强大的暗示充盈了他的全身。
我是西蒙, 他心想。他仿佛听到号角吹响,回音激荡。我完成了那么多伟大的壮举——手刃巨龙!赢得战斗!如今,我还带来了宝剑! 
一级又一级,前后的台阶都在闪闪发光,成了条象牙色的河流。泛白的石墙亮闪闪的,仿佛在反射他身体里燃烧的光华。天蓝色的雕刻美得令人心碎,好似征服者脚下抛洒的鲜花。完满的结局就在前方。痛苦正等着由他来结束。
钟声第四次响起,比之前几次都更嘹亮。
巨大的鸣响回荡着、反弹着滚下楼道,把西蒙吓了一跳,像是狗摇晃着嘴里的老鼠。一阵冰冷的气流吹过,墙雕上结了一层奶白色的冰。他抬起双手,捂住头,叫喊出声,差点又弄掉了宝剑。他踉踉跄跄地抓住塔楼的一扇窗框,这才保持住平衡。
他站在原地,一边发抖一边呻吟。塔外的天空变了。厚厚的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很长一段时间,天上都是漆黑一片,其间点缀着冰冷的小星星,仿佛绿天使塔扯断了锚链,正飘浮在风暴云层之上。他瞪大了眼睛,牙关紧咬,抵御着渐弱的钟声回音。三下心跳之后,天空又被灰红色填满,高塔再度被风暴笼罩。
有什么东西扯动了他的思绪。光锥持续不断的吸引力受到了挑战。
这……样……不对。 他刚刚享受到的狂喜,以为自己会扭转一切的念头渐渐消退。可怕的事正在发生——非常可怕的事! 
但他还在移动,继续登上台阶,走向暗淡的光芒。他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在反抗,但感觉四肢遥远又麻木。他强迫自己先慢下来,接着勉力停下脚步,站在穿过楼道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细细的冰须挂在墙上,呼出的白雾环绕在脑袋旁边,但他能感觉到,上方潜伏着更可怕的严寒——不知为何竟会思考的严寒。
他在楼梯上抗争了很久,拼命夺回四肢的掌控权,抗拒某种无影无形、除了散发寒意外无法察觉的非人存在。他察觉到它极度饥渴,挣扎中渗出的汗珠瞬间凝结成冰粒,啪嗒啪嗒落在楼梯上。他发烫的躯体散发出蒸气,可哪里有暖意,哪里就有致命的寒冷猛扑而至。
严寒终于抓住西蒙,填满了他。他像小棍上的木偶,被无情地操控。他身子一僵,再次蹒跚着走上台阶,遭到囚禁的思绪则在头脑中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走出楼道,踏进雾气重重的钟楼。墙面被冰覆盖,晶亮闪烁。风暴云包裹着高高的窗户,光影缓缓挪动,仿佛它们也被冻结了一样。
米蕊茉和宾拿比克站在门边,慢慢地挣扎着,仿佛琥珀中的苍蝇。看到他俩,他瞪大了双眼,胸口的心脏痛得厉害,但他就是说不出话,甚至无法阻止双腿拖着自己继续向前。米蕊茉张开嘴,发出含糊的声响。泪水涌上他的双眼,一时间,她苍白的脸就像暗室里的明灯——可那控制他的东西力大无穷。它横扫过他和他的朋友们,仿佛激流一般,将他冲向柱子环绕的塔楼中心。
冰霜覆盖的铜钟下等候着三个人影,其中一人跪在地上。看到那人,西蒙被光锥缠住的部分欢欣鼓舞……但埃利加死人般的面庞转了过来,仍属于他自己的部分立刻打起了哆嗦。斑驳的灰剑握在国王手中,与黑色的荆棘相抵,交会之处渗出一片虚无,令西蒙在灵魂深处都感觉到了痛楚。
凯马瑞战栗着转向西蒙。老人的头发和眉毛间洒满了冰粉,目光里充满了哀戚。
“都是我的错……”他从格格作响的齿缝间低诉道。
从西蒙进屋开始,派拉兹便一直看着他。此刻牧师点点头,露出一丝紧绷的笑容。“我就知道你在塔里,厨房小子——你和最后的神剑。”
西蒙感觉自己被拖向荆棘和悲伤交触的那一点。通过在体内奔腾的光锥之歌,他也听到了其他两把剑的音乐。三神剑即将会合,它们各自蕴含的生命力也变得更加蓬勃活跃,好像河水在窄道中加速流淌。但与此同时,他也能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阻隔,想将三把剑分开。虽然其中两把已经相碰,第三把离它们不过短短几肘尺而已,但它们仍像从前一样,被分隔开来。
