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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巢者

提阿摩盯着一动不动的水面。他的注意力有些分散,当鱼儿的影子从睡莲间掠过,再出手已经太迟了。提阿摩厌恶地看着滴水的草籽,又将它丢回到浑水里。这一来,附近的鱼肯定都逃走了。
观塑者啊, 他悲惨地想,你们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靠近水道边缘,尽可能不发出响动地挪到下一个死水潭里,调整好自己的位置,再度开始等待。
自小他好像就什么也得不到。作为六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总觉得哥哥姐姐吃得比自己好,每当碗传到提阿摩手中,几乎都没剩下什么。他从没长到三个哥哥或父亲徒佳摩那么高大,也不像身手灵敏的姐姐徒雅那么会抓鱼,或像聪明伶俐的姐姐芮敏何那么会找有用的根茎和莓子。当他终于发现自己比别人强的地方——具体说来,就是掌握旱地人的读写技能,甚至学会旱地人的语言——也不是值得夸耀的本事。对他的家人,或是果坞村的村民们来说,学习旱地人的知识没什么意义。当他去珀都因的旱地人学校求学时,他们自豪吗?当然不。虽然在记忆里,没有哪个乌澜人做到过这一点——或许正因如此,家人才都无法理解他的雄心壮志。而旱地人呢,除了极少数几个,其他人都对他的天赋表现出露骨的轻蔑。不管是老师还是语带嘲讽的学生,都明明白白地说了,不管读再多卷轴和书本、掌握再多论辩技巧,他也永远只是个蛮子,只是头会玩机灵把戏的表演动物而已。
直到一年前,他的全部生活便是如此,仅有的安慰全都来自学习,还有偶尔得到的卷轴持有者的赞许。可如今,观塑者却像要在单独一季中,把过去的一切都补偿给他,让所有事情都一起发生——实在太多、太多了。
诸神就爱这样戏弄我们, 他苦涩地想。他们听取我们最热诚的希望,却以我们无法接受的方式实现,令我们不得不乞求他们收回成命。而我还不得不相信他们! 
观塑者们设下了足够巧妙的陷阱,这点毫无疑问。一开始他们迫使他在族人和朋友之间做出选择,接着又派出鳄鱼,逼他放弃族人。现在他的朋友们需要他的引导,以穿过广阔的沼泽地,事实上,是要靠他活命,但唯一安全的路就是穿过果坞村,回到他曾抛下的族人那儿去。提阿摩只希望自己也能学会设置万无一失的圈套——这样,他每晚都能吃到螃蟹了!
他站在没过大腿的绿水里沉思。自己能做什么呢?如果回村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失职——可能再也不准他离开,还会把他当作叛徒关起来。但若要避开村人的怒火,就得到若干里格外去寻找适合的船。乌澜的这一带没几个村子,高枝家族、黄树村和岩中花村都在遥远的南面。往那边去就意味着要离开干流,穿过整个沼泽最危险的几条支流,因此眼下,他没有其他选择:他们得暂留在果坞村,准备接下来的行动。没有平底船,提阿摩和同伴们永远都到不了色雷辛湖地。但话说回来,现在这艘船漏得厉害,他们勉勉强强才穿过几处变化难测的泥塘,绕过几处水位过浅的河段。
提阿摩叹了口气。艾奎纳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在这阴冷的日子里,他们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一道影子从他双膝间滑过。提阿摩迅速伸出手,感觉指头握住了什么滑溜溜的小东西。他高举起它,紧握不放。是条鱼,一条豆眼,虽然个头不大,但总好过没有。他转身拉起旁边的布袋,将扭动的鱼丢了进去,扎紧袋口后,再把系在粗树根上的袋子浸回水里。一个好兆头,也许吧。提阿摩闭上眼睛,做了个简短的感恩祷告,希望众神像孩子一样,多多赞扬便能保持良好的行为。忙完这些,他又将注意力转回到绿水上。
 
米蕊茉尽力看护火堆,却很难做好。自从进入沼泽,他们就找不着干燥的木柴,维持这点断断续续的小火苗已经是极限了。她抬起头看着回来的提阿摩。他瘦削的棕脸没有表情,只是点点头,放下一个裹着叶子的包袱,接着便到艾奎纳等人忙活的地方去了。乌澜人似乎非常羞涩:离开关途圃这两天来,他只对米蕊茉说过极少几个词。
她曾想过,也许他是为自己抑扬顿挫的乌澜口音而尴尬,但又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提阿摩的西领语比多数从小说到大的人都好,与之相比,艾奎纳粗重的辅音,还有柯扎哈歌唱般的赫尼斯第元音,都远比沼泽人时高时低的口音更突兀。
米蕊茉解开提阿摩拿来的包袱,将里头的鱼开膛破肚,最后没忘把刀在叶片上擦干净。逃出海霍特时,她从未做过饭,但与柯扎哈同行后,她被迫学了一点儿,否则当他醉得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众多夜里,她就只能挨饿。她在考虑,是不是有些沼泽植物能改进味道——也许能把鱼包在叶子里蒸一蒸——并她打算问问乌澜人有什么建议。
提阿摩站在一边,看着艾奎纳、柯扎哈和凯马瑞第四或第五次努力补上裂缝。可船底总是泡在水里,再修补也没多大用。沼泽人离他们有点远,仿佛和旱地人肩并肩站在一起显得太过放肆。突然,米蕊茉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反了:也许乌澜人没觉得生活在沼泽以外的人有什么价值。也许提阿摩的冷淡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自傲?她听说过有些蛮子,比如色雷辛人,其实很看不起生活在城里的人。难道提阿摩也属于这类?以前,她常认为自己目光敏锐、洞察人情世故,但现在才知道,除了纳班和爱克兰宫廷,其实自己所知甚少。总之,在城堡高墙的另一边,有个比她想象中更宽阔复杂的世界。
她朝乌澜人的肩膀伸出手,但又缩了回来。“提阿摩?”她说。
他吓得跳了起来。“怎么了,米蕊茉小姐?”
“我想问问你有关植物的问题——为了,烧菜。”
看着他垂下眼睛、点点头的模样,米蕊茉实在无法相信这是个因自傲而惜字如金的人。两人一起回到火旁。在她问了几个问题,并表现出真诚的兴趣之后,他的态度也稍微轻松了些,虽然还未能放下全部戒备。米蕊茉惊讶地发现,乌澜人竟是个植物专家,而且十分乐于与人分享,很快,她就被各种各样的信息淹没了。他一边绕着营地往水边走,一边为她找出半打能给食物添味的安全的花、根茎和叶片,还列出了穿越乌澜的旅程中、他们将会遇到的其他一打植物名。他兴致勃勃,开始指点起各种能制药、制墨以及其他各种作用的植物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提阿摩像被一拳打中,停了下来。“真对不起,米蕊茉小姐。”他轻声说,“你并不想听这些。”
米蕊茉笑了,“我觉得很棒啊。你从哪儿学来这些的?”
