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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1

19

雨滴落下,像未干的水泥。奥夫斯泰特撑着伞,辟出一根干燥的圆筒,四周缭绕着他自己呼出的白雾,看起来就像冒烟,仿佛他正被绑在火刑柱上灼烤。伞之外的一切都难以看清:灰色的呼吸,灰色的雨,灰色的水泥,灰色的砾石,灰色的天空。但他知道应该往哪儿看。他焦虑地等了很久,好像就要永远等下去了,这时路上又腾起了一层灰色,那辆黑色的克莱斯勒破水而来。
奥夫斯泰特很想钻进那热烘烘的皮革后座,但执行任务十八年的成就并不意味着可以免于那些愚蠢的规矩。他拿起行李箱,从水泥堆上站起来,踮起脚尖,兴奋得都有点儿头晕了。此刻,他已经很接近了,马上就可以握住爸爸颤抖的手,马上就可以张开双臂拥抱妈妈,马上就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来弥补旧日的缺失。
驾驶室的门像往常一样,被砰地打开了。“野牛”也像往常一样,车还没停住就跳了下来,举着一把黑色雨伞,配他的一身黑色西装。接着,不太寻常的事发生了:副驾驶的车门也开了,第二个人自己撑开伞,出现了。他冷得直哆嗦,往围巾里缩了缩,也不管会不会压烂别在钮孔里的花。奥夫斯泰特觉得脚下一沉,就像是从水泥堆上滑了下来,却发现底下根本没有地面。
“你好,”列奥·米哈尔科夫说,“鲍勃。”
雨点砸在奥夫斯泰特的雨伞上,震耳欲聋。他告诉自己,声音是靠不住的。“你好”是冰冷客气的问候,“德米特里”怎么又变成“鲍勃”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列奥?你来这儿是要——”
“我们有些疑问。”米哈尔科夫说。
“要做任务报告?在雨里?”
“其实只有一个问题,花不了太多时间。你给标本注射溶液之后,它在死前都有什么反应?”
奥夫斯泰特觉得天旋地转。他想伸手扶住水泥堆,抓住克莱斯勒的格栅,或是任何可以救他一命的东西。但如果松开手里的伞,他肯定会在雨里呛死。他努力地思考。那银色的溶液,有可能是什么东西呢?他应该知道啊,这是他的研究领域。其中一种成分肯定是砷。另一种是氯化氢吗?那种银光会不会是因为含有水银?这种混合鸡尾酒又会对“泥盆君”的机体造成怎样的破坏呢?要是雨声不这么让人迷糊,他也许还能推断出答案。但是,没有时间了,他只能开口,然后祈祷。
“瞬间的事。标本出血严重,即刻毙命。”
雨一直下。米哈尔科夫盯着他。地上泛起泡沫,犹如熔岩。
“正确。”米哈尔科夫的声音柔和多了——在黑海餐厅最里面的包厢里可能显得突兀,但在暴风雨里的午后茶会中就很柔和,“你荣耀了你的祖国,一向如此。你会被铭记的。极少有人能赢得这种奖赏,我也未必能行。从这一层面上讲,我是嫉妒你的。”
像米哈尔科夫这样的克格勃特工,提早十年就能察觉捕鼠器慢慢闭合的动静,但奥夫斯泰特现在这一刻才看见。他不是对“泥盆君”说过,说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智慧吗?他在美国待得太久了,如今要踏上苏联的土地,会让莫斯科方面很不舒服。重要的是他的任务有没有完成。相信其他许诺本身就是自我陶醉、沉迷幻想。他的爸爸、妈妈可能确实还活着,像他们承诺过的一样,但只是作为人质活着。现在可以除掉了,子弹直穿头骨,尸体绑上石块,沉入莫斯科河。奥夫斯泰特飞快地跟他们说了再见,说他极度地抱歉,说他爱他们,非常非常爱。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紧接着“野牛”就从后腰掏出了一把左轮手枪。
奥夫斯泰特大叫起来,本能地将伞扔向“野牛”。枪声响起的瞬间,雨伞遮蔽了世界,奇点吞噬了人、枪、雨、一切。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他只是个笨拙的学者,钢铁一般的拳头砸在他的下巴上,就像滚烫的石头在他脸上炸开了花。牙掉了,他想道。他转来摆去,两颊充血、肿胀,舌头黏糊糊的,沾满了喷溅的血肉。