从心底最深处某个没有言语存在的地方,西蒙感觉到这里很快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庞大的世界之轮将从轮轴上松脱,准备转向,届时一切阻隔都将倒下,所有屏障都将消失。三神剑还在歌唱,还在等待。
不知不觉中,他迈步向前。“咔”的一声,光锥架在了另外两柄剑上。接触带来的冲击不止流遍了西蒙的全身,也扩散到整个房间。三剑交接处变得更黑、更空,像个填不满的漏洞,要将全世界拉坠其中而消亡。周遭的光变了:渗入窗户的星光愈发浓烈,以至于将整个房间都抹上了血色。接着,可怕的大钟第五次响起。
随着塔身晃动,西蒙也发着抖,叫喊起来。神剑的力量仍被禁锢着,但它蠢蠢欲动,流经他的身体,想要获得自由。他的心跳犹豫了、停顿了,几乎静止。他的视线模糊发黑,又慢慢恢复过来。他被某种像烈火又像磁石般的东西牢牢缠住。他拼命想要抽身,但用尽了力气,最多也只能做到微微晃动几下,就仿佛砧板上濒死的鱼,被光锥的剑柄钩得死死的。回荡的钟声渐渐消失。
即使身处三剑齐鸣的歌声中,西蒙依然能察觉到,之前在楼道感受到的寒冷存在越来越强。它像山脉一样广大又沉重,仿佛星星间隙的虚空般冰冷又黑暗。这会儿它离得更近了,但同时又仿若在无法触摸的墙外徘徊。
三神剑力量满溢,埃利加却似乎不受影响,只用疯狂的绿色眸子扫视西蒙。“我不认识这个人,派拉兹。”他嘀咕道,“虽然看起来有点眼熟。不过没关系。所有的条件都达成了。”
“确实如此。”牧师凑近过来,近到袍子碰到了西蒙的手臂。西蒙被深埋在心底的部分带着厌恶和狂怒尖叫起来,但他哆嗦的双唇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现在的他不过是光锥的剑架罢了。这把剑精神奕奕,与它的两个兄弟紧紧相连,无须再理会凡人的挣扎与憎恶,只是单纯地等待着下一步,仿佛盼着被喂食的狗。
“所有条件都达成了。”派拉兹站在国王身旁,发出刺耳的声音,“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很快,高寿者乌荼库将会汲取三渊池的力量。届时,我们就能完成第五楼阁,一切都将改变。”他看着西蒙,目光闪烁,“至于这个人嘛,他是莫吉纳养的厨房小鬼,陛下。”派拉兹咧嘴笑了,“真让人满意。我知道你是怎么对付尹寸的,小子。干得漂亮。你帮我省去了不少麻烦。”
西蒙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在红光中,牧师得意洋洋的脸就像没有身子似的悬在半空。一时间,西蒙眼里看不到别的,他只想拼尽力气挪动四肢,将光锥从它的兄弟间抽出来,亲手终结那个凶手。但他就是动不了。怒火熊熊燃烧,无处宣泄,西蒙觉得,它肯定会将自己从内部烧成灰烬。
高塔再度因雷霆般的钟鸣而颤动。西蒙瞪大了眼睛,虽然地板在面前摇晃,耳朵快被震聋,但房间中心的铜钟却纹丝未动。相反,半空中出现了一道有几分像钟的幽影,但它比这里的钟更长,呈圆柱形。随着幽影大钟的震动,西蒙看到火焰再度围绕着窗户,天空又转为无止境的黑。
等响声消散,派拉兹举起双手。“她成功获取了控制权。是时候了。”
国王低下头。“上帝帮帮我吧,我已经等了太久。”
“您不用再等了。”牧师在面前交叉双臂,接着缓缓垂落,“乌荼库夺取了三渊池。三神剑也都汇聚于此,只要用破造真言解放它们的束缚,剑中蕴含的力量便可自由地歌唱,实现您渴求的一切。”
“永生不朽?”埃利加如孩童般腼腆地问道。
“永生不朽。您的寿命将比群星更长久。您曾寻找死去的妻子,陛下,但您找到了更伟大的奇迹。”
“不要……不要提起她。”
“欢喜吧,埃利加,别再悲伤!”派拉兹合拢双掌。高高的窗外,电光划过天空。“忤逆的女儿逃跑之后,您时常害怕自己没有后裔,害怕约翰给你的一切会因此失去——但您自己便将是自己的继承人。您永远都不会死亡!”
