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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8

16

他用画刷猛蘸颜料。伯尔尼喜欢绿色?真惨,他永远也看不见这幅啦。这种绿色是贾尔斯做梦都梦不到的绿色。他是怎么调出来的呢?他记得他是用加勒比蓝色当作底色,加了淡淡的葡萄色,点上几笔丰收时的橙色,抹上几道稻草黄色,乱涂了些日暮时的靛蓝色,签名用的是黏土红——还有什么来着?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完全是凭着冲动调出来的。这颜色令人振奋,但也蕴含着宁静平和。他的大脑无法集中注意力了,它漫游闲荡,伸张舒展,把毫不相干的线条缠绕在一起——就像百货公司的那些闪亮亮的蝴蝶结。
伯尔尼,老伙计伯尔尼·克莱。贾尔斯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回头想想,当时他身上其实已经显露出种种压力的迹象了:衣领发黄,好像用多少漂白剂也洗不干净了;大肚子把衬衫都顶起来了——伯尔尼一直是一焦虑就会大吃的那种人。贾尔斯原谅他了,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宽容释然的感觉。长久以来,病态的愿望就像胆固醇似的——这是他最近在新闻里读到的一种不太吉利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动脉,而今天,胆固醇被冲掉了,剩下来的只有爱,它流入了所有陈年沟壑般的伤口。在芒特弗农酒吧里逮捕他的警察,那个逼迫他丢掉工作的阴谋小团体,迪克西·道格馅饼店里的那个布拉德——也许是约翰。每个人都在生活裹挟的不安宁和不确定中挣扎着啊。
而他竟然花了六十三年才发觉生气是毫无用处的。怎么会这样?斯特里克兰太太,那个年纪只有他一半的女士,是什么时候凭本能发现这一点的呢?贾尔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没机会专程向她致谢。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往克莱因&桑德斯广告公司打过电话,想告诉她她的坦率有多么意义重大,是如何迫使他打开了勇气的宝库——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还能有什么勇气。可是,接电话的不是她,对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去上班。
贾尔斯并不着急,他有积累了一辈子的耐心可以用。除了斯特里克兰太太,另一位激励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那生物了。贾尔斯惊讶得自己也笑了。埃莉莎的浴缸已经成了一扇通向“不可能”的大门。对贾尔斯守着他坐在马桶盖上画的那幅画,他实在心存感激,因为他确信,那种神圣的灵感通常只有最伟大的艺术大师才配拥有。
然而这生物不属于任何人,任何空间,任何时间,他的心向着埃莉莎,所以贾尔斯留下他们两个共享最后的时刻。再说,贾尔斯还得把他的画画完呢。毫无疑问,这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作品了。知道自己经过努力,最终实现了潜能,这是一种存在意义上的解脱。他现在只想赶快完成这幅画,好赶在那生物离开之前给他看,这就需要夜以继日地画。