“我已经学了很多年。”
“你肯定比世上任何人知道得都多!”
提阿摩转开脸。米蕊茉觉得很有趣。他是在脸红吗?“不。”他说,“不,我只是个学生。”他羞涩地抬起头,但也带着一丝自豪。“但有一天,我希望我的学习成果能为人所知——而我的名字会被人永远铭记。”
“肯定会的。”她仍然惊叹不已。这样一位细瘦的小个子,顶着一头杂乱稀疏的黑发,身上和其他乌澜人一样,只用根皮带系着块裹腰布,却和海霍特的牧师一样学识渊博!“难怪莫吉纳和笛尼梵都跟你是朋友。”
他愉快的表情突然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悲伤。“谢谢你,米蕊茉小姐。该让你好好处理这些小鱼了。我已经叨扰你太久了。”
他转过身,穿过沼泽的空地,漫不经心地从一片硬地踩到另一片,最后坐在树干上,双脚仍然是干的。而米蕊茉呢,连小腿上都沾满了泥,心中不由赞叹起他灵活的步伐。
我说了什么,让他那么不开心? 她耸耸肩,抓着一把沼泽花,回去料理那条鱼去了。
晚饭过后,一行人围坐在火边——提阿摩的香料的确很受欢迎——空气还很温暖,但太阳已经落到树丛后头,沼泽里阴影浮动。青蛙大军已经开始了夜晚第一波咕咕呱呱,对抗一大片叽叽喳喳的尖声鸟鸣。黄昏就像过节一样喧闹。
“乌澜有多大?”米蕊茉问道。
“几乎和纳班半岛一样大。”提阿摩说,“但我们已经在最北端的区域了,只要穿过一小部分沼泽就行。”
“那要花多长时间呢,向导?”柯扎哈靠着一截木头,试着用沼泽芦苇做出一支笛子。他身旁躺着几段皱巴巴的茎秆,都是之前的失败品。
米蕊茉早前见过的悲哀表情又出现在乌澜人的脸上。“看情况。”
艾奎纳扬起浓眉。“看什么情况,小个子?”
“看我们走什么路。”提阿摩叹了口气,“也许最好,还是把我的担心告诉你们。我想这不该由我一个人决定。”
“嗯,说吧。”公爵说。
提阿摩把两难的情况告诉了众人,讲得足够清楚明白。他担心的不仅是没完成任务,被村民羞辱,还有可能会被单独扣下,导致众人虽然能自由离开乌澜深处,却没了向导。
“我们能再雇佣其他村民吗?”艾奎纳问道,“当然,不是说我们想看到你遭遇什么不幸。”他急忙补充。
“当然可以。”提阿摩的目光冷冰冰的。“至于你的问题,我不知道。我们部族从不使用暴力,除非是自卫,但这不意味着长老们不会阻止其他村民帮助你们。很难说。”
夜晚降临,一行人继续讨论。提阿摩尽力解释从此地到果坞村以南任何一个村落的距离和危险。最后,随着一群唧唧喳喳的猿猴从头顶爬过,树枝重重地摇晃起来,他们做出了决定。
“这很难抉择,提阿摩。”艾奎纳说,“我们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但看起来,我们最好还是到你的村子去。”
乌澜人严肃地点点头。“我同意。虽然我没冒犯过高枝家族或黄树村人,但也不能肯定他们会对陌生人友善。我的族人至少以前接纳过几个旱地人。”他叹了口气。“我想稍微散散步。拜托了,就在篝火附近。”他站起来,沿水道慢慢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凯马瑞听腻了其他人的谈话,早就头枕斗篷,像小孩似的收拢长腿,蜷缩着睡着了。米蕊茉、艾奎纳和柯扎哈隔着闪动的火光面面相觑。藏身暗处的鸟儿们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在提阿摩走出火圈后,又开始刺耳的鸣叫。
“他看起来很难过。”米蕊茉说。
艾奎纳打了个哈欠。“已经够好了,他这人就这样。”
“可怜人。”米蕊茉压低声音,怕乌澜人折返回来听到这话。没人喜欢被怜悯。“他知道很多关于植物和花朵的知识。被迫远离那些理解他的人,独自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他不是唯一有这问题的人。”这话,柯扎哈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米蕊茉盯着一头白斑点、圆眼睛的小鹿下到水道边来喝水。她屏住呼吸,观赏它迈着细腿,走到离船仅有三肘尺的沙滩上。炎热的午后,她的同伴们也都静了下来,以防吓跑那头鹿。米蕊茉将下巴搁在船边,为那生灵优雅的动作惊叹不已。
当它将鼻子浸入浑浊的河面时,倏然间,水里冒出一张满是利齿的大嘴。小鹿来不及跳开,已被鳄鱼咬住,挣扎着被拖入棕褐色的暗流中。河边除了水波,什么都没留下。米蕊茉转开脸,既厌恶,更惊恐。死亡来得竟是那么快!
看得越多,她越觉得乌澜变化无常,是个叶波浮动、阴影游移、捉摸不定的地方。每一份美——像纳班贵妇般散发浓香的钟形红花,或是宝石般闪亮的迅捷蜂鸟——米蕊茉都能发现与之对应的丑陋,比如悬垂在枝头的碗大的灰蜘蛛。
在树上,她看到上千种色彩的鸟儿、嬉笑的猿猴,甚至缠挂在枝丫上仿若粗藤的花蛇。日落时分,如云的蝙蝠飞出树梢,在天空中形成旋转的黑翼风暴。还有虫子,它们到处都是,嗡嗡作响,又叮又刺,翅膀在深浅不一的天光下闪烁。就连植被也都摇曳不定,芦苇和树丛随风而动,水草跟着涟漪摆振。乌澜是片活动的挂毯,每根丝线似乎都在运转,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米蕊茉想起了阿德席特,那也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地方,根须深入大地,充满了沉静的力量。但森林古老而稳定,像上了年纪的人,似乎已经找到自己庄严的乐调、慎重的分寸和不变的步伐。一想到阿德席特,她就觉得森林能保持原貌延续到时间的尽头。而乌澜不同,它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就像一团沸腾的泡沫。二十年后,米蕊茉觉得它很可能会变成一片呼啸的沙漠,或是一片茂密得无路可走的丛林,叶片重重叠叠,黑绿相间,遮天蔽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船和船上的一行人越来越深入泽地,米蕊茉感到重担从身上卸去了。她依然心怀愤怒,因为父亲和他可怕的选择,因为阿庇提斯的玩弄和侵犯,因为本该仁慈的上帝却扭曲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但如今,这愤怒不再蚀骨铭心。周围都是古里古怪的声响和千变万化的生命,她很难再像几周前那样,紧抱着苦涩的感觉不放。当世界不停地再造时,她不禁感觉自身也随之焕然一新。
“那些是什么骨头?”米蕊茉问道。在水道另一边,岸上散落着白骨,有脊柱、有肋骨,仿佛被漂白的破船栏,在泥土的映衬下十分显眼。“我希望是动物的。”
“我们都是动物。”柯扎哈说,“我们都有骨头。”
“干吗这么说话,修士,吓唬小姑娘?”艾奎纳气冲冲地说,“看那些头骨。是鳄鱼,不是人。”
“嘘。”提阿摩从船头转过身,“艾奎纳公爵说得对。那些是鳄鱼的骨头。但你们现在得安静。我们就要到沙孔波之池了。”
“那是什么?”
