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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10

光像玩耍的动物/从脚下的林木间跳跃/闪现很多漂亮的颜色/鸟儿的颜色/蛇的颜色/蟑螂的颜色/蜜蜂的颜色/江豚的颜色/我们想要抓住它/可它只是光和声音/女人称它为音乐/这与我们的音乐不同/但我们喜欢它/我们发光/表达爱/我们追随着它/光和音乐随通道延伸/直到我们又看见一个很平很高很白的东西/我们推啊拉啊进入其中/这是一座洞穴/闻起来是那个好的男人的气味/他的皮肤/他的头发/他的体液/他的呼吸/他的病痛/病痛是存在的但是很微小/男人还感觉不到它/也闻不到它/我们为此悲伤/但是这里也有好的气味/男人用来制造另一个我们的/黑色石头洞穴里到处都是/另一个我们/太多太多了/我们触碰另一个我们/我们的爪子染上了黑色/我们去舔黑色/黑色的味道不好/这里有一个男人的头骨/上面盖着头发/头发像假太阳一样假/这使我们孤独/河流里到处都是死去的头骨/这很好了解/死才能了解生/这很好/这里很好闻/是食物的气味/最好的食物/活的食物/我们感觉到了洞穴里的动物/所有动物都是我们的朋友/它们从藏身之地走出来/有尖尖的耳朵/厚厚的胡子/长长的尾巴/它们的眼睛/像我们的一样明亮闪烁/它们向我们鞠躬/它们献上了自己/它们真的很美/我们喜欢它们/于是/接受了牲礼/我们挑出一只/紧压所以没有痛苦/我们吃掉了我们的朋友/很好/血/毛/筋/肌/骨/心/爱/我们吃掉了/我们更强壮/我们又感知到了河流/所有的神羽毛/神鳞甲/神甲壳/神毒牙/神利爪/神钳/神树/神/我们都是网的一部分/没有你/没有我/只有我们/我们/我们/我们/我们/噪声/难听的噪声/开裂的声音像坏的男人/他的疼痛刺过来/闪电刺过来/我们嘶嘶示威/我们转过身子/我们发起进攻/那个坏的男人发出疼痛的声音/可是/我们弄错了/他不是那个坏的男人/他是那个好的男人/好的男人/返回他的洞穴/发现我们吃掉了他的长着尖耳朵/厚胡子/长尾巴的朋友/我们很抱歉/我们变成了抱歉的颜色/抱歉的气味/抱歉的液体/抱歉的姿势/我们不是故意进攻的/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朋友/朋友/那个好的男人朝我们笑/但是他的气味变坏了/好的男人抬起胳膊/看着他的胳膊血流下来了/很多很多血/像下雨一样。

11

项目负责人可以随意进入奥卡姆的任何一个房间,只有一个例外:女士更衣室。可奥夫斯泰特就在这里。这里——荣耀归于上帝——没有摄像机,他现在觉得摄像机就像盘桓在高处、拍打着翅膀的夜行神龙,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在更衣室门口溜达会被人贴上“变态”的标签。最后几天了,这也可以接受,只是会激发更进一步的调查罢了,所以他偷偷溜了进去,闻出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旧淋浴房,于是他躲在了一堆工业清洁剂后面。
刺耳的铃声宣告着夜班结束。他听见这些在四班倒里上大夜班的女人们疲惫地走了进来。他觉得一阵头晕。一定是因为氨气的气味,或者是因为恐慌。这个星期只剩下几天了,他念叨着,只要坚持下来就好。他第一次跟米哈尔科夫撒了谎——但愿也是最后一个,说注射针剂起作用了,“泥盆君”已经死了。米哈尔科夫奖励了他,并清晰给出了指令:这个星期五,奥夫斯泰特的电话会响两次,他要前往通常接头的地点,由“野牛”送他上船,这艘船将把他送回故乡明斯克,送回等候他的父母身旁。米哈尔科夫甚至还对奥夫斯泰特多年来艰苦卓绝的工作大加赞赏,他还叫他“德米特里”。
奥夫斯泰特摘下眼镜,揉了揉因化学气味而灼热的眼睛。他是不是要晕过去了?他凝神听着更衣室里的动静。他天生就善于分类,然而,对于和女性相关的声音,他却不怎么了解。柔软的沙沙声。放肆的咔嗒声。精致的叮当声。这些都是他从来不知道的生活的辅证——也许以后能知道,前提是他能活到星期五。