然而,画画本身并不是问题。他已经连续画了二十个小时了,感觉仍然棒极了,像个十几岁的小年轻一样毫无懈怠感。他仿佛被一种神奇的药物驱使着,唯一的副作用就是信心过猛,像外面的暴风雨一样澎湃。他不停顿地画下最大胆的线条,最精密的细节,全然不受关节炎的影响。他这半天连洗手间都没去过——最近一次连续两小时不撒尿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大笑起来,瞥见一块晃来晃去的布,那是埃莉莎裹在他胳膊上的绷带。他画画的动作太大,把它给绷开了。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注意到。而更奇怪的是,自打上一次睡醒后,他就不再需要服用阿司匹林来止痛了。也许根本就抓得不深。不过,绷带会沾到没干的颜料,这可不行。于是他叹了口气,只好把画刷放下了。飞快地修整一下吧——也许可以趁重新绑绷带的时候刷牙,然后就立刻回到画架前面来!他几乎一刻都不能等啊。
贾尔斯欢快地吹起了口哨,小调都快结束了才回过神来。他将这种稀里糊涂归咎于速度太快:他拆开绷带的动作活像钓鲇鱼时的猛甩钩。他停下来,小心地把剩下的绷带脱到水池里。没有血。是不是因为太累了,所以看错了,看的是胳膊的另一面?他转动胳膊,还是什么都没找到,甚至连伤口都没有。而他上一次查看时,明明还有条粉色的、皱巴巴的口子啊。
他握起拳头,看着手腕上的血管往外凸起。它的搏动渐渐趋于平稳,他也从震惊中渐渐恢复。消失的不只是伤口,他的胳膊上以前有雀斑,还有当年与棉布织机相撞时留下的疤痕,这些,也全都被光滑无瑕的皮肤取代了。贾尔斯看了看另一只胳膊。它还是和原来一样衰老、皱巴。
贾尔斯不可置信,语无伦次,听起来就像在大笑。这是面对超自然现象时的恰当反应吗?他抬起头,看看镜子,果然,他脸上的深深皱纹都因为喜悦而弯曲起来了。他觉得这副样貌看起来很不错,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过这种念头了,久得都记不得了。他的眼睛往上扫。啊,原因在这儿呢,他竟然现在才发现。
他的脑袋上全是头发!贾尔斯伸出手去摸,但是动作非常慢,仿佛头发会被吓走。他拍了拍,头发并没有像蒲公英的绒毛似的四处飞散。它们短短的、厚厚的、浓浓的棕色里带着熟悉的金色和橙色。不仅如此,这些头发还很有弹性。他都忘了年轻时头发的弹性,忘了那种想挣脱束缚的张扬。他抚摸着它,被那缎子般的触感惊呆了。真是勾魂啊!他觉得,这可能就是年轻人都很好色的原因吧:他们自己的身体就是春药啊。他这么想了一通之后才注意到水池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他往下一看,看见自己的睡裤向外撑开了。他勃起了。不,这个词太学术了,青少年才不会这么形容如此轻微的性的念头呢,应该是“那话儿硬了”。他能感觉到青春使自己全身的每一个分子都变得轻盈、敏捷、柔软、勇敢。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是砰砰地砸门,显然是隔壁发出的紧急信号。贾尔斯了解自己,他预料到自己会生发出一种病态、沉沦的感受,那影响了他身体的东西,也影响了他的精神。他所感觉到的惊惶已经行将结束,他更倾向于接受挑战,而非缓缓躲开。他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相当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阴茎像钟摆似的,傻里傻气地左右晃,于是就抓过一只枕头挡在身前。决不能让埃莉莎看到自己这模样!他不顾一切地笑出声来。
他打开门,看到的却是阿佐尼安先生汗涔涔的大红脸。
“冈德森先生!”他叫道。
“啊,房租,”贾尔斯叹了口气,“有点儿迟了,这是真的,不过我确实——”
“下雨了,冈德森先生!”
贾尔斯顿住了,听了听消防通道上擂鼓般的雨声。
“哦,是啊,这我倒是没法儿反驳你。”
“不是!是我的影院里!我的影院里在下雨!”
“呃,你是邀请我一起见证奇迹吗?还是说,漏水了?”
“是,漏水了!埃莉莎的那间公寓漏水了!她没关水龙头!要么就是水管裂了!她不肯开门!水从天花板渗出来,都流到顾客身上了,他们可是付了钱的!我可是有钥匙的,冈德森先生,要是水再不止住,我就要亲自打开她的房门!我得下楼去了!想办法让水别再流了,冈德森先生,要不然你们俩都别想再住在这儿了!”
