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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误的信使

米蕊茉摇摇晃晃、筋疲力尽。她无法想象,宾拿比克就靠那两条小短腿,是怎么有力气继续前进的?她敢肯定,他们已经攀登了一个小时以上。到底哪儿来的那么多台阶?哪怕从地底中心出发,这时也该到海霍特了。
她气喘吁吁,停下来抹去脸上的汗,回过头。柯扎哈落在她身后两段楼梯处,面目在火光中几乎难以分辨。修士到现在都没放弃,米蕊茉觉得这一点值得称赞。
“宾拿比克,等等。”她呼唤道,“我……我再多走一步……腿就要断了。”
矮怪闻言停下,转身走回来,将水囊递给她。在她喝水时,他说:“我们就快到城堡了。我能感觉到空气的改变。”
米蕊茉跌坐在宽阔光滑的台阶上,放下弓和行囊——之前一个小时,她无数次想扔掉它们。“什么空气?我完全不记得我肺里还有空气。”
宾拿比克关切地看着她。“不等学会说话,我们坎努克人就学会了爬山。你能一直跟上,已经很不错了。”
米蕊茉无力回答。又过了一会儿,柯扎哈也蹒跚赶到。他把身子往墙壁上一靠,滑坐在离她一臂之隔的下方台阶上。他苍白的脸满是汗水,目光冷漠。她看着他喘粗气,犹豫了一下,才将水囊递给他。他看也不看便接了过去。
“你们两个,休息一会儿。”宾拿比克说,“只剩最后一部分台阶要爬,我们非常非常接近了。”
“接近什么?”米蕊茉从愣着不动的柯扎哈手中拿过水囊,又喝一口,然后递还给矮怪。“宾拿比克,我一直想找个时间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戴沃人说了什么,你想到了什么……”她盯着他的双眼不放,虽然看得出来,他很想挪开视线,“到底是什么?”
矮怪没开口,只是偏过头,似乎在聆听什么。幸运的是,除了三人的粗声喘息,整个楼道什么响动都没有。于是,他坐到她身边。
“确实,戴沃人说的话让我想到了什么——但光凭他们的一面之词,我的思维还不至于一下子跳这么远。”宾拿比克盯着自己的脚,“我本来就在考虑别的事。我一直在思考的事——就是西蒙梦到的‘错误的信使’。”
“在葛萝伊小屋梦到的。”米蕊茉回想起来,轻声说道。
“不光是他。我们在白色荒原时,一只银雀带的信里也提到了相同的关于“错误的信使”的警告——现在我想,那条消息应该来自纳班的笛尼梵,因为后来艾奎纳也提到他说过类似的话。”
想起笛尼梵,米蕊茉便感到一阵难过。他一直那么体贴、那么聪慧,却惨死在派拉兹手下。艾奎纳在塞斯兰·安东尼斯的恐怖见闻,依然偶尔会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一个念头突然跳进她的脑海:当时柯扎哈想带她逃离塞斯兰,她曾反抗、拒绝,还叫他骗子,直到他把她打昏、强行带走——其实他告诉她的都是真话。可他为什么不自己逃跑保命呢?他完全可以丢下她不管嘛。
她转头看着他。修士还在喘气,背靠着墙,蜷缩着身子。他的脸好似蜡像,毫无表情。
“我想了很长时间,那个信使会是谁?”宾拿比克继续说,“有很多信使找过约书亚,也有人找过西蒙和笛尼梵,他俩不知为何都得到了警告。错误的信使究竟是哪一个?”
“你现在想明白了?”
宾拿比克回答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吧。但愿你,还有柯扎哈,从中能发现一些矛盾。我真心希望我想错了。”他短短的手指缠结在一起,眉头紧皱,“戴沃人说,三神剑的铸造全都借助了创造真言——就是戴沃人用来抵御世界法则的咒语。”
“我不明白。”
“我会努力解释的。”宾拿比克不快地说,“其实我们没时间说这些。”
“等我喘过气,你可以一边走一边说。”
矮怪点点头。“按照我对世界法则的理解:其一,物体会坠落。”他用塞子盖上水囊,任其落地,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如果要产生与坠落不同的效果——比方说,改坠落为上升——那就需要用到‘技术’。令某物变成违反世界法则的存在。”
米蕊茉点点头。她旁边的柯扎哈抬起头,好像也在仔细聆听,但目光依然对着墙。
“如果要长期打破某项法则,‘技术’就必须非常强大,就像举起一件重物,然后放下,比一直举上几个小时容易得多。为达到这类目的,戴沃人及其他修习‘技术’的人使用了……”
“……创造真言。”米蕊茉替他说完,“他们就是这样铸成三神剑的。”
宾拿比克晃晃脑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三神剑的材料都不属于奥斯坦·亚德,普通的办法没法将它们铸成武器。要克服这一点,还不能暂时为之,便需要能永远抵御自然的力量,所以,他们必须用上最强大的创造真言。”他的话说得很慢,“在我看来,三神剑的成品就好比你们用来攻击城市的投石机的拉杆——经过计算之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令大石头像小鸟一样飞上天空。每把剑都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那等三神剑都聚到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听上去很好啊。”米蕊茉困惑地说,“这不就是我们需要的吗——超乎寻常、能战胜风暴之王的力量?”她看着宾拿比克悲伤的脸,心中仿佛压了块大石头,“难道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该使用它们?”
柯扎哈靠着墙动了动,终于将目光投向矮怪,眼里闪烁着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可谁会使用它们呢?”修士问道,“这才是问题,对吧?”
宾拿比克不快地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转向公主,“米蕊茉,为什么荆棘会被带到这里?为什么约书亚他们要寻找光锥?”
“用来对抗风暴之王。”米蕊茉回答。她依然不明白矮怪的问题会导向何方,但柯扎哈却明显知道。修士弯起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笑,仿佛在表达不情不愿的赞叹。她不禁怀疑,他究竟在赞叹什么。
“可为什么呢?”矮怪问,“是谁告诉我们,要用三神剑去对抗我们的敌人?米蕊茉,我说这些不是要作弄你——这些都是我一直在担心的问题,我想得脑袋里就像塞满了尖锐的石头。”
“因为……”一时间,她差点儿记不起来了,“因为那首韵文诗。那首诗告诉我们如何赶走风暴之王。”
“珂莱瓦钟结霜时……”
宾拿比克流利地背诵道,声音在楼道里发出奇怪的回响。他的脸似乎因痛苦而扭曲。
“大路迢迢阴影行,
 幽深井底黑水泛,
 三剑务须再现身。
“贝肯地底掘出土,
 宏瘟高山下平川,
 噩梦惊扰酣睡人,
 三剑务须再现身。
“命运轨道望转向,
 时间迷雾欲清除,
 前浪若思拒后浪,
 三剑务须再现身……”
“我都听几百遍了!”她不耐烦地说,但看到小个子奇怪的表情,怒气只能微微掩盖她心中的恐惧。“你想说明什么?”
宾拿比克举起双手。“仔细听,听它的用词,米蕊茉。开头描述的都是作为某事发生的前提的真实事件——掘地怪、巨人、被冻结的纳班的大钟——但在最后,它提到了改变命运、清除时间……用过去对抗现在。”
“所以呢?”
“所以,这里面哪句是针对我们说的呢!?”宾拿比克声嘶力竭地质问。
她被矮怪的激动吓呆了,过了好长时间,他的话才慢慢渗入脑海。“你的意思是……?”
“这首诗同样可以解释为,它是在提醒风暴之王!对他而言,我们凡人不就是前浪眼中的后浪吗?谁会转动命运?谁的命运又将被转动?”
“可是……可是……”
宾拿比克狂乱地说着,仿佛话语被堵在瓶中发酵已久,这会儿一下子喷发出来。“最初研究这首韵文诗的主意是从哪儿来的?从西蒙和亚拿嘉等人的梦里来!可梦境之路已经长期受到玷污——吉吕岐等一干希瑟早就提醒过我们了——可我们过于惊慌失措,更愿意相信这些梦,想要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想找到办法对抗回归的风暴之王!”他暂停片刻,喘口气,“很抱歉,但我实在恨透了自己的愚蠢……!我们抓住了一根纤弱至极的枝条,想都没想,便在上面架了一座桥。这会儿正好走到了深渊之上。”他用力拍打着大腿,“卷轴持有者,我们愧对这称呼啊。奇卡苏特! ”
“所以……”她奋力理解矮怪的前后逻辑,与此同时,绝望也在她心里一抽一抽地作痛,“所以关于尼西斯之书的梦是风暴之王布置的——那些就是错误的信使?那些将我们引导向韵文诗的梦是风暴之王布置的?”
