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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7

塞尔达在奥卡姆前面下了公交车,她踏出的第一步并不稳当。她瞥见一对戴头盔的保安,以为他们要来把她抓走,直看得脖子发酸。她的脚踝摇摇晃晃,随时准备着被人扑倒在地,扣上手铐。她想了一整天:来上班?还是请病假?还是光荣引退?她甚至心态崩塌,告诉了布鲁斯特,为了让他相信,还编了一些瞎话,半真半假地说埃莉莎偷了一件可能挺贵重的东西,而她并不知情,却也卷进去了。布鲁斯特的意见很坚决:把埃莉莎供出去,因为如果事情有了别的走向,那么你就成了那个倒霉的家伙。
她看见埃莉莎就在前面的人行道上,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个好迹象。埃莉莎可以离开,逃离这座城市,撇下塞尔达,让她自己去应对可能出现的一切难题。但是,她没有:她来了,准时来了,穿着漂亮的鞋子,大步流星地穿过洒满月光的过道,来到前厅。塞尔达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路,按着布鲁斯特的提醒,搜索着蛛丝马迹,比如埃莉莎是不是想要引起上司的注意啦,诸如此类的。然而,通通没有。埃莉莎走进了更衣室,塞尔达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也坐在了长凳上。这是她们第一次没有彼此对视打招呼,可塞尔达却能感觉到那辆手推车——轮子吱嘎乱响的那辆——挡在她俩中间,沉甸甸地载着那超凡的重负。
埃莉莎换完衣服就进了储藏间,往她的手推车上装东西。塞尔达跟着她,也往手推车上装东西。她瞥见埃莉莎的手抽出了一卷垃圾袋,她也照样做了一遍。接着,塞尔达又添了点儿玻璃清洁剂,她把罐子往回放的时候,埃莉莎却接了过去。她们以两种不同的频率各自忙碌,但动作却渐渐地趋于同步。塞尔达伸手去拿新的狐尾毛刷,好把她之前用秃了的那把换掉,可埃莉莎也迅速伸出手来,抓住了同一根刷柄。
塞尔达很清楚埃莉莎的手推车里都有什么,就像了解她自己的那一辆。这姑娘从来也不用狐尾毛刷,肯定也用不着换什么新的。埃莉莎的手指攥住了塞尔达的手。手指,有几根是棕色的,有几根是白色的,但相同的经历让它们在其他方面全都一致:擦擦洗洗磨出来的老茧,脏兮兮的指甲,被腐蚀性清洁剂灼得发红,以及奥卡姆制服污浊的袖口。塞尔达立刻就觉得鼻酸,但她忍住了,也不管这屋里满是有毒的化学气体。
这是一种无声的、隐形的原谅。更衣室里还有别的人,外面还有弗莱明和斯特里克兰,到处都是摄像机和保安。塞尔达握住埃莉莎的手指,轻轻挤压,这就是她唯一敢做的“拥抱”了。关节抵着关节,握了又握,然后埃莉莎松开了狐尾刷柄,推着手推车出去了。塞尔达却仍然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这手指交握,就是她等了好几个星期的大拥抱。这就是搂着脖子彼此安慰时落下的热泪。这就是承认、赞许、歉意、感激。“我们能挺过去,”交握的双手这么说道,“你和我,我们一起,渡过难关。”