他说完就走了,气哼哼地下楼去了。贾尔斯用不着枕头了,反手把它扔到沙发上,鞋也没穿,只穿着袜子就跑到了隔壁公寓门前。他从灯罩里抽出钥匙,灵巧地插进锁孔——这灵活劲儿让他挺高兴的,然后他就进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多的血?愤怒导致的毁灭?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浴室附近的地板好像最近没怎么擦过吧,那一片都覆盖着半英寸深的水。他快步走过去,踩过浅浅水洼时,袜子都洇湿了。这种情况可顾不上敲门了,他直接拉开了浴室的门。
水喷涌而出,一直淹到了贾尔斯的膝盖。要是在一天之前,水的流动——更不用说强烈的冲击力了——肯定会把他拍翻,然而今天,他的双腿就像生了根似的,站得稳稳的,身后那些立式台灯和茶几都被水和夹杂其中的乱七八糟的植物冲倒了。
浴帘——肯定是用来防水的——像蛇皮似的缠住了他的袜子。埃莉莎和那生物就躺在浴室地板中央。他们俩此刻的姿势真应该用大理石雕出来,贾尔斯想道,让某个会雕塑的人来做,比如罗丹啊,多那泰罗啊。埃莉莎浑身湿漉漉的,亮闪闪的,沾着黏腻的泥点、莹莹闪烁的鳞片,一丝不挂。那生物也是——虽然他一向都不穿衣服,但他此刻的姿态中含着一种不顾后果的需要,让人觉得他就是赤裸的。他的双臂双腿紧紧扣住她的双臂双腿,他的脸紧紧贴着她的脖子。她的左手抚摸着他的头,捧着他的后脑,那正是他的鳍开始隆起的地方。他的状态似乎不太好,一直以来都不太好,但他看上去有着某种满足,仿佛他已选定了自己的命运,哪怕即将面临死亡的痛苦,也绝不会后悔。
贾尔斯放宽了视野,壮观的场面随之铺展开来。这间屋子不再是浴室了,这是一座丛林。他眯起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已然恢复了完美,即便不戴眼镜也看得清清楚楚。是不是他们的性爱——无论以何种形式——激发了普通的霉菌孢子,使之绽放成一片翠绿的热带雨林?不,不是的。经受了这通大水的植物都软趴趴、湿漉漉的,甚至还有点儿撩人,是那些拼成树形的空气清新剂纸夹把这间屋子变成了超越想象、色彩迷人的荒野。三叶草的绿色,唇膏的红色,小亮片的金色……埃莉莎是从哪儿搞来这么多颜色的?墙壁的每一寸都覆着色彩。南瓜的橙色,咖啡的棕色,黄油的黄色。清新剂纸夹背后蕴含的低成本的创意与心灵手巧,使这一切更令人惊叹。紫水晶的紫色,芭蕾舞鞋的粉色,海洋的蓝色。这不仅是埃莉莎的家、那生物的家,而是独一无二的、专为他们两个而建的天堂。
好一会儿之后,埃莉莎才注意到贾尔斯。她半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她心不在焉地抓起浴帘,像拉起床单似的,把它盖在两人身上。贾尔斯假设自己扮演的是“没敲门的家伙”的角色,等待着那种“撞破非自然的行为”带来的厌恶感。像他这样的人,曾多少次背过这样的形容词啊?而今天,一切都是正常的,一切禁忌也全都不存在。也许阿佐尼安先生会把他们轰出去。但贾尔斯没法儿强迫自己去关心那些了。因为在这个世界里,阿佐尼安先生同样也是不存在的。
贾尔斯跪了下来,拉起浴帘将他们围拢。新邻居啊,他对自己说,这对年轻的恋人啊,还有重返年轻的自己,一定是真正的、永恒的朋友。埃莉莎冲着贾尔斯眨了眨眼睛,她伸出一只胳膊,上面沾着亮闪闪的鳞片。她用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新生的头发,仿佛在问: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能留住他吗?”贾尔斯叹了口气,“多留一会儿也好啊。”
