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鸦狂舞
从一开始，西蒙就觉得这场战斗太不真实。从瑟苏琢底坡他这个位置看去，面前广阔的冰湖就像一块大理石板，对岸是堆满雪块的坡道，一直穿过河谷，延伸至白雪茫茫、树木林立的山丘。一切都显得很渺小——因为离得远嘛！西蒙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海霍特，正在绿天使塔上极目远眺，看着城堡居民人畜无害地来回忙碌着。
西蒙的位置极佳，在他眼里，第一拨出击的瑟苏琢守军就像一群跳动的木偶——他们要将范巴德公爵的军队挡在冰上，远离木头路障，保护希瑟大道的路口。众人挥舞着长剑和斧头，但马上便有人被利箭射中，倒在冰面上，仿佛木偶师猝然松开了提线。距离还是太远了！西蒙好像在看一幕令人称奇的微型木偶剧，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用不了多久，他也将近距离参与其中。
山羊与它们的骑手也都焦躁不安。西蒙所在的坎努克队伍中，有些矮怪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冰湖上的战况，只好向别人轻声询问。人群呼出的蒸蒸白气在头顶混成一团。周围的树枝上，积雪滴滴融化，发出晶亮的闪光。
西蒙与矮怪同伴们一样不耐烦。他靠在寻家的脖子上，闻着它令人安心的气味，感受到它皮肤上的温暖。他想要做正确的事，帮助约书亚和其他朋友们，与此同时，他又十分担心冻湖冰面上的战况。但现在，他只能等待。死亡和荣誉尚未到来，至少对西蒙和这些小个子战士来说是这样。
他仔细观察，努力搞清眼前这一片混乱。范巴德的士兵紧紧跟随雪橇铺出的沙路，排成一条纵队，随着守军的冲击而左右摇摆。但就在摇摆过程中，范巴德的军队不但顶住了攻势，还开始灵活反击，将来犯的敌人切割成几小股。随后，公爵的主力部队包抄过来，稳固的纵队迅速拆分成，组成各自为战的小队。西蒙不禁觉得，他们就像扑向猎物的一群黄蜂。
沉闷的交战声越来越响亮。长剑与战斧叮叮当当敲打在盔甲上，暴怒和恐惧的吼叫隐隐传来，却愈发让人觉得战场十分遥远。仿佛这场战斗发生在冰湖之下，而不是冰面以上。
虽然西蒙没受过多少训练，但他也很快看出，守军的开场冲锋失败了。幸存者们纷纷撤离战线，而范巴德的士兵依然源源不绝地涌上湖面。约书亚尚有余力的手下们连滚带爬，从裸露的冰面逃回到路障和山林背后，但那里也很难称得上安全。
在西蒙的安抚下，寻家喷着鼻息，焦躁地甩了甩头。西蒙牙关紧咬。但他明白，自己没得选择。王子命令他们等待，直至收到信号，哪怕他的同袍似乎即将全军覆没。
等待。 西蒙愤怒地呼出一口气。等待实在太难了……
史坦异神父又激动又担心，急得直跳脚。
“啊！”他差点滑倒在泥泞中，“可怜的戴奥诺斯！”
桑弗戈及时伸手，一把抓住文书官的袖子，不然牧师准得从长长的山坡滚下去。
约书亚站在坡上凝视战场。他的色雷辛红马宛阳风站在旁边，缰绳松松地系在一根矮枝上。“在那儿！”约书亚抑制不住声音里的狂喜，“我看到他的纹章了——他还在战斗！”王子身子前倾，摇摇欲坠。桑弗戈从下面反身托住他，就像刚才救下牧师一样。“现在他脱身了！”约书亚欣慰地叫道，“勇敢的戴奥诺斯！他正聚起人手，开始后撤，虽然速度很慢。啊，上帝赐他平安，不愧是我的爱将！”
“赞美安东之名。”史坦异划了个圣树标记，“愿他们都能安全归来。”他因兴奋过度而涨红了脸。斑驳潮红的面庞间，他的眼罩活像一个小黑洞。
桑弗戈却语气苦涩。“半数人手已经血染冰面。不过重要的是，范巴德那头也一样蒙受了损失。”他爬上一块石头，眯眼俯视混乱的人群。“约书亚，我好像看到了范巴德！”他呼喊道。
“是啊。”王子说，“但他上钩了吗？”
“范巴德是个白痴。”桑弗戈回答，“他会像鳟鱼吞饵一样上钩的。”
约书亚的目光离开战场，转向琴师，冷酷的眼神中带了些烦乱和戏谑。“哦，他会吗？真希望我能像你一样自信，桑弗戈。”
琴师脸一红。“请原谅，殿下。我是说，范巴德不像您一样善于用兵。”
王子将注意力转回下方的湖面。“别浪费时间奉承我了，琴师——此时此刻，恐怕我忙得没空感激你。而且，千万不要低估敌人。”太阳爬到云后，但依然晃眼，约书亚抬手遮住眼睛，“该死的！他没上钩，没完全上钩！看哪，他只派了一部分军队上前，其他的还龟缩在湖边。”
桑弗戈尴尬不已，什么也没说。史坦异又开始上蹿下跳。“戴奥诺斯在哪儿？哦，我这昏花的老眼！”
“还在后撤。”约书亚跳下高坡，循路朝山下走去，“宾拿比克还没从贺夫格那儿回来，但我不能再等了。西蒙的侍从在哪儿？”
杰瑞米一直蹲在一根倒伏的树干旁边，免得挡住别人的路，闻言立刻跳起。“我在这儿，殿下。”
“很好。去吧，先去找弗乐森，然后下山找到贺夫格和他的骑手，告诉他们做好准备——我们要进攻了。他们很快就会听到我的信号。”
杰瑞米迅速鞠了一躬，脸色苍白但冷静，转身跑了出去。
约书亚却皱起眉头。范巴德由爱克兰卫兵和佣兵组成的军队虽在首场交锋中取得全胜，但仍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推进。“唉。”王子叹道，“范巴德年岁长了，责任大了，居然学得更加谨慎了。上帝咒诅他吧！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合拢陷阱，能抓多少算多少。”他笑声酸楚，“明天只能交给魔鬼来决定了。”
“约书亚王子！”史坦异倒抽一口气，惊讶得停止蹦跳，又在面前迅速划了个圣树标记。
人和马呼出的热气像雾一样悬在湖上。不管什么方向，几尺开外都很难看清。就算看得到，戴奥诺斯也觉得那些人模糊而稀薄，搞得这场混战像在跟鬼魂对打似的。
戴奥诺斯用剑柄接住敌人当头一击，强大的冲击力几乎震飞了手中的长剑。他用刺痛的手指全力攥紧剑柄，向上一抬，反手挥击。这一下没砍到人，但划开了对手毫无防护的马腿。花斑马嘶叫着后退几步，脚下一滑，伴着一声巨响，摔倒在不甚平整的冰面上，扬起一阵纷扬的雪末。戴奥诺斯拉紧瓦迪力斯的缰绳，跳跃着躲开倒地的战马。后者还在冰面上用力扑腾，将骑手压到了身下——但与坐骑不同，那人已经没了动静。
沉闷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荡，戴奥诺斯举起长剑，尽可能响亮地捶打自己的盾牌。他的传令官，一名没受过训练的新盖营所年轻士兵，在首轮冲锋时就死掉了，眼下没人帮他吹号收兵。
“听我说！”戴奥诺斯大声叫喊，继续敲打，“撤退，所有人，撤退！”
他环顾四周，发现嘴里满是咸味，于是吐了一口。一团红红的东西穿过头盔竖直的狭槽，滴落到冰面上。他脸上湿乎乎的全是血，也许是另一名士兵砸中他头盔时受的伤。虽然感觉不到疼痛——战况正酣，他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伤——但他还是向圣母艾莱西亚快速祈祷了几句，希望鲜血不要流进眼睛，不然他会在关键时刻看不清楚的。
听到呼喊的士兵纷纷撤离。上帝明鉴，他们还不算真正的战士，但到目前为止，面对爱克兰士兵强大的阵线，这些人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勇气。他们不是要击溃范巴德的主力部队，只求拖慢对方的脚步，最好还能引诱敌人大意地冲向路障，那里有约书亚为他们准备的头一个惊喜：新盖营所少数可靠的弓箭手和存量不多的箭支。光靠弓箭手没法扭转战局——毕竟双方骑士都装备精良——但仍能造成一定的混乱，迫使范巴德的手下在猖狂进攻瑟苏琢山脚之前三思而行。到目前为止，两边都没射多少箭，只在战斗刚打响时，戴奥诺斯的杂牌军里有人被流箭刺透了喉咙，还有人的锁甲和肚腹被一并贯穿。如今太阳升起，大雾开始弥漫，范巴德的人很难再用上弓箭。
感谢上帝，我们的对手是范巴德， 戴奥诺斯心想。几乎就在同时，一名骑兵毫无预警地破开阴霾冲来，挥舞的利刃吓得他赶紧低头躲避。接着战马哒哒远去，再次消失在雾气之中。戴奥诺斯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
骑士和轻步兵，这些我们暂时还能对付。围攻一座设防的石山，居然不派出一两队长弓手，果然只有范巴德才会如此鲁莽！不然我们一开始就该中箭倒地了。
当然了，范巴德虽然傲慢，但还不至于像约书亚等人期待的那样愚蠢。他们曾祈祷他会派出色雷辛的佣兵主力打头阵，这一来，再高超的马术在冰面上也将大打折扣。草原人是凶悍的战士，但他们过于崇拜个人英雄主义。王子一度相信，戴奥诺斯的队伍只要稍加挑衅，就能让草原佣兵脱离阵线，到时对付他们就比较容易了，还能进一步削弱范巴德的优势。可惜他们没考虑到雪橇——戴奥诺斯很想知道，这是谁出的高招？——沙毯提供了稳固的立足点，让公爵得以派出训练有素的爱克兰士兵。
似乎有战鼓声响起，声音渐渐扩大。戴奥诺斯抬起头，发现刚才一击没中的骑兵拨转马头，又绕了回来——冰面如此危险，两边都得小心移动，整个战场看上去就像奇怪的水下舞蹈——这一次，那人不再依靠雾气隐藏自己，而是策马慢行，谨慎地向前逼来。戴奥诺斯用靴跟轻磕瓦迪力斯，驱策栗马面对敌人，随后举起长剑。对面的爱克兰士兵也抬起长剑，但仍步履缓慢，直到二人只有几步之遥。
身穿绿色制服的爱克兰士兵竟然成了敌人，看上去确实有些别扭。更别扭的是，他竟然花了好长时间琢磨这别扭的感觉，同时静等对手逐渐缩短二人在冰面上的距离。雾气中突然剑光一闪，仿佛毒蛇吐信，那是戴奥诺斯一位同伴挥出的重击——周围都是约书亚的部下，他们正拼死聚拢到一起，准备有序地撤退——但对方士兵低头躲过，大胆地继续向前。一时间，戴奥诺斯忍不住想知道，这勇敢士兵的面罩下会不会是张熟悉的脸，他会不会跟对方一起醉过酒、一起玩过骰子……
戴奥诺斯有些分神，好在他胯下的瓦迪力斯不但勇敢，有时还极其敏锐。它猛地扯动缰绳，在对手攻来时往旁边一闪，令士兵的第一下有惊无险地擦过戴奥诺斯的盾牌。随后，瓦迪力斯为避免踩到一名刚从马背上摔下的骑手，在原地跳了几步，结果令戴奥诺斯的反击也严重偏离了方向。来犯的士兵勒住马，坐骑一个急停，马腿因为打滑而微微分开。戴奥诺斯瞅准空档，策马转身，绕到他身后——约书亚的手下们早就有所准备，这匹色雷辛战马便接受过严格的冰面训练，转起身来相当轻松——不等爱克兰士兵调整好身位，立刻发起攻击。
第一击被士兵举起的盾牌挡开，激起一片火星。戴奥诺斯顺着剑势转动手腕，朝侧鞍一斜身，避免长剑脱手的同时，再次挥出一剑。绿色制服的爱克兰士兵刚刚压下盾牌，就被戴奥诺斯的反手重击砍中了脑袋，头盔立刻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凹了进去。鲜血狂涌过脖颈，漫到铠甲上。士兵滑下马鞍，在马镫上悬挂片刻，砰的一声砸上冰面，无力地抽搐着。戴奥诺斯转过身，将所有遗憾推出脑海，同时感谢自己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也许认识这个流血不止的大个子，但现在所有爱克兰士兵都是他的敌人，仅此而已。
“听好，伙计们，听好！”戴奥诺斯一边叫喊，一边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以便看清雾中的局势。“跟上我，撤退！留意你们身边！”虽然看不太清，但他感觉还有大半人手聚在周围。他高举长剑，催促瓦迪力斯朝木头路障的方向奔去。一支箭从他脑旁飞过，然后又是一支，但准头很差，应该是弓箭手被雾气挡住了视线。戴奥诺斯的手下一边轻声欢呼，一边策马奔逃。
“宾拿比克在哪儿？”约书亚气冲冲地问，“他应该是我的信使，却一直没从贺夫格那儿回来。”王子苦着脸，“愿上帝垂听，赐给我耐心吧！也许他出了什么事。”他转向年轻的杰瑞米。小伙子站在一旁，大口喘气。“贺夫格说宾拿比克早就走了？”
“是的，殿下。他说自打矮怪离开，太阳已经爬过一掌宽了，大概是这意思。”
“太不幸了。”约书亚开始踱步，眼睛却没离开下方的战场，“算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我不太相信号声能传那么远，所以孩子，你去找西蒙，告诉他，如果到时间没听到号声，就等贺夫格的人冲出去之后，数到五百个数，他也带着矮怪队伍发起冲锋。听明白了吗？”
“没听到号声，等贺夫格出现，数到五百，冲锋，明白。”杰瑞米想了想，补了一句，“殿下。”
“很好。去吧——跑着去。我们现在分秒必争。”约书亚冲他挥挥手，转向桑弗戈，“你也准备好了？”
“好了，殿下。”琴师说，“我受过最好的训练，演奏多般乐器都不在话下，简单吹个号角更不成问题。”
约书亚冷笑一声。“你的傲慢还挺让人安心的，桑弗戈。不过记得，音乐大师，光吹乐器可不够：你必须奏响胜利的号音。”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西蒙又看了一圈自己的小队，这时他突然发现茜丝琪不在矮怪队伍当中。他立刻跑到坎努克人中间，扫视每一张脸，但还是没找到宾拿比克的未婚妻。身为他们的首领，她这会儿跑去哪儿了？西蒙想了一下，在离别之家整队出发之前，他好像就没见过她。
哦不，仁慈的安东啊， 他绝望地想。宾拿比克会说什么？战斗尚未打响，我便弄丢了他的未婚妻！
他转向最近的矮怪。“茜丝琪？”他一边问，一边耸着肩膀，打着手势问她在哪儿。两个矮怪女人不解地看着他。该死，这是宾拿比克对她的称呼。她全名叫什么来着？“茜丝……茜丝琪沫柯？”他回想道，“茜丝琪娜沫柯？”
一个女人赶忙点头，很高兴能懂了他的话。“茜丝琪娜娜沫柯。”
“她在哪儿？”西蒙忘记了矮怪语该怎么说，“茜丝琪娜娜沫柯？在哪儿？”他朝周围指了一圈，又耸耸肩，努力问清这个问题。小个子同伴们似乎抓住了重点，用坎努克语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离他最近的矮怪打了个他能理解的手势，表示他们也不知道茜丝琪娜娜沫柯去哪儿了。
杰瑞米赶到时，西蒙正在骂脏话。
“喂，西蒙，是不是很壮观？”他的侍从问道。杰瑞米看起来很兴奋。“就像我们在海霍特梦想的那样。”