埃利加抬起头,眯起眼睛,仿佛沐浴着温暖的阳光。他的嘴唇在颤抖。
“永生不死。” 他说。
“您得到了强大的盟友,此时此刻,他们会将您遭受的一切都偿还给您。”派拉兹离开国王身边,将裹在红色袍袖中的手臂戳向天花板,“恳请第一楼阁!”
无影无形的巨钟又响了,仿佛神明的冶炼场中传出的锤声。火焰在钟楼里流窜,在冰墙上欢腾雀跃。“在泽特伯格古老的巨石之间,”派拉兹吟诵道,“一名红手正在等候。为了他的主人和您,他利用那里的力量,打通了通往间隙之地的第一道裂口。他开放了第一处阿更乃社的力量,开启了第一楼阁。”
西蒙感到某种冰冷丑陋的东西越来越强大。它已经死死地盯上了绿天使塔,正在慢慢靠近,仿佛穿过黑暗,偷偷靠近篝火的野兽。
“在万途关,”派拉兹高喊道,“为了来自失落的西方的旅人,面对无尽海洋的悬崖上一度烽火长燃,如今,那里建立了第二楼阁。风暴之王的仆人在烽火台上烧起了冲天大火。”
“不……要……” 宾拿比克虽被派拉兹的魔法困住,但仍奋力反推墙面。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不……要……!” 
牧师朝他做了个手势。矮怪的声音消失了,只能无助地扭动。
钟声再次响起,它的力量仿佛在反复脉动,回荡不休。片刻间,西蒙听到塔外的声音更响了,是希瑟语,是许许多多痛苦和恐惧的哀号。钟楼穹顶上冰柱悬垂,红光闪烁。
“在哈苏山谷的山顶上,古老的哀恸石旁,高寿者中的高寿者曾在燃尽的群星下起舞——第三楼阁已经兴建完成。风暴之王的仆人面对苍天,燃起另一堆烈火。”
埃利加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弯下腰,悲伤的剑刃随之下滑,但依然贴在另两把剑上。“派拉兹,”他喘着气,“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燃烧!”
“父亲!” 米蕊茉声音微弱,面孔因惊惧而扭曲。
“因为时候到了,陛下。”术士说,“您在改变。您的肉体凡身必须被纯净的火焰烧尽。”他指着公主,“看啊,埃利加!看看凡人的弱点对您的影响吧?看看虚假的爱给您带来了什么?她会令您日益衰老,让您为了一点食物哭哭啼啼,让您尿湿床铺!”
国王直起身子,背向米蕊茉。“我不会被击垮。”他的话语从紧咬的牙关间泄露出来,每个字眼似乎都要花上一番力气,“我会……接受……他们的承诺。”
西蒙看到牧师光滑如蛋的额头上汗如雨下,脸上却挂着微笑。“您会得到的。”他再度举起胳膊。西蒙使足了劲儿,感觉血管都要从额头爆裂,但依然无法挪动交会的神剑分毫。“在您弟弟的堡垒,埃利加,”派拉兹说,“叛徒们的核心据点——我们建起了第四楼阁!”