埃莉莎大笑起来,贾尔斯也大笑起来。笑声嘹亮,在紧闭的小屋里发出阵阵回音,将前途未定的静默阻隔在外。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假装,这样的幸福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假装奇迹一旦发生,就可以装瓶保存起来。

17

电话响了两次,自打午夜时起,奥夫斯泰特就在等待这个信号了,因为他不确定内行如米哈尔科夫会如何定义星期五。然而,当电话终于在下午响起时,铃声却宛如一头黑豹,猛扑了过来。奥夫斯泰特连忙张开双臂双腿自卫,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冲上了他的喉头。第一次铃响很长,长得可笑,奥夫斯泰特差点儿以为那是弗莱明打来的,询问他最后一天的旷工,或者是斯特里克兰打来的,说他把整件事都弄明白了。
第二次铃响却很简短,它是被打电话的人挂断的,响声粘在光秃秃的墙上,空荡荡的柜子里,钢骨床架之间,还有那些餐具上。他希望这是孤独生活的最后一声呻吟。他本应欢天喜地,此时却茫然无力,仿若瘫痪。他无法吞咽,必须得强迫自己呼吸才行。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一切细节都准确无误:松动的地板已经用胶水粘上了;他的护照和现金都塞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鼓鼓囊囊;他唯一的行李箱已经合上了,他站在门口,不耐烦地等待着。
他从记忆里的号码中挑了一个,叫了辆出租车,然后就又回到了厨房里的椅子上——过去十四个小时他都坐在这儿。只不过是再熬十四个小时,他告诉自己,那时他就已经回到明斯克了,在那里开始新的职业生涯:遗忘。那个清洁工有没有把“泥盆君”送到河里,还是把它养死了?在明斯克高大洁白的雪堤上,他可以把这些疑问永远地埋葬,努力摆脱悲观的预感——如果“泥盆君”那样的生物也不得不死,那么整个地球都是注定要走向毁灭的。
出租车按喇叭了。奥夫斯泰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稳了稳发抖的膝盖。这一刻太沉重了,它也是避无可避的。热乎乎的泪水漫上了他的眼睛。我抛下你们,自己置身事外,他想,真的非常非常抱歉。那些他很喜欢的学生,那些差点儿与他成为朋友的人,那些或许可以给他带来幸福的女人。他们曾有交集,但什么都不曾发生。在一切时间与空间里,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悲哀了。
奥夫斯泰特拎起行李箱,拿上伞,走了出去。出租车停在那儿,像大雨倾倒下的银色云雾里的一抹黄色。人人都说这天气讨厌,但奥夫斯泰特却能看到每一处美,并且为之感动。这里是美国,他要道别了:在瘦骨嶙峋的树木间醒来的绿色嫩芽,再见了;门前草坪上等待着活力复苏的鲜艳的塑料玩具,再见了;窗外挤眉弄眼的小猫小狗,你们是物种共生的证明,再见了;邻家坚固的砖瓦、温馨的电视亮光、舒心的笑语,再见了。奥夫斯泰特抬起胳膊肘蹭掉了眼泪,不过其中也夹杂着雨水。
他以前见过这个司机,这违反了他自己的行动准则。但这是最后一趟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跟司机说了目的地,然后望向窗外。他擦掉了玻璃窗上的雾气,不想错过任何景致。他也会想念美国汽车的,想念它们荒谬的形状,傲慢的志气,花里胡哨的颜色。对面那辆空转的青色凯迪拉克威乐,尽管车尾被撞了,可终归是一台华丽的机器啊。再见了。

18