西蒙苦着脸。“除了当时我们拿着木棍，而下面那些人却手持锋利的铁剑。你知不知道茜丝琪——你知道的，就是宾拿比克要娶的女孩在哪儿？她本该跟其他矮怪一起待在这儿的。”
“不，不知道，宾拿比克也不见了。先等等，西蒙——约书亚有口信给你。”杰瑞米将约书亚的指示说了一遍，又尽职尽责地重复了一次，以防万一。
“告诉他，我准备好了……我们准备好了。我们会依令行事。不过杰瑞米，我得找到茜丝琪。她是他们的指挥官！”
“不，你不用。”他的侍从信心满满地说，“你现在才是矮怪们的首领，西蒙，就是这样。我得回复约书亚去了。宾拿比克不在，我成了他的首席传令官。打仗就是这样。”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但他们不听我的怎么办？”西蒙看了杰瑞米一会儿，“你看起来很兴奋嘛。”他吼道，“杰瑞米，现在正在死人。也许我们就是下一个。”
“我知道。”他严肃起来，“但那至少是我们的选择，西蒙。至少我们死得光荣。”一丝古怪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表情扭曲，像要哭出来似的。“当我在……城堡地下……很长时间以来，干脆利落的死亡已经显得很美好了。”杰瑞米转开脸，拱着肩膀，“但现在，我得努力活下去。莱乐思需要我这个朋友——你也需要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他叹了口气，站直身子，给了西蒙一个异常淡然的笑，小跑着钻进树丛，消失在来时的方向。“祝你好运，西蒙——我是说，塞奥蒙爵士。”
西蒙想说些什么，但杰瑞米已经不见了。
宾拿比克突然回来时，差点把众人吓着。约书亚听到一阵窸窣声，猛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盯着坎忒喀的黄眼睛和牙齿锋利的大嘴。它凑近他头顶呼呼喘气，矮怪则坐在它背上，拨开圆脸前的几根树枝，欠了欠身。“约书亚王子。”他平静地说，像在廷议上觐见似的。
“宾拿比克！”约书亚后退一步，“你去哪儿了？”
“请原谅，约书亚。”矮怪从坎忒喀背上滑下，站在王子落足的平地上，“我看到几个范巴德的手下在不应该去的地方查探，就跟了上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约书亚一眼，“他们在找哪里便于攀爬。范巴德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蠢——很明显，他知道第一波攻击没法把我们赶尽杀绝。”
“有多少人？”
“不多。六……五个。”
“你没数？你在多远的地方观察他们？”
宾拿比克微微一笑，虽然眼中并没有笑意。“刚开始是六个。”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杖，里面暗藏着空心管和飞镖。“然后有一个滚下了山。”
约书亚点点头。“其他人呢？”
“把他们从不该去的地方引开之后，我留下茜丝琪在后面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自己尽快上山。新盖营所有些女人也下来帮忙。”
“女人？宾拿比克，你不能把女人和孩子置于险地。”
小个子摇摇头。“你知道的，为了保护家园，她们就像男人一样勇敢——我们坎努克女人从不推脱类似的责任。不过请放心。她们只是帮茜丝琪和我推了几块大石头。”他摊开手掌，做了个搞定的手势，“那些人不会带来危险了，他们也不会再回报范巴德了。”
约书亚不满地叹了口气。“我相信，你没把我妻子也拉去推石头吧？”
宾拿比克大笑起来。“要我说啊，约书亚王子，她倒是想。你有个强悍的妻子——她会是个很好的坎努克新娘！但桂棠不许她踏出营地一步。”矮怪环视周围，“下面怎么样了？我回来时看不大清。”
“正如你所说，范巴德准备之充分远超我们的想象。他们造了某种雪橇或马车，令冰面变得粗糙，以便士兵灵活移动。戴奥诺斯撤了回来，但范巴德的爱克兰士兵没去追他，他们还在湖面上。我正要——算了，你会看到我要干什么的。”
“不用我去找贺夫格吗？”宾拿比克问道。
“不用，在你找新盖营所的夫人们对付范巴德的探子时，杰瑞米已经接手了你的任务。”约书亚微微一笑，“谢谢，宾拿比克。我就知道，只要没受伤或受困，你一定在做些重要的事——但下一次，尽量记得通知我。”
“抱歉，约书亚。我是怕太耽误时间。”
王子转身招呼桑弗戈，后者赶到他身边。史坦异神父和淘儿也都严肃地站在那里，俯视战场，只是淘儿在微微点头，仿佛下方的死斗还不够刺激，挡不住他的午间小睡。
“给弗乐森吹号。”约书亚说，“三短，三长。”
桑弗戈将号角凑到嘴边，鼓起单薄的胸膛，吹了起来。号声沿着林坡向下回荡，一时间，冰面上的混战似乎慢了下来。琴师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再吹一次。回声消失后，他又吹响第三声。
“好啦，”约书亚坚定地说，“看看范巴德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硬仗。你看准他的位置了，宾拿比克？”
“对，我看到他了。穿红披风的？”
“没错。仔细观察他的行动。”
就在约书亚说话时，范巴德军最前线突然有了情况。最接近路障的士兵停了下来，纷纷转身后退。
“好哇！”史坦异又叫又跳，但又马上想起自己身为牧师，应该举止庄重，赶紧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安东之血啊，瞧他们跳脚的样子！”约书亚大喜过望，“但这拦不住他们多久。真希望我们有更多箭！”
“弗乐森会好好利用我们手头的存货。”宾拿比克说，“就像我们的伊坎努克谚语：‘一支精准的矛顶三支。’”
“我们也必须利用弗乐森的弓箭手造成的混乱。”约书亚一边看一边烦躁地踱步。没多久，他的耐心就到头了，扯开嗓子叫道：“桑弗戈——给贺夫格吹号，马上！”
号角再度响起。两长，两短，两长。
瑟苏琢守军的箭雨将范巴德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慌乱地后撤，留下几十名被箭射中、躺在冰上的同伴。有些伤兵从滑溜溜的冰面奋力往回爬，像蜗牛般在身后留下一排血迹。混乱中，戴奥诺斯带领剩余部队顺利脱身。
戴奥诺斯亲自回去三趟，帮忙把伤员抬过木头高墙。确定人都救回来了，他才跌坐在路障阴影下的泥泞中，摘下头盔。呻吟声在周围此起彼伏。
“戴奥诺斯爵士，”有人说，“你在流血。”
他把那人推开，懒得听其大呼小叫，只是接过递给自己的布片。戴奥诺斯用破布包着一把雪，擦去脸上和头发间的血迹，又用冻僵的指头摸了摸头上的伤口。只是道浅伤而已。他很高兴自己把那人赶开，叫那人去帮助更有需要的人。一块染血的布条足以充当绷带了，再绑紧些还能缓解头痛。
他查了查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损伤——都是轻伤，只有头上这道流了血——接着抽剑出鞘。这是把朴实的剑，剑柄包着皮革，柄端是个粗糙的鹰头，几乎被长时间的把握磨平。他用没沾血的布片一角擦拭剑身，发现了几处新缺口，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再光荣的缺口也是缺口啊。擦完之后，他迎着微弱的阳光举起长剑，眯眼细看，确保磨光的边缘没留下半点血渍。
这不是什么名剑， 他心想。它没有名字，但多年来一直很好地陪伴我左右。它大概就像我自己一样。 他轻声暗笑，几个在旁休息的士兵看了过来。我知道，没人会记得我，约书亚和埃利加的名字却经常被人提起。但我很满足。我遵守了救主乌瑟斯的教导——还有比我主更谦卑的吗？
但有些时候，戴奥诺斯仍希望荷闻郡的人们能看到现在的自己，看到自己如何效忠一位伟大的王子，那位王子又是如何倚重自己。对一个虔诚的安东信徒来说，这样是不是太自傲了？也许吧……
又一阵尖利的号声从山坡上传来，扰乱了他的思绪。戴奥诺斯勉力站起身。为了观察局势，他爬上路障，没多久又下来捡起了自己的头盔。
还是小心点儿，别让人一箭射中眉心， 他心想。
他和另外几人小心地爬上顶部，隔着施拉迪格等人用手斧砍出的观察口往外观瞧。刚挤上去，他们便听到了呼喊声：一群骑手冲出东边不远处的树丛，踏上冰面，直奔范巴德正在集结的部队。这群人看起来有些怪异，隔着迷蒙的雾气和重叠的身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因。
“上啊，贺夫格！”戴奥诺斯高叫道。旁边的人也跟着喝彩，虽然声音有些嘶哑。色雷辛人轰隆隆涌上冰湖。人们很快发现，他们确实技艺高超，踏冰面如履平地，远比范巴德军更加轻松自如。
“宾拿比克真是聪明。”戴奥诺斯轻声自语，“你有可能拯救我们所有人！”
“看他们的骑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胡子喊道。戴奥诺斯还在嗷嗷待哺时，这位老人家已经上过战场了。“矮怪的办法还真管用啊。”
“可惜人数还是相差太多。”戴奥诺斯提醒道，“上啊，贺夫格！上啊！”
一时间，色雷辛人横扫过范巴德的战线，马蹄踩在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怪响。他们像根大棒扫开最前线的士兵，轻易冲出一条血路。人群的喧闹声、武器与盔甲的碰撞声、马匹的嘶鸣声，片刻间似乎响亮了一倍。贺夫格的胡须上绑着作战时专用的猩红丝带，手中挥舞长矛，仿佛一位熟练而迅捷的渔夫，每一下都能扎中目标，如丝带一般殷红的血花随之四下飞溅。他和他手下的草原人一边杀戮，一边狂吼，仿佛唱起一首不成调子的恐怖战歌，又不时被突刺和劈砍打断。他们在范巴德的人海中悠闲地打着转，久经沙场的爱克兰士兵却像在泥浆里打滚。公爵的先头部队开始动摇，渐渐回撤，色雷辛人的战歌愈加嘹亮。
“上帝开眼啊！”范巴德尖叫道，狂乱地挥舞起长剑，“保持阵型，你们这群废物！”他转向雷扎阔。佣兵头领眯起细长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贺夫格及其手下的骑手们。“他们学会了该死的希瑟魔法。”公爵怒道，“瞧，他们穿过冰面就像走在平地上。”
“不是魔法。”雷扎阔低吼道，“看他们的马蹄。它们穿了特殊的鞋子——看啊，钉子在闪光！我觉得，你的约书亚王子给马穿上了铁钉鞋。”
“他真该死！”范巴德高高站在马镫上，环顾四周，苍白而英俊的脸上挂着汗珠。“好吧，这把戏不错，但还不够。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得多，除非他隐藏了三倍于此的兵力——可惜他没有。叫上你的人，雷扎阔。爱克兰士兵需要好好激励一下。”他朝自己的先头部队骑行了一小段，抬高声音尖叫道，“叛徒！守住你们的阵线，不然就等着上国王的绞架吧！”
面对狂躁的范巴德，雷扎阔厌恶地嘟囔一声，转身走向他的色雷辛佣兵。他们静静地坐在鞍上，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只在等待自己何时上阵。佣兵们穿着半身熟皮甲，头戴金属包边的皮盔，一身标准的草原人装备。雷扎阔打个手势，疤痕累累的沉默队伍同时挺直了身子，眼中似乎燃起了光。
“你们这群鬣狗！” 雷扎阔用他们的语言叫道，“听好了！那群石民和他们的上色雷辛宠物以为给马穿双冰鞋，就能把我们吓跑。可我们不怕！去啃净他们的骨头吧！” 他踢马向前，留心踏上雪橇铺出的沙路。佣兵们冷酷地应和一声，跟在他身后。
“把他们杀光。”范巴德手中挥剑，在色雷辛人的队伍旁边兜着圈子嚷道，“把他们都杀光，尤其不能让约书亚活着离开战场。 你们的主人，埃利加国王，要他死！”
佣兵头领盯着公爵，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范巴德又踢马上前，朝怯阵的爱克兰士兵叫嚷起来。“我不关心这些石民的争执，” 雷扎阔用色雷辛语对手下喊道，“但我比那白痴更懂一件事：活的王子比死的值钱——所以我要留下独手王子的性命。不过，如果让贺夫格或任何一个上色雷辛小崽子活着离开，你们这群渣滓就等着吃自己的肠子吧！”
他又挥挥手，队伍向前奔去。佣兵们在胡须下咧嘴狞笑，轻拍自己的武器。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真是熟悉的味道。
约书亚牵着宛阳风出现时，戴奥诺斯及其手下正在整队。史坦异神父和琴师桑弗戈跟在王子身后，乱糟糟的衣服上满是污泥。
“宾拿比克的冰鞋起作用了——至少让我们把范巴德打了个措手不及。”约书亚大声道。
“我们都看到了，殿下。”戴奥诺斯又用剑柄使劲儿敲了下头盔内侧，但凹陷太深，如此简单的敲打完全不起作用。他骂了一句，还是把头盔戴上。这里没多少装备，光是提供目前少数的武器和防具，已经令新盖营所捉襟见肘。要不是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带来了他们的皮革胸甲和头盔，有装备的守军可能连四分之一都达不到。戴奥诺斯知道目前不会有替换品，除非到死人身上去搜。他决定还是戴原先这顶算了，管它有没有凹痕呢。
“很高兴看到你准备好了。”约书亚说，“在范巴德用人数压倒我们之前，我们必须抓住目前这点优势。”
“真希望我们能分发更多矮怪靴。”戴奥诺斯一边说，一边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绑上自己的冰鞋。他摸了摸脚底突出的金属钉。“但我们把能用的金属都用上了。”
“如果能救我们，这点代价不算什么；如果不能，反正也无所谓了。”约书亚说，“希望你优先分给了必须步战的人员。”
“我给了。”戴奥诺斯回答，“分给贺夫格的草原人之后，几乎所有马也都分到了。”
“很好。”约书亚说，“如果你还有时间，帮我给宛阳风也穿上。”王子一反常态，露出直率的笑容，“幸好我昨天留了一套。”
“我的王子殿下！”戴奥诺斯抬起头，怔住了，“你要这干吗？”