“是造成这些残骸的原因。”乌澜人的目光投向凯马瑞,老人青筋突出的手正浸在水里,孩子般专注地看着划出的水波。“艾奎纳!快让他住手!”
公爵转身从水里拉起凯马瑞的手。老人略带埋怨地看着他,但还是将湿淋淋的手放在腿上。
“好啦,安静一会儿。”提阿摩说,“划慢点,别溅起水花。”
“这都是为什么?”艾奎纳质问道,但看到乌澜人的脸色,又闭上了嘴巴,只是和米蕊茉一起尽力轻柔而稳定地划着桨。
小船飘到一片盖满藻叶、垂柳如帘的水域。穿过垂柳后,面前的水道豁然开朗,小船驶进一潭静谧的湖水。水边生着榕树,长蛇般盘旋的根须结成一道几乎绕过整个湖面的环墙。湖的另一面,根枝逐渐稀疏,湖床延伸出一片宽敞的白沙滩。靠近沙滩的地方,几个土堆般的小岛浮在水上,除此以外,湖面仿佛玻璃一样光滑。一对麻鸦在对岸的水边漫步,时不时弯腰探查着泥土。米蕊茉觉得,露天湖岸看起来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前几个营地泥泞潮湿,相比之下,这片湖就像美妙的天堂。她正想开口,却被提阿摩用恶狠狠的表情制止。她猜,这大概是乌澜人一族的圣地。可他也用不着把她当作一个犯错的孩子来对待吧?
米蕊茉从提阿摩身上转开视线,注视着湖泊,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怀念起它纯粹的宁静。就在这时,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这个湖正在移动,湖水正向一边流淌。片刻后,她意识到,移动的是那些小岛。是鳄鱼!她之前也弄错过,眼看着一段木头或一片沙堤蓦地活过来。她笑了,笑在城里长大的自己的无知,这并不是个扎营的好地方,好在那几条鳄鱼尚未破坏眼前的美景……
随着他们靠近沙滩,几个土堆也陆续出水。然后,难以置信的庞然大物爬上了沙地,在阳光底下展示出它粗壮的身形。米蕊茉总算是明白了:那里只有一条鳄鱼。
“上帝怜悯我们吧。”柯扎哈压低声音叹道,艾奎纳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庞然大物足有十人之长,像驳船那么宽。它转过脑袋注视着小船滑过湖面。米蕊茉和艾奎纳两人都停了下来,双手冰冷,呆若木鸡。
“别停!”提阿摩嘶声道,“慢点,慢点,但别停下!”
即使隔着宽阔的水面,米蕊茉仍能看到那怪物双眼闪动,望着他们,目光冰冷而古老。当它粗壮的四肢回转过来,尖利的脚爪刨抓着地面,仿佛要回到水里时,米蕊茉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但巨鳄只是往空气中扬了几团沙,接着,庞大多瘤的脑袋便摊在沙上,黄色的眼睛也闭了起来。
横穿湖面到达水道口后,米蕊茉和艾奎纳不约而同地用力划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们才重重地喘起粗气。提阿摩让他们停下。“我们安全了。”他说,“到了这里,它就跟不过来了。它长得太大了。”
“那是什么东西?”米蕊茉喘着气问,“太可怕了。”
“老沙孔波。我的族人称它为所有鳄鱼的祖宗。这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它显然是一族的头领。年复一年,总有其他鳄鱼来挑战。年复一年,它就以这些挑战者为食,将它们整个儿吞下,所以从不用外出打猎。有时候,那些最强壮的鳄鱼能逃出小湖,临死前尽力爬到河岸上。就是你们看到的骨头。”
“我从没见过这类东西。”柯扎哈脸色惨白,但声音里带着兴奋。“就像一条巨龙!”
“他是乌澜之龙。”提阿摩同意道,“这点毫无疑问。但不像旱地人,我们沼民会避开龙。它对我们没有威胁,反而杀了不少会吃掉乌澜人的大个头,所以我们尊敬它。老沙孔波能吃饱,不需要我们这些还不够填牙缝的生灵。”
“那你为什么要我们安静?”米蕊茉问。
提阿摩给了她一个没好气的眼神。“它不需要拿我们当点心,但你也不会跑进王座大殿去玩过家家吧。尤其这个国王又老又容易发火。”
“圣母艾莱西亚。”艾奎纳摇摇头。虽然天气不怎么热,但他的额头还是挂着汗珠。“不,我们肯定不想惹那老伙计不高兴。”
“好啦。”提阿摩说,“我们继续划到天黑,明天中午就能到达果坞村了。”
随着旅程继续,乌澜人的话也变多了。每当来到无法划桨的浅滩时,提阿摩便独自撑竿,一行人互相讲起故事。在米蕊茉的询问下,他对他们讲了很多乌澜人的生活,包括他与别的村民如何不同,他做出过哪些非同寻常的选择。
“你的族人没有国王?”她问道。
“没有。”小个子考虑片刻。“我们有长老,反正我们是这么称呼的,但他们中的一些并不比我老。任何人都可以当。”
“怎么当?要提出申请吗?”
“不,要提供宴席。”他羞怯地笑了。“当一个男人能喂饱妻儿——包括和他一起生活的所有家族成员后——还有剩余,还能把更多的分给其他人,那么相对应的,他便可以要一艘船或新渔筏作为报偿。或者,他也可以宣布:‘我会在我的宴席上要求偿还。’如果给出的足够多,按我们的说法,他会‘召蟹’,意思是要求所有欠债人偿还。这时他便会邀请村里的所有人享用宴席。如果人人都满意,那他就成了一名长老,但必须每年都设下这么一场宴席,否则就不能继续担任那一年的长老了。”
“听着挺傻。”艾奎纳嘟囔着,在身上抓来挠去。这段时间,他是当地昆虫的首要目标,宽脸上布满了肿块。米蕊茉既能理解,也能原谅他的暴脾气。
“不比将土地从父亲传到儿子手上更傻。”柯扎哈语气温和,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嘲讽,“也比抡起斧子,把邻居打到脑浆迸裂,以此得到土地要强——直到最近,你的族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公爵?”
