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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廊道

楼梯陡峭,布袋沉重,瑞秋心里却很愉快。再走一次——只要再一次鼓起勇气进入上面闹鬼的城堡——活儿就干完了。
刚一走出黑暗的地界,踏上中间的台阶,她便放下重担,停下脚步,小心注意不让瓶瓶罐罐发出叮当声。这道门隐藏在怒龙瑞秋认为的整座城堡最古老、积灰最厚的挂毯后面。为了能每天进出,又不引人怀疑,她故意不去打扫这里。虽然每次将手挨上腐朽的布料,她的灵魂都会躁动不安,但在如今的情况下,清理只能排在第二位。瑞秋一脸痛苦。艰难之刻、权宜之计, 她母亲总会这样说。好吧,如果这不算安东神圣的真理,还有什么能算呢?
瑞秋一直极度小心地给门链上油,因此当她掀起挂毯,推开把手时,门无声无息地就开了。她将包裹抬过低低的门槛,令沉重的挂毯在背后滑落,再次盖住暗门。她拉开灯罩,将其放在高高的壁龛上,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
最后一个罐子也被取出之后,瑞秋拾起一根稻草秆,蘸着黑油渣,在罐外注明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她又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存货。整整一个月,她花了不少力气,偷到许多连自己都惊讶的物品。现在她只想尝尝今天找到的那袋干果,然后,她就能度过整个冬天,而用不着冒险被人抓住了。她需要那袋干果:就算不会饿死,但是不吃水果也很容易营养不良,而在缺少他人照料的情况下,自己决不能生病。她得万分小心地计划好一切,独自生活下去:显然城堡里已没剩下她能信任的人了。
瑞秋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修士居。它位于海霍特长期空着的地下室底部,正适合避难。如今,多亏她事无巨细的搜索,屋内已装满了令不少爱克兰贵族都会羡慕的储备。再往上一层,她还有间没人使用的屋子——没这么隐蔽,但屋里恰好有道窗缝刚刚高过地面,外头是海霍特的一条排水石槽。瑞秋已在那间屋里存了一整桶水。只要雨雪还在持续,她每天都能从屋外的石槽接一些水,也就完全不必动用那桶珍贵的贮水了。
她还找到几件多余的衣服和几条温暖的毯子,外加一条稻草垫、一张能坐的椅子——奢侈的椅子,居然带着靠背,真是个惊喜!她有为小壁炉准备的柴火,有许多排腌菜腌肉罐,沿墙还放着一大堆烤干的面包,甚至让她很难从门口移动到床边。全是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在这装满了食物的房间里,她知道自己能捱上大半年。但等存粮都吃完了怎么办?此外还有什么事情会让她走出地穴、回到天光中呢?瑞秋无法确定……但也无需挂虑。她会安全地消磨时光,保持小窝干干净净,并且耐心等待。自打孩童时代起,她就将这一条铭记于心: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些天来,她回忆了不少年轻时的往事。持续的孤独和隐秘的生活,限制了她的行动,她只好从记忆中寻求乐趣和安慰。她回忆起很多年来再没想到的事——在一次安东祭上,她害怕父亲迷失在大雪里,姐姐给她做了个稻草娃娃。这些记忆就像泡在卤水中的食物,放在她整理过的罐子里,只等她重新拿出来。
瑞秋将最后一个罐子往里推了推,让它们排列得整齐些。城堡或许已经分崩离析,但在这个避风港里,她要一切都井井有条!再走一趟, 她想。然后我就不用担心了。然后我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女仆总管爬到楼梯顶端,朝大门伸出手,这时,一阵猛烈的寒意贯穿了她的全身。有脚步声正从门的另一边接近,沉闷的哒哒声就像落在石头上的水珠。有人来了!她会被抓住的!
心脏跳得如此快,她真怕它会蹦出自己的胸膛。她像被噩梦抓住,一动都动不了。
动啊,白痴女人,动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她终于缩回了手,逼迫自己挪动起来,向低处台阶走去。她疯狂地四下张望。去哪儿,去哪儿?我被困住了!