“你不会以为，我打算在山坡上看完整场战斗吧？”王子的笑容消失了，他看起来真的很惊讶。“都是为了我，这些勇士才会到湖上拼命。我怎能不跟他们一起呢？”
“问题就在这儿。”戴奥诺斯转向桑弗戈和史坦异，那两人只是满脸羞愧地望向别处。戴奥诺斯猜测，他们早跟王子争论过，而且败下阵来。“如果你出了什么事，约书亚，就算胜利也会一场空了。”
约书亚用清澈的灰眼睛望向戴奥诺斯。“啊，这么说可不对，老朋友。你忘了吗？渥莎娃现在怀着孩子，而你发过誓，会保护她和我的孩子。如果今天胜利了，我却不幸战死，我相信你会谨慎而熟练地担起领导之责。人们会蜂拥到我们旗下——我是否活着都无所谓，只要有人继续与我王兄抗争，他们就会来投奔。艾索恩也会很快回来，我相信他会带来赫尼斯第人和瑞摩加人。如果他父亲艾奎纳找到了米蕊茉——好吧，还有比圣王约翰的孙女更名正言顺的旗号吗？”他看着戴奥诺斯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嘿，戴奥诺斯，别这么严肃。如果上帝打算让我推翻我哥哥，那整个安东大地的骑士和弓箭手都别想杀我。如果他没这个打算——好吧，那我躲到哪儿都没用。”他弯下腰，抬起宛阳风的一条腿。战马紧张地挪动一下，但仍保持住姿势。“再说了，伙计，整个世界此时处于微妙的平衡当中。人们都盯着身边的王子，他们是不会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牺牲的。”他将镶有尖钉的硬底皮套套上宛阳风的蹄子，又用长带子来回绑住马踝。“不要再争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戴奥诺斯叹了口气，心情极其郁闷，但他早猜到王子会这么干——如果王子不上阵，反而才会叫他惊讶呢。“如果您愿意的话，殿下。”
“不，戴奥诺斯，”约书亚拽了拽绳结，“我是必须这么做。”
看着贺夫格的骑手冲破范巴德的战线，西蒙欢呼起来。宾拿比克的巧计发挥作用了：色雷辛人的速度虽不如以往，但远比对手迅捷，二者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范巴德的先头部队正在后退，被迫在路障几百肘尺外重整队伍。
“打啊！”西蒙叫道，“勇敢的贺夫格！”矮怪们也跟着喝彩，虽然声音有些奇怪。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西蒙继续静静地数数，中间可能断了一两次，只能猜个大概了。目前，战斗正如约书亚等人的计划一样展开。
他将目光投向这群古怪的同伴，看着他们圆圆的脸蛋和矮小的身子，感觉自己已被强烈的忠诚和喜爱之情淹没。某种程度上，他需要为他们负起责任，他们为了别人的缘故前来参战——虽说最终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也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回家。虽说敌人更高大、更强壮，但矮怪们惯于在这寒冷的环境下作战，而且他们穿的铁靴要比宾拿比克教铁匠锻造的更加精巧。宾拿比克告诉过西蒙，在自己的族人中间，靴钉十分珍贵，因为将铁带上伊坎努克的商队和贸易伙伴早就不在了。如今，每副靴钉都由父母传给孩子，会仔细上油并经常维护。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几乎没有可替换的靴钉，哪怕丢掉一副都是惨痛的损失。
至于他们那些上了鞍的山羊，显然并不需要铁鞋这种小玩意：它们柔软的蹄子踏在冰面上，就像在墙角漫步的苍蝇一样稳当。比起高耸在岷塔霍的危险冰路，平整的湖面根本不在话下。
“我来了。”后头有人说道。西蒙转身发现茜丝琪正期待地望着自己。矮怪女孩红彤彤的脸上挂着滴滴汗珠，毛皮外套下的皮马甲褴褛泥泞，好像刚从灌木底下爬过似的。
“你去哪儿了？”他问道。发现她没受伤，他很欣慰。
“跟宾拿比克一起。帮宾拿比克打仗。”她伸出双手想做出一些复杂的动作，但最后耸耸肩，还是放弃了。
“宾拿比克还好吗？”西蒙问。
她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没受伤。”
西蒙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很好。”他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下面传来一阵响动。又一组人影从路障边突然冲出，直奔战场。随后，西蒙听到了微弱而哀怨的号角声。一长、四短、两长，沿着山坡轻轻回荡。他的心猛地一紧，只觉一阵冰冷的刺痛，如坠冰窟。他忘记数数了。不过没关系，这就是信号——时候到了！
西蒙既紧张又兴奋。他小心地踩上马镫，免得钉子划到寻家的肚腹。该冲锋了，只是宾拿比克认真教他的几句坎努克语却都从脑子里蒸发了。
“上啊！”他叫道，“上啊，茜丝琪！约书亚需要我们！”他抽出长剑，在空中挥舞，却被一段矮树枝缠住。“进攻”怎么说来着？Ni什么来着？他转头撞上茜丝琪的视线，她回望着他，小脸十分庄严。她明白了。矮怪女孩挥舞手臂，朝她的队伍大喊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他们不需要我的指示。
但茜丝琪点点头，鼓励他发话。
“Nihut！”西蒙喊道，踢马冲下泥泞的小路。
一踏上冰湖，寻家的蹄子便开始打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衡，令西蒙松了口气——几天前，他曾骑着未穿钉鞋的寻家走过同一片冰面，当时可不比现在。前方响起激烈的打斗声，他的矮怪同伴们也在叫嚷，发出奇特的战吼声，他能从中听出一两座伊坎努克的山脉名。战场的喧嚣迅速提升，挤出了他脑中所有的思绪。西蒙来不及多想，便已加入了战团。
贺夫格的首轮出击撕裂了范巴德的阵线，迫使敌军纷纷离开雪橇铺出的安全路径。戴奥诺斯的士兵们——绝大多数是步兵——从路障后蜂拥而出，投身攻向被贺夫格切断了后路的爱克兰士兵。路障附近的战斗尤为激烈，而西蒙惊讶地发现，约书亚也身在其中。他高高站在红驹宛阳风的马鞍上，灰色斗篷随风鼓动，叫嚷的话语淹没在嘈杂声中。与此同时，范巴德也派出了他的色雷辛佣兵，但他们没帮着爱克兰士兵巩固后撤的防线，而是迅速绕过溃退的部队，直奔贺夫格的骑手而去。
西蒙率队出击，又将佣兵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先的家伙来不及吃惊，一眨眼便被矮怪的短矛刺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坎努克人，一些色雷辛人被彻底吓傻了，仿佛看到了迷信传说中的怪物。矮怪们高呼着坎努克战吼，一边冲锋，一边在头顶用绳索甩出投石，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好像一大群疯狂的蜜蜂。山羊群在明显慢得多的战马间灵活移动，吓得几匹马人立起来，将佣兵摔了出去；矮怪们则用投矛扎向战马全无防护的肚腹，不止一名色雷辛人被倒地的坐骑活活砸死。
对西蒙来说，战斗的喧嚣一开始只是响亮的咆哮，但很快随着冲突波及到自身，周遭产生了一股特殊的寂静、一种低沉的嗡鸣。雾气中隐约可见狰狞的脸庞，还有龇着白牙、露出红喉、呼出蒸汽的马嘴。一切都缓慢得可怕，西蒙却觉得自己动得更慢。他向周围挥舞长剑，区区一把普通钢剑，此刻却像黑剑荆棘般沉重。
一把手斧砍中西蒙身边的矮怪，小小的身子从羊鞍里飞了出去，像片树叶般缓缓落地，消失在寻家的蹄下。透过沉闷的空虚，西蒙恍惚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仿佛远处传来的鸟鸣。
被杀了。 寻家蹒跚地寻找落脚点时，他糊里糊涂地想。矮怪被杀了。 下一瞬间，他被迫举剑上迎，挡开一名佣兵的袭击。两剑似乎悬在半空中，永远不会相交，但最后，随着一声巨响，它们狠狠地撞在一起，他能感到震动传上手臂、传进胸膛。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扫了过去。他一低头，看到自己临时拼凑的胸甲被撕裂了，鲜血从胳膊上的伤口涌了出来。但从手腕到手肘，他只感到一丝冰冷的麻木。他喘着气，抬剑想要反击，对手却不见了。他拉着寻家绕了一圈，目光穿过冰上蒸腾的雾气，接着踢马冲向一团纠缠的人影，那儿有几个矮怪陷入了困境。
战斗像只令人窒息的大手，将他包裹其中，一切都乱了套。他仿佛身处噩梦，被某人的盾牌打中胸口，滚落马鞍。挣扎起身时，他很快意识到，因为有了宾拿比克的神奇铁钉，自己仍然能站在光滑的冰面上。幸运的是，缰绳还绕在他手上，所以寻家并没有逃走，但这幸运也差点害死了他。
一名色雷辛骑手从雾中冒了出来，将西蒙逼到寻家的侧腹边。这瘦削的敌人脸上挂着数不清的伤疤，透过头盔，他的皮肤看起来好像树皮。西蒙的形势相当糟糕，装备护具的手臂仍被缰绳缠住，难以举盾挡在自己和敌人之间。那龇牙咧嘴的佣兵伤了他两次，第一道伤口很浅，和之前的血口平行；另一击则刺伤了他链甲下的大腿。眼看他就要被敌人杀死时，突然另有一人从雾中冲出——西蒙在眩晕中惊讶地发现，那是另一个色雷辛佣兵。那人意外地撞到了西蒙的对手，将他的马朝西蒙这边推来，马上的佣兵随之半跌出马鞍。西蒙在绝望中奋力一刺，动作更像不假思索的自卫，而非攻击。剑锋划过那人的大腿，切中肚腹。佣兵倒在地上，伤口血如泉涌，一边尖叫一边翻滚，抽搐中连头盔都甩了下来。那人瞪着双眼，细长的脸痛苦扭曲，这景象令西蒙回忆起在海霍特时，自己曾见过的一只落入雨桶的老鼠。它是那么绝望地拍打着水面，龇牙咧嘴，眼珠鼓凸，令人不忍直视。西蒙曾想救它，却被惊恐的老鼠咬伤了手，于是只能跑开，免得眼睁睁看它淹死。如今，西蒙走过去瞪着尖叫的佣兵看了一会儿，一脚踩在他胸口，将剑刃送进他的咽喉，让他再也无法挣扎。
一阵奇异的晕眩汹涌袭来，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撕下尸体宽松的袖子，紧紧绑住自己受伤的大腿。等他包扎完毕，重新踩上寻家的马镫，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的胃里一阵恶心，好在他今早没犯傻，什么东西都没吃。
稍微停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将自己拉上马鞍。
西蒙曾以为自己会是矮怪的副指挥、坎努克友军的王子之手，但他很快发现，光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
茜丝琪和她的小个子军队分散在雾蒙蒙的战场的角角落落。他一度找到了他们大部分人聚集的区域，和矮怪们并肩作战——那时他看到了茜丝琪，她还活着，细矛仿佛蜂针般迅捷，圆脸上带着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只小小的雪怪——但跌宕起伏的战斗将他们再度冲散。矮怪们并没有刻意保持整齐的战线，而西蒙很快发现，当他们在范巴德高大的骑士间轻巧迅速地移动时，反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山羊像猫一样步履稳健。虽然西蒙也看到不少小个子坎努克人死去、或是受伤倒在尸体间，但他们看起来也撂倒了至少等量的敌人，说不定更多。
西蒙自己也从几场对战中幸存下来，又杀了一个色雷辛人，那一战或多或少更接近于公平对决。
和那人对砍时，西蒙突然意识到，对敌人来说，自己并不是个孩子。他比那佣兵更高，具披甲戴盔，看起来无疑是名魁梧的战士。在这意外的激励下，他逼退了色雷辛人。接着，就在那人稍事喘息，两匹马恰好挨着彼此的胸口时，西蒙想起了跟施拉迪格练习学到的一招。他佯装挥空，佣兵果然上钩，反击时身子太过靠前了。西蒙等那人随剑势失去平衡，提盾猛击他的皮盔，跟着一剑穿过胸甲的缝隙，刺进柔软的侧腹。接着西蒙抽出剑，拉着寻家后退，此时佣兵还在鞍上，但在西蒙转身前，敌人已重重地跌落到满是血污的冰面上。
西蒙喘着气，环视周围，想知道哪边赢了。
不管西蒙心中曾有多少“战争是高贵的”的念头，都在冰湖上这漫长的一天中死去了。他眼里是惨不忍睹的杀戮，朋友和敌人一起倒下，散落在周围，肢体不全，血肉模糊，有些甚至因为可怕的创伤而面目模糊；他耳中充斥着将死之人的哭喊和恳求，根本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的汗、血和粪便混合的恶臭。战争，除了莫吉纳曾给出的定义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形容：它是人间地狱，由缺乏耐心、等不及死后才体验恐怖的人类一手打造。对西蒙来说，最糟糕的是它极度不公。每倒下一名身穿盔甲的骑士，就有半打步兵被屠杀，而连动物也饱受折磨，它们本不该遭到如此的残杀与背叛。西蒙看到一匹匹尖叫的马，被无意有意地打伤、打残，留在冰上痛苦地翻滚。虽然很多马属于范巴德的军队，但没人问过它们是否想上战场，它们是被迫的，就像西蒙和新盖营所的其他人一样。说不定，国王的爱克兰士兵也宁愿到别处去，而不是待在这片屠场中。他们被责任牵引，被忠诚所困。只有佣兵是自己选择来到此地，就西蒙看来，这些自愿参战者突然变得像蜘蛛或蜥蜴般难以理解——甚至比它们更怪异，因为小动物们总会避开危险，疯子却不会。西蒙意识到，这就是这个世界最悲惨的问题：疯子们强壮又无畏，因此能将自身的意愿强加在热爱和平的弱小者身上。如果上帝放任这种疯狂，西蒙不禁想，那么，他也只是个失去权柄的旧神。
太阳消失在高空中，躲进了云层，当约书亚的号声再度响起时，没人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这一次，穿透雾气的是召集令。西蒙从未想过，自己在一生当中会累成现在这样，他转身对附近的几个矮怪叫道：“Sosa ！来！”