“自己保护不了的东西就不应拥有。”艾奎纳答道——不过他的注意力都在肩胛骨中间一块很难抓到的痒处,并不想继续争辩。
“我觉得,”提阿摩轻声说,“那是个好办法。确保没人挨饿,也没人囤积起财富。直到去珀都因求学之前,我都没法想象还有其他的处理办法。”
“可要有人不想做长老,”米蕊茉指出,“也就没办法能不准他贮藏物品了。”
“对,但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他。”提阿摩露齿一笑,“另外,长老拥有全村的决定权。因此,富有却自私之人屋边的丰饶鱼塘,可能会被长老交由全村人共有。没道理既追求富余又不做长老——这会造成嫉妒,你们明白的。”
艾奎纳公爵继续抓挠。提阿摩和柯扎哈则开始了如何治理乌澜的细节探讨。米蕊茉累了,利用这个机会看着老凯马瑞。
米蕊茉可以大大方方地注视:老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对同伴们的谈话也没兴趣,就像一匹不关心商人在围栏边谈什么的马。看着他平和但显然并不愚蠢的面容,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正面对着一位传奇人物。凯马瑞-萨-梵尼塔的名字几乎和她祖父圣王约翰一样响亮,而且她敢肯定,他俩的名字将被一代又一代人铭记,包括那些远未出生的人。可当整个世界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他却在这里,老迈而又无知。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他忠厚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她的注意力被老骑士的双手吸引了。在派丽帕之碗苦干多年,又历经了数不清的战争,那双指头修长的大手看起来仍然莫名地尊贵与温和。她看着他搓拧着破烂的马裤,很好奇这双灵巧而稳重的手是否像传说中那样,会带来快速而可怕的死亡。然而,她见识过他的力量,那种力量即使出现在只有他一半年纪的壮年身上,也足够使人惊叹。此外,一行人在乌澜几次遇险,比如小船差点翻覆,或是有人掉进泥潭里去时,他都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米蕊茉的目光再度回到凯马瑞的脸上。在酒馆相遇之前,她从未见过他,当然了,在她出生前,他已经消失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但他的脸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而在一些特殊的角度,像是一抹幻影,勾起了她某种淡淡的印象,某种深藏的似曾相识……但熟悉的瞬间总是立马消失。就像刚才,一霎那,那感觉便又不在了:眼下,凯马瑞看起来不过是个英俊的老人,极度安详,超凡脱俗。
也许只是因为挂毯上的画吧,米蕊茉推断——毕竟,她看过那么多有关这个举世闻名之人的画!他有那么多肖像被挂在海霍特、纳班,甚至麦尔芒德……虽然只在约翰来访时,埃利加才会把它们挂起来,以此纪念奥斯坦·亚德最伟大的骑士与老人的友谊。她父亲埃利加,自认为是父亲的王国后期最顶尖的骑士,却对有关巨桌的过往故事没多少兴趣,特别是声名显赫的凯马瑞的传说……
米蕊茉的思绪被打断了。提阿摩宣布他们已接近了果坞村。
“我希望能带大家到我的小屋暂歇一晚。也希望你们能原谅,”他说,“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我想确保我的鸟儿都活了下来。反正,我家离村子也只有一小时的路程。现在比我预计的要晚一些。”他朝泛红的西方天空挥手示意,“我们也许最好还是等到早上再去见长老们。”
“我希望你的屋子有窗帘,能挡住虫子。”艾奎纳的话里带着几分哀怨。
“你的鸟儿?”柯扎哈很感兴趣,“从莫吉纳那儿来的?”
提阿摩点点头。“刚开始是,后来很长时间,就都是我自己养的了。不过莫吉纳教了我怎么养,确实如此。”
“我们能让它们给约书亚送信吗?”米蕊茉问道。
“约书亚不行。”提阿摩皱起眉头想了想,“但要是你们知道哪个卷轴持有者和他在一起,倒可以试试。这些鸟不能随便找到哪个人。除了专门受驯寻找特定的人之外,它们只认识某些地方,这点就像普通信鸽。无论如何,等到了屋檐下,我们可以再讨论这些。”
提阿摩引导小船穿过一连串溪流,其中有些甚至浅得要整支队伍下到齐腰深的水里,将船抬过沙堤。最后他们来到一条流速缓慢的水道,经过一长排榕树,停在一座隐藏得很好的屋子前。要不是屋主就是向导,他们肯定不会注意到这一间小屋。提阿摩钩下用卷曲的藤蔓制成的梯子,大家一个接一个爬上乌澜人的家。
米蕊茉失望地看到,屋里窄得可怜。显然,谦卑是这位矮小学徒的最好写照,但至少,首次来到乌澜人的居所,她还是抱着希望能看到比现在更独特的摆设。这里没有床,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除了地上的火坑和上方一个巧妙的排烟口,家里全部物品只包括一只小柳条箱、一个更大更结实的木箱、一块打开的写字板以及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不过,比起前几天来,屋子里好歹是干的,光凭这一点也足以让米蕊茉心存感激了。