西蒙再度看到窗框中陌生的黑色天空。而窗台底下,海霍特成了一片优雅的白塔森林,火焰在其中穿梭。这一次,古怪的景象没有马上消失。海霍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难道是阿苏瓦?西蒙听到希瑟的尖叫和火焰的嘶吼回荡不休。
“第五楼阁!”派拉兹呼喝道。
幽影钟鸣再度轰然响起,将西蒙带回到暴风黑云和漫天大雪之中。希瑟的尖厉哀鸣恢复成凡人的隐约吵嚷。
“在三渊池,乌荼库亲自为风暴之王最后的仆从打开了路径,在我等脚下,第五个也是最后的楼阁已经创建。”派拉兹伸展双臂,掌心朝下,整座塔楼随之摇晃。沿着光锥的剑身,一股吸力猛地拽住西蒙的手臂,扯动他的心脏,甚至他的思绪,仿佛要将一切都彻底吸净。在他对面,凯马瑞龇牙咧嘴,满脸痛苦,荆棘在他手中发颤。
钟楼的地上现出一眼冰蓝的光泉,噼啪爆响,穿过三剑交汇处的黑暗,被其减弱、扭曲后,继续喷涌过西蒙面前,蓝色的火花拍打着闪烁的天顶。西蒙感到巨大的力量环绕并穿过了自己的身体,他残存的思绪感受到三神剑的欣喜若狂,它们的灵魂终于得到了释放。他想张嘴尖叫,下颚却牢牢地闭合着,牙关紧锁。粼粼蓝光充满了他的眼帘。
“此时此刻,三神剑终于都来到这里,来到征服者之星下方。悲伤,阿苏瓦的守护者,生者的克星;荆棘,流星的利刃,垂死帝国的旗帜;光锥,来自失落西方的最后的铁器。”
随着派拉兹依次呼唤三神剑的名讳,巨钟也依次鸣响。高塔和周围的景象随着每一下钟声而改变,精致的塔群和漫天火焰被海霍特积雪覆盖的低矮屋顶取而代之,又在下一波回音中倏然闪现。
西蒙被可怕的力量牢牢抓住,感觉自己正从内部开始焚烧。他满心憎恨,狂怒的阴云在他体内翻涌。他憎恨被欺骗,憎恨眼睁睁地看着朋友被谋杀,憎恨派拉兹和埃利加引发的终极毁灭。他想挥剑拼杀,想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砍碎,想杀死所有令自己陷入如斯痛苦的混蛋。可他吼不出来——除了不受控制地痉挛,他甚至无法移动半分。狂怒找不到其他宣泄口,只能流向他持剑的手。光锥变得模糊,变得虚浮,仿佛它有一部分消失了似的。相应的,凯马瑞手中的荆棘也成了一抹黑色的污渍。老人双眼翻白。
西蒙感觉到,无比强烈的愤怒和绝望冲破了藩篱。三剑交会处的黑暗渐渐扩散,那是无止境的虚空,那是通往虚湮之门,而西蒙的憎恨倾泻而入。虚空沿着悲伤渐渐延伸,爬向埃利加。
“我们掌控了强大的恐惧。”派拉兹移到国王身后。此时此刻,埃利加似乎变得跟另两名持剑人一样无助、一样深陷其中。牧师摊开双臂,一瞬间,埃利加就像多出了一双手。“在每一块土地,恐惧都在扩散。淇尔巴令海洋翻腾,泔蟹穿行于南方城市的街道,传说中的巨兽在北方雪域昂首阔步。恐惧无所不在。
“我们掌控了强大的恐惧。在每一块土地,兄弟阋墙,反目成仇。瘟疫、饥荒和战争让所有人都成了狂暴的魔鬼。
“一切恐惧和愤怒的力量都属于我们,汇聚、流通在五大楼阁之内。”派拉兹突然大笑起来,“你们都是那么鼠目寸光!就连你们的恐惧也如此渺小。你们担心自己的军队被打败?其实你们将看到远为恐怖的景象。你们会看到时间逆流而行。”
随着黑暗攀上悲伤的剑身,埃利加国王猝然抽搐起来,但他似乎已无法放开悲伤。“上帝帮帮我吧,派拉兹!”他全身颤抖,如此强烈的抽搐本应令他倒在地上,但他依然保持着站姿,直至双手被漆黑的空无淹没。“啊啊啊!上帝帮帮我吧,我在燃烧!我的灵魂着了火!”