这是个离开的好日子。莱妮忍不住如此想着。她拉开她曾经颇为得意的芥末色打褶窗帘,凝视着街上像弹珠一样崩落的雨幕。巴尔的摩,这泥土与水泥的世界,现在到处都是水。水不但从天空中倾泻,也从各个地方冒出。雨从屋顶上的排水渠冲下来,从树上泼下来,从栏杆上流下来,在过往的汽车后面打着漩儿。雨重重地落下,仿佛是从倾倒的陷阱向外射击。在如此瓢泼大雨中,你无法看得太远,但你可以走进去,在里面失神几秒钟。这就是她的念头。
蒂米的背包里满满地塞着玩具,他两只手才抱得住,连眼泪都顾不得擦。塔米的包也撑爆了,但她一滴眼泪也没流。莱妮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塔米是个女孩儿,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懂得“永不逃避难题”的男性格言其实是句屁话。(莱妮发现自己最近常常暗暗骂街,这也是个让人兴奋的进步。)塔米抬头看看妈妈,眼睛干干的,眼神却很敏锐。这个小姑娘一向热衷于绘本课,动物有脚,鸟有翅膀,鱼儿有鳍,都是因为逃离所需。
莱妮今天早上才意识到自己有脚,意识到它们的潜能。理查德踉踉跄跄地穿过屋子,两眼浮肿,肩膀撞得楼梯扶手咔咔响。他那坏死的手指无法打结,于是领带被扯开,扔到了地上。她像以往一样站在熨衣板后面,放板子的那块地毯都压出永久的坑了。西屋电气的蒸汽熨斗喷出蒸汽,洒在理查德的一件正装衬衫上。昨天他回家很晚,她感觉到床的另一半往下沉,于是紧紧抓住床垫,不想滚进他那边的无底深渊。今天早上,他一身大汗地醒来,滑腻腻地翻身下床,也没冲个澡就穿上了衣服。他的手老是往外套口袋里伸,那里面似乎装了个沉甸甸的东西,就和她的熨斗一样沉。
她对着不停变换的电视画面,脸上保持着笑意。那些新闻不比其他日子的好,也不比其他日子的坏:运动员们又赢了,各国领导们又演讲了,黑人们又游行了,军队又集结了,妇女们又携起手来了。除了发展、进步,这些事一件件的根本毫无关联。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个体都更好了、改善了、优化了。也不知道是几点,理查德走了,前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权作他的吻别。地板颤了又颤,那震动传到了熨衣板上,她的拇指从刻度盘上滑了下来。她就只是站在原地,突然确信,全世界唯一一个不动弹的人,就是她自己。
熨斗太沉了,立不起来。别无选择,她只好就把它那么放在理查德的衬衫上。在十秒钟之内,一切尚可挽救,尚可恢复正常,只要她动动手腕就行。但是烟开始冒出来了,“西屋电气”熔进了“涤纶混纺”,一如思想在头脑中渗透。莱妮任由烟变得更浓,任由有毒难闻的气体冲进鼻子。直到孩子们冲下楼来,皱着鼻子闻着烟味,她才把熨斗从熔化的烂木头里拽出来。与此同时,她转过身,微笑着,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旅行,快去把你们最喜欢的东西收拾好。”
此刻,她的肩上扛着三个沉重的大包,一条胳膊已经麻了,可她不在意。麻木——想和理查德一起生活下去就只能靠这个。那位人所周知的“斯特里克兰太太”是个穿着紧身胸衣、戴着围裙、涂着唇膏的盾牌,抵挡的是被抛弃的可能所带来的刺痛。利用这面盾牌达到自己的目的,仅此一次是让她兴奋的。她调整了一下包带,指尖擦过脖子上被理查德掐出来的凹痕。人人都能看见这些瘀伤。人人都会知晓发生了什么。她深深地呼吸,告诉自己:你要做的,就是诚实。真相摊开,自由生发。
一辆出租车停在房子前面,车轮在积水中哗哗作响。莱妮在纱门后面朝它挥了挥手。
“来吧,孩子们,快走吧。”
“我不想去,”蒂米噘着嘴,“我想等等爸爸。”
“外面很湿,”塔米说,“大雨会淋湿我的裙子!”