提阿摩将高窗外、屋檐下的一堆木柴指给柯扎哈,让修士帮忙生火,自己则爬上屋顶,去探望他的鸟儿了。高大的凯马瑞在这小屋里就像个巨人,只能憋屈地蹲坐在角落里——还有艾奎纳,他不见得比凯马瑞矮多少,相反还要重上许多。
提阿摩出现在窗外,倒挂在屋檐上,看起来相当高兴。“看!”他手里捧着一团灰色的东西,“是爱蜜!它回来了!其他鸟大多也回来了!”说完,他又从视线中消失了,仿佛被根绳子套着脚一下子抽走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凯马瑞走到窗边,也爬了上去,身手敏捷得不可思议。
“要是有点吃的就好了。”艾奎纳说,“我不太相信提阿摩会有余粮——这不是说我不知感激,”他舔了舔嘴唇,“可我也不会拒绝来块牛肉什么的。好恢复体力。”
米蕊茉忍不住大笑。“我觉得乌澜不会养很多牛。”
“难说。”艾奎纳心烦意乱地嘟哝着,“这是个怪地方。什么都有可能。”
“我们遇上了所有鳄鱼的祖宗。”柯扎哈一边笨手笨脚地打着火,一边说道,“有可能啊,艾奎纳公爵,湿乎乎的灌木丛某处,说不定还藏着所有牛的巨型祖母?光胸脯就有马车那么大。”
瑞摩加人没上当。“如果你说话注意点儿,小子,我兴许还能分你一两块。”
但这里没有牛肉。艾奎纳等人只能吃些用各种沼泽野菜、外加提阿摩在天黑前抓到的一条鱼熬成的薄汤。艾奎纳稍微提了下焖鸽子有多美味就把乌澜人吓得不轻,公爵只好赶紧道歉。
“我就这么一说,嘿。”他嘀咕道,“只是说说而已。不会碰你的鸟的。”
就算他是认真的,要动手也不会像他想象中那么容易。凯马瑞几乎将提阿摩的鸽子当成了失散已久的家人,大半晚都待在屋顶上,将脑袋探进鸽巢。他下来过几次,喝掉自己那份汤,接着又爬回屋顶,静静地坐着,与提阿摩的鸽子们交流。等其他人都裹着斗篷在地板上睡下,老人才回来躺好,但就算这时,他的目光也盯着黑糊糊的天花板,仿佛能透过茅草看到他新朋友们的歇息处。艾奎纳和柯扎哈的鼾声响彻小屋很久,他的眼睛依然睁着。米蕊茉盯着他,直到倦意渐渐卷动思绪,仿佛缓缓流淌的漩涡。
于是,随着底下轻柔的水声和顶上逡巡的夜鸟鸣唱,米蕊茉在树屋睡着了。
当阳光从树丛间滤过、将米蕊茉唤醒时,耳边响起的又是全然不同的鸟叫了。它们声音粗野,还重复个不停,但米蕊茉并不觉得烦躁。这一觉她睡得意外地好——自从离开纳班,她还是头一回睡得这么踏实。
“早上好!”她快活地对蹲在火坑旁的提阿摩说,“闻起来很香。”
乌澜人点点头。“我在后面找到一罐之前埋的面粉。搞不懂它是怎么保持干燥的,通常我封的口都不牢靠。”他伸出细细的指头,点了点在热石头上冒泡的平糕,“没什么好东西,但吃点热的会让我感觉舒服些。”
“我也是。”米蕊茉尽情地深吸一口气。多么叫人惊讶又令人安心啊,被叽叽喳喳的爱克兰贵族包围、吃着山珍海味长大,自己竟能因为这没发酵的石头烤饼而心满意足——如果这不是非常时期该有多好。这种心理确实挺复杂的,但她知道,大清早就别深究了。“其他人呢?”她问道。
“去想办法清理浅水里的石头了。如果我们能驶过那一段,就能在中午之前,轻松抵达果坞村。”
“好的。”米蕊茉想了一下,“我想洗漱一下,该去哪里?”
“不远有个雨池。”提阿摩说,“我带你去吧。”
“我自己能找到。”她轻松地说。
“当然,但那儿很容易踩滑,米蕊茉小姐。”小瘦子不好意思地解释道,米蕊茉立刻觉得有点脸红。
“对不起。”她说,“你能带我去真是太好了,提阿摩。什么时候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走。”
他笑了。“马上。我先把这些饼拿下来,以防被烤焦。头一笼螃蟹应该属于设陷阱的人,你不觉得吗?”
拿着热饼爬下屋子并不容易。米蕊茉差点儿掉下梯子。
另外三人就在不远处的河口,身子浸在齐腰深、漂着浮渣的绿水中。艾奎纳直起身子,挥了挥手。他露出小腿、宽阔的胸膛和肚子,皮肤上覆着红褐色的毛发,在阴郁的太阳下显得尤为自豪。米蕊茉咯咯地笑了。他看起来就像只熊。
“屋里有吃的。”提阿摩对他们叫道,“面糊在碗里,还可以再做。”
艾奎纳又挥了挥手。
米蕊茉和提阿摩在茂密缠结的灌木丛中费力地穿行一阵,绕过几片泥塘,爬上一小段低坡。“这儿有一座小丘。”提阿摩说,“乌澜这一带丘陵很少,其余都是平地。”他指着远方一处树丛,那儿和其他方向没什么不同,“你从这儿看不到,但那是乌澜的最高点,就在半里格外。叫做涯·摩落级 ——祖山。”
“为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育人者曾住在那儿吧。”他抬起头,又害羞起来。“她是我们的一位神祇。”
见米蕊茉没说什么,小个子转过身,指向小坡不远处的折道,那儿生着一长排树丛——又是杨柳。米蕊茉注意到,它们看起来远比周围的植被健壮。“在那儿。”提阿摩走向坡道下方的拐点。
那儿有段小小的山壁,好像山坡上长的皱纹,从这头到那头还不到一石的距离。山壁下有个池塘,挤满了风信子和睡莲,还有长长的水草。“这是个积雨池。”提阿摩骄傲地说,“就因为它,我父亲徒佳摩才把家建在这儿,虽说离果坞村有点儿远。乌澜这一带还有几个类似的池子,但数这个最好。”
米蕊茉有点怀疑地看着它。“我能在池里洗澡吗?”她问,“没有鳄鱼、蛇,或者其他东西?”
“最多几只龙虱。”乌澜人向她保证,“我先走了,你安心洗吧。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米蕊茉想了想。“能,就算万一迷路,这点距离我也能呼救。”
“没错。”提阿摩回身走到小路上,很快消失在柳树丛中。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时,已经十分微弱。“我们会给你留点吃的,小姐!”