“我想就是这样。”
“可这没道理啊!为什么风暴之王会设下如此古怪的陷阱?既然我们没法打败他,为什么还要误导我们?”
宾拿比克吸了口气。“也许他需要三神剑,但没法自己去拿。派拉兹告诉柯扎哈,他知道光锥在哪儿,却不希望别人乱碰。也许红牧师并没有自己的计划,只是在执行风暴之王的命令。我想,北方的黑暗之主迫切需要三神剑蕴含的巨大力量。”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这……这就是我最大的恐惧,一切都是复杂的把戏,就像希瑟的审棋,设下圈套引诱我们将剩下的剑带来。”
米蕊茉靠着墙,坐在地上,呆住了。“那约书亚、西蒙……我们所有人……”
“一直都在按敌人的指令行事。”柯扎哈突然说道。米蕊茉还以为他的话里会带着满足感,却只听到了空虚。“我们一直都在帮他卖命。敌人早就赢了。”
“闭上你的破嘴。”她啐道,“该死的!要是你早点说实话,也许我们早就发现了真相。”她转向宾拿比克,努力保持住理智,“如果你推测无误,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矮怪耸耸肩。“想办法逃走,回到约书亚他们那里,发出警告。”
米蕊茉站起来。片刻前,她还觉得自己休息够了,可以继续攀登了。可现在,她感觉双肩像被挽具牢牢套住,沉重、痛苦、无法摆脱。从现在的形势看,毋庸置疑,败局已定。“就算找到他们,我们也没有能对抗风暴之王的武器。”
宾拿比克没有回答。体型短小的矮怪看上去比平时更低矮。他站起身,一步步踏上楼梯。米蕊茉离开柯扎哈,跟了上去。
 
一切都乱套了。到处是尖叫声和碾压声,海霍特城墙前,混乱的战况正在升级。到处都是苍白的北鬼和毛发蓬乱、狂吼不已的巨人,他们似乎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唯一的打算便是将恐惧散播到敌人心中。有个巨人被一斧砍断大半条胳膊,却继续冲进惊慌的凡人士兵中间,将血如泉涌的断肢当成木棍使用。在这巨兽的狠命挥击下,漫天血花飞溅。其他没受伤的巨人们,更是迅速让周围尸积如山。北鬼也一样凶狠,而且更加狡诈。他们肩并肩,围拢成若干小圈,不时将针尖般锋锐的长矛刺出圈外。白皮肤的不朽者动作迅速,骁勇善战,要想杀他们一个,几乎都要牺牲两三个凡人……他们一边作战,还在一边歌唱。怪诞、刺耳的歌声甚至盖过了战斗的喧闹,在四下里回荡。
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状之上,征服者之星散发着热疫般的红光。
艾奎纳公爵将克瓦尼尔举到半空,呼唤施拉迪格与贺夫格,喊声却被各种杂音吞没。他策马原地转了几圈,想寻找一处士兵聚集的地方,但手下已经散到各处,形成了上千个小型战斗。艾奎纳勇猛拼杀了好一阵子,还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们居然受到了传说中怪物的袭击。不到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是压抑而熟悉的战场,此时此刻却仿若异界的噩梦。
约书亚的战旗倒下。艾奎纳想另找旗帜,以稳定军心,却一时无计可施。就在这时,一个巨人被十几支箭射穿,轰然倒在旁边的雪地。公爵的马受到惊吓,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在靠近津林的东北方的山坡上,他总算勒紧缰绳,让坐骑恢复了平静。
艾奎纳稳住身子,先将克瓦尼尔收入鞘内,然后取下头盔,拉扯着外套,后背和肋骨的剧痛令他呻吟不止。笨重的链甲让外衣很难被扯过头顶,艾奎纳奋力挣扎,大汗淋漓,满嘴乱骂。一想到在这荒唐的时刻,万一被人偷袭,他的心里格外不安。外套的袖口被撕破了,他继续努力,总算将它扯了下来。公爵环顾四周,想找个东西悬挂它,最后发现雪地上躺着一把北鬼的长矛。艾奎纳抽出佩剑,俯下身,嘟囔着将它钩起,抓住长长的矛柄。他一边将衣袖绑到平滑的灰色木杆上,一边打量着矛刃,感觉它就像一朵绽放的尖瓣花。终于绑紧之后,他将这临时的战旗高举过头,骑回难解难分的战场,嘶吼起连自己都听不清的瑞摩加战歌。
他避开北鬼挥来的一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盔还在鞍角上晃荡。克瓦尼尔在那怪物涂有彩漆的异样盔甲上弹开,没造成任何伤害。艾奎纳奋力抬起胳膊,接下对方的回击。锁甲被割破了,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但北鬼几乎不受湿滑雪地的影响,很快又转过身,准备发动再次进攻。在这危急时刻,突然又起了一阵风,吹得那面旗帜盖住了公爵的脸。
居然被自己的衣服害死, 这个瞬间,他只有这一个念头。但等布料被风吹开,他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刚才那个北鬼侧身倒地,血从碎裂的头盔间喷溅出来。新来者策马转了一圈,伴着飞溅的雪片,将摇晃的敌人踩在马蹄下。
“你还活着。”施拉迪格喘着气,在斗篷上擦了擦滴血的斧子。
艾奎纳深吸一口气,发出雷鸣般的吼叫。“简直他妈的一团糟——弗乐森在哪儿?”
施拉迪格指着一百肘尺外那团奋战的人影。“跟我来。戴上你那顶该死的头盔。”
“他们在下城墙!”有人叫道。
艾奎纳循声望去,只见海霍特外墙的斜面上展开了绳梯。天空越来越黑,间歇的电光令人头晕目眩。这种情况下很难看清任何东西,但在艾奎纳眼中,爬下梯子的应该是凡人。
“愿上帝咒诅那些肮脏的佣兵!”公爵低吼道,“我们被两面夹击了。我们会被迫往城墙边退去,很快人数上也不占优。”他转过头,目光越过身边被围攻的小队,扫视整片战场。他能看到意志坚定的盟友,包括塞瑞登的纳班军团,以及贺夫格的骑兵。他的外套旗正插在陷进烂泥地的一把云梯上,随风飘扬,众人则朝它的方向,努力杀出一条血路。问题是,在贺夫格等人突破之前,被北鬼和佣兵夹在中间的艾奎纳他们能否坚持到那一刻。
也许我们该退到城墙边上, 他心想,甚至挤到新城门前。 他和施拉迪格等人几乎没什么选择: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后撤,那还不如挑个更容易防守的位置。公爵注意到,城门上没有埃利加的士兵,估计它并没有那么宽。如果猜测无误,他和他的小队可以拿它当作后盾,而不用担心高处飞来的箭矢和投石。一旦背后安全无虞,即使面对可怕的北鬼,他们也能拖上一阵子,直到其他队伍前来会合……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的。
说不定我们还能想办法弄开那道该死的门,或者使用云梯,跟着艾索恩进城去。往埃利加的鸡窝里丢进几只狐狸,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转头看着大群大群黑眼白脸的怪物,还有他们的乌木剑。闪电再度撕裂天空,刹那间,光亮盖过了暗红的征服者之星。艾奎纳隐隐约约听见有钟声响起,还从肚腹和骨头间感觉到了它的震动。这一刻,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了蹿起的火焰,但紧接着,风暴带来的黑暗再度降临。
上帝帮帮我们吧, 他不安地想,那是塔楼正午的钟声。可这里却黑如深夜。安东啊,实在太黑了…… 
 
“哦!仁慈的圣母啊!”米蕊茉从露台往下望去,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国王的寝宫下方,内城挤满了士兵,恍如一片奇异而混乱的海洋。团团雪花在风中回旋,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天空被暴风云团挤得满满当当,只有闷燃的红星依然可见,它的长尾巴给万物都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约书亚叔叔开始攻城了!”她呼喊道。他们急着想找到他、提醒他,看起来却太迟了。
长长的阶梯最后将他们引到一处暗门,出了门就是国王寝宫下方隐蔽的储藏室。米蕊茉假扮成麦拉齐时,曾发现了海霍特不少进进出出的通道,对此她还挺自豪的。结果没想到,她一直居住的地方竟有这么一条暗道直通古老的阿苏瓦——当然了,她没想到的事多着呢。
他们小心翼翼进入寝宫的地上部分,立刻发现了第二个惊喜:虽然外面风声尖利,战吼震天,城堡建筑内却安安静静,许多屋子都已废弃,空无一人。穿过冰冷的房间和积灰的廊道时,米蕊茉担心被抓到的恐惧有所减轻,另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重。她鼓起勇气,终于找到父王的卧室,准备直面一切惨状,结果发现连它也空了。卧室里臭不可闻、脏乱不堪,很难想象竟会是人住的地方。
现在他们来到三楼的一间屋子,这里有座带顶篷的小露台,他们可以蜷缩在石栏后,将脑袋探出繁复的雕饰,观察下方的混乱景象。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电离味和血腥味。
“你说的没错。”宾拿比克大声回应道。在战吼和风嚎声中,他们无需担心会引人注意。“城里在开战,打得还很厉害。但这情况不太对劲儿。真希望能看到城墙外的情况。”
“我们该怎么办?”米蕊茉狂乱地四下张望,“约书亚和凯马瑞他们肯定还在外面。我们得想办法出城去找他们!”