不多时，他差点一头撞上茜丝琪，她正站在自己死去的山羊旁边，脸上全无表情。西蒙凑过去，伸出手，她用干燥冰冷的指头抓住他的手，将自己拉上他的马镫。他帮着她坐上马鞍。
“宾拿比克在哪儿？”她在喧闹声中大叫着问他。
“不知道。约书亚在叫我们。我们现在要去他那儿。”
号角又响了一次。新盖营所的士兵们迅速后退，好似连片刻再战的力气都没了——事实上也相去不远——他们撤得如此之快，仿若消失在沙滩上的泡沫，一下子在西蒙周围蒸发殆尽。他们走了，扔下半打矮怪和两个戴奥诺斯的步兵，被爱克兰骑兵围堵在离营地一两百尺的地方。要是没人救援，西蒙知道，那几名守军会被困死的。他看看自己身边，一脸苦楚。显然本方人数太少，力量有限，而那些矮怪也和西蒙等人一样听到了撤退的号令——难道自己有责任救下所有人吗？他又累又怕，还在流血，而庇护所近在咫尺——他能活下来，几乎是个奇迹了！——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将那些勇士抛在后面。
“我们去那儿？”他对茜丝琪说着，指向那群被围困的守军。
她看了看，虚弱地点点头，当西蒙拉寻家回转、朝爱克兰士兵小步跑去时，她又尖声对周围的几名坎努克人叫了几句。矮怪们跟在后头。这一次不再有叫嚷，不再有歌唱：一行人带着无比的疲倦，静静地骑着。
接下来又是一场挥砍和撕裂的噩梦。西蒙的上半截盾牌被一剑拍碎，涂漆的木片飞散在空中。他挥出的几剑也击中了硬物，但在混乱中，不知道究竟打到了什么。被围困的矮怪和人类看到救援前来，加倍努力地挣扎脱困，但其中还是有一名矮怪倒下，染血的山羊摇落死去主人的靴子，跳出尸堆，仿佛被魔鬼追逐着，之字形穿过湖面，消失在暗沉的雾中。除了刚开打的片刻，疲倦的爱克兰士兵似乎也不想跟西蒙等人缠斗下去。他们凶猛地边打边退，想将西蒙等人引入范巴德主力部队的攻击范围。西蒙瞅到个空子，大叫着提醒茜丝琪。人和马、矮怪和羊奋力一搏，一行人总算突破了爱克兰士兵，向瑟苏琢和等待他们的路障奔逃。
当西蒙和矮怪们——他沮丧地注意到，总共还不到四十人——抵达山脚的木墙时，约书亚的号角又响了起来。他们周围有不少守军，即使是那些没受伤的，看起来也像垂死之人般颓丧而苍白。然而，还是有几个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在嘶哑地唱着歌，西蒙看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好像挂着一对血淋淋的头颅，正随着马儿的步伐摇晃弹跳。
看到约书亚王子亲自站在木墙前，一边将南黛儿挥得仿若一面旗帜，一边大声鼓励着回来的战士们，西蒙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王子面色冷峻，但他的话语很是温暖。
“回来吧。”他呼喝道，“我们已经尝过了他们的血！我们已经还了他们几分颜色！回来吧，回来——他们今天不会来了！”
再一次的，虽然严寒将他的心冻得像冰，但西蒙感到了对约书亚的深深敬爱——但他也知道，除了话语，王子几乎没有什么能给的。瑟苏琢守军奋不顾身地抵挡着受过训练、装备精良的敌人，但他们很难与范巴德军匹敌——公爵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三倍——并且类似宾拿比克的铁靴等出其不意的东西，已经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从现在开始，将会是一场消耗战，而西蒙清楚，自己这边终将失败。
他们身后的冰面上，渡鸦们开始享用尸体大餐。那些鸟儿跳着、啄着，互相嘶哑地吵闹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它们，很像一群幸灾乐祸的小魔鬼。
瑟苏琢守军们一瘸一拐地走上山坡，牵着气喘吁吁的坐骑。虽然浑身麻木，但西蒙很高兴看到，除了自己和茜丝琪带领的矮怪，还有更多的坎努克人幸存了下来。他们快乐地叫喊着，冲上前欢迎自己的同胞，虽然在清点失去的人手时，也免不了发出哀恸的悲啼。
对西蒙来说，看到宾拿比克站在约书亚身边时，心里更是欢喜。茜丝琪也看到他了。她跳下西蒙的马鞍，冲向未婚夫。两人在约书亚身边紧紧相拥，全然不顾王子和其他人的存在。
西蒙看了他们一会，才蹒跚迈开步子。他知道自己该去寻找别的朋友，但此时此刻，他只觉精疲力竭，只剩将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头的力气。有个走在身旁的人递来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将杯子还了回去，继续跌跌撞撞向燃起营火的山坡走去。一天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新盖营所的女人们带着食物下来，帮着照顾伤员。其中一个头发干枯的小女孩递给西蒙一碗冒着几丝热气的东西。他想谢谢她，却没有说话的力气。
太阳已经挨上西方的地平线，但天还有些微亮。西蒙喝完薄汤，就地躺倒，除了头盔，其余的甲胄还在身上，斗篷则枕在脑袋下。寻家站在附近，咬下几根饱经踩踏的残存的细草茎。过了会儿，西蒙感到自己慢慢沉入睡眠，世界似乎在周围摇晃，他像躺在一艘缓缓行进的大船甲板上。黑暗迅速降临——不是夜晚那种黑，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由体内生发的黑暗。如果做梦，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塔楼和巨轮。他会看到嘶鸣的马和一只淹死在雨桶里的老鼠。
年轻的侍从艾萨克凑近火盆，想汲取些温暖。他从头到脚都冷。外头，寒风扯着绳索，扒拉着范巴德公爵的大帐篷，像要将之连根拔起，带入夜色。艾萨克只希望自己从未被迫离开海霍特。
“小鬼！”范巴德唤道，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火暴脾气，“我的酒呢？”
“刚刚热好，大人。”艾萨克说着，取出酒罐里的热铁块，赶紧将公爵的酒杯满上。
范巴德没理睬倒酒的侍从，将注意力转到雷扎阔身上。色雷辛人闷闷不乐地站在一边，身上仍穿着染血的皮甲。相对应的，公爵却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深红色的丝袍——之前，艾萨克被迫用一小堆煤，烧开了一罐又一罐水——他套着一双鹿皮拖鞋，长长的黑发打着卷，湿漉漉地垂在肩头。“我不要再听那些胡说八道。”他对佣兵头领说。
“胡说八道？”雷扎阔吼着，“你这是什么鬼话！我亲眼看到了那些魔法小人，石民！”
范巴德眯起眼睛。“你最好学着放尊重些，草原人。”
雷扎阔攥紧拳头，但双臂仍然垂在身侧。“反正我看到他们了——你也看到了。”
公爵厌恶地哼了一声。“我只看到一队矮子——怪胎。在奥斯坦·亚德的宝座前，翻跟头、变把戏，类似的小丑世上多得很。那些不是希瑟，不管约书亚和那贱民女人葛萝伊怎么宣称。”
“那些是矮子还是精灵我说不准，但那个人不是普通女人。”雷扎阔阴沉地说，“她在草原上很出名——出名而且吓人。走进她森林的没一个能回来。”
“荒谬。”范巴德喝干了杯子，“我不会随便嘲弄黑暗力量……”他暂停话头，似乎回想到某些突然跳出来的、令人不快的记忆，“……不去嘲弄，但也不会被人嘲弄。我是不会被什么魔术把戏吓倒的，无论它们怎么影响迷信的蛮子。”
色雷辛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极其冷酷。“你的主子，照你之前说的，就染上了你口中的‘迷信’。”
范巴德回以一个同样冰冷的眼神。“我不叫任何人‘主子’。埃利加是国王，仅此而已。”但他片刻的霸气很快就瓦解了。“艾萨克！”他暴躁地叫道，“该死的，上酒。”侍从慌忙跑上前来，范巴德却摇了摇头。“雷扎阔，你推脱够了。我们遇上了麻烦。我要解决它。”
佣兵头子叉起胳膊。“我的人不喜欢约书亚的魔法盟友。”他低吼道，“——但别担心，他们不是娘们儿。他们依然会战斗。我们的传说很早就说过精灵血和人血一样红，我们今天也证明了这一点。”
范巴德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但我们不能这样打，他们比我以为的更强。我怎能为几个狗急跳墙的农民，最后拖着死伤大半的爱克兰士兵回去见埃利加呢？”他用指头敲打着杯缘。“不，还有其他办法，其他能让我满载胜利回到爱克兰的办法。”
雷扎阔嗤之以鼻。“没有其他办法。怎么，打算玩把戏，找出你之前说过的秘道？你的探子没回来，我知道。不，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已经开始的办法：打到他们一个不留。”
范巴德不再关心佣兵。他的目光转到帐篷的门帘上，有个士兵站在那儿，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进来。“啊。”公爵说，“怎么？”
那名士兵单膝跪下。“卫队长派我来，大人……”
“很好。”范巴德背靠在椅子上，“你带了某个人来，是吧？”
“是的，大人。”
“让他进来，我没叫你之前，等在外头。”
士兵离开了，一边努力掩饰要站在帐篷外吹冷风的失望表情。范巴德丢给雷扎阔一个讥讽的眼神。“看起来，我的探子还是 回来了。”
不多久，帐帘又开了。一个老人跌跌撞撞走了进来，破衣烂衫上点缀着雪花。
范巴德咧嘴一笑。“啊，你回来看我们啦！海夫圭，是吧？”公爵转向雷扎阔，伴着浮夸的表演，他的幽默感也回来了。“你还记得盖营所的镇长，对吧，雷扎阔？他与我们暂别，四处参观走访了一阵，可算回来了。”公爵的声音变得刺耳。“你出来时没被人看到吧？”
海夫圭惨兮兮地点点头。“到处一团乱，从战斗开始就没人看到我。大家都不见了，冰上、森林里和山脚下到处都是尸体。”
“很好。”范巴德打了个响指，心情愉悦。“你肯定完成了我交代的事吧？”
老人低下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大人。”
范巴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捏紧了双拳。“好吧，你似乎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雷扎阔恼火地问。
公爵不理他。“艾萨克。”他唤道，“叫守卫来。”
颤抖的士兵进来后，范巴德把他叫到自己身边，耳语了几句。接着，士兵再次走出帐帘。
“我们再来试一次。”范巴德说着，将注意力又转回到镇长身上。“你都发现了什么？”
海夫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老人缩着下巴，涨红了脸，像在强忍快要喷发的悲痛。“没什么有用的，大人。”他最后说。
范巴德显然已控制住了怒气，甚至还扯出一丝干巴巴的微笑。没多久，帐篷帘又被掀起。卫兵们走进帐篷，还押着两个女人。她们都有些年纪了，黑发里夹着些许灰丝，穿着破烂的斗篷，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看到缩在范巴德面前的老人，脸上的恐惧转为惊讶。
“父亲！”一人喊道。
“哦，仁慈的乌瑟斯啊。”另一个说着，划了个圣树标记。
范巴德冷冷地看着这场面。“海夫圭，你似乎忘了鞭子握在谁手里。让我再试一次吧。如果你撒谎，我就不得不让你的女儿们受点苦，虽然这会让我这个安东教徒良心不安，但你的良心会受到更大的折磨，因为你才是造成她们痛苦的原因。”他假笑着，“老实说吧。”
老人看着他的女儿们，看着她们脸上的恐惧。“上帝原谅我。”他说，“上帝原谅我这个叛徒！”
“千万别说，父亲。”一个女人哭喊道。另一个女儿则无助地抽泣着，将脸埋在衣袖中。
“我别无他法。”海夫圭转向公爵。“好吧。”他颤抖着说，“另有一条上山的路，只有很少人知道。那也是条希瑟古路，路口藏在灌木丛里，所以约书亚没安排多少人，只有一支小队。当我们在计划防御时，他指给我看的。”
“一支小队，嗯？”范巴德咧嘴笑了，胜利地看着雷扎阔。“这条路，能容纳多少人通行？”
海夫圭的声音几不可闻。“能让一打人肩并肩通过，只要把最底下几肘尺的荆棘除掉就行。”
佣兵头领安静地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很生气，一道道伤疤在黑脸膛上显得发白。“你太容易相信这些了。”他对范巴德吼道，“你怎么知道不是陷阱？你怎么知道约书亚不会带着整支大军等着我们？”
范巴德不为所动。“你们草原人头脑太简单了，雷扎阔——我以前没对你说过吗？明天，约书亚的军队会忙着击退我们的正面进攻，忙到分不出兵力去支援那一队守卫。我们则派出一支数目可观的队伍，走海夫圭说的那条路，送他们一个惊喜。另外，为了保证不被背叛，我们会带上镇长同去。”
听到这里，那两个女人泪如泉涌。“行行好，别把他带到战场上去。”其中一个绝望地说，“他只是个老人。”
“说得对。”范巴德像在考虑这一点。“他也许还真不怕死。为了防止陷阱——防止约书亚的守卫不止一小队——我还要带上你们两个。”
海夫圭跳了起来。“不！你不能拿她们的生命冒险，她们是无辜的！”
“她们会像鸽笼里的鸽子一样安全。”范巴德咧嘴笑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你想背叛我，她们就得死。很快，但很痛苦。”
老人再次恳求，但公爵又懒洋洋地坐回椅子，无动于衷。最后镇长向他的女儿们走去。“都会好的。”他笨拙地拍了拍她们，在残酷的领主面前，他的动作十分僵硬。“我们会在一起。不会有事的。”他转向范巴德，面目因愤怒而发抖，一时间，他的声音几乎不再打颤。“没有陷阱，该死的——你自己会看到的——那里只有二三十个守卫，和我刚才说的一样。我为你背叛了王子，你得对我的孩子们尊重些，如果打起来，要保护她们的安全。我求你了。”