他倒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血,像泼洒了一碗番茄汤。冰凉的空气从左向右直穿过他的脸,这感觉真是古怪。他的脸上挨了枪子儿。妈妈肯定会很难过吧,她的儿子毁容了,一口漂亮的牙齿都碎成了渣。他努力着想要跪起来。他觉得要是能让米哈尔科夫看看自己伤得多重,他可能就会罢手了。但他头重脚轻,膝盖在泥里一滑,便仰面倒下了,雨直直地落进他的眼睛里,像一根根银箭。
“野牛”黑色的身影还撑着伞,遮住了所有的光。他像以往一样毫无个性地低头看了看,用左轮手枪对准了奥夫斯泰特的头。这嘹亮的枪响是听不见的,真怪,他想,因为这是杀死自己的那一枪吧。但更奇怪的是,“野牛”退开了。枪响了第二声,“野牛”手里的雨伞掉了,正落在奥夫斯泰特身上,仿佛泥土填入敞开的坟墓。奥夫斯泰特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挖开那些土,用胳膊肘撑起自己,雨水混合着血和唾液,从他的胸前热乎乎地淌了下来。
他看到“野牛”一动不动地倒着,红色的血泊被大雨冲刷得粉扑扑的。奥夫斯泰特的眼睛无法对焦,但他尚能辨认出形状。米哈尔科夫高高的魁梧的身影匆忙而不稳,与他平日里的举止大相径庭。他是在拿自己的枪——这一点就算看不清也能知道,但也许是吃惯了龙虾和鱼子酱,长久以来的虚荣让他不肯扔掉雨伞。而就在这关键的几秒钟里,奥夫斯泰特的救星——不管他是谁——冲了上去。他的枪刚刚打死“野牛”,还在冒烟呢。看来也不是个业余的。手枪是用两只手握住的,在暴风雨里也稳稳的,扳机扣一次就够了。
米哈尔科夫扑到了车上。现在他终于扔掉了雨伞,也扔掉了枪。他的衬衫上晕开一片殷红,就像钮孔上多了一朵花。他很快就会死去,很快就会被遗忘,正如他之前预言的那样。奥夫斯泰特在雨中眯起眼睛,看见那个枪手跪在尸体旁边,确认对方已经死亡,然后猛地站起来,像蜘蛛似的朝着他冲了过来。雨掩盖了这个人的身份,直到他来到奥夫斯泰特身边,居高临下,才被认出来。奥夫斯泰特觉得,这也是不可置信的。
“斯特里克兰?”他的声音黏黏的、软软的,“噢,谢谢你,谢谢你。”
理查德·斯特里克兰伸出没拿枪的那只手,把拇指戳进奥夫斯泰特脸上的弹孔里拽了拽。他拽得很用力,拖得奥夫斯泰特整个身子都在泥里打转。疼痛姗姗来迟,剧烈而尖锐,扯开了休克带来的麻木。奥夫斯泰特大叫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像锯齿似的被撕开了。他叫着,一直叫着,直到肩膀拱起的泥土填满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他瞎了,哑了,什么也不是了。

20

恢复知觉,就犹如踏入了一场噩梦。雷鸣般的吼声吞没了一切。奥夫斯泰特的眼睛向上翻起,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暴雨,但上方竟是一张锡制的屋顶,所以才发出了隆隆轰鸣。他此刻置身于一条水泥门廊,似乎属于一座工棚。他看见厚密的雨点击打着碎砖块和氧化锈蚀的铁。这么说他还在工业园里。有个影子在他的眼前晃。他眨眨眼睛,挤走里面的液体——是雨,还是血?在水泥地上来回踱步的是斯特里克兰。他手里抓着一个小小的东西——是药瓶。他往嘴里倒了倒,但瓶子是空的。他骂了几句,把药瓶扔进雨里,然后低头盯着奥夫斯泰特。
“你醒了,”斯特里克兰咕哝道,“很好。我还有事要办呢。”
他蹲下来,手里没拿他那根走到哪儿都带着的橙色电牛棒,而是掏出一把手枪,把枪口塞进了奥夫斯泰特右手手掌。枪筒又凉又湿,就像小狗的鼻子,奥夫斯泰特想道。
“斯特里克兰,”奥夫斯泰特一说话,他那受伤的脸颊,那些炸断的神经,就又有了感觉,“理查德。很疼。去医院。求你。”
“你叫什么名字?”