他这么做,是为表明自己已经走远, 米蕊茉心想,不由笑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他还留在附近偷窥。就算在沼泽里,也有教养很好的人。 
她脱下衣服,享受着早晨的温暖,这可是沼泽里少数令人愉快的事物之一。米蕊茉步入池子,水刚没过膝盖,她愉快地叹了口气:水温只比盆浴稍凉一些,但也相当舒服。提阿摩给她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而她意识到,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来最棒的礼物。
池底覆盖着柔软结实的泥巴,脚趾踩在上面,感觉很好。紧紧依偎在池旁的柳枝低垂下来,仿佛渴慕着池水。她觉得这里既安全又私密,简直像是自己在麦尔芒德的房间。她绕着池沿转了一圈,选了一处水草丰厚、类似地毯的地方坐下。水浸到下巴,她溅起水花拍了拍脸,又打湿头发,试着解开缠结的发丝。该让它们重新长长了,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粗暴地对待它们。
理顺洗净之后,她又坐了一会儿,聆听着鸟儿的喧闹,还有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米蕊茉再度穿起又脏又臭的修士袍,束起腰带——她嘴里嘟囔着抱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竟忘了从派丽帕之碗带上替换的衣服——这时,头顶叶片的沙沙声突然变响了。米蕊茉抬起头,以为会看到一只大鸟或者沼泽猿猴,但出现在眼前的怪物着实令她倒抽一口冷气。
树上悬垂的东西只有孩童大小,但仍令人不安。它看起来像螃蟹,又有几分像蜘蛛,虽然外表接近甲壳动物,但米蕊茉发现它只有四条腿,每条节肢末端都带着弯曲的爪子。那东西身上覆盖着角质的灰棕色皮壳,壳上生着墨黑的斑点,还沾着厚薄不一的苔藓。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它的眼睛:像珠子一样黑亮——不知为何,虽然脑袋畸形,背上长壳,那对眼睛却显得聪明至极。她跌跌撞撞后退了好几步,退到就算那东西一跃而下,也肯定够不着的地方。不过它并没有挪动,而是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似人类的方式看着她。但除了眼神,那生物和人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她甚至看不到它的嘴巴在何处,除非钝头下那道咯咯作响的小缝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米蕊茉恶心得浑身发抖。“走开!”她叫道,像赶狗似的挥了挥手。那对闪动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带着恶意的愉悦。
可它没有脸, 她对自己说。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无论危险与否,它都是只动物。她怎么会从一只大虫子身上觉察到情绪呢?但那东西依然叫她很害怕。虽然它没做出威胁的举动,她还是绕了个大圈才敢穿过小树林。那东西没跟上来,只是转身望着她离开。
“泔蟹。”等他们回到船上,提阿摩解释说,“很抱歉,它吓到你了,米蕊茉小姐。它们很丑,但很少攻击人,而且个头从没有超过孩子大小的。”
“可它像人一样看着我!”米蕊茉还在颤抖,“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感觉很恐怖。”
提阿摩点点头。“它们不是低等动物,小姐——至少我不这么认为。虽然别的族人坚持它们还不如鳌虾聪明,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我见过它们造的巨大巢穴,还有它们捕鱼抓鸟的巧妙方法。”
“你觉得它们是会思考的生物?”柯扎哈干巴巴地问道,“这么一想,对教廷就是个大麻烦。也许它们有灵魂?也许纳班得派牧师到乌澜来,教导它们纯正信仰的意义?”
“嘲讽够了吧,赫尼斯第人?”艾奎纳吼道,“帮我把这该死的船弄出沙堤。”
从这里到果坞村很近,至少提阿摩是这么说的。早晨亮堂堂的,气候温暖,但即便如此,泔蟹还是令米蕊茉的情绪染上了阴霾。它提醒了她,这沼泽国度是多么的危险怪异。这里不是她的家。提阿摩也许能在这里愉快地生活——虽然她怀疑他的情况也不怎么样——但自己肯定永远做不到。
乌澜人正用桨柄当作撑杆,引导众人行过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的河道和小溪。每条水流都隐藏在沿岸沙上的茂密植被后面——厚厚而泛白的芦苇墙,纠缠的深色植被,上头还点缀着红艳艳的花朵——每次支流汇入另一条河,只要船身一转,上一条河便立马消失在身后,看不到了。
很快,果坞村的屋舍便出现在水路两边,其中有些像提阿摩的小房子一样建在树丛里,有些则悬在高高的树干上。如此漂流过一段距离,提阿摩将船停在一座大屋下的码头边,大声向屋主打起招呼。
“罗皓格!”他喊道,但没得到答复。他又用桨柄敲了敲一根木桩,声音惊起一群在树梢上尖声叫嚷的、红绿相间的鸟儿。还是没有回音。提阿摩又喊一遍,耸了耸肩。
“陶匠不在家。”他说,“其他屋子我也没见到人。也许码岸有集会什么的。”
他们继续划船。屋子越来越密集。有些住户在原本的房子上又堆叠了不少小屋,形状和大小都千奇百怪,上面还开了许多不规则的黑色窗户,像是悬崖上的猫头鹰巢穴。提阿摩停下来,呼唤一些人的名字,但始终没人回应。
“码岸。”他肯定地说,但米蕊茉觉得他看上去有些担忧,“他们肯定在码岸。”
在水道最宽敞的地方,有一片半探出水面的大平台,众多房屋密密麻麻挤在平台附近。码岸有一部分也建了草棚和墙面。米蕊茉猜测,那些区域大概属于交易场所。周围能发现近期有人为活动的痕迹——经过装饰的大篮子挂在叶片之间,小船上绑着浮动的绳索——但就是没有人。
提阿摩显然在发抖。“观塑者啊,”他喘着气说,“这里发生了什么?”
“人都走了?”米蕊茉环顾周围,“整个村子都走了?”
“你是没见过北方,小姐。”艾奎纳阴郁地说,“霜冻边境很多镇子都空了,就像破陶罐一样。”
“可这些人没被战争波及啊。这里肯定没打仗。还没有。”
“有些北方人会因战争而背井离乡。”柯扎哈呢喃道,“有些则是害怕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这段时间,恐慌无所不在。”
“我不明白。”提阿摩摇晃着脑袋,像是不敢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就算担心战争,我的族人也不会这样离开的——我怀疑他们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战争。这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他们能去哪儿呢?”