范巴德大咧咧地挥挥手。“别怕。我以贵族的荣誉保证，等我们拿下这座讨厌的山，等约书亚一死，你和你的女儿就自由了。到时候别忘了告诉别人，范巴德公爵信守承诺。”他站起来向卫兵们打了个手势。“带他们三个下去吧——和其他人分开。”
等囚犯被带走，范巴德转向雷扎阔。“嘿，干吗这么安静？你就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吗——我这不是把问题解决了吗？”
色雷辛人似乎想辩驳，但最后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石民太软弱了。没有色雷辛人会为了这种理由背叛族人：区区两个女儿。”
范巴德大笑起来。“我们石民——按你的叫法——对待我们的女人和你们这些家伙不同。”他走到火盆边，在煤堆上温暖他修长的手。“明天，雷扎阔，我会让你看看石民是怎么对待敌人的——尤其是像约书亚王子那样顽抗到底的。”他抿了抿嘴唇，“这座被诅咒的鬼山将会血流成河。”
他盯着闪动的余烬，嘴角弯出一丝笑意。风像野兽般在外头恸哭，刮蹭着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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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的位置极佳，在他眼里，第一拨出击的瑟苏琢守军就像一群跳动的木偶——他们要将范巴德公爵的军队挡在冰上，远离木头路障，保护希瑟大道的路口。众人挥舞着长剑和斧头，但马上便有人被利箭射中，倒在冰面上，仿佛木偶师猝然松开了提线。距离还是太远了！西蒙好像在看一幕令人称奇的微型木偶剧，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用不了多久，他也将近距离参与其中。
山羊与它们的骑手也都焦躁不安。西蒙所在的坎努克队伍中，有些矮怪所处的位置看不见冰湖上的战况，只好向别人轻声询问。人群呼出的蒸蒸白气在头顶混成一团。周围的树枝上，积雪滴滴融化，发出晶亮的闪光。
西蒙与矮怪同伴们一样不耐烦。他靠在寻家的脖子上，闻着它令人安心的气味，感受到它皮肤上的温暖。他想要做正确的事，帮助约书亚和其他朋友们，与此同时，他又十分担心冻湖冰面上的战况。但现在，他只能等待。死亡和荣誉尚未到来，至少对西蒙和这些小个子战士来说是这样。
他仔细观察，努力搞清眼前这一片混乱。范巴德的士兵紧紧跟随雪橇铺出的沙路，排成一条纵队，随着守军的冲击而左右摇摆。但就在摇摆过程中，范巴德的军队不但顶住了攻势，还开始灵活反击，将来犯的敌人切割成几小股。随后，公爵的主力部队包抄过来，稳固的纵队迅速拆分成，组成各自为战的小队。西蒙不禁觉得，他们就像扑向猎物的一群黄蜂。
沉闷的交战声越来越响亮。长剑与战斧叮叮当当敲打在盔甲上，暴怒和恐惧的吼叫隐隐传来，却愈发让人觉得战场十分遥远。仿佛这场战斗发生在冰湖之下，而不是冰面以上。
虽然西蒙没受过多少训练，但他也很快看出，守军的开场冲锋失败了。幸存者们纷纷撤离战线，而范巴德的士兵依然源源不绝地涌上湖面。约书亚尚有余力的手下们连滚带爬，从裸露的冰面逃回到路障和山林背后，但那里也很难称得上安全。
在西蒙的安抚下，寻家喷着鼻息，焦躁地甩了甩头。西蒙牙关紧咬。但他明白，自己没得选择。王子命令他们等待，直至收到信号，哪怕他的同袍似乎即将全军覆没。
等待。 西蒙愤怒地呼出一口气。等待实在太难了……
史坦异神父又激动又担心，急得直跳脚。
“啊！”他差点滑倒在泥泞中，“可怜的戴奥诺斯！”
桑弗戈及时伸手，一把抓住文书官的袖子，不然牧师准得从长长的山坡滚下去。
约书亚站在坡上凝视战场。他的色雷辛红马宛阳风站在旁边，缰绳松松地系在一根矮枝上。“在那儿！”约书亚抑制不住声音里的狂喜，“我看到他的纹章了——他还在战斗！”王子身子前倾，摇摇欲坠。桑弗戈从下面反身托住他，就像刚才救下牧师一样。“现在他脱身了！”约书亚欣慰地叫道，“勇敢的戴奥诺斯！他正聚起人手，开始后撤，虽然速度很慢。啊，上帝赐他平安，不愧是我的爱将！”
“赞美安东之名。”史坦异划了个圣树标记，“愿他们都能安全归来。”他因兴奋过度而涨红了脸。斑驳潮红的面庞间，他的眼罩活像一个小黑洞。
桑弗戈却语气苦涩。“半数人手已经血染冰面。不过重要的是，范巴德那头也一样蒙受了损失。”他爬上一块石头，眯眼俯视混乱的人群。“约书亚，我好像看到了范巴德！”他呼喊道。
“是啊。”王子说，“但他上钩了吗？”
“范巴德是个白痴。”桑弗戈回答，“他会像鳟鱼吞饵一样上钩的。”
约书亚的目光离开战场，转向琴师，冷酷的眼神中带了些烦乱和戏谑。“哦，他会吗？真希望我能像你一样自信，桑弗戈。”
琴师脸一红。“请原谅，殿下。我是说，范巴德不像您一样善于用兵。”
王子将注意力转回下方的湖面。“别浪费时间奉承我了，琴师——此时此刻，恐怕我忙得没空感激你。而且，千万不要低估敌人。”太阳爬到云后，但依然晃眼，约书亚抬手遮住眼睛，“该死的！他没上钩，没完全上钩！看哪，他只派了一部分军队上前，其他的还龟缩在湖边。”
桑弗戈尴尬不已，什么也没说。史坦异又开始上蹿下跳。“戴奥诺斯在哪儿？哦，我这昏花的老眼！”
“还在后撤。”约书亚跳下高坡，循路朝山下走去，“宾拿比克还没从贺夫格那儿回来，但我不能再等了。西蒙的侍从在哪儿？”
杰瑞米一直蹲在一根倒伏的树干旁边，免得挡住别人的路，闻言立刻跳起。“我在这儿，殿下。”
“很好。去吧，先去找弗乐森，然后下山找到贺夫格和他的骑手，告诉他们做好准备——我们要进攻了。他们很快就会听到我的信号。”
杰瑞米迅速鞠了一躬，脸色苍白但冷静，转身跑了出去。
约书亚却皱起眉头。范巴德由爱克兰卫兵和佣兵组成的军队虽在首场交锋中取得全胜，但仍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推进。“唉。”王子叹道，“范巴德年岁长了，责任大了，居然学得更加谨慎了。上帝咒诅他吧！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合拢陷阱，能抓多少算多少。”他笑声酸楚，“明天只能交给魔鬼来决定了。”
“约书亚王子！”史坦异倒抽一口气，惊讶得停止蹦跳，又在面前迅速划了个圣树标记。
人和马呼出的热气像雾一样悬在湖上。不管什么方向，几尺开外都很难看清。就算看得到，戴奥诺斯也觉得那些人模糊而稀薄，搞得这场混战像在跟鬼魂对打似的。
戴奥诺斯用剑柄接住敌人当头一击，强大的冲击力几乎震飞了手中的长剑。他用刺痛的手指全力攥紧剑柄，向上一抬，反手挥击。这一下没砍到人，但划开了对手毫无防护的马腿。花斑马嘶叫着后退几步，脚下一滑，伴着一声巨响，摔倒在不甚平整的冰面上，扬起一阵纷扬的雪末。戴奥诺斯拉紧瓦迪力斯的缰绳，跳跃着躲开倒地的战马。后者还在冰面上用力扑腾，将骑手压到了身下——但与坐骑不同，那人已经没了动静。
沉闷的呼吸声在头盔里回荡，戴奥诺斯举起长剑，尽可能响亮地捶打自己的盾牌。他的传令官，一名没受过训练的新盖营所年轻士兵，在首轮冲锋时就死掉了，眼下没人帮他吹号收兵。
“听我说！”戴奥诺斯大声叫喊，继续敲打，“撤退，所有人，撤退！”
他环顾四周，发现嘴里满是咸味，于是吐了一口。一团红红的东西穿过头盔竖直的狭槽，滴落到冰面上。他脸上湿乎乎的全是血，也许是另一名士兵砸中他头盔时受的伤。虽然感觉不到疼痛——战况正酣，他向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伤——但他还是向圣母艾莱西亚快速祈祷了几句，希望鲜血不要流进眼睛，不然他会在关键时刻看不清楚的。
听到呼喊的士兵纷纷撤离。上帝明鉴，他们还不算真正的战士，但到目前为止，面对爱克兰士兵强大的阵线，这些人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勇气。他们不是要击溃范巴德的主力部队，只求拖慢对方的脚步，最好还能引诱敌人大意地冲向路障，那里有约书亚为他们准备的头一个惊喜：新盖营所少数可靠的弓箭手和存量不多的箭支。光靠弓箭手没法扭转战局——毕竟双方骑士都装备精良——但仍能造成一定的混乱，迫使范巴德的手下在猖狂进攻瑟苏琢山脚之前三思而行。到目前为止，两边都没射多少箭，只在战斗刚打响时，戴奥诺斯的杂牌军里有人被流箭刺透了喉咙，还有人的锁甲和肚腹被一并贯穿。如今太阳升起，大雾开始弥漫，范巴德的人很难再用上弓箭。
感谢上帝，我们的对手是范巴德， 戴奥诺斯心想。几乎就在同时，一名骑兵毫无预警地破开阴霾冲来，挥舞的利刃吓得他赶紧低头躲避。接着战马哒哒远去，再次消失在雾气之中。戴奥诺斯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
骑士和轻步兵，这些我们暂时还能对付。围攻一座设防的石山，居然不派出一两队长弓手，果然只有范巴德才会如此鲁莽！不然我们一开始就该中箭倒地了。
当然了，范巴德虽然傲慢，但还不至于像约书亚等人期待的那样愚蠢。他们曾祈祷他会派出色雷辛的佣兵主力打头阵，这一来，再高超的马术在冰面上也将大打折扣。草原人是凶悍的战士，但他们过于崇拜个人英雄主义。王子一度相信，戴奥诺斯的队伍只要稍加挑衅，就能让草原佣兵脱离阵线，到时对付他们就比较容易了，还能进一步削弱范巴德的优势。可惜他们没考虑到雪橇——戴奥诺斯很想知道，这是谁出的高招？——沙毯提供了稳固的立足点，让公爵得以派出训练有素的爱克兰士兵。
似乎有战鼓声响起，声音渐渐扩大。戴奥诺斯抬起头，发现刚才一击没中的骑兵拨转马头，又绕了回来——冰面如此危险，两边都得小心移动，整个战场看上去就像奇怪的水下舞蹈——这一次，那人不再依靠雾气隐藏自己，而是策马慢行，谨慎地向前逼来。戴奥诺斯用靴跟轻磕瓦迪力斯，驱策栗马面对敌人，随后举起长剑。对面的爱克兰士兵也抬起长剑，但仍步履缓慢，直到二人只有几步之遥。
身穿绿色制服的爱克兰士兵竟然成了敌人，看上去确实有些别扭。更别扭的是，他竟然花了好长时间琢磨这别扭的感觉，同时静等对手逐渐缩短二人在冰面上的距离。雾气中突然剑光一闪，仿佛毒蛇吐信，那是戴奥诺斯一位同伴挥出的重击——周围都是约书亚的部下，他们正拼死聚拢到一起，准备有序地撤退——但对方士兵低头躲过，大胆地继续向前。一时间，戴奥诺斯忍不住想知道，这勇敢士兵的面罩下会不会是张熟悉的脸，他会不会跟对方一起醉过酒、一起玩过骰子……
戴奥诺斯有些分神，好在他胯下的瓦迪力斯不但勇敢，有时还极其敏锐。它猛地扯动缰绳，在对手攻来时往旁边一闪，令士兵的第一下有惊无险地擦过戴奥诺斯的盾牌。随后，瓦迪力斯为避免踩到一名刚从马背上摔下的骑手，在原地跳了几步，结果令戴奥诺斯的反击也严重偏离了方向。来犯的士兵勒住马，坐骑一个急停，马腿因为打滑而微微分开。戴奥诺斯瞅准空档，策马转身，绕到他身后——约书亚的手下们早就有所准备，这匹色雷辛战马便接受过严格的冰面训练，转起身来相当轻松——不等爱克兰士兵调整好身位，立刻发起攻击。
第一击被士兵举起的盾牌挡开，激起一片火星。戴奥诺斯顺着剑势转动手腕，朝侧鞍一斜身，避免长剑脱手的同时，再次挥出一剑。绿色制服的爱克兰士兵刚刚压下盾牌，就被戴奥诺斯的反手重击砍中了脑袋，头盔立刻以一个可怕的角度凹了进去。鲜血狂涌过脖颈，漫到铠甲上。士兵滑下马鞍，在马镫上悬挂片刻，砰的一声砸上冰面，无力地抽搐着。戴奥诺斯转过身，将所有遗憾推出脑海，同时感谢自己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也许认识这个流血不止的大个子，但现在所有爱克兰士兵都是他的敌人，仅此而已。
“听好，伙计们，听好！”戴奥诺斯一边叫喊，一边踩着马镫站了起来，以便看清雾中的局势。“跟上我，撤退！留意你们身边！”虽然看不太清，但他感觉还有大半人手聚在周围。他高举长剑，催促瓦迪力斯朝木头路障的方向奔去。一支箭从他脑旁飞过，然后又是一支，但准头很差，应该是弓箭手被雾气挡住了视线。戴奥诺斯的手下一边轻声欢呼，一边策马奔逃。
“宾拿比克在哪儿？”约书亚气冲冲地问，“他应该是我的信使，却一直没从贺夫格那儿回来。”王子苦着脸，“愿上帝垂听，赐给我耐心吧！也许他出了什么事。”他转向年轻的杰瑞米。小伙子站在一旁，大口喘气。“贺夫格说宾拿比克早就走了？”
“是的，殿下。他说自打矮怪离开，太阳已经爬过一掌宽了，大概是这意思。”
“太不幸了。”约书亚开始踱步，眼睛却没离开下方的战场，“算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我不太相信号声能传那么远，所以孩子，你去找西蒙，告诉他，如果到时间没听到号声，就等贺夫格的人冲出去之后，数到五百个数，他也带着矮怪队伍发起冲锋。听明白了吗？”
“没听到号声，等贺夫格出现，数到五百，冲锋，明白。”杰瑞米想了想，补了一句，“殿下。”
“很好。去吧——跑着去。我们现在分秒必争。”约书亚冲他挥挥手，转向桑弗戈，“你也准备好了？”
“好了，殿下。”琴师说，“我受过最好的训练，演奏多般乐器都不在话下，简单吹个号角更不成问题。”
约书亚冷笑一声。“你的傲慢还挺让人安心的，桑弗戈。不过记得，音乐大师，光吹乐器可不够：你必须奏响胜利的号音。”
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西蒙又看了一圈自己的小队，这时他突然发现茜丝琪不在矮怪队伍当中。他立刻跑到坎努克人中间，扫视每一张脸，但还是没找到宾拿比克的未婚妻。身为他们的首领，她这会儿跑去哪儿了？西蒙想了一下，在离别之家整队出发之前，他好像就没见过她。
哦不，仁慈的安东啊， 他绝望地想。宾拿比克会说什么？战斗尚未打响，我便弄丢了他的未婚妻！
他转向最近的矮怪。“茜丝琪？”他一边问，一边耸着肩膀，打着手势问她在哪儿。两个矮怪女人不解地看着他。该死，这是宾拿比克对她的称呼。她全名叫什么来着？“茜丝……茜丝琪沫柯？”他回想道，“茜丝琪娜沫柯？”
一个女人赶忙点头，很高兴能懂了他的话。“茜丝琪娜娜沫柯。”