他已经撒了二十年谎,完全是本能地回答:“鲍勃·奥夫斯泰特。你认识我啊。”
枪响了。一颗子弹击中了水泥地面,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听起来出奇地有弹性。奥夫斯泰特感到手上震了一下,他抬起来,看见手掌中央有一个整整齐齐的、烧穿的洞。他本能地想要蜷起手指,试试它们还能不能动,因为还有好几千页的书得翻,一大堆试验分析得写。但他只是把手掌翻过来了。子弹穿出的伤口由于掀起的皮肉形成了不规则的锯齿状,血管从洞里冒了出来。他知道就要流血了,于是把手放在了胸膛上面。
斯特里克兰用手枪戳了戳奥夫斯泰特的另一只手掌。
“你的真名,鲍勃。”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奥夫斯泰特。求你了,理查德,求求你。”
“好吧,德米特里。现在把突击队成员的名字和军衔告诉我。”
“突击队?我不知道什么——”
枪声再一次响起。奥夫斯泰特大叫起来。他把左手也按在了胸膛上,看也没看一眼,尽管那焦肉里冒出的阵阵黑烟根本无法忽视。他的双手——仅余的残肢——交握着,那些再也无法去做的事情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自己吃饭,自己洗澡,上完厕所以后自己擦屁股。他抽泣起来,眼泪流进了脸颊上的那个洞,落在舌头上,尝起来咸咸的。
“情况是这样的,德米特里,”斯特里克兰说,“那两个是来接应你的人吧?别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死了。事情瞬息万变啊,我是无能为力了。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奥夫斯泰特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坚硬的枪筒顶住了。
“不,不要,求你了,理查德。求你了,求求你。”
“姓名和军衔,突击队成员的,劫走标本的那些人。”
在狂烈的剧痛中,奥夫斯泰特终于明白了:斯特里克兰认为是苏联人偷走了“泥盆君”,而且不是他奥夫斯泰特博士这么一个单独的特务干的,是携带高科技工具的特工队伍干的,他们在通风管道里迂回,锁定了目标。奥夫斯泰特的喉咙里咳出了奇怪的声音。肯定是疼得哼哼了,奥夫斯泰特想道。但紧接着又是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笑。斯特里克兰的想法真是太搞笑了。此时此刻,当他生命的灯芯行将燃尽,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声音能比笑声更令人讶异,也更讨人喜欢。他松开下巴,一边吐着血沫,吐着牙齿间的石子,一边让笑声通通倾倒出来。
斯特里克兰涨红了脸,他开了枪。奥夫斯泰特叫唤起来,他能从视野底部扫见自己的下半身正在水泥地上扭动,但叫声马上又变成了大笑声。他真是太得意了。斯特里克兰嘴巴一撇,接着又是一连几枪。奥夫斯泰特的另一边膝盖、两个胳膊肘、两侧的肩膀,同时爆发出剧痛。疼痛不断加剧,渐渐变得原始、纯粹,放大了他选中的最后休止符:笑。这欢乐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穿过脸颊上的洞,在全身所有的伤口间回荡着。斯特里克兰站起身,用枪托猛凿奥夫斯泰特的肚子。
“姓名!军衔!姓名!军衔!说!”