天色在暴风云团的遮盖下越发昏暗,整座城堡就像浸在深水中,微微挪移,还散发着诡异的浮光。刹那间,全世界轰然炸响,一片雪亮。那是一道暴烈如鞭子抽打的闪电,带来了足以令露台摇晃的隆隆雷鸣。电光围绕着绿天使塔,同回荡的雷声一起,在天上持续了片刻,方才散去。
“怎么找?”宾拿比克大喊,“我不熟悉这座城堡。走哪里能离开?”
米蕊茉思绪混乱。狂风的呜咽和战斗的喧哗让她只想尖叫着捂住耳朵,天顶盘旋的乌云叫她头晕目眩。她突然想起了柯扎哈,一路上他都跟在他们后面,像个梦游者似的不声不响。她扭过头,以为他肯定会趁二人忙乱时溜走,结果发现修士蜷缩在门口,面带悔意,盯着透出红斑的狂暴的天空。
“也许我们可以从海闸口出去。”她对矮怪说,“如果约书亚的部队在鄂克斯特附近,那边离他们只有……”
宾拿比克瞪大了眼睛。“看啊!”他猛地伸出手,指向栏杆缝,“难道那是……?哦,群山之女啊!”
米蕊茉眯起眼睛,努力看清下方的混乱,却发现在通往中城的桥上,除了蚂蚁般来回穿梭的守军,还有别的动静。看来那儿有两拨人在争夺大桥。中城的一大群武装士兵,正在把一小队骑手和步兵赶过护城河,赶进内城。她看到一匹马嘶叫着翻过桥身,带着骑手一起掉进了黑水。难道约书亚的军队已经占领城堡,正在朝内城推进?难道桥上那一小撮人就是她父亲最后的卫兵?可她脚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为什么还留在原地,不去支援后撤的骑手?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随着桥上的小队继续被迫后退,她才终于明白宾拿比克看到了什么。人群中有一名骑手,高高站在马鞍上,利剑挥过头顶。就算在这虚假的暮色中,她也能看出,那把剑黑如煤炭。
“哦,上帝啊,救救我们。”一阵冰凉攫紧了她的五脏六腑,“是凯马瑞!”
宾拿比克身子前倾,脸庞抵住石栏。“我好像也看见了约书亚王子——在那儿,穿着灰斗篷,骑行在凯马瑞旁边。”他转向她,满脸恐惧。又一道歪歪扭扭的闪电照亮了天空。“他们人手太少,照我看,不可能是一路打进来的。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带着荆棘剑,被引进了城堡。”
米蕊茉狠狠拍打着露台的地板。“这下怎么办?!”
矮怪的目光再度穿过石栏。“我不知道。”他几乎尖叫起来,“我完全没有头绪!奇卡苏特啊! 如果随便下楼,我们会被砍成碎片的——他们带来了荆棘剑!奇卡苏特啊! ”
米蕊茉迅速观察一番绿天使塔和耶尔丁塔,但除了一开始就在塔顶盘旋的云团,她没发现任何异状。
“看!”宾拿比克惊呼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既愤怒又困惑,“他们在干什么?”
约书亚和凯马瑞一行人被驱赶着越过吊桥,踏进了内城。但城里那些乱糟糟的佣兵并没有跳出去将他们砍翻在地。相反,人群纷纷散开,露出一道参差不齐的缺口,逐渐形成一条由护城河桥通往绿天使塔台阶的小路。剩下的国王军也经过大桥,逼了上来,约书亚与他的手下无可奈何,只能朝高塔退去。令人惊讶的是,左右两边的佣兵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直到凯马瑞骑着白马,试图带队从侧面突破人墙,国王军才凶狠地压上,将他们逼回,重新赶进通往绿天使塔台阶的空地。
“那座塔!”米蕊茉说,“敌人想把他们逼进那座塔!怎么……?”
“那是希瑟的建筑!”宾拿比克突然跳起,所有躲藏的念头都消失无踪,“那是风暴之王最后一战的地方。你父亲和派拉兹想在那里聚集三神剑!”
米蕊茉也站了起来,只觉得膝盖软绵绵的。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就像噩梦挥舞着尖牙利爪,没完没了又无处可逃。“我们得跟他们会合!无论如何!也许……也许我们还能帮上忙!”
宾拿比克从房内抓起自己的行囊。“要跟他们会合,我们该走哪条路?”他问她。
米蕊茉看着他,又看了看沉默的柯扎哈。一时间,除了屋外咆哮的风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一段记忆才从深处浮现。
“跟我来。”她将行囊和北鬼弓扛在肩上,跑过潮湿的石地,径直奔向楼梯。宾拿比克急忙跟上。她没有回头看柯扎哈。
 
提阿摩和约书亚拼命登上楼道,口中无话,只能发出粗重的喘息,全部力气都用来跟紧凯马瑞。在两人前方,老骑士依然一副梦游的模样,强健的双腿一步迈上两级台阶,不断向上攀爬。
“楼梯怎么会这么长?”提阿摩气喘吁吁,瘸腿抽痛不已。
“这里的奇观我做梦都想不到。”约书亚高举火把,纹理华丽的墙面上,影子从一道裂隙跃到另一道,“谁知道地下竟还有这样一个世界?”
提阿摩耸耸肩。他更希望自己从未见过银面北鬼女王在希瑟圣池上空徘徊的奇观。她的话语、她的冷酷,尤其是那充满了三渊池地洞的可怕力量,都在驱使他一直攀上楼梯。“我们这叫无知者无畏。”他喘着气,“我们在跟无法想象,或在噩梦中才能瞥见的敌人交手。希瑟缠住了那个……女怪物,并因此纷纷死去……我们却连原因都不清楚。”
约书亚暂时将目光移开老人的背影,瞟了提阿摩一眼。“我原本以为,卷轴联盟的使命就是搞清楚这些事。”
“我们的前辈比我们知道的多。”提阿摩回答,“但就算是莫吉纳他们,也有很多事不清楚。哪怕是鄂斯坦·费科恩——据说他私下里是希瑟的好朋友——也没法看清一切。不朽者总对他们的学识讳莫如深。”
“被凡人用石头、钢铁和火焰伤害之后,也难怪他们会变成这样。”约书亚又看了沼泽人一眼,“啊,仁慈的上帝,我们把力气都浪费在说话上了。你的情况看着不大好,提阿摩,我背你一会儿吧。”
提阿摩摇摇头,顽强地继续攀爬。“凯马瑞没放慢速度,我们已经被越甩越远了。这次没有希瑟领路,要是停下,我们可能会再次失去他的行踪。他将独自一人,而我们说不定会在这里永远徘徊。”他又登上几级台阶,喘过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别管我。你最重要的是跟上凯马瑞,而不是帮我。”
约书亚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阴沉地点了点头。
可怕的挪移错位感又来了,伴着舞动的光芒,提阿摩一时还以为宽阔的楼梯烧了起来。他摇摇头,努力厘清慌乱的情绪。到底发生了什么?空气似乎热得出奇,他感觉手臂和脖子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可怕的事正在发生。”提阿摩大声道。他在约书亚的阴影中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不由怀疑,这大幅增加的扭曲力量是不是代表北鬼女王打败了希瑟。一想到这个念头,它就仿佛在他心头生了根,挥之不去。也许她从池子那儿脱身了。那她会不会跟在自己和王子背后,登上了这黑乎乎的楼梯?银面具毫无表情,白袍子上下翻飞……
“他不见了!”约书亚的声音满是惊慌,“怎么会这样?”