“她在哪儿？”西蒙忘记了矮怪语该怎么说，“茜丝琪娜娜沫柯？在哪儿？”他朝周围指了一圈，又耸耸肩，努力问清这个问题。小个子同伴们似乎抓住了重点，用坎努克语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离他最近的矮怪打了个他能理解的手势，表示他们也不知道茜丝琪娜娜沫柯去哪儿了。
杰瑞米赶到时，西蒙正在骂脏话。
“喂，西蒙，是不是很壮观？”他的侍从问道。杰瑞米看起来很兴奋。“就像我们在海霍特梦想的那样。”
西蒙苦着脸。“除了当时我们拿着木棍，而下面那些人却手持锋利的铁剑。你知不知道茜丝琪——你知道的，就是宾拿比克要娶的女孩在哪儿？她本该跟其他矮怪一起待在这儿的。”
“不，不知道，宾拿比克也不见了。先等等，西蒙——约书亚有口信给你。”杰瑞米将约书亚的指示说了一遍，又尽职尽责地重复了一次，以防万一。
“告诉他，我准备好了……我们准备好了。我们会依令行事。不过杰瑞米，我得找到茜丝琪。她是他们的指挥官！”
“不，你不用。”他的侍从信心满满地说，“你现在才是矮怪们的首领，西蒙，就是这样。我得回复约书亚去了。宾拿比克不在，我成了他的首席传令官。打仗就是这样。”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但他们不听我的怎么办？”西蒙看了杰瑞米一会儿，“你看起来很兴奋嘛。”他吼道，“杰瑞米，现在正在死人。也许我们就是下一个。”
“我知道。”他严肃起来，“但那至少是我们的选择，西蒙。至少我们死得光荣。”一丝古怪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表情扭曲，像要哭出来似的。“当我在……城堡地下……很长时间以来，干脆利落的死亡已经显得很美好了。”杰瑞米转开脸，拱着肩膀，“但现在，我得努力活下去。莱乐思需要我这个朋友——你也需要有人告诉你该做什么。”他叹了口气，站直身子，给了西蒙一个异常淡然的笑，小跑着钻进树丛，消失在来时的方向。“祝你好运，西蒙——我是说，塞奥蒙爵士。”
西蒙想说些什么，但杰瑞米已经不见了。
宾拿比克突然回来时，差点把众人吓着。约书亚听到一阵窸窣声，猛一抬头，发现自己正盯着坎忒喀的黄眼睛和牙齿锋利的大嘴。它凑近他头顶呼呼喘气，矮怪则坐在它背上，拨开圆脸前的几根树枝，欠了欠身。“约书亚王子。”他平静地说，像在廷议上觐见似的。
“宾拿比克！”约书亚后退一步，“你去哪儿了？”
“请原谅，约书亚。”矮怪从坎忒喀背上滑下，站在王子落足的平地上，“我看到几个范巴德的手下在不应该去的地方查探，就跟了上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约书亚一眼，“他们在找哪里便于攀爬。范巴德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蠢——很明显，他知道第一波攻击没法把我们赶尽杀绝。”
“有多少人？”
“不多。六……五个。”
“你没数？你在多远的地方观察他们？”
宾拿比克微微一笑，虽然眼中并没有笑意。“刚开始是六个。”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杖，里面暗藏着空心管和飞镖。“然后有一个滚下了山。”
约书亚点点头。“其他人呢？”
“把他们从不该去的地方引开之后，我留下茜丝琪在后面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自己尽快上山。新盖营所有些女人也下来帮忙。”
“女人？宾拿比克，你不能把女人和孩子置于险地。”
小个子摇摇头。“你知道的，为了保护家园，她们就像男人一样勇敢——我们坎努克女人从不推脱类似的责任。不过请放心。她们只是帮茜丝琪和我推了几块大石头。”他摊开手掌，做了个搞定的手势，“那些人不会带来危险了，他们也不会再回报范巴德了。”
约书亚不满地叹了口气。“我相信，你没把我妻子也拉去推石头吧？”
宾拿比克大笑起来。“要我说啊，约书亚王子，她倒是想。你有个强悍的妻子——她会是个很好的坎努克新娘！但桂棠不许她踏出营地一步。”矮怪环视周围，“下面怎么样了？我回来时看不大清。”
“正如你所说，范巴德准备之充分远超我们的想象。他们造了某种雪橇或马车，令冰面变得粗糙，以便士兵灵活移动。戴奥诺斯撤了回来，但范巴德的爱克兰士兵没去追他，他们还在湖面上。我正要——算了，你会看到我要干什么的。”
“不用我去找贺夫格吗？”宾拿比克问道。
“不用，在你找新盖营所的夫人们对付范巴德的探子时，杰瑞米已经接手了你的任务。”约书亚微微一笑，“谢谢，宾拿比克。我就知道，只要没受伤或受困，你一定在做些重要的事——但下一次，尽量记得通知我。”
“抱歉，约书亚。我是怕太耽误时间。”
王子转身招呼桑弗戈，后者赶到他身边。史坦异神父和淘儿也都严肃地站在那里，俯视战场，只是淘儿在微微点头，仿佛下方的死斗还不够刺激，挡不住他的午间小睡。
“给弗乐森吹号。”约书亚说，“三短，三长。”
桑弗戈将号角凑到嘴边，鼓起单薄的胸膛，吹了起来。号声沿着林坡向下回荡，一时间，冰面上的混战似乎慢了下来。琴师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再吹一次。回声消失后，他又吹响第三声。
“好啦，”约书亚坚定地说，“看看范巴德怎么应对接下来的硬仗。你看准他的位置了，宾拿比克？”
“对，我看到他了。穿红披风的？”
“没错。仔细观察他的行动。”
就在约书亚说话时，范巴德军最前线突然有了情况。最接近路障的士兵停了下来，纷纷转身后退。
“好哇！”史坦异又叫又跳，但又马上想起自己身为牧师，应该举止庄重，赶紧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安东之血啊，瞧他们跳脚的样子！”约书亚大喜过望，“但这拦不住他们多久。真希望我们有更多箭！”
“弗乐森会好好利用我们手头的存货。”宾拿比克说，“就像我们的伊坎努克谚语：‘一支精准的矛顶三支。’”
“我们也必须利用弗乐森的弓箭手造成的混乱。”约书亚一边看一边烦躁地踱步。没多久，他的耐心就到头了，扯开嗓子叫道：“桑弗戈——给贺夫格吹号，马上！”
号角再度响起。两长，两短，两长。
瑟苏琢守军的箭雨将范巴德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慌乱地后撤，留下几十名被箭射中、躺在冰上的同伴。有些伤兵从滑溜溜的冰面奋力往回爬，像蜗牛般在身后留下一排血迹。混乱中，戴奥诺斯带领剩余部队顺利脱身。
戴奥诺斯亲自回去三趟，帮忙把伤员抬过木头高墙。确定人都救回来了，他才跌坐在路障阴影下的泥泞中，摘下头盔。呻吟声在周围此起彼伏。
“戴奥诺斯爵士，”有人说，“你在流血。”
他把那人推开，懒得听其大呼小叫，只是接过递给自己的布片。戴奥诺斯用破布包着一把雪，擦去脸上和头发间的血迹，又用冻僵的指头摸了摸头上的伤口。只是道浅伤而已。他很高兴自己把那人赶开，叫那人去帮助更有需要的人。一块染血的布条足以充当绷带了，再绑紧些还能缓解头痛。
他查了查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损伤——都是轻伤，只有头上这道流了血——接着抽剑出鞘。这是把朴实的剑，剑柄包着皮革，柄端是个粗糙的鹰头，几乎被长时间的把握磨平。他用没沾血的布片一角擦拭剑身，发现了几处新缺口，不快地皱了皱眉头。再光荣的缺口也是缺口啊。擦完之后，他迎着微弱的阳光举起长剑，眯眼细看，确保磨光的边缘没留下半点血渍。
这不是什么名剑， 他心想。它没有名字，但多年来一直很好地陪伴我左右。它大概就像我自己一样。 他轻声暗笑，几个在旁休息的士兵看了过来。我知道，没人会记得我，约书亚和埃利加的名字却经常被人提起。但我很满足。我遵守了救主乌瑟斯的教导——还有比我主更谦卑的吗？
但有些时候，戴奥诺斯仍希望荷闻郡的人们能看到现在的自己，看到自己如何效忠一位伟大的王子，那位王子又是如何倚重自己。对一个虔诚的安东信徒来说，这样是不是太自傲了？也许吧……
又一阵尖利的号声从山坡上传来，扰乱了他的思绪。戴奥诺斯勉力站起身。为了观察局势，他爬上路障，没多久又下来捡起了自己的头盔。
还是小心点儿，别让人一箭射中眉心， 他心想。
他和另外几人小心地爬上顶部，隔着施拉迪格等人用手斧砍出的观察口往外观瞧。刚挤上去，他们便听到了呼喊声：一群骑手冲出东边不远处的树丛，踏上冰面，直奔范巴德正在集结的部队。这群人看起来有些怪异，隔着迷蒙的雾气和重叠的身影，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因。
“上啊，贺夫格！”戴奥诺斯高叫道。旁边的人也跟着喝彩，虽然声音有些嘶哑。色雷辛人轰隆隆涌上冰湖。人们很快发现，他们确实技艺高超，踏冰面如履平地，远比范巴德军更加轻松自如。
“宾拿比克真是聪明。”戴奥诺斯轻声自语，“你有可能拯救我们所有人！”
“看他们的骑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胡子喊道。戴奥诺斯还在嗷嗷待哺时，这位老人家已经上过战场了。“矮怪的办法还真管用啊。”
“可惜人数还是相差太多。”戴奥诺斯提醒道，“上啊，贺夫格！上啊！”
一时间，色雷辛人横扫过范巴德的战线，马蹄踩在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怪响。他们像根大棒扫开最前线的士兵，轻易冲出一条血路。人群的喧闹声、武器与盔甲的碰撞声、马匹的嘶鸣声，片刻间似乎响亮了一倍。贺夫格的胡须上绑着作战时专用的猩红丝带，手中挥舞长矛，仿佛一位熟练而迅捷的渔夫，每一下都能扎中目标，如丝带一般殷红的血花随之四下飞溅。他和他手下的草原人一边杀戮，一边狂吼，仿佛唱起一首不成调子的恐怖战歌，又不时被突刺和劈砍打断。他们在范巴德的人海中悠闲地打着转，久经沙场的爱克兰士兵却像在泥浆里打滚。公爵的先头部队开始动摇，渐渐回撤，色雷辛人的战歌愈加嘹亮。
“上帝开眼啊！”范巴德尖叫道，狂乱地挥舞起长剑，“保持阵型，你们这群废物！”他转向雷扎阔。佣兵头领眯起细长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贺夫格及其手下的骑手们。“他们学会了该死的希瑟魔法。”公爵怒道，“瞧，他们穿过冰面就像走在平地上。”
“不是魔法。”雷扎阔低吼道，“看他们的马蹄。它们穿了特殊的鞋子——看啊，钉子在闪光！我觉得，你的约书亚王子给马穿上了铁钉鞋。”
“他真该死！”范巴德高高站在马镫上，环顾四周，苍白而英俊的脸上挂着汗珠。“好吧，这把戏不错，但还不够。我们的人比他们多得多，除非他隐藏了三倍于此的兵力——可惜他没有。叫上你的人，雷扎阔。爱克兰士兵需要好好激励一下。”他朝自己的先头部队骑行了一小段，抬高声音尖叫道，“叛徒！守住你们的阵线，不然就等着上国王的绞架吧！”
面对狂躁的范巴德，雷扎阔厌恶地嘟囔一声，转身走向他的色雷辛佣兵。他们静静地坐在鞍上，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只在等待自己何时上阵。佣兵们穿着半身熟皮甲，头戴金属包边的皮盔，一身标准的草原人装备。雷扎阔打个手势，疤痕累累的沉默队伍同时挺直了身子，眼中似乎燃起了光。
“你们这群鬣狗！” 雷扎阔用他们的语言叫道，“听好了！那群石民和他们的上色雷辛宠物以为给马穿双冰鞋，就能把我们吓跑。可我们不怕！去啃净他们的骨头吧！” 他踢马向前，留心踏上雪橇铺出的沙路。佣兵们冷酷地应和一声，跟在他身后。
“把他们杀光。”范巴德手中挥剑，在色雷辛人的队伍旁边兜着圈子嚷道，“把他们都杀光，尤其不能让约书亚活着离开战场。 你们的主人，埃利加国王，要他死！”
佣兵头领盯着公爵，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范巴德又踢马上前，朝怯阵的爱克兰士兵叫嚷起来。“我不关心这些石民的争执，” 雷扎阔用色雷辛语对手下喊道，“但我比那白痴更懂一件事：活的王子比死的值钱——所以我要留下独手王子的性命。不过，如果让贺夫格或任何一个上色雷辛小崽子活着离开，你们这群渣滓就等着吃自己的肠子吧！”
他又挥挥手，队伍向前奔去。佣兵们在胡须下咧嘴狞笑，轻拍自己的武器。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真是熟悉的味道。
约书亚牵着宛阳风出现时，戴奥诺斯及其手下正在整队。史坦异神父和琴师桑弗戈跟在王子身后，乱糟糟的衣服上满是污泥。
“宾拿比克的冰鞋起作用了——至少让我们把范巴德打了个措手不及。”约书亚大声道。
“我们都看到了，殿下。”戴奥诺斯又用剑柄使劲儿敲了下头盔内侧，但凹陷太深，如此简单的敲打完全不起作用。他骂了一句，还是把头盔戴上。这里没多少装备，光是提供目前少数的武器和防具，已经令新盖营所捉襟见肘。要不是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带来了他们的皮革胸甲和头盔，有装备的守军可能连四分之一都达不到。戴奥诺斯知道目前不会有替换品，除非到死人身上去搜。他决定还是戴原先这顶算了，管它有没有凹痕呢。
“很高兴看到你准备好了。”约书亚说，“在范巴德用人数压倒我们之前，我们必须抓住目前这点优势。”
“真希望我们能分发更多矮怪靴。”戴奥诺斯一边说，一边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绑上自己的冰鞋。他摸了摸脚底突出的金属钉。“但我们把能用的金属都用上了。”
“如果能救我们，这点代价不算什么；如果不能，反正也无所谓了。”约书亚说，“希望你优先分给了必须步战的人员。”
“我给了。”戴奥诺斯回答，“分给贺夫格的草原人之后，几乎所有马也都分到了。”
“很好。”约书亚说，“如果你还有时间，帮我给宛阳风也穿上。”王子一反常态，露出直率的笑容，“幸好我昨天留了一套。”
“我的王子殿下！”戴奥诺斯抬起头，怔住了，“你要这干吗？”