“军衔?”奥夫斯泰特大笑道,“清洁工。”
奥夫斯泰特突然一阵后悔,像又挨了一颗子弹似的——或许他不应该说出来,但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肠子里的食物顺着他的躯干往下流,热气涌上鼻孔,盘绕卷曲,仿佛是对斯特里克兰发起抗议的小小拳头。他在讲台和课桌后面待了一辈子,过去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飞速闪回,而他直到最后时刻都是个学者,仍然固执地想起了他最喜欢的哲学家皮埃尔·泰亚尔·德·夏尔丹的话——除了专业的学者,还有谁会喜欢什么哲学家?而且是在阴霾里流着血的时候。“毕竟你我皆一体,一起受难,共同存在,永远相互依赖。”对,就是这样!一辈子孤孤单单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他的最后时刻并不孤单。他和你、和你,还有你,在一起,如果没有“泥盆君”,他是发现不了这一点的。这就是最终的示现,经由牺牲加快了速度:找到上帝,那个狡黠的精灵,他藏在我们最想象不到的所在,不是教堂里,也不是石碑上;他就在我们的身体里,靠近心脏的地方。

21

大门被踢开前的几秒钟里,塞尔达正在干什么来着?固定插销的木头绷开来,变成了匕首,锁链吊在那儿,像被抢劫犯揪断的项链,荡来荡去。那时她在做什么呢?她觉得应该是在做饭。她经常会在上班前给布鲁斯特准备好第二天的食物。她闻着熏肉、黄油、球芽甘蓝的香味儿,还听着音乐,是一位嗓音低沉的歌手。她肯定是一直在听歌。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挺自得、挺开心的。记住这些细节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她能确定,这种闲适是最后一次了。
到目前为止,塞尔达生命里最不真实的一幕,就是F-1的那个标本从埃莉莎的洗衣车里望着她。那一幕很诡异,很可怕,那个有智慧的猛兽,竟然就藏在脏抹布堆里。但那一幕和眼前的一切相比也要苍白许多:理查德·斯特里克兰,那个可怕的家伙,从上班的地方跳进了她家客厅,眼睛死死瞪着,浑身沾着血,手里还拿着枪。
布鲁斯特正在他的老地方待着:没什么活儿的时候,他就斜倚在那张苏丹式躺椅里,两只脚搭在脚踏上,手里松松地拿着罐啤酒。斯特里克兰挡住了电视。布鲁斯特略略不安地打量了他几眼,就好像这个活鬼是从沃尔特·克朗凯特的新闻主播台后面冒出来的,而不是出现在他们的公寓里。斯特里克兰哼了一声,吐了一口唾沫,里面混着雨水和血。他跨过那摊污物,鞋底上压成薄片的泥巴一片片地掉在干净的地毯上。
塞尔达用不着问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双手举高,挡在面前,这时才发现自己拿着一把炒菜铲。
“你们家还真不错。”斯特里克兰含含糊糊地说。
“斯特里克兰先生,”塞尔达恳求道,“我们没有任何恶意,我发誓。”
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墙壁。那一刻,塞尔达仿佛透过这个男人狰狞、发红的双眼看见了自己家里那些欢快的模样:无足轻重的琐事,乏味做作的纪念品,愚蠢的小摆设,处处都显摆着幸福,但事实上也许没那么幸福。斯特里克兰懒洋洋地一挥手,枪筒打碎了相框的玻璃,一道闪电形的裂痕蒙上了她妈妈的脸。
“你们把它放在哪儿了?”他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下室?”