“什么?在哪儿不见的?”提阿摩抬起头。
火把光照亮了楼道,楼梯在前方消失了,被低矮的石头天花板堵住。视野里没有凯马瑞的身影。
“他又没地方躲!”王子绝望地说。
“不,你看!”提阿摩指着石头天花板间的缝隙,它宽得足够一个人从中间爬过。
约书亚赶紧将提阿摩托向裂缝,在半空中稳住,方便乌澜人寻找着力点。提阿摩发现自己几乎能将脑袋探过另一边,于是努力控制住虚弱、疲劳的肌肉,使劲一撑,穿了过去。他颤抖着躺在石头地板上,透过裂缝朝下面喊道:“上来!这是个储藏间!”
约书亚先将火把丢上去,然后在提阿摩的帮助下,挣扎着爬过裂口。两人一起跑过房间,避开满地散乱的垃圾,爬上一把快要散架的梯子,穿过天花板上的开口。上面还是一间储藏室,墙上高处开了扇小窗,方寸间能看到险恶的黑云在打转,冷风嗖嗖地吹了进来。天花板上又有一个开口,通往再上一层。
提阿摩刚将疼痛的大腿抬上最底端的梯档,便听见开口处传来一声巨响,突如其来,惊心动魄。梯级上方的约书亚,赶紧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梯顶。
提阿摩好不容易才爬上梯子,发现这是间阴暗的小屋,碎裂的屋门朝外散落在下一间房内。他看不见火光,只能依稀辨出几个移动的身影。约书亚大吼出声:
“你!愿上帝把你那漆黑的灵魂打下地狱!” 
提阿摩正匆忙奔向门口,闻言突然刹住脚步,眨巴着眼睛,努力弄清这圆形的大厅里发生了什么。他左手边是高大的双开正门,房门上方的几扇窗户流动着深红色的光,与墙架上的火把一样阴沉而暗淡。凯马瑞站在乌澜人面前几肘尺远,正面对着一扇破碎的小门,那门堵住了出去的路。老骑士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愣住了似的。约书亚离凯马瑞只有一臂之遥,出鞘的南黛儿在手中转动。越过二人大概二十几步远,也就是石头地板的另一侧,墙上还有一扇小门,正对着凯马瑞旁边的那一扇。在提阿摩右边,高高的拱顶外,则是盘旋向上、直至视野之外的台阶。
吸引住提阿摩和约书亚视线的,正是楼底台阶上的几个人影——尤其是一个光头,身穿翻飞的红袍,正高高地站在一片尸体中间,活像浅溪中的渔夫。他抓着一个人的双肩,那人全身甲胄,头戴金盔,脑袋却耷拉下来,似乎早就停止了挣扎。
“该死的,派拉兹,放开他!”约书亚吼道。
牧师哈哈大笑,耸耸肩,轻而易举地将手中的……凯马瑞丢到一旁。那人咣当一声摔在石头地上,不再动弹,手中依然攥着一把黑剑。
提阿摩盯着眼前的一切,惊讶得目瞪口呆。他和约书亚一直紧追的凯马瑞就站在旁边,活像棵寒风中的树,微微摇晃着身体。那另一个凯马瑞又是谁?倒在那儿的究竟是什么人?
“艾索恩!”约书亚叫道,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悲愤。提阿摩突然想起来了,心立时被恐惧抓得更紧。他们跟希瑟商定的伪装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地动静全无的尸体?十几名士兵,包括年轻强壮的艾索恩,竟被一个赤手空拳的牧师打败了?现在还有谁能阻止派拉兹和他的不朽者同盟?约书亚这边只有一把神剑,而持剑者凯马瑞仍像迷失在梦中……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约书亚王子一声低吼,猛地跳向台阶。派拉兹举起双手,油亮的黄光围绕着术士的指尖闪动。南黛儿划过一道长长的、致命的弧线,派拉兹却迅速出手,一把接住了剑刃。手与剑相碰之处咝咝作响,仿佛一块滚烫的石头落入了水中。牧师又抓住约书亚持剑的胳膊,将他往前拉。王子挣扎着,挥动另一条无手的胳膊,砸向派拉兹,但又被牧师轻松接下。派拉兹继续将约书亚拉向自己,直到两张脸贴得很近,仿佛术士就要亲上王子似的。
“实在太简单了。”派拉兹大声笑道。
提阿摩又虚弱又惊慌,下意识地溜进门口的阴影里。我必须做些什么——可我算得了什么? 乌澜人连站都站不直了。我个子矮小,一无是处!我不是战士!只会被他抓住、杀掉,就像一条小鱼。 
“地狱对你都不够深。”约书亚咬牙切齿。他的脸上汗流如注,持剑的手臂瑟瑟发抖。在牧师的掌握下,他看起来就像孩子一般无助。
“我会把每层都好好逛一遍的。”派拉兹再度展开双臂,黄光在他周身摇曳。“你是极少数胆敢辱骂我的人,断手。但事到如今,你也看到了吧,你抵抗的结果是——徒劳无功。 ”他将约书亚抛向旁边的拱道。王子重重地撞上石壁,滑落在地,一动不动地倒在一个人旁边,那人穿着他的灰外套和盔甲,正是纳班男爵的弟弟布瑞德勒。那人的右臂就像约书亚一样,用黑色皮盖包裹。看到布瑞德勒手臂扭曲的角度,提阿摩的胃里一阵翻腾。这个扮作约书亚的人一脸惨白,血色全无,没有半点生命迹象。
提阿摩继续缩向阴影,但派拉兹看都没看他一眼。相反,牧师朝楼上走去,中途停下脚步,转向凯马瑞。
“来吧,老家伙。”他露出微笑。提阿摩觉得,那笑容就像鳄鱼一样空洞而阴森。“我的结界正在成型,也就是说,时候到了。你很快就能放下手中的负担了。”
凯马瑞朝他迈近一步,随即停在原地,慢慢摇摇头。“不。”他嘶哑地说,“不。我不会让它……”他的一部分真实自我回来了。提阿摩心中浮出一线希望。
一袭红袍的派拉兹合抱双臂。“看你拼命抵抗,倒也挺有意思的。但你终究会失败。对凡人而言,神剑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使是对你这声名狼藉的传奇人物。”
“诅咒你。”凯马瑞气喘不止。他身体抽搐,重心前后移动,仿佛在跟什么要将他拉向台阶的隐形之物搏斗。老骑士痛苦地吸了口气。“你算是什么怪物?”