她又走下几级滑溜溜的台阶。楼道转角处是个平台,很像她发现自己新家的地方。平台边也悬着破旧发霉的毯子。她抓起挂毯,用力拉起积满灰尘的沉重布料。希望这条毯子后面也藏着个房间,似乎太过理想了,但至少,她能将自己平压在墙上,希望上面那个正要开门的家伙眼神不好,或者匆忙中不会注意。
真有扇门!一瞬间,瑞秋甚至怀疑城堡每条挂毯后,是不是都藏着一条暗道。她用力拉了拉古老的把手。
哦,圣树上的安东啊,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合页肯定会嘎吱作响的!然而,别说合页,就连擦过楼梯石板的门框也没出声,门就静静地开了。靴子继续往楼梯下走,脚步声也越来越响。瑞秋赶紧穿过那道门,伸手在背后拉了一把。门晃了一下,却在剩下一掌宽的位置停住,没能关死。
瑞秋抬起头,壮起胆子阖上油灯的灯罩,好在外面的楼道里也燃着一支火把。虽然眼前有浮动的黑点,心脏像兔子般怦怦乱跳,她还是强迫自己检查了一下。在那儿!挂毯最上方卡在了门缝里……但对她来说,门缝实在太高了,她够不着。她抓住沾满尘土的厚实天鹅绒,想将它拽下来,但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平台。瑞秋赶紧从门缝口退开,屏住了呼吸。
声音靠近的同时,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就像你出了热乎乎的屋子,踏进严冬的冷风之中。瑞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通过门缝,她看到两道披着黑衣的人影,但刚听到轻轻的交谈声,话语就突然停了。其中一个转过苍白的脸,面对着瑞秋的藏身地。她的心一紧,仿佛停跳了似的。那是个巫术怪物——白狐!它转回头去,用音乐般低沉的声音跟同伴说了几句,又抬头看看刚才走过的楼梯。另一阵脚步声回荡在楼梯间里。
还有更多! 
虽然担心移动或其他任何行为会发出响动,瑞秋还是朝后退去。她盯着门缝,一边祈祷那些东西不会注意到毯子被卡住,一边伸手感觉背后是否碰到墙面。她退了几步,直到门缝变成一条发出黄色火光的细线,指尖还是没接触到任何东西。她终于停下来,转身一瞧,担心自己会撞到房里的什么东西,把它碰落到地上。
这不是房间。瑞秋站在一条通往黑暗深处的走廊口上。
她等了一会儿,强迫自己思考。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尤其是门外还有群怪物。光秃秃的石墙无处藏身,而她知道,任何时刻,自己都有可能弄出响动,更糟的是,还有可能晕倒在地。谁知道那些东西会在外头站多久,像枝头的食腐鸟一样互相嘀咕呢?等它们的同伴过来,它们甚至可能进入这条通道!如果现在就走,也许她还能找到更好的藏身之处,甚至另一条出路。
瑞秋蹒跚着步下廊道,一只手将灯举在面前,努力不撞上石头,另一只手则扶着墙面,指头下抚摸到可怕的污垢!门口那道细细的光消失在走廊的弯道后,将她独自留在彻底的黑暗中。瑞秋小心地掀起灯罩一角,让一丝光线照亮前方的石板,尽快往廊道深处走去。
瑞秋将灯举高,眯起眼,俯视光圈外荒芜黑暗的走廊。城堡迷宫难道就没有尽头吗?她曾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一样熟悉海霍特,最近几周的事实明显并非如此。她以前最深只到过地底仓库,但看起来,地底还有另一座城堡。西蒙以前知道这些地方吗?
一如往常,光是想起那男孩便叫人痛苦。她摇摇头,继续艰难地向前走,身后没传来追兵的声音——她总算稳住了恐惧的急喘——但站在原地等待也没什么用。
可是,当然了,还有问题需要解决:既然不敢回去,她又该怎么办?她早就不相信自己能找到这片迷宫的出口了。如果转错一道弯,在黑暗中迷了路永远走不出去,最后饿死在这里怎么办?