莱妮确实有些遗憾,因为她必须得通过打电话来辞职了,从佛罗里达,或得克萨斯,或加利福尼亚,或他们落脚的任何地方,而这会显得她很不专业。不过,她会跟伯尔尼好好解释辞职理由的,伯尔尼会原谅她的,甚至还会考虑雇用她推荐的人。另一个遗憾是,她没有记下冈德森先生的地址,不然她就可以在内心迷茫、前路未卜的时候给他写信了,她想告诉他,在他递过文件箱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人可以用他们相信的东西来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晚。其实,她肩上背着的三个包里,有一个就是他的文件箱。事实证明,这个箱子真的挺能装。
但是,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她花了这么久才奋斗到门廊。这就是怠懒的代价。孩子们看到了一些事,听到了一些事,那些耳闻目睹对他们的成长不利。蒂米解剖石龙子的事仍然悬而未决,让人不安,所幸两个孩子都还很年幼。莱妮不是奥卡姆航空航天研究中心的科学家,但她知道个体的成熟不是沿着一条直线,她要对孩子们施以影响,路还很远。她把右肩上的包拿下来,三个包都挎在左肩上,然后跪下来,胳膊揽着塔米,向蒂米俯过身子。
“跑吧,”她轻声对他说,“跑过那些水洼,踩得越脏越好。”
他皱着眉,低头看了看干净的裤子和鞋子:“真的?”
她点点头,咧嘴一笑。他也笑了,然后就呼哧呼哧地冲下台阶,在院子里疯跑,从这边跑到那边,又从那边跑到这边。塔米当然吓坏了,但这正是莱妮搂住她的原因。她把女儿抱起来,托着她的屁股,用脚踢开门,来到遮阳篷底下——遮阳篷曾经代表着许多承诺,但如今却承载着太多失望,她甚至担心它会被失望压塌,把她闷在底下,直至崩溃。
蒂米已经跑到了出租车旁边,浑身湿透,开怀大笑,两脚蹦着,催她也快去。莱妮也大笑起来,她意识到,不,她不会被压垮,再也不会了。她跑进了水的世界,她喜欢雨水清脆地落在自己的短发上,喜欢雨水从卷曲发梢上滑下来。出租车司机接过了她的包。她尖叫着一头冲进后座,任由雨滴在她背上滚落。她给蒂米擦了擦帽子上的水,又帮塔米拧了拧发梢,两个孩子都是又哭又笑的。她听见车厢门关上了,司机跑进驾驶舱,像湿漉漉的小狗似的甩了甩脑袋。
“要是雨还不停,我们可就要一路漂到廷巴克图了,”他呵呵笑着,“您要出远门吗,夫人?”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眼睛往下垂,视线扫到了她脖子上的瘀痕。莱妮一点儿也没有退缩:真相摊开,自由生发。
“我想租辆车。你知道在哪儿可以租到吗?”
“机场旁边的租车行是最大的。”他的声音软了下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找一辆没被人预约的车,如果你想尽快开车走的话,那儿最合适。”
莱妮看了看他的名牌:罗伯特·纳塔涅尔·德·卡斯特罗。
“好吧,德·卡斯特罗先生。谢谢你。”
出租车从路边滑出,朝着马路中间驶去。
“开得这么慢,真是抱歉。今天路有点儿难走。不过别担心,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到目的地的。”
“没关系,怎样都好。”
“你们好像很开心啊,三个人都很开心,真不错。有些人啊,下点儿雨,身上湿了一点儿,这一整天就要毁了。今天早些时候,我就接过这么一个家伙,送他去伯利恒钢铁厂那边的那个工业园。这是我第二次送他去那儿了,那儿什么都没有啊——完全没有,所以我又兜回去看他。我有点儿担心,你懂吧?他就在那儿,坐在一个水泥堆上,淋着雨。确实有人一脸不开心,还要叫一辆车出门。他那样子,活像等待世界末日似的。光是看着他的表情,我都差点儿也以为末日要到了。”
莱妮笑了笑。出租车司机继续聊着,让人开心地转换了注意力。孩子们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她用下巴抵着塔米的头——这小脑瓜闻起来甜丝丝的。外面好像一片汪洋,出租车仿佛从悬崖上坠落,沉入其间。要在水中活下去,她想着,就必须学会在水中呼吸,适应水,变成另一种不同的生物。真是奇怪,她竟然相信自己能做到。这个世界处处漫延着小溪、水湾、河流、池塘、湖泊,她会在其间游啊游啊,一直游到适合他们的那片海,哪怕她需要很久才能长出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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