“你不会以为，我打算在山坡上看完整场战斗吧？”王子的笑容消失了，他看起来真的很惊讶。“都是为了我，这些勇士才会到湖上拼命。我怎能不跟他们一起呢？”
“问题就在这儿。”戴奥诺斯转向桑弗戈和史坦异，那两人只是满脸羞愧地望向别处。戴奥诺斯猜测，他们早跟王子争论过，而且败下阵来。“如果你出了什么事，约书亚，就算胜利也会一场空了。”
约书亚用清澈的灰眼睛望向戴奥诺斯。“啊，这么说可不对，老朋友。你忘了吗？渥莎娃现在怀着孩子，而你发过誓，会保护她和我的孩子。如果今天胜利了，我却不幸战死，我相信你会谨慎而熟练地担起领导之责。人们会蜂拥到我们旗下——我是否活着都无所谓，只要有人继续与我王兄抗争，他们就会来投奔。艾索恩也会很快回来，我相信他会带来赫尼斯第人和瑞摩加人。如果他父亲艾奎纳找到了米蕊茉——好吧，还有比圣王约翰的孙女更名正言顺的旗号吗？”他看着戴奥诺斯的脸，端详了一会儿，“嘿，戴奥诺斯，别这么严肃。如果上帝打算让我推翻我哥哥，那整个安东大地的骑士和弓箭手都别想杀我。如果他没这个打算——好吧，那我躲到哪儿都没用。”他弯下腰，抬起宛阳风的一条腿。战马紧张地挪动一下，但仍保持住姿势。“再说了，伙计，整个世界此时处于微妙的平衡当中。人们都盯着身边的王子，他们是不会为一个不值得的人牺牲的。”他将镶有尖钉的硬底皮套套上宛阳风的蹄子，又用长带子来回绑住马踝。“不要再争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戴奥诺斯叹了口气，心情极其郁闷，但他早猜到王子会这么干——如果王子不上阵，反而才会叫他惊讶呢。“如果您愿意的话，殿下。”
“不，戴奥诺斯，”约书亚拽了拽绳结，“我是必须这么做。”
看着贺夫格的骑手冲破范巴德的战线，西蒙欢呼起来。宾拿比克的巧计发挥作用了：色雷辛人的速度虽不如以往，但远比对手迅捷，二者相比可谓天差地别。范巴德的先头部队正在后退，被迫在路障几百肘尺外重整队伍。
“打啊！”西蒙叫道，“勇敢的贺夫格！”矮怪们也跟着喝彩，虽然声音有些奇怪。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西蒙继续静静地数数，中间可能断了一两次，只能猜个大概了。目前，战斗正如约书亚等人的计划一样展开。
他将目光投向这群古怪的同伴，看着他们圆圆的脸蛋和矮小的身子，感觉自己已被强烈的忠诚和喜爱之情淹没。某种程度上，他需要为他们负起责任，他们为了别人的缘故前来参战——虽说最终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也希望他们都能平安回家。虽说敌人更高大、更强壮，但矮怪们惯于在这寒冷的环境下作战，而且他们穿的铁靴要比宾拿比克教铁匠锻造的更加精巧。宾拿比克告诉过西蒙，在自己的族人中间，靴钉十分珍贵，因为将铁带上伊坎努克的商队和贸易伙伴早就不在了。如今，每副靴钉都由父母传给孩子，会仔细上油并经常维护。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几乎没有可替换的靴钉，哪怕丢掉一副都是惨痛的损失。
至于他们那些上了鞍的山羊，显然并不需要铁鞋这种小玩意：它们柔软的蹄子踏在冰面上，就像在墙角漫步的苍蝇一样稳当。比起高耸在岷塔霍的危险冰路，平整的湖面根本不在话下。
“我来了。”后头有人说道。西蒙转身发现茜丝琪正期待地望着自己。矮怪女孩红彤彤的脸上挂着滴滴汗珠，毛皮外套下的皮马甲褴褛泥泞，好像刚从灌木底下爬过似的。
“你去哪儿了？”他问道。发现她没受伤，他很欣慰。
“跟宾拿比克一起。帮宾拿比克打仗。”她伸出双手想做出一些复杂的动作，但最后耸耸肩，还是放弃了。
“宾拿比克还好吗？”西蒙问。
她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没受伤。”
西蒙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很好。”他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下面传来一阵响动。又一组人影从路障边突然冲出，直奔战场。随后，西蒙听到了微弱而哀怨的号角声。一长、四短、两长，沿着山坡轻轻回荡。他的心猛地一紧，只觉一阵冰冷的刺痛，如坠冰窟。他忘记数数了。不过没关系，这就是信号——时候到了！
西蒙既紧张又兴奋。他小心地踩上马镫，免得钉子划到寻家的肚腹。该冲锋了，只是宾拿比克认真教他的几句坎努克语却都从脑子里蒸发了。
“上啊！”他叫道，“上啊，茜丝琪！约书亚需要我们！”他抽出长剑，在空中挥舞，却被一段矮树枝缠住。“进攻”怎么说来着？Ni什么来着？他转头撞上茜丝琪的视线，她回望着他，小脸十分庄严。她明白了。矮怪女孩挥舞手臂，朝她的队伍大喊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意识到，他们不需要我的指示。
但茜丝琪点点头，鼓励他发话。
“Nihut！”西蒙喊道，踢马冲下泥泞的小路。
一踏上冰湖，寻家的蹄子便开始打滑，但很快又恢复了平衡，令西蒙松了口气——几天前，他曾骑着未穿钉鞋的寻家走过同一片冰面，当时可不比现在。前方响起激烈的打斗声，他的矮怪同伴们也在叫嚷，发出奇特的战吼声，他能从中听出一两座伊坎努克的山脉名。战场的喧嚣迅速提升，挤出了他脑中所有的思绪。西蒙来不及多想，便已加入了战团。
贺夫格的首轮出击撕裂了范巴德的阵线，迫使敌军纷纷离开雪橇铺出的安全路径。戴奥诺斯的士兵们——绝大多数是步兵——从路障后蜂拥而出，投身攻向被贺夫格切断了后路的爱克兰士兵。路障附近的战斗尤为激烈，而西蒙惊讶地发现，约书亚也身在其中。他高高站在红驹宛阳风的马鞍上，灰色斗篷随风鼓动，叫嚷的话语淹没在嘈杂声中。与此同时，范巴德也派出了他的色雷辛佣兵，但他们没帮着爱克兰士兵巩固后撤的防线，而是迅速绕过溃退的部队，直奔贺夫格的骑手而去。
西蒙率队出击，又将佣兵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先的家伙来不及吃惊，一眨眼便被矮怪的短矛刺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坎努克人，一些色雷辛人被彻底吓傻了，仿佛看到了迷信传说中的怪物。矮怪们高呼着坎努克战吼，一边冲锋，一边在头顶用绳索甩出投石，发出可怕的嗡嗡声，好像一大群疯狂的蜜蜂。山羊群在明显慢得多的战马间灵活移动，吓得几匹马人立起来，将佣兵摔了出去；矮怪们则用投矛扎向战马全无防护的肚腹，不止一名色雷辛人被倒地的坐骑活活砸死。
对西蒙来说，战斗的喧嚣一开始只是响亮的咆哮，但很快随着冲突波及到自身，周遭产生了一股特殊的寂静、一种低沉的嗡鸣。雾气中隐约可见狰狞的脸庞，还有龇着白牙、露出红喉、呼出蒸汽的马嘴。一切都缓慢得可怕，西蒙却觉得自己动得更慢。他向周围挥舞长剑，区区一把普通钢剑，此刻却像黑剑荆棘般沉重。
一把手斧砍中西蒙身边的矮怪，小小的身子从羊鞍里飞了出去，像片树叶般缓缓落地，消失在寻家的蹄下。透过沉闷的空虚，西蒙恍惚听到一声微弱的尖叫，仿佛远处传来的鸟鸣。
被杀了。 寻家蹒跚地寻找落脚点时，他糊里糊涂地想。矮怪被杀了。 下一瞬间，他被迫举剑上迎，挡开一名佣兵的袭击。两剑似乎悬在半空中，永远不会相交，但最后，随着一声巨响，它们狠狠地撞在一起，他能感到震动传上手臂、传进胸膛。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扫了过去。他一低头，看到自己临时拼凑的胸甲被撕裂了，鲜血从胳膊上的伤口涌了出来。但从手腕到手肘，他只感到一丝冰冷的麻木。他喘着气，抬剑想要反击，对手却不见了。他拉着寻家绕了一圈，目光穿过冰上蒸腾的雾气，接着踢马冲向一团纠缠的人影，那儿有几个矮怪陷入了困境。
战斗像只令人窒息的大手，将他包裹其中，一切都乱了套。他仿佛身处噩梦，被某人的盾牌打中胸口，滚落马鞍。挣扎起身时，他很快意识到，因为有了宾拿比克的神奇铁钉，自己仍然能站在光滑的冰面上。幸运的是，缰绳还绕在他手上，所以寻家并没有逃走，但这幸运也差点害死了他。
一名色雷辛骑手从雾中冒了出来，将西蒙逼到寻家的侧腹边。这瘦削的敌人脸上挂着数不清的伤疤，透过头盔，他的皮肤看起来好像树皮。西蒙的形势相当糟糕，装备护具的手臂仍被缰绳缠住，难以举盾挡在自己和敌人之间。那龇牙咧嘴的佣兵伤了他两次，第一道伤口很浅，和之前的血口平行；另一击则刺伤了他链甲下的大腿。眼看他就要被敌人杀死时，突然另有一人从雾中冲出——西蒙在眩晕中惊讶地发现，那是另一个色雷辛佣兵。那人意外地撞到了西蒙的对手，将他的马朝西蒙这边推来，马上的佣兵随之半跌出马鞍。西蒙在绝望中奋力一刺，动作更像不假思索的自卫，而非攻击。剑锋划过那人的大腿，切中肚腹。佣兵倒在地上，伤口血如泉涌，一边尖叫一边翻滚，抽搐中连头盔都甩了下来。那人瞪着双眼，细长的脸痛苦扭曲，这景象令西蒙回忆起在海霍特时，自己曾见过的一只落入雨桶的老鼠。它是那么绝望地拍打着水面，龇牙咧嘴，眼珠鼓凸，令人不忍直视。西蒙曾想救它，却被惊恐的老鼠咬伤了手，于是只能跑开，免得眼睁睁看它淹死。如今，西蒙走过去瞪着尖叫的佣兵看了一会儿，一脚踩在他胸口，将剑刃送进他的咽喉，让他再也无法挣扎。
一阵奇异的晕眩汹涌袭来，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撕下尸体宽松的袖子，紧紧绑住自己受伤的大腿。等他包扎完毕，重新踩上寻家的马镫，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的胃里一阵恶心，好在他今早没犯傻，什么东西都没吃。
稍微停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将自己拉上马鞍。
西蒙曾以为自己会是矮怪的副指挥、坎努克友军的王子之手，但他很快发现，光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
茜丝琪和她的小个子军队分散在雾蒙蒙的战场的角角落落。他一度找到了他们大部分人聚集的区域，和矮怪们并肩作战——那时他看到了茜丝琪，她还活着，细矛仿佛蜂针般迅捷，圆脸上带着凶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只小小的雪怪——但跌宕起伏的战斗将他们再度冲散。矮怪们并没有刻意保持整齐的战线，而西蒙很快发现，当他们在范巴德高大的骑士间轻巧迅速地移动时，反而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山羊像猫一样步履稳健。虽然西蒙也看到不少小个子坎努克人死去、或是受伤倒在尸体间，但他们看起来也撂倒了至少等量的敌人，说不定更多。
西蒙自己也从几场对战中幸存下来，又杀了一个色雷辛人，那一战或多或少更接近于公平对决。
和那人对砍时，西蒙突然意识到，对敌人来说，自己并不是个孩子。他比那佣兵更高，具披甲戴盔，看起来无疑是名魁梧的战士。在这意外的激励下，他逼退了色雷辛人。接着，就在那人稍事喘息，两匹马恰好挨着彼此的胸口时，西蒙想起了跟施拉迪格练习学到的一招。他佯装挥空，佣兵果然上钩，反击时身子太过靠前了。西蒙等那人随剑势失去平衡，提盾猛击他的皮盔，跟着一剑穿过胸甲的缝隙，刺进柔软的侧腹。接着西蒙抽出剑，拉着寻家后退，此时佣兵还在鞍上，但在西蒙转身前，敌人已重重地跌落到满是血污的冰面上。
西蒙喘着气，环视周围，想知道哪边赢了。
不管西蒙心中曾有多少“战争是高贵的”的念头，都在冰湖上这漫长的一天中死去了。他眼里是惨不忍睹的杀戮，朋友和敌人一起倒下，散落在周围，肢体不全，血肉模糊，有些甚至因为可怕的创伤而面目模糊；他耳中充斥着将死之人的哭喊和恳求，根本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空气里弥漫着恐惧的汗、血和粪便混合的恶臭。战争，除了莫吉纳曾给出的定义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形容：它是人间地狱，由缺乏耐心、等不及死后才体验恐怖的人类一手打造。对西蒙来说，最糟糕的是它极度不公。每倒下一名身穿盔甲的骑士，就有半打步兵被屠杀，而连动物也饱受折磨，它们本不该遭到如此的残杀与背叛。西蒙看到一匹匹尖叫的马，被无意有意地打伤、打残，留在冰上痛苦地翻滚。虽然很多马属于范巴德的军队，但没人问过它们是否想上战场，它们是被迫的，就像西蒙和新盖营所的其他人一样。说不定，国王的爱克兰士兵也宁愿到别处去，而不是待在这片屠场中。他们被责任牵引，被忠诚所困。只有佣兵是自己选择来到此地，就西蒙看来，这些自愿参战者突然变得像蜘蛛或蜥蜴般难以理解——甚至比它们更怪异，因为小动物们总会避开危险，疯子却不会。西蒙意识到，这就是这个世界最悲惨的问题：疯子们强壮又无畏，因此能将自身的意愿强加在热爱和平的弱小者身上。如果上帝放任这种疯狂，西蒙不禁想，那么，他也只是个失去权柄的旧神。
太阳消失在高空中，躲进了云层，当约书亚的号声再度响起时，没人知道战斗持续了多久。这一次，穿透雾气的是召集令。西蒙从未想过，自己在一生当中会累成现在这样，他转身对附近的几个矮怪叫道：“Sosa ！来！”
不多时，他差点一头撞上茜丝琪，她正站在自己死去的山羊旁边，脸上全无表情。西蒙凑过去，伸出手，她用干燥冰冷的指头抓住他的手，将自己拉上他的马镫。他帮着她坐上马鞍。
“宾拿比克在哪儿？”她在喧闹声中大叫着问他。
“不知道。约书亚在叫我们。我们现在要去他那儿。”
号角又响了一次。新盖营所的士兵们迅速后退，好似连片刻再战的力气都没了——事实上也相去不远——他们撤得如此之快，仿若消失在沙滩上的泡沫，一下子在西蒙周围蒸发殆尽。他们走了，扔下半打矮怪和两个戴奥诺斯的步兵，被爱克兰骑兵围堵在离营地一两百尺的地方。要是没人救援，西蒙知道，那几名守军会被困死的。他看看自己身边，一脸苦楚。显然本方人数太少，力量有限，而那些矮怪也和西蒙等人一样听到了撤退的号令——难道自己有责任救下所有人吗？他又累又怕，还在流血，而庇护所近在咫尺——他能活下来，几乎是个奇迹了！——可他知道，自己无法将那些勇士抛在后面。