傻女人,只要不离开这道走廊——或至少标出你在哪儿转的弯,你就能找到平台和楼梯。 
她哼了一声。就是这粗冷的声音,曾吓得很多新来的女佣停止了抱怨和啜泣。瑞秋知道规矩,即便这次是她自己需要提醒。
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但在这些孤独的廊道间游荡实在太诡异了。这里有点儿像卓杉神父说过的等候大厅——夹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时间不会流动的地方。如果死去的灵魂生前既没坏到要下地狱,又不够格进入天堂,便会在这里等待审判。瑞秋发觉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她向来喜欢干净利落,做错了事,就立刻受到诅咒,被火焚烧;而保持一生洁净,严守安东教义,就能飞升天堂,和其他人一起在永恒的蓝天下歌唱。牧师提到的中间地带是个令人不快的谜团,瑞秋崇拜的上帝不该如此行事。
灯光落在前面的墙上。廊道到头了,也就是说,如果要继续,就得选择左转或右转。瑞秋皱起眉头。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直路的地方了,她不喜欢这种状况。问题在于,自己是要壮胆回去呢,还是要留在廊道里?自离开楼梯以来,她没觉得自己走了多远。
想到那群窃窃私语的白脸怪物还聚集在楼梯上,她便做出了决定。
她将手指伸进黑油渣,踮起脚尖,在走廊左墙上标了个记号。这样回来时,她就能认出来时的路。随后,她不情不愿地转向右边的岔路口。
走廊蜿蜒绵延,穿过一间间厅堂,不时还有开口通向没有窗子的小房间,每间屋子都像被洗劫的墓穴般空空如也。瑞秋认认真真给每道转角都标上了记号。她开始担心起油灯——显然,如果她继续往里走而不回转的话,油会用尽的。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道古老的门。
门上没有记号,没有闩,也没有锁。木板老旧变形,像龟壳般到处都是水渍。合页由笨重的铁块制成,用来固定的铁钉似乎只是粗制滥造的金属片。瑞秋盯着地板,确保除了自己的脚印,没有其他人最近经过的痕迹。她在胸前划了个圣树标记,拉动粗短的把手。随着吱呀的响声,门开了一半,被地上积累了肯定有一世纪之久的尘砾卡住,慢慢地停了下来。门后又是个黑糊糊的空间,但这片黑暗里闪着红光。
地狱! 这是瑞秋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出了等候大厅,穿过门就是地狱! 然后她又想:圣母艾莱西亚啊!老女人,你还没死呢!长点脑子! 她走进门内。
另一头的廊道和她之前穿过的那些不太一样。它不是由一块块石头堆砌而成,而是一整片巨岩。看起来,在粗糙墙面上扭动的红光是从左边的通路照过来的,仿佛转角后有火在燃烧。
虽然不确定这新发现究竟是什么,瑞秋还是迈出最后几步,往发出红光的通路走去。但在这时,她突然听到相反方向有声音,就在右手边她刚发现的新走廊那边。她迅速退回到门口,但门紧紧地卡在原地,关不上了。她只好将自己藏进阴影,努力屏住呼吸。
不管发出声响的到底是什么,它的移动速度并不快。瑞秋缩起身子,听到轻轻的摩擦声渐渐变响。她的恐惧中夹杂了深深的愤怒。想想吧,身为城堡女仆总管,她竟在自己家里因为……因为怪物而躲藏起来!她努力放慢自己狂乱的心跳,回想自己刺杀派拉兹的那一刻——那地狱般的兴奋,那在阴郁痛苦的几个月后、终于能做些什么的满足感。可结果呢?她的全力一击完全没伤到红牧师,如今面对一整群魔鬼时,她又怎么与之对抗呢?不,她最好还是藏起来,保存怒火,等待时机。
身影终于从卡住的大门前经过。在红彤彤的岩石的映衬下,瑞秋勉强分辨出那是个黑发人类。她先感到一阵极度的轻松,接着又生起好奇心,甚至超越了之前的愤怒。是谁,会在这么黑的地方自由行动呢?
她从门口探出头,看着那个离去的人影。他走得很慢,手扶墙面,脑袋左右摇晃,仿佛想从阴暗的走廊顶部读出什么东西似的。
上帝慈悲啊,他瞎了! 她这才意识过来。那人的犹豫,还有探查的手——明显是因为他看不见。再下一刻,她意识到自己认识这人,连忙闪回到门口的黑暗中去。
哥斯伍!那个禽兽!他在这儿干吗? 一时间,她很担心埃利加的追兵仍在寻找自己,正一间间屋子地细细排查。但为什么他要派一个瞎子来呢?哥斯伍又是什么时候瞎的?
她脑海中浮现的记忆片断支离破碎。当时与国王和派拉兹一起在露台上的是哥斯伍,对吧?那时,瑞秋的匕首插进了炼金术士的后背,而当他朝倒在地上、惊呆了的女仆总管转过身时,却被乌坦邑侯爵拉住了。为什么哥斯伍会那么做?所有人都知道,乌坦邑侯爵是至高王之手,埃利加最忠诚的奴才。
难道是他救了她一命?