凯马瑞忽地站起,小船随之猛烈摇晃,其他乘客也都提高了警惕。但恢复平衡之后,老人只是伸出手,从悬垂在头顶的树枝折下一长串黄色的种籽,又坐下查看自己的新玩具。
“好吧,不管怎么说,这里有船。”艾奎纳说,“正合我们的需要。我不想趁火打劫,提阿摩,但我们必须选一艘上路,把现在这艘留下。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他做了个鬼脸,又想了想自己遵循的骑士道。“也许我们可以用你的羊皮纸留封信——让他们知道是我们拿的。”
提阿摩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突然间忘记了西领语。“哦。”他最后总算开口,“一艘新船,当然。”他摇摇头,“我知道我们得抓紧时间,艾奎纳公爵,但你介不介意在这儿稍微停会儿?我得去看看——找到我姐姐或其他人,看他们是否留下信息,说明他们去了哪儿。”
“这个……”艾奎纳瞟了眼荒弃的码头。米蕊茉觉得公爵有些不情愿。空空荡荡的村子确实有些诡异。居民似乎突然消失了,像被狂风一扫而光。“当然,我想可以吧。我们本来就打算花上一整天。当然可以。”
“谢谢。”提阿摩点点头,“不然我会不放心……”他继续说道,“到目前为止,我都觉得自己对族人不够尽责。要是看都不看,就把一艘平底船划走,这也不太好。”
他抓住船墩,将他们的船系在码岸上。
果坞村民的确像是匆忙离开的。粗略一搜,他们便发现了很多有用之物,包括几篮子水果和蔬菜。当提阿摩去寻找族人们为何离开、去到哪里的线索时,柯扎哈和艾奎纳开始装载意外的收获,将他们的新船——一条又大又结实的平底船——装得满满的,提阿摩见了肯定会觉得吃水太深。米蕊茉则在码岸边的一间小屋里找到几条色彩缤纷的裙子。它们宽松、肥大,和她在家里穿的不一样,但现在这种情况,充当替换品也算足够了。她还发现了一对羽毛拖鞋,用皮绳缝制,看起来挺不错的,也能代替她从奈格利蒙一直穿到现在的靴子。拿走别人的东西,又不留下什么做交换,这样确实不对。但米蕊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硬下心肠,带走了那些衣物。话说回来,她也没什么可交换的。
转瞬便到了下午,提阿摩偶尔会回来一下,但带回的消息等于没有消息。他也发现了村民迅速撤离的迹象,却没找到他们逃走的原因。唯一的线索是长老屋里的几支鱼叉不见了——提阿摩说,那些武器属于整个村子,只在打仗或发生重大冲突时才会使用。
“我得去蒙嘉禾家一趟。”乌澜人说,“他是我们的首席长老,最重要的东西都会放在他家。去那儿要经过一段不短的水路,我得找条船。太阳落下树梢之前,我应该就能回来。”他指着太阳西行的轨道说。
“走之前不吃点什么?”艾奎纳问,“我只要一会儿就能生起火。”
提阿摩摇摇头,“回来再吃吧。像我刚才说的,回来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但整个下午过去了,提阿摩却没回来。米蕊茉他们吃了点芜菁——至少是某种看起来像芜菁的球状根茎,提阿摩保证过能安全食用——再加上捣成泥、包在叶子里、放在煤火上烤熟的一种黄色水果。还有一只落入柯扎哈陷阱的鸽类棕色鸟,他们把它煮成了汤,使这一餐显得更加丰盛。当拉长的阴影跨过绿水,嗡嗡的虫鸣越来越响时,米蕊茉有些担心了。
“他也该回来了。太阳落下树梢很久了。”
“小个子没事的。”艾奎纳向她保证,“也许他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些该死的沼泽人卷轴之类。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但他没有。即使太阳落下,星星亮起,他还是没回来。米蕊茉等人在码头上铺了床,庆幸余烬仍在燃烧,但因为不知道果坞村民到底发生了什么,米蕊茉还是有些害怕,很长时间都没能睡着。
米蕊茉醒来时,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光是看到艾奎纳闷闷不乐的脸,她就知道,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哦,可怜的提阿摩!他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愿他没受伤!”
“可怜的不只是提阿摩,小姐。”柯扎哈刻意挤出的酸涩语气没能掩盖他深深的不安,“还有我们。我们怎样才能从这不敬神的沼泽中找到出路呢?”
她张开嘴,又闭上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别的办法了。”提阿摩失踪的第二个早上,艾奎纳说道,“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出去。”
柯扎哈苦着脸。“也许我们可以把自己送到鳄鱼祖宗嘴边,瑞摩加人,这样还能节省点时间。”
“你这该死的。”艾奎纳咆哮起来,“别以为我会躺下等死!我这辈子遇到不少麻烦,但我从没放弃过。”
“因为你没在乌澜迷过路。”柯扎哈指出。
“停!闭嘴!”米蕊茉头都疼了。从昨天中午开始,他们就吵个没完没了。“艾奎纳说得对,我们没别的选择。”
柯扎哈像要争辩,但还是闭上了嘴,瞪着果坞村的空房子。
“我们往提阿摩去的方向走。”艾奎纳说,“这一来,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我是说,如果他受伤,或者船漏洞了,或者遇到其他情况——至少我们还有机会找到他。”
“可他说不会走远——只是到村子另一头去。”她说,“等我们经过最后一间屋子,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了,对吧?”
“是啊,天杀的,我真蠢,之前竟然没问问他。”艾奎纳皱着眉头,“但他说了也没用——这该死的地方早把我的脑子绕糊涂了。”
“就算在乌澜,太阳也和其他地方一样。”米蕊茉也不免流露出一丝绝望,“星星也是。至少要到约书亚叔叔那里,我们不需要考虑哪个方向是北。”
艾奎纳难过地笑了笑。“啊,没错,公主。我们尽力而为吧。”
柯扎哈倏地站起,往他们挑选的平底船走去,绕过将双脚悬垂在绿水上晃荡的老人凯马瑞。之前,米蕊茉也曾把脚探出码头,结果被乌龟咬了一口。看来,老人已与河中生物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柯扎哈弯腰举起堆在码头上的布袋,丢给凯马瑞,老人轻松接下,将之丢进船舱。“我不会再争了。”修士举起第二只袋子,“尽量把食物和水装进去,这样至少不会饿死渴死——虽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可能宁愿饿死渴死。”
米蕊茉笑了出来。“圣母艾莱西亚,柯扎哈,你的脾气怎么这么坏啊?!也许我们现在就该杀了你,帮你永远解除痛苦。”
“这主意倒不坏。”艾奎纳嘟囔道。
米蕊茉满心忧虑,望着果坞村村中心消失在身后。现在虽然空无一人,但那里显然有人生活过,且到处都留下了迹象。现在她和剩下的朋友们将不得不离开那多少有几分熟悉的地方,进入未知的沼泽。她突然希望再多等提阿摩几天。
整个上午,他们就这样漂过废弃的房屋。一间间屋子隔得越来越远,绿色植被则空前地茂盛起来。看着两边无休无止铺展的植物挂毯,米蕊茉头一次希望他们从没跟着提阿摩踏入此地。乌澜似乎一心爱护它的植被,完全不在乎人类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十分渺小。
一开始,是凯马瑞最先发现了异状。虽然没说话,也没弄出其他声响,但他身子一凛,像条突然警觉的猎犬。其他人也跟着眯起眼,望向水道边漂浮的黑点。
“是条平底船!”米蕊茉叫道,“里面有人——躺在船里!哦,肯定是提阿摩!”
“是他的船,没错。”艾奎纳说,“船头漆着黄色和黑色的眼睛。”
“哦,快点,柯扎哈!”米蕊茉用力推了下修士的胳膊,差点把他推进水里,“快划!”
“要是我们也翻船溺水,”柯扎哈从齿缝间挤出声音,“就帮不了沼泽人了。”
他们向平底船靠了过去。黑头发、棕皮肤的人影蜷缩在船底,一条胳膊耷在船边,仿佛在将手伸向水面时睡着了似的。米蕊茉和同伴们靠在边上,小船慢慢地绕着圈子。为了救助乌澜人,公主第一个跨了过去,搞得两艘船都摇晃不止。
“小心点,小姐。”柯扎哈提醒道,但米蕊茉已将小个子的脑袋扶到了自己腿上。看到他脸上干涸的血渍,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过了一会儿,她把那口气呼了出来。
“不是提阿摩!”