8

我们崛起/太阳消失/依旧不见这儿只有假太阳/全都是假太阳/我们已经感受过很多轮回/我们不喜欢假太阳/假太阳令人疲惫/但是没有假太阳/女人就要变成瞎子了/所以我们努力地去喜欢/就是为了她/为了她/为了她/这座洞穴里的水流很小/但我们已开始疗愈/这些水比之前的水好/水不应带来疼痛/水不应是平的/水不应是滑的/水不应是空的/水不应有形状/水没有形状/这座洞穴里只有男人和女人和食物/但是饥饿是好的/我们没有过强烈的饥饿/自从有了河流/自从有了草原/自从有了树木/自从有了太阳/自从有了月亮/自从有了雨/饥饿即生命/所以我们崛起/而假太阳靠近男人/离开时/没有将假太阳藏起/我们想念男人/男人是好的/他坐在细小的水边/用黑色的石头造出了另一个我们/很久以前河边的人/造出了另一个枝丫树叶和花。
另一个都是好的/另一个使我们永恒/现在河边的人走了/我们很悲伤/但男人是好的/整日都在制造另一个/这使我们更加强大/更加饥饿/女人在这座洞穴里植下了树/外面的洞穴传来真太阳的光/现在我们触摸植下的树/植下的树也触摸我们/它们很开心/我们爱这些树/女人在洞壁上植下了另一些树/小而矮的树/它们闻起来不是树的气味/它们不开心/没活力/但女人植下了/我们也要爱这些小而不开心的树/为了她/为了她/为了她/自由移动/没有金属藤蔓牵绊我们/我们自由移动/它已经历了许多轮回/这座小洞穴变成更大的洞穴/里面的男人拿着他造出的另一个我们/他的眼睛闭着/他的呼吸是生命的形式/他发出入睡的声音/这是好的/我们饥饿/但我们不会吃掉男人/因为他是好的/我们闻见了女人的气味/气味强烈/这里有另一座洞穴/她的洞穴/我们进去/女人不在但她的气味活跃/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她的体液/她的气息/最强烈的气味是她挂在洞壁上的鳍/太多颜色的鳍/我们爱她的鳍/我们担心她失去了鳍/但是/这里没有血的气味/没有疼痛的气味/没有恐惧的气味/我们迷惑不已/饥饿/我们于是经过男人/来到有气味的地方/它很平/很高/很白/我们想把它举起/但它太沉/我们想把它打开/但是找不到缝隙/我们推啊拉啊/它开了/气味/气味/气味/这是一座非常小的/有气味的洞穴/它有自己的假太阳/我们捡了一块石头/但那不是石头/我们用力攥它/它裂开了/变成乳汁/乳汁流淌着/我们把它举起/喝下/乳汁味道很好/我们嚼了石头/味道不好/我们不要它了/我们捡起一块新的石头/石头裂开/变成了蛋/很多/很多蛋/我们很开心/我们吃蛋/它们不是女人给我们的/那种/固体蛋/它们是液体蛋/不过它们很好/蛋壳也很好嚼/我们能寻找好食物/很多很多好食物/男人发出幸福沉睡的声音/我们很开心/又有一个很平很高很白的东西/我们认为它里面有更多食物/我们同样地推啊拉啊/它打开了/但是里面没有食物/里面有一条通道/通道里传来气味/外面的气味/还有鸟儿的声音/昆虫的声音/我们不想错过返回的女人/但我们是探索者/我们的天性是探索/我们吃饱/更加强壮/自探索以来/我们已经历太多轮回/于是我们继续。