瑞秋头晕目眩。她再度朝打开的门瞟了一眼,哥斯伍侯爵已消失在廊道转角处,朝那红光走去。这时,深远的黑暗中分裂出一道细细的阴影,从她脚边掠过,随着他滑入了影子。一只猫?一只灰猫?
对瑞秋来说,城堡底下的整个世界都像梦一样令人困惑。她再次揭开灯罩,转身朝之前的来路走去,将通往粗陋廊道的门抛在身后。目前,她还不想跟哥斯伍打交道,不管他是不是瞎了。她要沿着自己小心标出的记号返回楼梯平台,祈祷白狐们已经离开,去忙它们罪恶的行径去了。要考虑的事还有很多——太多了。瑞秋只想安全地回到自己的藏身之所,好好睡一会儿。
 
哥斯伍艰难地走着,满脑子都是剧毒般诱人的音乐——那音乐在对他说话,在召唤他,更令他前所未有的惊惶。
日日夜夜,黑暗没有止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会在梦里听到那歌声,但今天,音乐终于在他清醒时降临。它在召唤他走出地底,还驱开了经常陪伴他的窃窃私语声。这是那灰剑的声音,它就在附近。
乌坦邑侯爵心里的一部分非常清楚,灰剑只是个物品,是挂在国王腰上的金属片,而在这世上,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碰见它。他明白,它在哪里,埃利加国王就在哪里。哥斯伍当然不想被抓住——虽说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比起孤独地死在城堡的某个地穴,他更不愿意被认识的人看到自己现在像条可怜虫。只是那剑的吸引力实在强烈。他如今的生活除了回音、阴影、冰冷的石头、鬼语声,还有自己的脚步声以外,就没剩下什么了。但那剑是活的,而且不知为何,它的生命比他自己的还更有活力。他想要靠近它。
我不会被抓住的, 哥斯伍对自己说。我会见机行事、小心谨慎。 只要冒险接近它,感受到它歌唱的力量……
他的思绪被缠着自己脚踝的什么东西打断——是那只猫,他的影子朋友。他弯腰碰了碰那只小动物,手指划过它瘦骨嶙峋的脊背,感受到它精干的肌肉。它来找他了,也许是为了帮他摆脱麻烦。他几乎微笑起来。
直起身子时,汗滴滑下脸颊,这说明气温转暖了。登上那么多台阶,走过那么长的坡道,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接近了地表——然而,在地底徘徊时,世界会发生这么大的改变吗?难道冬天已然消逝,炎夏取而代之了?感觉上不太可能过了那么久,但黑暗是靠不住的,还住在城堡里时,哥斯伍就学会了这一点。至于天气嘛……好吧,在这样一个不祥又混乱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在探寻的指尖下,石墙变得温暖。自己走到哪儿了?他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自己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灰剑在哪儿。那把剑在呼唤他。他应该再往前……
那一刻,悲伤在他体内歌唱,充满了他…… 
就在埃利加强迫他碰触灰剑的那一刻,哥斯伍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灰剑的一部分。他曾与那诡异的乐曲共鸣。至少在那一刻,他与剑融为一体。
悲伤需要它的兄弟们。三者一起,它们将奏出更伟大的乐曲。 
国王的王座大殿虽然恐怖,但哥斯伍依然渴求那种共鸣。如今,随着回忆,强烈的渴望再次涌现。不管风险多高,他急需去感受那首缠着自己不放的歌。他知道这是在发疯,却没有抵抗的力量。相反,他用尽一切机智和自控力,打算不为人知地接近它。现在他已经接近了……
狭道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哥斯伍停下来,感觉着周围。那只小猫不见了,也许退回到某个令脚掌更舒服的地方去了吧。他将手按在廊壁上,但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烫得赶紧抽开。前方某处,他能听到一丝微弱但持续的响声,一种近乎沉寂的吼叫。前面到底是什么?