“你肯定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吧?”派拉兹咧嘴狞笑,汗水如注淌下他的额头,“痛苦会越来越强烈,傻瓜。”
“我不要永生不死了!”埃利加尖叫道,“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放开我!我要被烧干了!”他声音扭曲,仿佛有什么不可想象的东西正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你想要什么不重要。”派拉兹啐道,“你会得到永生的——只是那跟你的想象可能不大一样。”
埃利加痛苦地扭动着,发出无言的尖叫。
派拉兹伸出双手,虚拢住悲伤的剑柄两侧,离埃利加的手指只有几寸远。“现在,该念诵破造真言了。”他说。
钟声鸣动,绿天使塔再度被阿苏瓦栩栩如生的燃烧惨状包围。黑夜中的星星冰冷而微小,仿佛雪粒。高塔像只痛苦的活物般颤抖着。
“我已准备了道路!”派拉兹呼唤道,“我已打造了器皿。此时此地,让时间逆流吧! 回归到几世纪前,伊奈那岐尚未被驱逐到死域之外的时刻。我将念出破造真言,让他回归!让他回归吧! ”他开始高声吟诵,那咒语极为刺耳,仿佛石头断裂、冰块破碎。黑暗扩散到埃利加全身,一时间,国王彻底地消失了,像被用力推过了真实的界限。接着,仿佛吸收了黑暗,或是黑暗在他体内流通,国王再次出现,不受控制地扑腾着,发出语无伦次的尖叫。
仁慈的圣母艾莱西亚!他们赢了!他们赢了! 西蒙的脑袋里充满了狂风烈焰,但他的心却冻成了漆黑的冰。
钟声再度长鸣,这一次,连钟楼里的空气都快凝成了玻璃。西蒙的视线被弯折了,就像看过一条镜子通道。这里似乎已分不清上下左右,而外面的群星拖曳着长长的白线划过天空,杂乱得好似草地下的虫子洞。他感觉自己滚烫的生命正一波接一波地流向光锥,同时世界开始内外颠倒。
钟楼变得更黑了,一道道扭曲的影子隐约浮现、挪移,墙面似乎也敞开、消失了。黑暗倾泻而入,随之带来更深的寒意,一种冻结的、极致的冷。
埃利加痛苦的叫声已变成微不可闻的哽咽。这时,肉眼能看到的只有他和派拉兹。牧师的手黄光闪烁,映照着他的脸。整个世界的暖意逐渐流逝。
国王开始转变。
埃利加的轮廓剪影弯曲变形,越来越大,但不知为何,黑暗中心依然能看到他原本的扭曲形态。
致命的寒冷也灌入西蒙体内,渗进之前将希望烧尽的怒火之中。他的生命力正被抽离,他好似一根正被吸净髓汁的骨头。
那个极度冰冷、等待已久的东西回来了。
“没错,埃利加,你会永远活下去。”派拉兹缓慢地宣告,“但你会成为你身体里的一道影子,一道与伊奈那岐明亮的火焰相比微乎其微的影子。瞧啊,即使时间之轮沿着轨道往回转动,所有大门都为伊奈那岐再次打开,他的灵魂也必须有一个世俗的家。”
塔外的风暴声有所减弱,或者也有可能,就连狂风都无法穿过掌握着钟楼的古怪力量。从三渊池涌上来的蓝光之泉慢慢形成一注静默的细流,最后消失在三神剑交会处的黑暗之中,不见了。等到派拉兹结束仪式,除了国王急促的喘息,黑暗的钟楼内什么都听不到。渐渐地,埃利加的双眼燃起猩红的光,他将脑袋向后一甩,仿佛脖子被折断了似的。蒸汽般的红光从他口中冒出。
西蒙惊恐地看着。借由手中的剑,他能感到通路被打开,正如派拉兹所说。某种极度恐怖,乃至无法存于世上的东西,竟强行打开一条路,进入了这个世界。国王的身体晃动着,犹如孩童的悬线玩偶。他浑身喷出的闷燃光华,遍布在周围,仿佛组成身体的物质正在瓦解,暴露出底下燃烧的东西。
米蕊茉在某处尖叫。但她那微弱的声音迅速消散,就像来自宇宙的另一端。
钟楼不见了。周围林立着针尖般的塔楼,角度怪异,仿佛一片片碎镜中的映像。它们在燃烧,正如国王的身体在燃烧;它们坍塌了,正如时间本身坍塌了。五个世纪的光阴流逝进冰冻的黑色空无。除了灰烬、石头和伊奈那岐彻底的胜利,其他什么都不会留下。
“降临吧,风暴之王!”派拉兹叫道,“我已准备了道路。破造真言释放了三神剑之力,时间逆转而行。历史回溯了!我们即将书写崭新的篇章!”