“我家没有地下室,斯特里克兰先生,我发誓。”
他用枪扫过架子上的一排陶瓷雕塑,它们一个一个地掉落在地,一个一个摔得粉碎,每摔碎一个,塞尔达就哆嗦一下:拉手风琴的小男孩儿,大眼睛的鹿,新年天使,波斯猫。都是些小玩意儿,她暗暗告诉自己,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可这是撒谎啊,它们明明有意义。它们是她三十年来生活过的证明:她偶尔会攒下些钱,买些没用的但是看上去很美的东西——确实是那些硬性规定的老牛排、普通谷物、政府救济奶酪之外的东西。
斯特里克兰转过身来,沾着泥的脚后跟碾过碎瓷片。他用手枪指着她,仿佛那是一根控诉的手指。
“先生,我是布鲁斯特太太。您在记人名方面真成问题。”
“布鲁斯特,”布鲁斯特一听见自己的名字就像被戳了一下,“那就是我。”
斯特里克兰没看他,只是晃了晃脑袋:“噢,对。塞尔达·富勒,塞尔达·D. 富勒,黛利拉。”他从墙边冲过来,迅速靠近塞尔达,吓得她手里的炒菜铲都掉了。“我一直没能讲完那个故事呢。”他举着枪,挥舞着胳膊,又毁掉了塞尔达祖母的一个花瓶,“我记得,是黛利拉出卖了参孙,让他被非利士人弄瞎了眼睛,还饱受折磨,所幸最后一秒得救了。是上帝救了他。”他用手枪捅破橱柜的玻璃,砸碎了塞尔达母亲漂亮的瓷器,“他为什么能得救呢?因为他是个好人,黛利拉。他是个正派的人。这个男人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为的就是做正确的事。”
他反手一拍塞尔达旁边的炉子,震翻了平底锅,熏肉的油脂溅到了她的手语手册上。油脂咝咝作响,把书页烫出了一个洞。塞尔达愤怒极了,她环视着自己被毁得乱七八糟的家,这场粗暴的破坏极尽所能地摧毁着她的每一次奋斗和努力。斯特里克兰就站在几英尺之外,可能马上就会朝着她的脸开枪。无所谓,她扬起下巴,能扬多高就扬多高。她不会被吓趴下的,她绝不会抛下她的朋友。
斯特里克兰瞥了她一眼。他的嘴角边堆着一层白沫,似乎是呕出来的阿司匹林。慢慢地,他伸出了左手。尽管可怕得让人发愣,塞尔达还是避开了那恶心的一幕。她和埃莉莎在地板上发现那些手指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它们。现在,绷带不见了,手术看起来像是失败了。那几根手指黑得发亮,就像烂掉的香蕉,肿胀得鼓鼓的,似乎马上就要崩裂开来。
“上帝将参孙的力量赐还给他,”斯特里克兰说,“所有的神力。于是参孙就将灾殃如雨般地降到非利士人头上。他抱住了圣殿的柱子,诸如此类。”
斯特里克兰把枪抽到腋下夹着,抓住了那两根坏死的手指。
“然后呢?柱子塌了。”
斯特里克兰扯断了两根手指,它们就像事先打过孔似的断裂开来,发出一连串噗噗噗的声音——简直像掰豆子,塞尔达想着,大叫起来。她听到砰的一响,是布鲁斯特的啤酒罐掉了,接着吱嘎一声,躺椅弹了起来。斯特里克兰挑着眉毛,颇为惊讶地看着棕色的液体从手指裂缝里喷出来,直喷了有两英寸远,然后就顺着手指往下淌,像泼洒的肉汤。他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那两截死肉,于是就把它们扔到了厨房的地上,结婚戒指从其中一根手指上掉了下来。
“是埃莉莎,”布鲁斯特脱口而出,“她就叫埃莉莎,那个哑巴,就是她。”
静默之中,只能听见敞开的大门外,雨沙沙作响,电视机叽里呱啦,倒在地上的啤酒罐咕噜咕噜冒着泡。斯特里克兰转过身去。塞尔达伸出手扶着炉子,好撑住自己,然后朝她的丈夫摇了摇头。
“布鲁斯特,别——”
“她住在一家电影院楼上,”布鲁斯特继续说道,“塞尔达是这么说的。华盖影院,就在河的北岸,只隔着几个小区。从这儿去很方便,五分钟就能到,肯定的。”
那把手枪的分量似乎陡增了一倍。塞尔达看着它慢慢下垂,最终指向了地面。
“埃莉莎?”斯特里克兰轻声说,“是埃莉莎干的?”