曾经有条龙在城堡底下造了窝——红虫刹拉卡,它的死令圣王约翰名声大噪,它的头骨打造了海霍特的王座,它喷出的烈焰杀死了两位国王和城堡过去不计其数的居民。也许此地还有一条龙,比如刹拉卡的某只小崽子,在黑暗中成长壮大了?如果是这样,就让它杀了他——让它把他烧成灰烬吧。哥斯伍已经不再关心这些。他一心希望的,就是能听到灰剑之歌。
廊坡陡峭向上,他必须俯下身子才能继续向前。热浪逼人,他能想象自己的皮肤像过节时吃的烤猪一样发黑、皱缩。他在坡上挣扎,吼声越来越响,仿佛雷鸣、怒海,或是睡龙不安的颤动与低吼。接着,声音变了,过了一会儿,哥斯伍感觉走廊也变宽了。再转过一个弯,盲人的第六感告诉他,地道不仅变宽,也抬高了。热风扑面而来。古怪的咕隆声回荡不休。
再走几步,他明白过来:前面有个比这里大得多的巨厅,足有鄂克斯特圣撒翠穹顶教堂那么宽广。一个巨大的火坑?哥斯伍觉得自己的头发在热风中飞扬。难道他竟来到了传说中罪人被赶入其中、永远烈火焚身的审判之湖?难道上帝亲自在地底的岩堡里等候?经过这些困惑不安的日子,哥斯伍已经不太记得瞎眼之前的生活了,但按记得的片段想来,其中满是愚不可及、毫无意义的行为。如果真有那种地方,真有那种惩罚,他无疑该当此罪,但是,再也感受不到灰剑强大的魔法,着实叫他遗憾。
哥斯伍迈开小步,每次前进都得先小心地左右查探一番,才敢放下脚。他全神贯注地感受前方的路,速度慢了下来。终于,他的脚踩空了,他蹲下来,伸出手指摸索发热的通道地板。他面前是道岩石开口,往左右两边延伸到他够不着的地方。而开口之外,除了灼热的风,什么都没有。
他站起来,耳边是响亮的吼声,脚下是灼烫的热流,令他必须左右倒脚。还有别的响动:其中一个比较低沉,间或发出咔哒声,就像两个大金属块在时不时相撞;另外一个声音则属于人类。
金属敲打声又响了起来,噪音终于唤回了他还在城堡时的记忆。雷鸣般的咔哒声出自大熔炉门的一开一合,人们随之将燃料丢进炉火——还扮演国王之手的角色时,他曾多次来监督锻造间。他现在肯定站在熔炉正上方的一道口子上,怪不得连头发都要着火了!
但灰剑就在这儿。就像觅食的老鼠知道猫头鹰飞过头顶一样,他确信剑就在这儿。埃利加肯定下到熔炉来了,随身佩着剑。
哥斯伍从边缘退开,狂乱地思考着如何才能下到锻造间,又不会被人发现。
他在原地站立许久,双脚都被烫伤后,才迫不得已地挪远了些,一边走一边咒骂。他没办法接近那东西。在这些地道里,他说不定徘徊几天都找不到往下的路,而到那时,埃利加显然已经离开了。但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放弃。剑在呼唤他,它不在乎中间有什么障碍。
哥斯伍跌跌撞撞地走下通道,远离热气,尽管那把剑在叫他回去,叫他不顾一切地跳入一片炽热当中。
“为什么这样对我,仁慈的上帝啊?!”他大叫道,声音迅速消失在熔炉的嘶吼中。“为什么让我背负这般诅咒?!”
泪水刚一上涌,便在眼眶中蒸发殆尽。
 
尹寸在埃利加国王面前鞠了一躬。闪烁的火光里,大块头看起来就像南方丛林的猿猴——即使穿上衣服,也只会拙劣模仿人类的猿猴。其他铸工因国王驾临而纷纷匍匐在地,一个个身影散布在大厅四周,看起来就像上百具尸体。
“我们在工作,陛下,工作。”尹寸嘟囔着,“是的,努力工作。”
“工作?”埃利加声音刺耳。虽然监工在滴汗,但国王苍白的皮肤还是很干燥。“你们当然在工作,但还是没完成我下达的任务。要是不能给个理由,我就把你那身脏皮剥下来,挂在这间熔炉上晾干。”
大个子跪了下来。“我们已经尽快了。”
“还不够快。”国王的目光在模糊的洞顶打转。
“很难啊,陛下,很难——我们只有一部分图纸。有时候看到下一张,还得把之前的重做一遍。”尹寸抬起头,观察国王的反应,呆脸上的独眼却显得十分精明。
“你说‘部分图纸’是什么意思?”有东西在地道口移动,就在大熔炉顶端的高墙上。国王眯起眼,但被烟雾和蒸汽挡住,只能模糊地看到某个泛白的东西——是人脸吗?