“怪物?”派拉兹光滑无毛的面孔被逗乐了,“我是人,只是突破了极限而已……”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震颤。大厅对面的房门扬起一团模糊的尘烟。几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出现了,但在烟雾的掩盖下,很难辨认。
“真叫人激动。”派拉兹语带讥讽,提阿摩看到,术士的脸上浮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致。他往台阶下走了一步,瞥向烟尘之中。可转眼之间,他又踉跄后退,喉咙咯咯有声。一支黑箭贯穿了他的喉咙,箭头冒出后颈皮肤足有一掌。派拉兹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瘫倒在地,滚落到台阶下他那群受害者旁边。在他的脑袋下面,鲜血汇聚成池,仿佛是由猩红色的长袍融化、流淌而成。
 
米蕊茉上下打量着狭窄的廊道,努力寻找方向。以前住在城堡里时,她就觉得千理院是个令人畏惧的迷宫,如今它更是让人找不着北。曾经熟悉的一扇扇门、一道道回廊,现在看起来都跟从前不大一样,所有走廊的长度似乎都变了,就像千理院不知怎么变成了液体,能随意变换形状似的。米蕊茉努力保持住理智。她相信自己肯定能找到路,只是担心失去宝贵的时间。
她耐心等待同伴跟上。呼啸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将几片皱巴巴的羊皮纸吹过她脚边。
宾拿比克小跑着转过角落。“我不是故意让你等我。”他说,“我刚才停下来,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我觉得是从窗户射进来的。”他递给她三支箭。比起之前捡来的北鬼箭,它们看上去十分简朴,显然出自人类之手。“还有多的,但都被石墙磕断了。”
米蕊茉没有箭袋,于是将它们塞进行囊的开口,与西蒙的赠礼以及她从地道捡来的箭放在一起。就算加上宾拿比克给的这些,她手头依然没多少箭,但知道必须交火时,自己不会束手就擒,心中多少也有了几分安慰。
看看我, 她惊叹道,世界即将终结,审判日终于降临……我却在此时有个战士的样子了。 
比起被恐惧压倒,现在这样确实好得多。她仍能感觉到恐惧在体内盘旋,也知道一旦失去冷静,哪怕只是一瞬间,她就要崩溃了。
“我不光是等你,”她从墙面上撑起自己,“也在确认有没有走错。这地方很容易迷路,现在更加说不清。不但是因为这些……”她抬手示意一下前方被砸烂的家具、鬼魂般飘动的碎纸片,还有一扇扇从合页上脱落的门,“还有其他变化,让我没法理解的变化。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走对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十分安静,不管有没有风——快到礼拜堂了,旁边就紧挨着那座塔。”
“柯扎哈正在赶来。”矮怪说道,好像她真的在乎似的。
米蕊茉噘起嘴唇。“我没想等他。他能不能跟上都无所谓。”她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支箭,松松地搭在弓弦上。准备好之后,她才迈步走下狭窄的廊道。宾拿比克看了眼后面,匆忙跟上。
“他一直跟我们一样痛苦,米蕊茉,”矮怪说,“也许比我们更痛苦。在派拉兹的折磨下,谁能担保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修士骗过我太多次,数都数不清了。”想到他的背叛,她心里便像点燃了一团烈焰,甚至暂时盖过了恐惧,“关于三神剑,关于派拉兹,哪怕他只吐露一句真话,也许就能拯救所有一切。”
宾拿比克一脸悲哀。“我们并没有失去一切。”
“暂时没有而已。”
牧师的走廊,柯扎哈终于赶了上来。修士什么也没说——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喘得太厉害——只是紧跟在矮怪身后。米蕊茉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
三人抵达门口时,一切似乎又再度移位了。一时间,米蕊茉仿佛看到苍白的火焰蔓延过墙面。在这骇人的一刹那,她觉得身体被生生撕成两半,只能奋力挣扎着不要叫喊出声。等那段时间终于过去,她也久久没能恢复原状。
良久,她才能够开口。
“礼……礼拜堂……在对面。”虽然墙外的风嚎十分尖利,米蕊茉还是压低了声音。心中的恐惧快要挣脱出来,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其压了回去。宾拿比克瞪大了眼睛,脸色白得异乎寻常。柯扎哈看起来病得不轻,前额湿漉漉的,双眼放着热病似的光。“然后有条短廊,直通塔楼。小心脚下。到处都是碎片,说不定你会被绊倒、受伤……”她的话明显只说给宾拿比克,“……或者发出声响,被里面的人察觉到。”
矮怪虚弱地笑了。“我们坎努克人的脚步就像野兔。”他低声说,“无论在雪地还是石头上。”
“很好。”米蕊茉将目光转向修士,试图猜测他水汪汪的灰眼睛后又在盘算怎样的背叛。不过,不管柯扎哈做什么,他都不会让目前的处境更糟了:他们能悄悄潜行的机会已然不多,而他们最大的希望也已经转为了不利。
“跟我来。”她对宾拿比克说。
开门进入礼拜堂交叉甬道的一瞬间,寒冷一下子摄住了她的全身。呼出的气体像白雾悬在空中。她停下来,听了听,这才领着同伴走上宽阔的地板。雪花飘进角落,积聚在墙边,石地上到处都是水洼。大部分凳子都不见了,剩余的极少数挂毯成了霉烂的破布条,随风拍打。很难相信,这里曾是个舒适的场所。
外面风暴和打斗的声音愈发响亮。她抬起头,终于发现了原因。
高高的穹顶已破损不堪,玻璃上的圣人和天使全部塌落,碎裂成彩色的尘埃。米蕊茉浑身发抖,那么多熟悉的事物都变了,令她感到满心震撼。雪花缓缓地旋转、飘落,风暴遮天蔽日。破碎的窗框里,只剩一颗燃烧的星星发出血光,就像一张愤怒而扭曲的脸。
米蕊茉穿过后殿,绕过圣坛,发现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造成的破坏,这里还留下了许多人为玷污的痕迹:圣徒们雕塑的面孔被粗暴地砸碎,甚至涂上了血和更恶心的东西。
虽然脚下很危险,一行人还是安静地来到了远处的交叉道。她又领着他们走下一条窄道,来到一扇深嵌进岩石的大门前。她弯下腰,透过锁孔探听了一阵儿,但除了从上方传来的喧嚣,她什么都听不见。一阵奇特的、好似针扎般疼痛的感觉传遍了她的全身,就像闪电劈中了这里似的——但她提醒自己,闪电只会盘旋在空中。
“米蕊茉……”柯扎哈听起来吓坏了。
她不理他,试着开门。“锁住了。”她轻声说道,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上爬动,让她越来越痒。她不禁耸了耸肩。“而且门板太重,撞不开的。”
“米蕊茉!”柯扎哈拉了拉她的袖子,“这里设下了障壁结界。我们被困住了。”
“什么意思?”
“你没感觉它正在推挤我们吗?没感觉皮肤上有东西在爬?塔楼周围设下了向内部施压的障壁。是派拉兹——我能感觉到他四溢的力量。”
她盯着修士,但他脸上除了真诚的担忧,再没有其他的暗示。“宾拿比克?”她问道。
“我想他说得没错。”矮怪也开始抽搐,“我们会以最不舒服的方式被挤扁。”
“柯扎哈,你能打开戴沃人的门。把这扇也打开。”
“这扇门只是锁上了,小姐,没有门阻咒语。”
“可你也当过贼!”
他在发抖,缕缕发丝渐渐在头顶竖立起来,米蕊茉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头皮也受到了同样的刺激。“我手里没有撬锁的工具——我做不到。说不定这样更好。我打赌这样会死得很快。”
宾拿比克愤怒地嘶声道:“我可不想死,不管慢还是快,我会尽量逃出去。”他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甩下行囊,在里面翻找。
米蕊茉无助地看着周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力变得越来越强。她祈祷他们能找到别的方法进塔,于是匆忙退回走廊,但没走出十几步,空气就变得极其厚重,令她难以呼吸。她的耳中响起奇怪的嗡鸣,皮肤仿佛灼烧般疼痛。但她不想这么简单就放弃,便又往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艰难,就像蹚过深深的泥潭。
“回来!”柯扎哈喊道,“这样没用的!”
她艰难地转过身,回到门边。“你说得对,没有回头路了。可这东西,这个障壁,施法速度并不快!”
修士狂乱地抓挠着手臂。“这类法术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形成,而且牧师花了很大力量召唤它。他显然是希望没有任何东西能进出这座塔。”
宾拿比克终于找到一个小皮囊,在其中搜寻着。“你怎么知道是派拉兹?”米蕊茉问,“也许是……别人。”
柯扎哈凄惨地摇摇头,但悲哀底下隐藏着深深的愤怒。“我了解红牧师。诸神啊!我永远都没法忘记他在我脑袋里、在我心里,留下的污秽感……”
“米蕊茉,柯扎哈。”矮怪说,“把我抬起来。”
他们弯下腰,吃力地将他从地上举起,转向门边。空气似乎紧紧地裹住了他们,哪怕是抬动矮小的宾拿比克,他们也得拼尽力气。矮怪爬到两人颤抖的肩膀上,站起身子。
“这里……呼吸……困难。”米蕊茉喘着气。有什么东西在她耳中嗡嗡作响。柯扎哈张着嘴,胸膛急剧起伏。
“别说话。”宾拿比克伸出手,往木门高处的合页里倒了一把什么东西。
米蕊茉的耳朵砰砰作响,身体受到狠狠的挤压,像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似的。他眼前的阴影中浮现出点点亮光。
“把脸转开。”宾拿比克气喘吁吁地说完,开始用手里的东西重重击打着合页。
一片闪光充满了米蕊茉的眼帘。紧接着,令人窒息的拳头松开来,似乎想把她扇到门外。在这力量之下,她勉强往后退了一步,但还是支撑着站稳了脚跟,因为背后有看不到但力量惊人的障壁。宾拿比克滑落到她和柯扎哈中间的地面上。
等她再度能看清东西,门已经斜躺在门框边,被烟雾半遮半绕。
“快过去!”她拉起矮怪的胳膊。对方则一把抓住行囊,艰难地跨过倒塌的门,进入门后的黑暗。米蕊茉短暂地卡在门口,包裹被夹住,弓弦挂在了焦黑的合页上。幸好,她最后还是设法挣脱了。一进入绿天使塔宽敞的前厅,那股压力便倏然消失。
“运气不错,合页是朝外开的。”宾拿比克扇着风,气喘不止。
米蕊茉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隔着一片昏暗,她看到塔楼台阶上有抹惹眼的红光。再过片刻,烟雾渐渐消散,她竟然看到了派拉兹闪烁的粉色秃头。许多尸体散落在牧师脚下,凯马瑞则站在牧师面前,也就是大厅中央。老人用悲惨无助的目光盯着牧师,米蕊茉感觉胸膛里的心都要撕裂了。
派拉兹狞笑着转离老骑士,往台阶下迈出一步,将深不见底的漆黑目光投向她所在的门口。发现门被炸破,他吃惊的程度还不及看到一片叶子落地。米蕊茉想也不想,便弯弓搭弦,一箭射出。她瞄准了最大的目标,也就是派拉兹的身体,但箭飞得高了些。然而就像奇迹一样,她看到牧师竟蹒跚后退。她发现箭插进了他的喉咙,几乎被自己的准头吓呆了。真是个惊喜呀!只见牧师身子一软,滚下最后几级台阶,瘫倒在前厅的地上。
“楚库的石头啊!”矮怪倒抽一口凉气,“你结果了他。”
“约书亚叔叔!”她大叫道,“你在哪儿?凯马瑞!这是个陷阱!他们想让我们带来三神剑!”