埃利加在蠕动,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身体被拉伸得近乎爆裂。对任何凡人形体来说,占据他的东西似乎都过于庞大了。国王的额头凸出了鹿角的形状,他的眼睛成了两汪流动的、熔岩般的猩红。轮廓起伏、不断流窜的影子令他难以固定住真正的身形。国王双臂分开,一只手依然握着飘渺的虚空,那个位置曾经属于悲伤;另一只手则平摊开来,五指黑如焦炭。他的皮肤褶皱间渗出琥珀色的光。
那东西暂停下来,闪烁着,游移着。它似乎有些颓顿,像只刚刚破茧而生的蝴蝶。
派拉兹后退一步,遮住了脸。“我已经……已经完成了您的要求,尊主。”他得意的笑容不见了:牧师主动打开了大门,结果连自己都被进门之物震惊了。他深吸一口气,像要从心底挤出些力量。他的表情再度变得残酷。“时候到了——但这不是你的时候,而是我的 。我怎么可能相信一个憎恨所有活物的东西会遵守承诺?我知道,一旦你不再需要我,你的承诺便没有了任何价值。”他伸展开宽大的袍袖,“也许我只是一介凡人,但我不是傻子。你教给了我转变咒文,好像那是件玩具,而我像小孩一样好糊弄。你利用我执行你的命令。但我也学会了不少。这些咒文将变成你的牢笼,届时,你会为我服务。万物会匍匐在你脚下——而你要向我鞠躬!” 
钟楼中央那还不稳定的东西像烟一样,膨胀旋转起来,但它流淌着红纹的黑色核心依然固定在原处。派拉兹开始大声吟诵,只能从声音间的间隙判断,那刺耳的声音的确是某种语言。术士也发生了变化。在国王周遭泛红的黑暗雾气中,他旋转着,四肢如蛇一般弯折。接着,他隐没在一道环形的暗影中,仿佛粗大的绳子,围绕着国王或是吞没了他的东西。影环紧紧绕住闷燃的中心。世界似乎进一步向内弯曲,两具扭动的身形仿佛都化作火焰、雾气与黑暗,骇人的能量在钟楼中央脉动。
那融成一整团的东西似乎整个儿猛然向内坍缩。西蒙感觉自己的恐惧发出声响,奔涌而出,穿过自己的手臂,穿过光锥,进入了黑团的中心。
黑暗鼓胀起来。微型电弧在钟楼间闪动。高塔之外,西蒙知道,五世纪前的阿苏瓦正在燃烧,而它的居民正在芬吉尔早已逝去的军队的屠刀下奄奄一息。可其他人呢?西蒙认识的其他人难道都不见了?全被旋转的时间之轮带走了?