“陛下!”有人唤道,“您在这儿啊!”
埃利加慢慢转向穿红袍的人影。他扬起一边眉毛,略有些惊讶,但什么都没说。
派拉兹疾步上前。“您不见了,让我吃了一惊。”他沙哑的声音比往常更温和、更动听。“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牧师,我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你。”埃利加冷冷地说,“有些事我一个人也能做。”
“可您的身体一直不好,陛下。”派拉兹抬起手,红袖翻腾鼓动。一瞬间,他像是想要拉起埃利加的胳膊,将之拖走,但最后,他把手指按上自己的头,拂过光秃秃的头皮。“您身子虚弱,陛下,我怕您会在楼梯上摔倒。”
埃利加看着他,眼睛眯成两道黑缝。“我不是老头子,牧师,不是我风烛残年的父亲。”他瞟了眼跪在地上的尹寸,再次转身背对着派拉兹,“这笨蛋说城堡的防御图纸很难看懂。”
术士恶狠狠地看了眼尹寸。“他在撒谎,陛下。您亲自认可过。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你一次只给一部分,牧师。”尹寸的话语低沉缓慢,但其中压抑的愤怒前所未有的明显。
“别在国王面前信口开河!”派拉兹吼道。
“我说的是实话,牧师!”
“安静!” 埃利加喝止两人,指节嶙峋的手按在灰剑的剑柄上。“我会弄清的,安静!”他大声叫道,“那么,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只能拿到一部分图纸?”
派拉兹深吸一口气。“为了保密,埃利加国王。您知道,好些铸工都逃走了,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城堡防御的全貌。万一他们直接跑到约书亚那儿,把一切都说出去呢?”
派拉兹盯着国王,沉默许久。锻造间的空气似乎变了,变得更加厚重,火焰的嘶吼则出奇地含混。闪烁的光投下长长的阴影。
埃利加像是突然失去了兴趣。“有些道理。”国王的目光又往之前似乎有动静的洞壁上移去。“我会再派一打人到熔炉来——我还不差那几个佣兵。”他转向工头,“别再找借口了。”
尹寸硕大的身子打了个寒战。“是,陛下。”
“很好。我告诉过你,城墙和大门必须何时完工。你们会完工吧?” 
“是,陛下。”
国王朝派拉兹转过身。“好了。看来有些事必须国王到场才能正常进行。”
牧师垂下光溜溜的脑袋。“您是不可替代的,陛下。”
“但我有些累了,派拉兹。也许就像你说的——毕竟,我的身体一直不好。”
“是的,陛下。也许来点药剂,让您再小睡一会儿?”派拉兹将手灵巧地伸到埃利加的胳膊下,轻柔地领他走回通往上方城堡的阶梯。国王随他而去,像个听话的孩子。
“也许我是得躺一会儿,派拉兹,是啊……但我觉得现在还睡不着。”他回头瞄了一眼熔炉上方的墙,做梦般地摇了摇头。
“是的,陛下,好主意。来吧,我们让监工继续工作吧。”派拉兹目光尖锐地看着尹寸,那只独眼也回看着他,接着红牧师转回脸,面无表情地领着国王走出了洞穴。
两人身后,俯伏在地的工人们慢慢站了起来。他们疲惫不堪,甚至无力谈论刚才的状况,纷纷拖着脚步回去工作。尹寸却继续在地上跪了一会儿,面容像牧师一样冰冷无情。
 
瑞秋小心地顺着自己的脚印,找回最初的平台。更叫她松口气的是,透过门缝看出去时,楼梯空了。白狐们走了。
毋庸置疑,那些东西去行恶了。 她划了个圣树标记。
瑞秋拨开一缕垂到眼前的灰发。她累得筋疲力尽,不光因为恐怖的长廊——她似乎走了好几个小时——也因为新发现带来的震惊。她不再是个小姑娘了,不喜欢心脏像今天这样急剧跳动。那不是来自踏实工作的热血奔腾。
老了——你已经老了,女人。 
但瑞秋没蠢到放松警惕。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每经过一个转角都小心地查看一番,还将盖住的油灯挡在身后,以免暴露行踪。就这样,她及时发现下面楼梯和火把间的影子里,正站着国王的侍酒汉菲斯科弟兄,而没有一头撞上去。可她在惊骇之下还是发出一声尖叫,手里的油灯也掉了下去。它重重滚落在地——从她的落脚处,她的避难所!——滚到了修士套着凉鞋的脚边,燃烧的灯油滴落在石头上。凸眼男人平静地低头看了看脚边燃烧的火,接着将目光投向瑞秋,嘴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慈悲的瑞普啊。”瑞秋抽了一口气,“哦,慈悲的上帝啊!”她想退回到楼梯上,但修士的动作敏捷得像只猫。一瞬间,他便越过她,堵住了她的去路,脸上那恐怖的笑容依然不变,眼睛像两潭空洞的黑池。