我杀了他! 狂喜的念头在她心底静静绽放。我杀了那怪物! 
“绝不能让三神剑聚到一起。”宾拿比克喊道。
老骑士摇晃着朝他们走了几步。即便派拉兹已经俯身倒地,就算没死也差不多了,凯马瑞似乎依然被可怕的力量控制着。他们没看到约书亚在哪儿,但对老人而言,好像发生了什么都无所谓。
不等任何人开口,塔楼高处的钟声响了,声音骇人,比米蕊茉曾听过的任何钟鸣都更低沉深邃,就连大厅的石头也随之颤抖。她甚至觉得这声音直接传进了自己的骨头。一瞬间,前厅似乎融化了,沾满水渍的挂毯被闪耀的白墙取代,到处都是萤火虫般的点点亮光。但随着回声越来越轻,幻象也摇曳着消失了。
米蕊茉努力恢复神智。一个人影在楼梯底部慢慢站起,喘着粗气,依靠石拱撑住身体。是约书亚,他的斗篷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薄衬衣的领口已被撕裂。
“约书亚叔叔!”米蕊茉赶忙向他跑去。
他盯着她,瞪圆了眼睛,一时间满脸茫然。“你还活着。”他终于说道,“感谢上帝。”
“这是个陷阱。”她一边伸开双臂抱住他,一边忙不迭地说道。最大的危机依然悬而未决,小小的希望反像刀割般疼痛。“错误的信使——就是关于三神剑的韵文诗!这是个陷阱。他们想让三神剑聚集到这里,想让我们把它们带来!”
他把她轻轻地拉开。一丝鲜血顺着他高高的发际线往下流淌。“谁想要三神剑?我不明白。”
“我们被耍了,约书亚王子。”宾拿比克走上前来,“派拉兹和风暴之王一直都计划聚起三神剑。我觉得,他们想用它们施展某种强大的法术。”
“我们没找到光锥。”米蕊茉急迫地说,“你们找到了吗?”
王子摇摇头。“坟墓里是空的。”
“它不在这里!那就还有希望!”
约书亚张开嘴刚要回答,却听到凯马瑞痛苦地大声呻吟。
“哦,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老人呐喊道。他伸出空着的手捧住脑袋,仿佛被一块大石击中了似的。“错了——答案错了!”
王子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与担忧。“我们必须带他离开这里。是剑上附着的东西把他引来的。趁他现在还有点儿理智,我们得把他弄出去。”
“可派拉兹在塔周围布下了障壁。”宾拿比克焦虑地说,“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是……”
“这是对我的惩罚!”凯马瑞继续喊道,“哦,我的上帝啊,太多的黑暗,太多的罪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约书亚朝他走近一步,但荆棘黑色的剑光破空,他又连忙往后一跃。王子退向台阶,试图挡在凯马瑞和召唤他的强大力量之间。
“派拉兹的布置仍在进行。”宾拿比克大叫,“不能让荆棘再上去了!”
黑剑又是笨拙的一挥,约书亚又往后一跳。他将南黛儿举到身前,但似乎连用它防御都很不情愿,像是担心会伤到老人似的。米蕊茉惊恐万分,她很清楚,如果王子不尽全力抵抗,他一定会被杀掉的。
“约书亚叔叔!反击啊!阻止他!”
约书亚退上宽阔的台阶,凯马瑞则登上了最底部的阶级。宾拿比克从她身旁冲了出去,跳过台阶底部那些一动不动的尸体,一把抱住老骑士的双腿,把他拽倒在地。米蕊茉匆忙赶去帮助矮怪,另一个身影也来到了她身旁。她惊讶地发现,那竟是乌澜人提阿摩。
“抓住他那只胳膊,米蕊茉小姐。”沼泽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发颤,但俯下了身子,“我来按住这只。”
虽然宾拿比克用双手双腿缠住了老骑士的膝盖,凯马瑞依然慢慢地站起身。他伸出手去,想拉开宾拿比克,米蕊茉气喘吁吁地抓紧那只手,它却从她汗湿的指尖滑脱。她转而抓紧他的手臂,凯马瑞却绷紧长长的肌肉,将她整个人往上拖。不多久,他们四个再度摔倒在地上,落在散乱的尸体中间。米蕊茉发现,自己恰好面对着眼睛半睁的艾索恩,他那松弛的脸庞就像北鬼般苍白,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不,不行!她死命抱紧凯马瑞扑腾的手臂,无暇再去考虑艾奎纳之子,脑海中只有恐惧的汗味和翻滚的身体。
她用眼角余光瞥到了约书亚,王子就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即使被几个人压住,凯马瑞仍在努力起身。
“约书亚,”她喘着粗气,“他会……挣脱我们的!杀了他……要是没有其他办法……你必须阻止他!”
王子瞪大了眼睛。米蕊茉感觉老骑士真是力大无穷,再过一会儿,他肯定能摆脱他们几个。
“杀了他,约书亚!”她尖叫道。凯马瑞已经支起了上半身,但提阿摩还挂在他持剑的手臂上,老骑士的胸腹部此时无遮无挡。
“帮帮忙!”宾拿比克痛苦地嘟囔着,拼命将凯马瑞的双腿抱在一起,“过来帮帮忙!”
但约书亚只是犹豫着踏前一步,手中无力地握着南黛儿。
米蕊茉松开一只手,匆忙摸索着凯马瑞的剑带。找到之后,她滑下他的胳膊,双手抓紧剑带,用双脚抵住最下一级台阶,用尽全力往后一拽。老人摇晃了一下,但提阿摩和宾拿比克凭借体重,令他难以行动,直至失去平衡。最后,他踉跄着,像棵被砍倒的大树,重重地摔在地上。
米蕊茉的双腿被老骑士压在身下。他倒地时,也把她砸了个七荤八素。跟凯马瑞纠缠了这么久,她知道自己已没有余力再次把他拽倒了。
“哦,上帝啊。”老骑士对着天花板喃喃道,“让我从这歌里解脱吧!我不想去——但它实在太强了。我偿还的明明已经够多了……”
约书亚好像跟凯马瑞一样饱受摧残。他又下了一级台阶,却突然顿住,返身向上。“仁慈的上帝啊。”王子说,“仁慈的上帝啊。”他直起身子,眨了眨眼,“你们尽量按住凯马瑞。我知道谁在塔顶等着我们了。”他转身离开。
“回来,约书亚!”米蕊茉高喊道,“别走!”
“没时间耽搁了。”他一边上楼,一边转头大声说道,“我必须立刻上去找他。他在等我。”
她突然明白他指的是谁。“不。”她低声道。
凯马瑞依然躺着地上,宾拿比克还抱着他的双腿。提阿摩则被甩到了一边,蜷缩在台阶底下,揉搓着瘀伤的胳膊。他盯着凯马瑞,眼里充满了恐惧。
“提阿摩,跟上他。”米蕊茉恳求道,“跟上我叔叔。快!别让他们自相残杀。”
乌澜人瞪大了眼睛。他看看她,又看看凯马瑞,像个受惊的孩子般不知所措。最后,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约书亚追去。王子这时已经消失在阴影中。
凯马瑞抽身坐起。“让我上去吧。我不想伤害你们,谁都不想。”他的目光汇聚在高处某个遥远的地方,“它在呼唤我。”
米蕊茉也爬起身,颤抖着拉住他的手。“凯马瑞爵士,求你了,呼唤你的是个邪恶的咒语。你别去。如果把剑带上去,你奋斗保卫的一切都会被摧毁。”
老骑士垂下淡色的眼睛,与她四目相对。他脸色阴沉,肌肉绷紧。“你能让风不再吹吗?”他嘶哑地说,“能让雷不再响吗?你能让这该死的剑不再唱歌、不再逼迫我吗?”但他似乎略有些放松,仿佛在这片刻,召唤的力量有所减轻。
一声无言的叫喊突然响彻前厅,仿佛野兽声嘶力竭的哀号。米蕊茉听出那是柯扎哈。她转过身,望着蜷缩在门口的修士。他又发出第二声惨叫,伸出一只手。
派拉兹慢慢地爬了起来,四肢松垮,像个醉鬼。他的脖子上依然贯穿着那支箭。撕裂的血肉间,一道腐烂的微光隐隐闪动。
他明明死了! 恐惧在她心头迸发。他死了!仁慈的圣母艾莱西亚,我明明杀了他! 