“嘿,埃斯波西托。”这个女人讲话带着拉丁口音,声音就像换班的铃声一样刺耳,“你有没有告诉那个男人我们在外面抽烟的事儿?”一阵停顿,是埃莉莎用手语回答。“哎呀,你明明知道是哪个嘛,就是那个老看你的。”停顿,“好吧,有人告诉他,我们挪动了摄像机,而我们当中唯一不抽烟的就是你。”停顿。“你比画得很无辜嘛,但不是那么回事儿吧。留神点儿,埃斯波西托,要不然我可就要替你留神了,懂吗?”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随后响起了充满同情的轻声低语——奥夫斯泰特认定是那个名叫塞尔达的女人在说话。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塞尔达从埃莉莎身边离开的动静。可是,楼上和大厅里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这说明白班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来不及了。奥夫斯泰特手脚并用,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来回挪动,最后躲在拐角后面偷偷往外瞥。埃莉莎坐在长凳上,塞尔达站在她旁边,对着更衣室里的镜子帮她梳头。他得抓住这个机会。他挥了挥手,想引起埃莉莎的注意。
她的头朝他所在的方向一晃。虽然穿了衣服,但她还是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身体,一条腿向后收拢,准备站起来。她穿着一双令人惊异的鞋子——缀满金属亮片的绿色鞋子,鞋跟踏在地砖上,声音很响。塞尔达一转身,看见了奥夫斯泰特。她胸脯起伏着正要大叫,埃莉莎却拽了拽她的裙子。她从长凳上一跃而起,拉着塞尔达躲进了淋浴室黯淡的水光之中。她的另一只手快速地比画着,毫无疑问是一连串的发问。奥夫斯泰特举起双手,恳求让他先说句话。
“它在哪儿?”他小声问。
“他们发现了,”塞尔达哽住了,“埃莉莎,他们发现我们了——”
埃莉莎朝着她简短地做了个手势,截住了她的话头,然后又向奥夫斯泰特比画了一串手语,要塞尔达翻译。
塞尔达满心疑虑地看了看奥夫斯泰特,简短地答道:“在家。”
“你必须把它弄走。马上。”
埃莉莎打了手语,塞尔达翻译道:“为什么?”
“是斯特里克兰,他快查出来了。我不能保证会不会供出来,因为如果他用上——他有那个警棍啊……”
就算他看不懂手语,也能理解埃莉莎的惊恐。
“听我说,”他哑着嗓子说,“你有办法把它弄到河里去吗?”
埃莉莎的神情很复杂。她垂下头,凝视着那双仿佛镶满了宝石的鞋子,又或许是在凝视鞋子之间露出的地砖接缝。过了一会儿,她举起两只手,仿佛托着重物一般,带着悲伤和不情不愿,生硬地打着手势。塞尔达一个词一个词地把她的话翻译出来。
“码头。入海。三十英尺。”
塞尔达无奈地看着奥夫斯泰特。她不明白这些词的意义,但奥夫斯泰特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清洁工其实拥有着不可估量的智慧,她住的地方肯定离河边很近,可以把“泥盆君”带到某个码头上去。但这还不够。今年春天如果再旱下去,那生物可能就会搁浅,一条鱼挣扎扑腾,快要憋死了,比拴在斯特里克兰的柱子上强不到哪儿去。
“有没有办法?到底有没有?”他央求道,“那辆小货车,就是你把它带走时用的那辆小货车,你能不能把它送到海里去?”
她像小孩子似的摇着头,抗拒着,睫毛上挂满了眼泪,脸颊和脖子都涨红了,只有那两道隆起的伤疤还保持着平和的淡粉色。奥夫斯泰特想抓住她的衣服,猛烈地摇晃她,摇晃她脑壳里面的那颗大脑,把她的自私全都摇出去。可是他没这个机会了:电话响了,有人接了起来,那个拉丁口音的女人生气地嚷嚷着,震得整个更衣室嗡嗡响。
“找埃莉莎的电话?简直是我听过的最傻的事儿。她到底要怎么接电话啊?”