“我们去那儿？”他对茜丝琪说着，指向那群被围困的守军。
她看了看，虚弱地点点头，当西蒙拉寻家回转、朝爱克兰士兵小步跑去时，她又尖声对周围的几名坎努克人叫了几句。矮怪们跟在后头。这一次不再有叫嚷，不再有歌唱：一行人带着无比的疲倦，静静地骑着。
接下来又是一场挥砍和撕裂的噩梦。西蒙的上半截盾牌被一剑拍碎，涂漆的木片飞散在空中。他挥出的几剑也击中了硬物，但在混乱中，不知道究竟打到了什么。被围困的矮怪和人类看到救援前来，加倍努力地挣扎脱困，但其中还是有一名矮怪倒下，染血的山羊摇落死去主人的靴子，跳出尸堆，仿佛被魔鬼追逐着，之字形穿过湖面，消失在暗沉的雾中。除了刚开打的片刻，疲倦的爱克兰士兵似乎也不想跟西蒙等人缠斗下去。他们凶猛地边打边退，想将西蒙等人引入范巴德主力部队的攻击范围。西蒙瞅到个空子，大叫着提醒茜丝琪。人和马、矮怪和羊奋力一搏，一行人总算突破了爱克兰士兵，向瑟苏琢和等待他们的路障奔逃。
当西蒙和矮怪们——他沮丧地注意到，总共还不到四十人——抵达山脚的木墙时，约书亚的号角又响了起来。他们周围有不少守军，即使是那些没受伤的，看起来也像垂死之人般颓丧而苍白。然而，还是有几个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在嘶哑地唱着歌，西蒙看到其中一人的马鞍上好像挂着一对血淋淋的头颅，正随着马儿的步伐摇晃弹跳。
看到约书亚王子亲自站在木墙前，一边将南黛儿挥得仿若一面旗帜，一边大声鼓励着回来的战士们，西蒙心里感到一阵轻松。王子面色冷峻，但他的话语很是温暖。
“回来吧。”他呼喝道，“我们已经尝过了他们的血！我们已经还了他们几分颜色！回来吧，回来——他们今天不会来了！”
再一次的，虽然严寒将他的心冻得像冰，但西蒙感到了对约书亚的深深敬爱——但他也知道，除了话语，王子几乎没有什么能给的。瑟苏琢守军奋不顾身地抵挡着受过训练、装备精良的敌人，但他们很难与范巴德军匹敌——公爵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三倍——并且类似宾拿比克的铁靴等出其不意的东西，已经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从现在开始，将会是一场消耗战，而西蒙清楚，自己这边终将失败。
他们身后的冰面上，渡鸦们开始享用尸体大餐。那些鸟儿跳着、啄着，互相嘶哑地吵闹着。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它们，很像一群幸灾乐祸的小魔鬼。
瑟苏琢守军们一瘸一拐地走上山坡，牵着气喘吁吁的坐骑。虽然浑身麻木，但西蒙很高兴看到，除了自己和茜丝琪带领的矮怪，还有更多的坎努克人幸存了下来。他们快乐地叫喊着，冲上前欢迎自己的同胞，虽然在清点失去的人手时，也免不了发出哀恸的悲啼。
对西蒙来说，看到宾拿比克站在约书亚身边时，心里更是欢喜。茜丝琪也看到他了。她跳下西蒙的马鞍，冲向未婚夫。两人在约书亚身边紧紧相拥，全然不顾王子和其他人的存在。
西蒙看了他们一会，才蹒跚迈开步子。他知道自己该去寻找别的朋友，但此时此刻，他只觉精疲力竭，只剩将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头的力气。有个走在身旁的人递来一杯酒，他一饮而尽，将杯子还了回去，继续跌跌撞撞向燃起营火的山坡走去。一天的战斗终于结束了，新盖营所的女人们带着食物下来，帮着照顾伤员。其中一个头发干枯的小女孩递给西蒙一碗冒着几丝热气的东西。他想谢谢她，却没有说话的力气。
太阳已经挨上西方的地平线，但天还有些微亮。西蒙喝完薄汤，就地躺倒，除了头盔，其余的甲胄还在身上，斗篷则枕在脑袋下。寻家站在附近，咬下几根饱经踩踏的残存的细草茎。过了会儿，西蒙感到自己慢慢沉入睡眠，世界似乎在周围摇晃，他像躺在一艘缓缓行进的大船甲板上。黑暗迅速降临——不是夜晚那种黑，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由体内生发的黑暗。如果做梦，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塔楼和巨轮。他会看到嘶鸣的马和一只淹死在雨桶里的老鼠。
年轻的侍从艾萨克凑近火盆，想汲取些温暖。他从头到脚都冷。外头，寒风扯着绳索，扒拉着范巴德公爵的大帐篷，像要将之连根拔起，带入夜色。艾萨克只希望自己从未被迫离开海霍特。
“小鬼！”范巴德唤道，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火暴脾气，“我的酒呢？”
“刚刚热好，大人。”艾萨克说着，取出酒罐里的热铁块，赶紧将公爵的酒杯满上。
范巴德没理睬倒酒的侍从，将注意力转到雷扎阔身上。色雷辛人闷闷不乐地站在一边，身上仍穿着染血的皮甲。相对应的，公爵却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深红色的丝袍——之前，艾萨克被迫用一小堆煤，烧开了一罐又一罐水——他套着一双鹿皮拖鞋，长长的黑发打着卷，湿漉漉地垂在肩头。“我不要再听那些胡说八道。”他对佣兵头领说。
“胡说八道？”雷扎阔吼着，“你这是什么鬼话！我亲眼看到了那些魔法小人，石民！”
范巴德眯起眼睛。“你最好学着放尊重些，草原人。”
雷扎阔攥紧拳头，但双臂仍然垂在身侧。“反正我看到他们了——你也看到了。”
公爵厌恶地哼了一声。“我只看到一队矮子——怪胎。在奥斯坦·亚德的宝座前，翻跟头、变把戏，类似的小丑世上多得很。那些不是希瑟，不管约书亚和那贱民女人葛萝伊怎么宣称。”
“那些是矮子还是精灵我说不准，但那个人不是普通女人。”雷扎阔阴沉地说，“她在草原上很出名——出名而且吓人。走进她森林的没一个能回来。”
“荒谬。”范巴德喝干了杯子，“我不会随便嘲弄黑暗力量……”他暂停话头，似乎回想到某些突然跳出来的、令人不快的记忆，“……不去嘲弄，但也不会被人嘲弄。我是不会被什么魔术把戏吓倒的，无论它们怎么影响迷信的蛮子。”
色雷辛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极其冷酷。“你的主子，照你之前说的，就染上了你口中的‘迷信’。”
范巴德回以一个同样冰冷的眼神。“我不叫任何人‘主子’。埃利加是国王，仅此而已。”但他片刻的霸气很快就瓦解了。“艾萨克！”他暴躁地叫道，“该死的，上酒。”侍从慌忙跑上前来，范巴德却摇了摇头。“雷扎阔，你推脱够了。我们遇上了麻烦。我要解决它。”
佣兵头子叉起胳膊。“我的人不喜欢约书亚的魔法盟友。”他低吼道，“——但别担心，他们不是娘们儿。他们依然会战斗。我们的传说很早就说过精灵血和人血一样红，我们今天也证明了这一点。”
范巴德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但我们不能这样打，他们比我以为的更强。我怎能为几个狗急跳墙的农民，最后拖着死伤大半的爱克兰士兵回去见埃利加呢？”他用指头敲打着杯缘。“不，还有其他办法，其他能让我满载胜利回到爱克兰的办法。”
雷扎阔嗤之以鼻。“没有其他办法。怎么，打算玩把戏，找出你之前说过的秘道？你的探子没回来，我知道。不，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已经开始的办法：打到他们一个不留。”
范巴德不再关心佣兵。他的目光转到帐篷的门帘上，有个士兵站在那儿，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进来。“啊。”公爵说，“怎么？”
那名士兵单膝跪下。“卫队长派我来，大人……”
“很好。”范巴德背靠在椅子上，“你带了某个人来，是吧？”
“是的，大人。”
“让他进来，我没叫你之前，等在外头。”
士兵离开了，一边努力掩饰要站在帐篷外吹冷风的失望表情。范巴德丢给雷扎阔一个讥讽的眼神。“看起来，我的探子还是 回来了。”
不多久，帐帘又开了。一个老人跌跌撞撞走了进来，破衣烂衫上点缀着雪花。
范巴德咧嘴一笑。“啊，你回来看我们啦！海夫圭，是吧？”公爵转向雷扎阔，伴着浮夸的表演，他的幽默感也回来了。“你还记得盖营所的镇长，对吧，雷扎阔？他与我们暂别，四处参观走访了一阵，可算回来了。”公爵的声音变得刺耳。“你出来时没被人看到吧？”
海夫圭惨兮兮地点点头。“到处一团乱，从战斗开始就没人看到我。大家都不见了，冰上、森林里和山脚下到处都是尸体。”
“很好。”范巴德打了个响指，心情愉悦。“你肯定完成了我交代的事吧？”
老人低下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大人。”
范巴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变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捏紧了双拳。“好吧，你似乎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雷扎阔恼火地问。
公爵不理他。“艾萨克。”他唤道，“叫守卫来。”
颤抖的士兵进来后，范巴德把他叫到自己身边，耳语了几句。接着，士兵再次走出帐帘。
“我们再来试一次。”范巴德说着，将注意力又转回到镇长身上。“你都发现了什么？”
海夫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老人缩着下巴，涨红了脸，像在强忍快要喷发的悲痛。“没什么有用的，大人。”他最后说。
范巴德显然已控制住了怒气，甚至还扯出一丝干巴巴的微笑。没多久，帐篷帘又被掀起。卫兵们走进帐篷，还押着两个女人。她们都有些年纪了，黑发里夹着些许灰丝，穿着破烂的斗篷，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看到缩在范巴德面前的老人，脸上的恐惧转为惊讶。
“父亲！”一人喊道。
“哦，仁慈的乌瑟斯啊。”另一个说着，划了个圣树标记。
范巴德冷冷地看着这场面。“海夫圭，你似乎忘了鞭子握在谁手里。让我再试一次吧。如果你撒谎，我就不得不让你的女儿们受点苦，虽然这会让我这个安东教徒良心不安，但你的良心会受到更大的折磨，因为你才是造成她们痛苦的原因。”他假笑着，“老实说吧。”
老人看着他的女儿们，看着她们脸上的恐惧。“上帝原谅我。”他说，“上帝原谅我这个叛徒！”
“千万别说，父亲。”一个女人哭喊道。另一个女儿则无助地抽泣着，将脸埋在衣袖中。
“我别无他法。”海夫圭转向公爵。“好吧。”他颤抖着说，“另有一条上山的路，只有很少人知道。那也是条希瑟古路，路口藏在灌木丛里，所以约书亚没安排多少人，只有一支小队。当我们在计划防御时，他指给我看的。”
“一支小队，嗯？”范巴德咧嘴笑了，胜利地看着雷扎阔。“这条路，能容纳多少人通行？”
海夫圭的声音几不可闻。“能让一打人肩并肩通过，只要把最底下几肘尺的荆棘除掉就行。”
佣兵头领安静地听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他很生气，一道道伤疤在黑脸膛上显得发白。“你太容易相信这些了。”他对范巴德吼道，“你怎么知道不是陷阱？你怎么知道约书亚不会带着整支大军等着我们？”
范巴德不为所动。“你们草原人头脑太简单了，雷扎阔——我以前没对你说过吗？明天，约书亚的军队会忙着击退我们的正面进攻，忙到分不出兵力去支援那一队守卫。我们则派出一支数目可观的队伍，走海夫圭说的那条路，送他们一个惊喜。另外，为了保证不被背叛，我们会带上镇长同去。”
听到这里，那两个女人泪如泉涌。“行行好，别把他带到战场上去。”其中一个绝望地说，“他只是个老人。”
“说得对。”范巴德像在考虑这一点。“他也许还真不怕死。为了防止陷阱——防止约书亚的守卫不止一小队——我还要带上你们两个。”
海夫圭跳了起来。“不！你不能拿她们的生命冒险，她们是无辜的！”
“她们会像鸽笼里的鸽子一样安全。”范巴德咧嘴笑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但如果你想背叛我，她们就得死。很快，但很痛苦。”
老人再次恳求，但公爵又懒洋洋地坐回椅子，无动于衷。最后镇长向他的女儿们走去。“都会好的。”他笨拙地拍了拍她们，在残酷的领主面前，他的动作十分僵硬。“我们会在一起。不会有事的。”他转向范巴德，面目因愤怒而发抖，一时间，他的声音几乎不再打颤。“没有陷阱，该死的——你自己会看到的——那里只有二三十个守卫，和我刚才说的一样。我为你背叛了王子，你得对我的孩子们尊重些，如果打起来，要保护她们的安全。我求你了。”
范巴德大咧咧地挥挥手。“别怕。我以贵族的荣誉保证，等我们拿下这座讨厌的山，等约书亚一死，你和你的女儿就自由了。到时候别忘了告诉别人，范巴德公爵信守承诺。”他站起来向卫兵们打了个手势。“带他们三个下去吧——和其他人分开。”
等囚犯被带走，范巴德转向雷扎阔。“嘿，干吗这么安静？你就不能承认自己错了吗——我这不是把问题解决了吗？”
色雷辛人似乎想辩驳，但最后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石民太软弱了。没有色雷辛人会为了这种理由背叛族人：区区两个女儿。”
范巴德大笑起来。“我们石民——按你的叫法——对待我们的女人和你们这些家伙不同。”他走到火盆边，在煤堆上温暖他修长的手。“明天，雷扎阔，我会让你看看石民是怎么对待敌人的——尤其是像约书亚王子那样顽抗到底的。”他抿了抿嘴唇，“这座被诅咒的鬼山将会血流成河。”
他盯着闪动的余烬，嘴角弯出一丝笑意。风像野兽般在外头恸哭，刮蹭着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