牧师蹒跚着迈出一步,呻吟一声,将鲨鱼般的目光移到米蕊茉身上。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刺耳、更阴冷。“你……伤到了我。 为此,我……我会让你多活一段时间,臭丫头。”
“群山之女啊。”宾拿比克无助地叹道。他依然紧紧抱住老骑士的双腿。凯马瑞坐在地上,盯着天花板,除了高处的呼唤外,仿佛什么没注意到。
牧师摇晃着伸出手,抓住箭头后面的黑色箭柄,将它用力折断。伤口滴出一连串鲜血。他哧哧地呼吸了几下,又抓住箭羽,将其余的箭杆从喉咙里拔出。他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盯着那血淋淋的东西看了一会儿,这才把它轻蔑地丢掉。
“奈崎迦的箭。”他嘶声道,“我早该知道。北鬼的武器很强大——但还远远不够。”血已经止住,一丝轻烟从他脖子上的破洞飘出。
米蕊茉又搭上一支箭,颤抖着举起弓,将黑色箭尖对准了他的脸。“愿……愿上帝把你的灵魂丢下地狱,派拉兹!”她努力拼凑出词句,免得惊慌地发出尖叫,“你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他就在楼上。”牧师突然哈哈大笑。他稳稳地站着,似乎为自己展现出的强大力量而欣喜沉醉。“你父亲在等待。我们双方等待的时候都到了。就是不知谁会笑到最后?”派拉兹举起手指,勾了勾。米蕊茉手边的空气骤然变热,箭一下子断了。突然空了的弓差点脱手飞出。
“小丫头,一直让你朝我射箭,我再把它们拔掉,那多没意思。”派拉兹扭过头,隔着前厅望向柯扎哈。被破开的门道就在修士身后,术士的障壁布满了流动的、红色条纹的阴影。牧师招呼道:“派德瑞克,过来。”
柯扎哈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站了起来,往前跨出一步。
“别过去!”米蕊茉叫住他。
“别那么残忍嘛。”派拉兹说,“他愿意回到主人身边。”
“反抗啊,柯扎哈!”
牧师歪了歪头。“够了。很快我就得离开,去完成我的差事。”他又抬起手,“过来,派德瑞克。”
修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大汗淋漓,嘟囔不止。在米蕊茉无奈的目光中,他瘫倒在派拉兹脚下,脸抵着石头地板。他颤抖着向前爬去,最后将脸贴在派拉兹的黑靴上。
“好多了。”派拉兹轻声道,“我很高兴,你没蠢到打算向我挑战——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还担心你在旅途中忘了我呢。你都去了哪儿啊,小派德瑞克?我明白了,你离开我,就是要去跟叛徒们做伴。”
“你才是叛徒。”宾拿比克朝他叫道。凯马瑞又动了动,试图挣开被矮怪抱住的双腿,令宾拿比克面容扭曲。“你背叛了莫吉纳,背叛了我师傅欧科库克,背叛了所有人。是他们接纳了你,教会了你秘密的知识。”
牧师看着他,被逗乐了。“欧科库克?看来你就是那个胖矮怪的小跟班喽?简直是妙不可言啊,老朋友都齐聚一堂,同我分享这伟大的一天。”
凯马瑞已经站起。宾拿比克奋力抓紧他的腿,但老人伸出手,毫不费力地便将他扯开,挺直身子,黑剑荆棘在他手中晃荡。他犹豫地朝楼梯走了几步。
“行了,快到时候了。”派拉兹说。“呼唤的力量果然强大。”他将注意力转回米蕊茉,“恐怕我们的谈话得延期了。仪式很快就会进入紧要关头。我最好还是按时到场。”
米蕊茉拼命想拖住他,让他远离叔叔和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派拉兹?你想从中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哈,我能得到一切。我能得到你这小家伙完全无法想象的智慧。整个宇宙都会展现在我面前,哪怕最微小的秘密也无处藏身。”他伸展双臂,瞬间几乎像在发光。他袍子翻滚,尘土在圆厅里飞旋。“我将通晓那些连不朽者也只能猜测的事物。”
凯马瑞突然大叫起来,像被刺伤了似的,又朝宽阔的阶梯踉跄走去。他刚迈开脚步,头顶的钟声又起,撼动了周围的一切。房间在米蕊茉眼前摇晃,墙上的火焰高高蹿起,又随着回声的散去渐渐消失。
米蕊茉头晕目眩,但派拉兹似乎全然不受影响。“时候真的快到了。”他说,“你想拖住我,让约书亚对付他哥哥。”牧师摇了摇光秃秃的脑瓜,“可惜呀,你叔叔阻止不了将要发生的事,就像他没法用肩膀扛起整座城堡。你也一样。希望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还能找到你,小米蕊茉——虽然我不确定到时还会剩下什么,但失去你还是挺可惜的。”他冷冷地瞟她一眼,“我们要做的事会有很多,而且想做多久就多久——有必要的话,甚至是永远。”
米蕊茉的心如被一只冰冷的拳头捏紧。
“但你已经失败了!”她冲他叫道,“另一把剑不在这儿!你已经失败了,派拉兹!”
他讥讽地笑了笑。“是吗?”
她的眼角捕捉到什么东西,于是扭过头。凯马瑞的抵抗终于宣告失败,他正拖着脚步,登上第一段台阶,没多久便消失在盘旋的楼道间。她眼看着老人带着无奈离开。他们已经用尽了全力,却徒劳无功。
派拉兹经过宾拿比克和米蕊茉身边,跟在老骑士身后。刚走到台阶底部,他又停了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慢慢转过头,盯着将吹管从唇边挪开的矮怪。派拉兹从耳后拔出什么东西,看了一下。“用毒?”他问道,“你真是欧科库克的好徒弟啊。他也是这么不长记性。”
他将毒镖随手丢在地上,又用黑色的靴子踩过,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台阶。
“他什么都不怕。”宾拿比克低声道,话语里满是畏惧,“我不……”他摇了摇头。
米蕊茉盯着派拉兹的红袍,直到它消失在阴影中。她的目光垂落到艾索恩和其他士兵凄惨、破碎的尸体上。愤怒的火焰刚才几乎被恐惧彻底熄灭,这时突然又蹿了起来。
“我父亲在上面。”
柯扎哈躺在旁边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袖子,泪流满面。
 
提阿摩匆忙登上台阶。
我们所有的算盘,所有的妙计,所有的希望, 他哀叹道,全都没有意义。他们说,三神剑就是个陷阱。我们被愚弄了,愚弄…… 
他拼命往上爬,不去理会脚下加剧的疼痛,努力跟上约书亚。对方就像一道细长的灰影,迅速掠过上方的黑暗。提阿摩口干舌燥。有什么东西正在台阶顶端等待。
死亡, 他心想,是死亡,就像蜷缩在树顶的泔蟹。 
高处的钟声再次敲响。一阵震颤摇晃着他,仿佛愤怒的父母摇晃孩子。火焰又在他眼前跃动,各种事物的实体似乎正被撕成碎片。痛苦好像持续了很久,他才又能看清眼前的楼梯,但笨拙、麻木的双腿却不听使唤。这座塔……快要活过来了吗?而其他万事万物却将死去?
她叫我上来干吗?我能做些什么?沙行者啊,我好害怕! 