“是谁打来的,约兰达?”
这一声大嗓门足以把奥夫斯泰特从惊骇的遐思里拽出来。是塞尔达。奥夫斯泰特原本还以为她被炒鱿鱼或更糟的后果吓呆了呢。眼下的境况糟透了,三个人当中,正是这个女人冲出来,像母狮子一样去保护埃莉莎。而这也给了奥夫斯泰特小小的、珍贵的厚礼——比细胞膜还薄、比亚原子粒子还小的礼物:希望。
塞尔达棕色的眼睛看着奥夫斯泰特,充满了警告的意味,然后,这一次换她拽着埃莉莎的胳膊,把她拉走了。奥夫斯泰特别无选择,只能让步,可没过多久,他就发觉自己必须从更衣室逃出去,因为白班换班的人马上就要进来了。他知道之后的三天还得顶着这样的压力,知道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了,除非埃莉莎能答应采取那个唯一明智的办法。也很有可能,他再也没机会睡觉了。他躲回了装清洁液的瓶子后面,听见约兰达最后抱怨了几声。
“我是埃莉莎的朋友塞尔达,我替她回答。不是电话公司。杰瑞?杰瑞米?贾尔斯?这怎么记得住啊?”

12

埃莉莎来过贾尔斯的公寓几千次了,每次看到的都是满眼的粗花呢棕和白蜡青灰色,现在却是鲜艳的红色。地板上有血,墙上也有,冰箱上按着一个血手印。埃莉莎冲得太快,来不及躲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绿色鞋子在毯子和油布上蹭出一道道红色的印记。她一把抓住贾尔斯的绘画桌稳住自己,惊得两只猫跳开了。她强撑着观察那些血迹,想确定它经过的方向。可是,每个方向都有啊。
就连门外面都有。她循迹而去,发现从贾尔斯的门口到她的公寓门口,有一条细细的血痕。她冲了进去,看见贾尔斯倒在沙发上。她扑到他旁边,双膝就跪在那张黑色的、沾着血的素描上。贾尔斯脸色苍白,极慢地眨着眼睛,颤抖不已。他的左臂胡乱地包着,蓝色的浴巾已经被血染成了紫色。
“他不见了。”贾尔斯声音嘶哑。
埃莉莎用双手捧住他的脸。他身上还很暖,不凉。她用疑虑的眼神向他提问,而他虚弱地笑了笑。
“他很饿。我吓着他了。他是个野物,我们也不能指望他的行为多得体。”
想做就快做,她对自己说。她抓着毛巾,把这黏糊糊的东西从他的胳膊上撕了下来。从手腕到肘部,有一道非常细的伤口,细得像蛛网一样,肯定是那生物尖尖的爪子抓出来的。伤口很深,还在淌血,但也没有汩汩地往外冒。埃莉莎跑到卧室里,从架子上扯下一张干净的床单,然后冲回去,开始包扎。床单犹如一汪布料的旋涡,把手臂卷进了大海的泡沫里——哪怕在这儿,哪怕现在,她也还是难以自持,总能看见水。贾尔斯缩了缩,可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像戴着一副廉价的面具。他用湿乎乎的手掌摸了摸她的脸。
“别担心我了,亲爱的。快去找他,他走不远。”
埃莉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冲到走廊上,关上了身后的门。血迹太刺眼了,想避开它们去看别的东西也太难了。但她强迫自己仔细看,终于发现有一道红色的印记渐渐分开,单独延伸向了消防梯。这不可能,她想,他肯定吓坏了。这时,楼下的影院里传来了响亮的小号声,这和她在F-1里播放的唱片没什么不同,不是吗?她跑起来了,从金属楼梯上往下猛冲,快得就像乘坐电梯往下坠,都有点儿头晕了。她匆匆穿过小巷,来到了华盖影院的人行道上。这条小道就像一条丝绒绳子,让人在招牌的灯光下有些晕晕乎乎。