9

那台红色的电话一直响。斯特里克兰不会接的,他不能接。在他好歹掌握住一点点儿局面之前,不能。它会响个五分钟,然后过三十分钟——如果他运气好,就过一个小时——它就会再响起来。他必须集中精力。奥夫斯泰特——这个“左”倾的托洛茨基分子。他瞥着电话,好像没见过这种红色似的,好像这和他老家的红旗不是同一种颜色。斯特里克兰把奥夫斯泰特给他的文件又粗粗地看了一遍。这只是个姿态,为的就是让这个“白大褂”冒汗。他其实就读了开头的那几句话,他那坏死的手指已经感觉不到纸页了。无所谓,不用再在意了。纸是给人用的,不是给“丛林之神”用的。
“你要接电话吗?”奥夫斯泰特问,“如果你需要,我过会儿再来……”
“你哪儿也别去,鲍勃。”
电话还在响。猴子们挖了一条路,也钻进这个声音里去了,号叫着发出它们的指令。斯特里克兰收起那张纸,咧开嘴笑了笑。奥夫斯泰特躲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冲着那些显示屏点了点头。显示屏有一半亮着,另一半昨天就暂停工作了。斯特里克兰的感觉也一样,一半活着,另一半死了,血管里塞满了藤蔓,却还得绝望地去搜寻“峡流之神”。
“调查怎么样了?”奥夫斯泰特问。
“挺好的,非常好。我们有线索了,非常有希望的线索。”
“唔,那就……”奥夫斯泰特推了推眼镜,“那就太好了。”
“你生病了吗,鲍勃?你脸色有点儿暗啊。”
“没有啊,没生病,可能是因为天气有点儿阴吧。”
“是这样吗?你是从俄罗斯来的,我看这样的天气应该和你老家的差不多吧。”
电话——猴子,一直吵着。
“我也不知道。我很小就离开那儿了,没回去过,当然。”“来这儿之前你在什么地方?”
“威斯康星。”
“再之前呢?”
“波士顿,哈佛。”
“再之前呢?”
“你确定不接——”
“伊萨卡,对吧?还有达拉谟。我记性很不错呢,鲍勃。”
“是啊,不错。”
“相当不错,我可是说真的。你档案里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就是你有终身职位。那是人们很努力地想要得到的东西,对吧?”
“我想应该是吧。”
“可你却放弃了,到这儿来了。”
“是的,是这样。”
“这很了不起啊,鲍勃,让我这种地位的人感觉很不错。”
斯特里克兰把手里的纸页刺啦一声撕了,奥夫斯泰特吓了一跳。
“想必这就是让我惊讶的原因,”斯特里克兰说,“你放弃了那么多荣誉,就是为了加入我们的这个小项目。现在你却要走?”
红色的电话不响了。钟声又响了,持续了十二秒。斯特里克兰一边数着,一边观察奥夫斯泰特的反应。这位科学家的面色的确很难看。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奥卡姆里人人都这样。他必须找到更好的证据才行。要是把这么严重的事赖在他们的明星科学家身上,最后又弄错了,那红色电话就只能响得更厉害了。他呼吸着,觉得鼻孔都要被原始丛林的热气烤焦了。他打起精神,细究奥夫斯泰特的眼神——躲躲闪闪的,但他的眼神总是这样躲躲闪闪。他还冒汗,不过这些书呆子里有一半人只要看见保安就能晕过去。
“我确实希望回去搞研究。”
“噢,是吗?什么类型的研究?”
“我还没想好。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一直在考虑分类树的多细胞性问题。我也可能会按自己的兴趣来,去研究随机的、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不确定性事件。至于天体生物学,我也绝不会厌倦的。”
“真能说啊,鲍勃。嘿,教教我怎么样?最后那个,天体什么玩意儿的。”
“唔,那你想了解些什么呢?”
“你是教授啊。开学第一天,学生可全看着你呢。你会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我过去都是教他们一首歌,如果你想听真话的话。”
“我想听真话,我想知道真相。我可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个低吟歌手啊,鲍勃。”
“很短小,是首儿童歌曲……”
“要是你以为你不唱几句我就能让你从这儿出去,那可真是疯了。”
现在,奥夫斯泰特真的开始冒汗了。斯特里克兰真的咧嘴笑了,他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免得那些发狂的猴子的叫声从自己的喉咙里冲出来。奥夫斯泰特试图笑笑混过去,但斯特里克兰却不通融。奥夫斯泰特缩了缩,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再这样一分一秒地拖延下去,只会更让人难受吧。他们俩心知肚明。斯特里克兰乐不可支,因为奥夫斯泰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了。
“星星的颜色,你们可确信,源自其温度。”
走调,颤音,比平时讲话更能暴露出他的俄罗斯口音。奥夫斯泰特也很清楚这一点,绝对是,因为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斯特里克兰拍了拍手,他那坏死的手指头耷拉着,像塑料的一样。
“真是美妙,鲍勃。要是你不介意,我挺想问问,唱这个有什么意义?”
奥夫斯泰特猛地向前一冲,速度快得足以一招致命。斯特里克兰吓了一跳,向后仰倒,伸手去抓他的大砍刀——如果真被他藏在桌子底下的话。他骂了自己一句:永远、不要、低估猎物。不过,武器尚不需要。暂时不需要。奥夫斯泰特只是坐在椅子边上,并没有冲出来。他的声音依然颤抖着,但并不是出于恐惧。羞辱使人愤怒,愤怒就像悬崖边的岩石一样锋利。
“意义就是,这是真的。”奥夫斯泰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都是由星尘构成的,斯特里克兰先生。氧、氢、碳、氮和钙。如果我们当中有人做得过了头,如果我们的国家发射了导弹核弹,那么我们就都要还原成星尘了,我们所有人。那么星星会是什么颜色的呢?这就是问题。应该问问你自己的问题。”
友好的闲聊结束了。两个男人怒目相向。
“这是你在这儿的最后一星期了,”斯特里克兰慢悠悠地说,“我会想念你的,鲍勃。”
奥夫斯泰特站了起来,他的膝盖咔咔直响——至少感觉上如此。
“如果这边有什么进展,当然,我会马上回来的。”
“你认为会有吗,进展?”
“我不知道。是你说的有线索了。”
斯特里克兰笑了:“是啊。”
奥夫斯泰特都还没走出他的视线,红色的电话就又响了。猴子尖叫起来,这次是不满的控诉。斯特里克兰的右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震得话筒都跳起来了。很疼,但也很令人满足,就像砸扁天牛、行军蚁、狼蛛,以及所有的亚马孙虫子。砸第二下的时候他换了左手,这样觉得疼的手指就少了,几乎没什么感觉了。他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再砸了一下。他觉得有一根手指发出“噗”的一声,是另一根黑色的线绷开了,就像“峡流之神”身上的外科缝合线。谁会先分崩离析?谁能比对方坚持得更久?
他拿起电话——不是红色的那部——拨通了弗莱明的分机。弗莱明或许是霍伊特将军的走狗,但他也得听斯特里克兰的指挥。铃响一声他就接起了电话,斯特里克兰听见了他放下写字板的声音。
“奥夫斯泰特博士今天下班后,”斯特里克兰说,“你派人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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