他盯着塞尔达,一脸震惊,仿佛遭到了背叛。他的双臂微微颤抖,仿佛在等待一个拥抱来支撑他。塞尔达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既没说话也没动。斯特里克兰低下头,冲着那两根弄脏了油毡的坏死手指撇嘴,好像很想把它们捡回来似的。他站着喘气,起初是浅浅的,后来就呼吸得越来越深,接着他仰起头,展开肩膀——这人毁了,身上剩下的只有军人的模样了,塞尔达想道。
他拖着脚走过地毯,鞋子里的泥巴拖来拽去。他举起电话,似乎电话也有砖块那么沉,拨号键都是黏土做的。塞尔达瞪着布鲁斯特,布鲁斯特瞪着斯特里克兰。塞尔达听到听筒里传来咔嗒一声,对方接电话了。
“弗莱明,”斯特里克兰的声音里一丝活气儿都没有,塞尔达不禁瑟瑟发抖,“我……我弄错了,是别人干的——埃莉莎·埃斯波西托。她把标本藏在华盖影院楼上了。对,就是那个电影院。重新布置追踪围堵吧。我直接去。”
斯特里克兰小心翼翼地把听筒放回支架上,然后转过身。他仔细地查看着玻璃、瓷器、陶片、餐具、纸张、肉——这些东西这么快就成了碎片。他沉迷不醒的样子让塞尔达觉得,他或许永远都不想离开了,或许会变成她家的一件家具,而她只能把他和其他的破烂粘在一起。但斯特里克兰是一只上了发条的手表,身体里的齿轮驱动着他转身、往前,拖拖拉拉地从布鲁斯特和电视机中间走过,从洞开的大门出去了。
接着一晃,他就不见了,消失在大雨中。
塞尔达立刻冲过去拿电话。可这时,布鲁斯特终于从他的躺椅里站了起来,速度之快,她连见都没见过。躺椅前后摇晃,空空如也,塞尔达回过神来,发现她丈夫抱着胳膊,挡在了电话前面。
“布鲁斯特,拜托,让开。”
“你不能卷进去。咱们不能卷进去。”
“他要去她家里了,都是因为你,布鲁斯特!我得通知她!他有枪!”
“就是因为我,咱们才保住了性命。要是他们没抓住你那个朋友,接下来倒霉的会是谁?你以为他们就能忘了这茬?忘了搅和在里面的黑鬼?我们就修修大门,把那个……他扔在门边的东西弄走,然后坐下来,看电视,就像普通人一样,就行了。”
“我真不该告诉你。我真不该跟你说一个字……”
“你继续做饭,我去弄些苏打水刷地毯……”
“他们彼此相爱,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爱是什么样子了?”
布鲁斯特垂下胳膊,但是没有让开。
“我记得,”他说,“就是因为记得,我才不能让你打这个电话。”
他的棕色眼睛——总是半闭着、被电视闪得发呆的眼睛,此刻睁大了,清亮了。塞尔达能从里面看到斯特里克兰留下的烂摊子的倒影。其实,她还看到了很多别的东西。她能看见布鲁斯特奋斗与失败的过往,屡败屡战的过往,哪怕是塞尔达沉溺于离开奥卡姆、自己创立一番事业的幻想时,他都没有彻底放任过。从这个角度看,布鲁斯特也是勇敢的。他活下来了,此时此刻仍然在这里,努力着。他是个好人。
但她也是个好人,或者说,想要当个好人。这种特别的成就,是以距离衡量的——布鲁斯特放车钥匙的零钱罐和大门之间的距离,大门和布鲁斯特停在雨中的那辆福特汽车的距离。她知道自己能做到,布鲁斯特会吓一跳,顾不上追赶。她知道自己能一路把车开到埃莉莎家,哪怕是在《旧约》里那般暴虐的暴风雨中。她不知道的是,到了那儿之后她还会做些什么,或者会有什么后果。但这些事一向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不是吗?世界千变万化,或一成不变,你都得努力去做对的事,并且心甘情愿。至少,这是塞尔达·D. 富勒所做过的最佳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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