这名乌澜人近期显然受到了折磨。比起他们的同伴,他显得更壮实些,肤色也更浅。他身上覆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的臭气令米蕊茉不快地皱起鼻子。除此之外,昏迷不醒的乌澜人身上找不到任何线索。她将水囊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尽可能小心地不让他呛到。陌生人吞了几口水,但仍人事不省。
“这受伤的沼泽人怎么会上了提阿摩的船?”艾奎纳嘟囔着,用一根小棍挖出靴底的泥土。还没决定好怎么做之前,他们只好先靠岸,临时搭了个营地。不知为何,附近的地面尤为潮湿。“提阿摩到底怎样了?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人抢走了他的平底船?”
“看看他的模样。”柯扎哈说,“他连只猫都掐不死。所以,问题不是他怎么上的船,而是提阿摩为什么没跟他在一起,还有这不幸的家伙是怎么搞成这样子的。还记得吧,这可是我们离开关途圃、进入沼泽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提阿摩的族人。”
“是啊。”米蕊茉盯着陌生人,“也许他跟提阿摩的村民遭遇了同样的不幸!说不定,他是从什么人……或者……或者什么东西手上逃出来的。”她皱起眉头。他们非但没找到向导,反而发现了一个令事情更加复杂、更加不快的谜团。“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先带上他吧。”艾奎纳说,“等他醒来,我们可以问他些问题——虽然只有安东知道需要等多久。也许我们等不到。”
“问他问题?”柯扎哈嘀咕道,“艾奎纳公爵,可我们怎么问啊?按提阿摩的说法,在他们一族里,他那样的可是凤毛麟角啊。”
“什么意思?”
“我怀疑这人只会说乌澜话。”
“该死!该死,该死,太该死了!”公爵的脸涨得紫红,“请原谅,米蕊茉公主。但他说得对。”他考虑了一会儿,耸了耸肩。“可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必须带上他。”
“也许他会画画,或者地图。”米蕊茉提议说。
“就是!”艾奎纳如释重负。“地图!聪明啊,小姐,太聪明了。也许他能画出来,就是这样。”
不知名的乌澜人整个下午都在沉睡,哪怕船底刮蹭到泥岸、又重新驶入水道,都没能把他吵醒。出发前,米蕊茉擦净了他的皮肤,欣慰地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不严重——至少她没看到重伤。但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在危险而陌生的领地上,艾奎纳徒劳地寻找安全的通路。幸好这一带的水道比较平直,鲜有支流和岔道,于是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留在主水道上,就目前看来也没出什么问题。虽然难免遇上可能弄错的岔口,但看偶尔出现的几幢屋子,他们应该没走错路。
太阳滑下了最高点,没过多久,陌生的乌澜人突然清醒过来,把米蕊茉吓了一跳。她正举着宽大的叶片挡在他眼前,还为他擦湿了额头。只见那人圆瞪着棕眼睛,惊惶地看着她,还朝左右扫视了一番,仿佛周围都是敌人似的。片刻后,他惊恐的模样放松下来,冷静了些,但还是没说话。他又躺了很久,目光滑过头顶的林冠。他呼吸很浅,好像光是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景物便用尽了所有力量。米蕊茉柔声对他说话,继续擦拭他的额头。她确定,柯扎哈说这人不会西领语是对的,但她也没打算说些什么重要的话:即使不理解,友善轻柔的声音也能让他舒服些。
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人终于可以半坐起来喝点水了。他看起来还是又糊涂又衰弱,口中发出的第一声也是痛苦的呻吟。米蕊茉再次递出水后,他还是继续发出怪声。乌澜人推开水囊,向水道打着手势,一副极度惊惶的模样。
“他疯了?”艾奎纳怀疑地瞟他一眼,“正合咱们的需要,一个乌澜疯子。”
“我觉得,他是想让我们折回去。”米蕊茉突然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他是想告诉我们……现在这个方向不对。”
乌澜人终于开口说话了。“Mualum nohoa!”他着急地说,显然很害怕,“Sanbidub nohoa yia ghanta!”如此重复几次后,他竟试图翻过船舷,跳进水里。他又虚弱又焦躁,米蕊茉没花什么力气便拉住了他。可看到他夺眶而出的泪水,看到那张孩子一般毫无遮掩的棕脸膛,米蕊茉惊呆了。
“到底怎么了?”她慌乱地问,“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很危险。”
艾奎纳摇摇头。他正帮柯扎哈撑船远离植物缠结的河岸,绕过水道转弯处。“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动物,或者一群沼泽人正跟另一群沼泽人打仗,或者是某种异教迷信——闹鬼的池子之类。”
“或者是令提阿摩的村子人去楼空的原因。”柯扎哈说,“看。”
乌澜人又坐了起来,努力挣脱米蕊茉的手。“Yia ghanta!”他嘟囔道。
“泔……”米蕊茉吸了口气,目光越过水面,“泔蟹?可提阿摩说……”
“提阿摩发现自己错了。”柯扎哈的声音越来越轻。
随着平底船转过弯道,这会儿,水道另一边露出一座巨大的奇异建筑。建筑上能清晰地看到一间间小屋,就像果坞村拙劣的模仿品。这村子显然是建造的,由泥土、叶片和树枝胡乱堆建,占满了从水边到树丛的所有空间,沿岸绵延甚至超过了一弗隆,但它决不可能是人类的作品。建筑其间还不断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环绕着沼泽,仿佛蟋蟀齐鸣形成的巨大噪声云,充斥并回荡在穹顶之间。即使隔着宽阔的河道,他们也能看到这座巨巢的一部分建造者。它们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忽高忽低、灵巧地在树枝间跳跃,在黑糊糊的巢穴口迅速地进进出出。
大为惊骇的同时,米蕊茉竟也感受到一阵恶心的诱惑力。光是一只泔蟹便足以令人不安,而从那巢穴的体积看来,她敢肯定,大堆的泥土和木棍下至少藏了几百只那种讨厌的生物。
“乌瑟斯的圣母啊。”艾奎纳嘶声说。他调转船身,飞快地划出水道,直到越过河湾,将它们挡在视线之外才停了下来,“那是什么地狱怪物啊?”
想起洗澡时盯着自己的那对嘲弄的眼睛、那诡异的脸上转动的两个黑点,米蕊茉便不寒而栗。“那就是提阿摩说过的泔蟹。”
巨巢进入视线时,乌澜人曾一度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时突然摆起手来。“提阿摩!” 他哑声道,“Tiamak nib dunou yia ghanta!”他指向被一片绿墙掩盖的巢穴的位置。这一次,就算不会乌澜语,米蕊茉也知道陌生人在说什么。
“提阿摩在那儿。哦,上帝帮帮他吧,他在那个巢穴里。泔蟹抓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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