瑞秋颤颤巍巍地后退几步。修士也和她一起移动,一次一步,静默无声地配合着她的动作。瑞秋停下时,他也停下。她试着走快点时,他则抢到前头去,迫使她贴着石墙,以免碰到他。他散发出一股高烧般的热气,还有股奇异的臭味,仿佛滚烫的金属掺杂了腐烂的植物。
她哭了起来。怒龙瑞秋再也无法忍受,肩膀颤抖,身子顺着墙面滑落,蜷成一团。
“万福圣母艾莱西亚,”她大声祈祷,“孕育救主的纯洁之血,怜悯我这罪人吧。”她紧闭双眼,划了个圣树标记,“艾莱西亚,万众之灵啊,天空和海洋的皇后,恳求您的悲悯,让这罪人得见您宽恕的微笑吧。”
惊恐中,她记不起其他祷文了,只能缩着身子,试着思考——哦,她的心脏,她的心脏,跳动得那么快!——她以为那东西会抓住自己,用肮脏的手碰触自己。但很长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好奇胜过了恐惧,她睁开眼睛。
汉菲斯科依然站在她面前,笑容却不见了。修士靠在墙上,拉扯着自己的衣服,像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穿成这样。他抬头看着她。有什么不太对劲儿。这人的身体里仿佛冒出了新的生命——糊里糊涂,一团混乱,但不知怎么,比起上一刻还站在她面前的东西,现在的他反而更像人类。
汉菲斯科低头看着那摊燃烧的油,看着舔舐着自己脚掌的蓝火,往后一跳,怔住了。火焰闪烁。修士的嘴唇动了动,一开始却没发出声音。
“……Vad es……?”他终于说道,“……Uf nammen Hott, vad es……?”
他继续盯着瑞秋,满脸困惑,这时,他眼睛后面又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他面庞一紧,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剃光的后脑勺。他的嘴唇扯紧了,眼神变得空洞。瑞秋吐出一声短短的尖叫。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事正在发生,那凸眼男人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挣扎。她被吓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动弹不得。
汉菲斯科像只落水狗一样甩了甩头,再次看向瑞秋,又左右看了看楼道。他的表情又变了,活像被重压所困之人。过了一会儿,他毫无预警地一转身,蹒跚登上阶梯,她听见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瑞秋踉踉跄跄走到挂毯边,用笨拙颤抖的手指将之掀开,摸索着打开门,无力地摔了进去,又将门在身后合拢,迅速上闩。她一下子瘫在床垫上,将毯子一直拉过头顶,像发烧一样浑身打颤。
 
曾诱惑他离开安全的地底、往上方去的歌声越来越轻。哥斯伍虚弱地咒骂着。太晚了。埃利加走了,带着灰剑回到了王座大殿,回到积满灰尘、了无生气的孔雀石雕像和龙骨组成的墓穴去了。原本响着剑之歌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虚无,在他体内形成一个痛苦不堪的空洞。
绝望中,他选择了一条似乎向下的廊道,像条被挖出土的蠕虫,重新回到地底去。他身体里有个洞,一个风吹尘起的空洞。他是空的。
当空气变得更容易呼吸,石头变得更凉爽后,那只小猫又找到了他。他能感觉到它在自己脚边一边打转,一边发出咕噜声,但他没停下抚摸它:这一刻,他什么都给不了它。那把剑曾对他歌唱,然后消失了。很快,那些痴言疯语又会回来,那些鬼魂的声音,全无意义,全无意义……
哥斯伍感受着脚下的路,脚步如时间巨轮一般缓慢,跌跌撞撞地走向地底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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