钟楼内断断续续地有电光闪过。房间中央什么东西在脉动,突然,那团由火焰和雷云形成的螺旋开了一道口子,屋内刹那间充满了光芒,亮得刺眼。派拉兹恢复了真实的形体,蹒跚着退出搏动的光芒,光芒立刻又被阴影吞没。牧师将胜利的双手举过头顶,但马上,他便身子摇晃,双膝跪倒。黑暗中拼凑出一个依稀类似人形的东西,立在他面前,其上闪烁着猩红的光,在畸形的脑袋上勾勒出面孔的轮廓。
派拉兹战栗着落下眼泪。“原谅我!原谅我的无知、我的愚蠢!哦,求您了,尊主,原谅我!”他朝那东西爬去,脑袋不住叩在几乎看不见的地板上,“我还能为您服务!大人,请记得您对我的承诺——如果我的服务令您满意,我将成为凡人之首。”
那东西一只手依然握着变形的悲伤,另一只漆黑的手则伸展开去,碰到了术士,一根根手指抓住他湿滑的脑门。一阵远比钟声强大的声音响起,刮擦过黑暗,犹如彻骨的寒风一样刺耳、一样致命。虽然西蒙已见过许多异象,但听到那东西的话语时,眼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惊恐的泪水。
“没错。以你起首。” 
国王的指尖下喷出浓黑的蒸气。派拉兹尖叫着挥动胳膊,抓住了那只手,但国王纹丝不动,派拉兹无法挣脱。一道道火焰迅速淌下术士的袍子。在他上方,国王的脸只是一团模糊的黑暗,但那双眼睛和奇形怪状的嘴却亮着红光。牧师在惨叫,很难想象凡人的喉咙竟能发出这种声音。蒸气包裹了他的全身,但西蒙仍能看到他的胳膊在抽打、蒸腾、开裂、萎缩成两根摇晃的枯枝。过了很长时间,牧师的残骸才落到地上,只剩下了骨头和焦黑的布片,身形像被踩扁的蟋蟀。它还在颤抖,但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停下。
曾是埃利加的东西猛然弯下腰,垂下头,除了一片阴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西蒙感觉到,它在利用光锥、荆棘和悲伤汲取活力,重获能量,以便重新控制夺来的身体。不知用什么方式,派拉兹确实伤到了它,但西蒙知道,只要再过片刻,它就能恢复过来。他心生一丝微弱的希望,试着松开剑柄,但它依然像是他胳膊的一部分。他仍旧无法逃开。
那漆黑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他试图挣脱,抬头看向他。那一刻,西蒙的心跳几近停止,同时也体会到了它无法平息的执念。它已经让时间逆流了。那个凡人牧师运用了巨大的力量,都无法再将大门关上——西蒙又能有什么机会?
在那惊慌失神的一瞬间,西蒙突然又感受到了龙血的震动——它一度灼烧过他的肉体,改变了他的人生。他盯着曾属于埃利加的变幻的身形,盯着它残破的外壳和它暴烈的占有者,黑色龙血留下的疤痕随之抽痛不已。通过光锥和悲伤间的脉动,西蒙发现,遭到致命放逐的风暴之王伊奈那岐,其体内流淌的不光是不灭的憎恨,还有深深的、错乱的孤寂。
他爱他的族人, 西蒙想,他为他们献出了生命,但并没有死去。 
隔着短短一段距离,西蒙无助地看着那东西继续收聚力量,不由想起莱乐思曾给他展示的、伊奈那岐在水池边的景象。那张面庞露出过肝肠寸断的痛苦神情,但同样的决心也出现在座椅中的鄂斯坦脸上:渔人王明知道巨龙会杀死自己,却依然期待着与它不可避免的交锋。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样的。伊奈那岐和鄂斯坦都做了必须做的事,也都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好比此刻的西蒙。
悲伤。 他的思绪飞掠而过,像扑向火焰的蛾子一样迅速消散,但他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不放。伊奈那岐将他的剑命名为悲伤。为什么她要让我看这个? 