在这样亮的光线下,血迹——现在只有几滴了——显眼得像珠宝一样。它们一路向着放映厅去了。埃莉莎瞥了一眼售票处,阿佐尼安先生自己就在那儿值班,但他打着瞌睡,昏昏欲睡,埃莉莎也没有犹豫。她看了看自己的脚,看了看那双祖母绿的、装饰着大搭扣的、有着古巴式后跟的玛丽珍鞋——穿它跳舞很不赖。她假装自己就是调小了电视音量的罗宾森,舞动着闪过了阿佐尼安,就像她舞动着闪过奥卡姆那些心不在焉的男人。
鞋子之下,磨破的地毯变成了纳瓦霍图案的水磨石地板。埃莉莎伸长脖子,走到那沾满灰尘、画着壁画的圆顶底下——据阿佐尼安说,他四五十岁时,曾在这儿迎来送往,明星、政客、工业巨头比比皆是。当然,那时候,华盖影院还很有地位,楼上的办公室也还没被改造成老鼠笼子大小的公寓。时光和落寞并不能抹杀美丽,埃莉莎打心底里相信这一点。不过,大厅实在太亮了,埃莉莎知道,那生物会寻找暗处。
尽管电影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埃莉莎也无法在一千二百个座位之间找出一个特定的后脑勺。不过没关系,银幕、包厢、天花板上星群一般的灯,都赋予放映厅一种大教堂般的威严。她小时候不就在这儿做过礼拜吗?正是在这儿,她找到了构建幻想中的美丽生活的材料,同样是在这儿——如果她足够幸运,也能抢救出美丽幻想生活中仅余的部分。
她虔诚地弯着身子,悄悄地沿着走道往前走。《路得记》还会最后再放映几天,这是个圣经故事,但她只知道其中声音最大的一段对话和所有配乐。她在一排排阴暗的座位之间左顾右盼地搜寻着,眼睛扫过了银幕,上面正上演着一群汗流浃背的奴隶,在巨大的横眉立目的异教神像下敲打石头。所以这就是基抹了。透过震动的地板,她常常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如果她的水中生物也是一位神灵,那可远没有这么吓人。
她做噩梦似的胡思乱想着他在巴尔的摩乱走的情景,这时,在第一排和第二排座位之间,她瞥见了一个挣扎的黑影。她躲在投影仪的光束底下细看。那就是他,俯着身子,胸膛起伏,胳膊抱着头。埃莉莎连忙跑了过去,急切得忘了要轻声细气,鞋跟踏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惹得那生物咝咝低吼。自打她拿着鸡蛋靠近他,就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警告,这是一种充满野性的声音。她停住了,一股恐惧的寒意袭遍全身。无数猛兽曾在这样的声音之下甘愿袒露肚皮,奉上生命,而她也不比它们勇敢多少。
痛苦的哭声呜呜咽咽地冒了出来,就像那些人用扬声器播放的丛林录音。那是奴隶搬不动石雕、后背挨了鞭子发出的声音。那生物的双手使劲儿地抱着自己的头,好像要把颅骨压碎一般。埃莉莎慢慢地跪了下来,爬过黏黏糊糊的地板。灯光投下瀑布般的五颜六色,把他的眼睛映得犹如万花筒。他缩了回去,摇摇晃晃地跪着,呼吸很急促。
震耳欲聋的声音引得埃莉莎不由得去看:基抹神像倾覆,压住了惊恐尖叫的奴隶。那生物像小狗一样害怕得呜呜叫,一直发抖,也许是害怕自己也引发了银幕上那样的痛苦。他不再后退,朝着埃莉莎靠了过来。她在地板上滑了过去,把他抱进怀里。他凉凉的,干干的。他的鳃翕动着,蹭着她的脖子,粗糙得像砂纸。三十分钟,奥夫斯泰特警告过,他只能支持这么久。这儿有个紧急出口,正好能通到小巷。她要把他带出去,上楼,回到安全的地方。她只希望能再多拥抱他几秒,这美丽、忧伤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安全感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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