约书亚王子越行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之外,但瘸腿的乌澜人还在继续攀登。透过塔楼的窗户,他往外迅速地瞟了几眼,发现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塔底,喧闹和混杂愈演愈烈。征服者之星则像只愤怒的眼睛,在头顶闪烁。纷乱的雪花从红色的天空落下,但他还是看到了涌向城墙的模糊人影。沿着城垛,到处都是小规模的冲突,其他战斗则散布在高塔旁的空地上。提阿摩的心中升起了希望,估计艾奎纳公爵已经率领约书亚的部队攻进了城内——但他转念一想,宾拿比克刚才提到,这座塔已被障壁封住。也就是说,不管这里发生什么,艾奎纳他们都帮不上忙。
真叫人困惑。米蕊茉和矮怪说的关于三神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它们怎么莫名其妙就成了陷阱——更重要的是,派拉兹和埃利加希望它们被带到这里?可是,为什么呢?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显然,乌荼库出现在城堡地下与此脱不了干系。希瑟说过,他们能拖慢她,但无法阻止她。三渊池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提阿摩敢说,北鬼女王是打算控制它,所以希瑟才会设法阻止。但看起来,恐怕他们做不到。
提阿摩听到约书亚的声音就在附近。他停了一下,打个哆嗦,不太敢登上最后的台阶。他突然不想知道王子在塔顶发现什么了。他闭紧双眼,拼命祈祷自己能在榕树屋中醒来,发现这一切只是场噩梦。然而外头的风声无休无止,就是不肯消失,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光滑苍白的塔楼墙面依然围绕在四周。心跳仿佛锤击,每一下都在催促他下楼逃走,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他两腿发软,无法直立,只能趴在石头上,四肢并用,强行爬完最后几级台阶。终于,他的脑袋越过最上方的阶级,探入寒风之中,发现面前是一间开敞的钟楼。
巨大的铜钟悬于拱顶之下,仿佛数朵有毒的绿色沼泽花,更巧的是,虽然狂风大作,钟楼里居然还是充满了那种沼泽花朵散发的腐烂气息。围绕钟楼中心,立着一圈直顶到天花板的黑糊糊的柱子,而钟楼四面都开着高大的拱窗,窗外雪片飞旋、红云怒燃。约书亚离提阿摩只有几步远,正面对着北边的窗户。王子态度拘谨,好像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甚至该怎么站立。他哥哥埃利加面对着他,坐在窗前一把简朴的木凳上。
国王苍白的额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铁冠,双手握着灰色的长条。那东西形状像剑,但提阿摩的目光就是没法在它身上汇聚,所以看不大清,仿佛它并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国王身穿王家华服,但服装污渍斑斑,风中飘扬的披风的破洞比衣服上更多。
“把它丢掉?”埃利加慢慢地说。他目光低垂,不管约书亚说了什么,他的答复像在做白日梦。“把它丢掉?我永远都不会这么做。现在更不行。”
“看在上帝仁爱的名义,埃利加!”约书亚绝望地说,“它会害死你的!他们还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不管派拉兹怎么对你说的,他的计划只有邪恶!”
国王抬起头。提阿摩虽然在约书亚身后,藏身于楼道的阴影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因恐惧而畏缩。窗外的红光映照着国王没有血色的脸,他皮肤下的肌肉在痉挛,仿佛蠕动的虫子,但他的眼睛却又让提阿摩强行咽下了恐惧的叫声。那对眸子燃着模糊阴郁的、非人的火光,就像沼泽里的白蜡烛。
“安东救救我们吧。”约书亚吸了口凉气。
“这不是派拉兹的计划。”埃利加扯动嘴唇,露出僵硬的笑,好像已经无法正常活动自己的脸。“别忘了,我是至高王,万事万物都得按我的旨意行事。这是我的计划。牧师只是在完成我的命令,很快我就不需要他了。至于你……”他站起来,带着诡异的抽搐,伸展开全身。那件不可名状的灰色物品依然尖端朝下。“……你曾是我弟弟。曾经是。”
“曾经!?”约书亚叫道,“埃利加,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变得如此污秽——就像魔鬼!”他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回到楼道里。他转动南黛儿的剑柄,颤抖着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圣树标记。塔外雷声大作,电光闪烁,但国王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子。
“我不是魔鬼。”国王像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似的,“不是。但我很快就会超越——远远超越——凡人的境界。我已经感觉到了,感觉自己向在群星间呼号的风敞开胸怀,感觉自己就像彗星照亮的夜空……”
“愿救主乌瑟斯饶恕我。”约书亚喘着气,“你说得对,埃利加。你不再是我哥哥了。”
国王平静的表情突然扭曲成满脸狂怒。“你以为都是谁的错?!自打小时候,你就一直妒忌我,一直竭尽全力摧毁我。你害死了我的妻子,我心爱的海黎莎,你偷走了她,并把她交给了死神!从那时起,我就没有片刻安宁!”国王抬起一只抽搐的手,“这还不够——不,挖出我的心,你还不满足,你还要夺走我合法的王位!你垂涎这顶王冠,对吧?”他咆哮道,“来啊,拿去啊!”在约书亚惊讶的目光中,他伸手扣住了黑环,“这该死的铁圈——它一直在灼烧我,都快把我逼疯了!”埃利加发出痛苦的呻吟,将它一把扯掉,丢在地上。只见王冠下的皮肤竟被烧出了一圈焦黑的伤口。
约书亚后退一步,眼里满是惊惧与同情。泪水流下他的脸颊。“我向……仁慈的安东祈祷!我为你的灵魂祈祷,埃利加。”王子举起包着皮革的手臂,像要挥开眼前的所见所闻。“哦,上帝啊,你这可怜人!”他硬下心肠,举起南黛儿,将颤抖的剑尖伸到国王胸前,“但你必须交出那把该死的剑。派拉兹很快就会上来。我没时间了。”
国王垂下下巴,好像脖子断了似的耷拉着脑袋,目光透过浓眉盯着约书亚。一滴黏稠的血从戴过王冠的位置缓缓渗出。“啊,啊,所以,是时候了?我有点糊涂,既然一切已经发生了——或者将要发生……”他威风凛凛地挥动那把灰色物体,一时间,它的形体变得清晰起来。那确实是把双手长剑,剑身斑驳,闪着耀眼的寒光。提阿摩浑身发颤,仿佛被钉在原地,无法转开视线。这把剑看起来就像狂暴天空的一部分。“很好……”
随着一声无言的呐喊,约书亚向前一跃,南黛儿如闪电般刺出。国王轻挥悲伤,将这一剑拨开,却没有回击。约书亚往后一跳,像害了热病一般哆嗦不止。看到这一幕,提阿摩不禁更加害怕:灰剑只是触碰到王子的武器,就已经让他抖成这样了。约书亚再度艰难地进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试图打破哥哥的防御。埃利加却像在梦游,动作看似痉挛,但总能轻易挡下约书亚。他以逸待劳,仿佛可以在最后一刻料到约书亚的进攻方向。
约书亚气喘吁吁地终于退开。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提阿摩也能看到他额上的汗珠在闪电中发亮。
“你明白了吧?”埃利加说,“你想再用这种粗陋的办法,已经太迟了。”他停了片刻。隆隆的雷声轻摇铜钟。“太迟了。”他举起悲伤,双眼闪动着雾蒙蒙的光芒,“但在你干下种种恶行之后——你害死我的妻子,觊觎我的王位,还蛊惑了我的女儿,让她转而对抗我——我让你偿还还来得及。一会儿我有其他事情要忙。但眼下,我可以专心对付你,我曾经的弟弟。”他上前一步,灰剑舞出一团模糊的阴影。
约书亚拼命抵抗,但国王显然拥有超出凡人的力量,很快就将约书亚逼退至南边的窗户。虽然埃利加的动作显得极其僵硬,可一下又一下的重击依然压制住了约书亚,令其只能勉力支撑。细细的南黛儿不足以击退国王,转瞬之间,约书亚便退到窗台边缘,性命堪忧。埃利加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南黛儿的剑刃,硬生生地将剑从约书亚手中抢了过来。提阿摩满心绝望地爬出楼道,朝国王的背后扑去。悲伤正被高高举起,乌澜人猛地拖住埃利加持剑的胳膊。
但要救下王子,这还远远不够。约书亚抬起两条胳膊,竭力护住自己,但灰剑还是重重地敲在他的脖子上。提阿摩没看见利刃咬进皮肉,却听到可怕的敲击声,还感到长剑在国王的手臂下颤动。约书亚的脑袋猛地一歪,身子飞向一旁,血从他的脖子汩汩流下。他像只空口袋一样瘫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
国王也失去平衡,往旁边踏出几步,用空出的手抓住了提阿摩的后颈。就在这时,乌澜人伸手握住了悲伤。长剑冷得可怕,几乎将他灼伤。提阿摩的胸口顿时像被一支冰冷的长矛刺穿,双臂也失去了知觉。剧痛之下,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这叫声也是为了约书亚,为了错得离谱的所有一切。国王拉开了他,随手往旁边一扔。提阿摩感觉自己无助地滑过钟楼的石头地板,又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脑袋和脖子。
他侧着身子,瘫软在墙边。
提阿摩开不了口,也动弹不得。他的视野逐渐模糊,眼里噙着泪水。一阵震耳欲聋的鸣响突然穿透了房间,就连身下的地板也随之颤动。窗外的红光绽放得更加耀眼,好似有火焰围绕着塔楼——刹那间,它们真的高高蹿起,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还能看到国王在窗边的剪影。接着,火焰消失了。
这是钟声第三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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