在他的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在挪动。派拉兹死后,宾拿比克和米蕊茉也自由了。公主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倒在地。宾拿比克则蹒跚着靠近过来,低垂着头,仿佛在强风中逆行。
“你会摧毁这个世界。”矮怪喘着气。虽然他嘴巴大张,但话语仍轻得像是昆虫拍打翅膀。“你已经失去了你心中的归宿,伊奈那岐。你什么都统治不了。你不属于这里! ”
那团黑暗闻言震了一震,然后转向他,举起一只闪光的手。在被那只毁灭之手触碰之前,宾拿比克畏缩了,西蒙的恐惧和憎恨却陡地上扬。虽然不知为什么,但他在竭力抵御着如浪潮般涌来的恨恶之情。
憎恨让他在黑暗之地幸存下来。整整五个世纪,他在空无中燃烧。憎恨是他的全部。而我也满怀着憎恨。我跟他感同身受。我们是一样的。 
西蒙拼命让伊奈那岐过往的面庞浮现在眼前。在那可怕的、燃烧的东西之下,那副饱受折磨的表情才是一切的真相。在这整个宇宙,没有任何生物理应承受风暴之王承受过的一切。
“我很抱歉。”他对回忆中的那张脸轻声说道,“你不该遭受这种折磨。”
流经光锥的起伏能量突然减弱了。握着悲伤的东西又转向他,恐惧的浪潮再度袭过西蒙。他的心正在被压垮。
“不。”他喘着粗气,在心中搜索一处地方,好让自己能够站稳、能够存续。“我确实……怕你,但我……不恨你 。”
接下来是瞬间的安宁,时间却像过了几年。跪着的凯马瑞爵士慢慢站起了身,身子不住摇晃。在他手中,荆棘依然一阵阵泛黑,但西蒙感觉到,它力量的流逝也变慢了。不知何故,他的所思所想经由连结点,传到了凯马瑞心中。
“原谅……”老骑士哑声道,“是啊,让一切往事……”
钟楼中央,属于风暴之王的黑暗晃了晃。片刻间,红光淡了,消失了。一团发光的红雾泄露出来,仿佛一群焦躁的蜜蜂。在阴影中心,烟雾缭绕的埃利加国王面目苍白,闪着微光,再度化为实体。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头发里冒出缕缕黑烟,点点火焰烧着了他的披风和上衣。
“父亲!” 米蕊茉用尽全部力气,呼喊道。
国王将目光转向她。“啊,上帝啊,米蕊茉。” 他气喘不止,声音并不完全是人类,“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他不会放我走的。我是个傻瓜,现在……我得到了……报应。我很抱歉……女儿。” 他抽搐着,双眼又绽出红光,但痛苦的面孔没有消失,“他太强大了……他的恨意太强大了。他不会……放我……走……” 
他的脑袋开始松垂,洞开的嘴里再度散发出琥珀色的光。
米蕊茉无言地大喊着,举起双臂。西蒙只看到什么东西飞掠过自己身畔。
一支洁白的羽箭穿透了埃利加的胸口。
短短的一次心跳间,国王的眼睛再度恢复成原本的模样,目光牢牢锁在米蕊茉身上。接着,他的五官扭曲了。一声比惊雷更响的嘶吼冲出国王张开的嘴巴。埃利加仰天瘫陷在阴影中。嘶吼变成回声,变成响得不可思议的尖叫,似乎无休无止。
短短的一次心跳间,西蒙感觉到一个冷得超乎想象的东西,正在抓挠龙血流进他心里的位置。它被其他宿主拒绝了,转而在他体内寻找避难之处。那东西慌不择路,心急如焚。
不。你不属于这里。 西蒙在心中重复宾拿比克的话语。
那个抓挠的东西发出无声的尖哮,随即烟消云散。
国王站过的地方,火焰越蹿越高,朝天花板下方的整个钟楼扩散。火焰的核心是可怕而寒冷的黑暗,在西蒙心力交瘁的畏惧目光下,它渐渐碎裂成一道道飞掠而过的阴影。世界再度倾斜,塔楼瑟瑟发抖。光锥在他手中脉动,最后化为黑色的漩涡,渐渐消失。片刻后,他手里只剩下了尘土。他举起颤抖的手,凑到眼前,看着那些残渣粉末,却又惊讶地停了下来。
他能动了!
头顶的一块大石板砸落在旁边,尖利的碎片飞溅到他身上。西蒙昏头涨脑地避开一步。高塔着火了,石头仿佛都烧了起来。吊在天花板上的一口焦黑的大钟滚落下来,坠向地面,石板被砸出一个大坑。一道道身影在他身边晃动,他们的动作却都被火墙扭曲。
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但他站在一片狂乱的中心,不知该转向何方。在他头顶,随着更多石头落下,凹凸不平的开口中露出了盘旋的天空。什么东西砸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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