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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4

即便有泪水落在纸上,贾尔斯也能使它入画。他用手的侧面涂抹它,往粗糙的线条里注入液体流淌般的柔软,就像那生物的鳞片。他对着这灵光一现的启发微笑,并且希望这只是许多灵感和启发中的第一个。眼泪,血滴,一吻留下的唾液:这生物会用他的魔法把这些全都变成艺术,变得优雅。
贾尔斯抬起手,摆摆手指,那生物便动了动,转过身,给他摆出另一个角度的姿势。他伸展着那华丽的脖子,几乎有点儿扬扬自得了。贾尔斯大笑起来,尝到了咸味,他舔掉眼泪,画啊,画啊,画啊,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到了宴会上,担心会被侍从随时带走。他开口说话时,自己并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低低私语就像碳棒在纸上涂抹发出的沙沙声。
“埃莉莎说你一直很孤独,你是你们族群里的最后一个了,诸如此类吧。”他咯咯笑道,“我挺努力的啦,可还是不能抓住她说的所有意思。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这也是当然的了。谁会信啊?后来我看见你了。恕我直言,你本人真的很有说服力。希望你能原谅我之前的沉默寡言——甚至还有同情。当你第一次见识一艘军舰的内部,或是被人带到一辆坦克里面去,你会怎么想呢?不过我无法想象你的思绪会迎合人类。世事多变啊。”
那生物眼睛上方的突起:他把它画得灰蒙蒙的,毫无防备意味。
“但后来埃莉莎找到了你。这就又来了,对吧,变化。她肯定是变了。那么你呢,我猜,也变了?也许觉得我们人类并不都是坏的?如果这样的念头曾掠过你的脑海,那真是感谢你,尽管我得提醒你,这个评估可能过于慷慨仁慈了。”
他胸前层层叠叠的鳞甲,像花瓣一样光滑,每一片都涂上了更深的银色。
“既然我已经认识你了——噢,对了,我叫贾尔斯,贾尔斯·冈德森。习惯上应该握一握手,但是你看,我们都到了在浴室里裸裎相见的地步,握手这事儿还是算了吧。现在遇见了你,我发现好像回到自己的起点。我不确定是不是该赞同咱们的埃莉莎的观点。你是一直都很孤独吗?真的很孤独吗?因为,如果你是一个异类,那么我其实也是。”
透明的鳍画成尘云般的灰,骨骼则是砍削般的黑。
“这很傻,但我真觉得自己也像是个异类,从自己的归属地被谁拽出来了,或者,因为我出生得太早了。我还是小男孩儿时就感觉到……那时候太年幼了,根本不懂,这感觉也太不合时宜,没法儿真做些什么。现在我懂了,好吧,我也老了。看看这玩意儿,它困住我的躯壳。我的时间就要用完了,可我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拥有过时间。没有真正拥有过。”
头颅的形状,最最柔和,笔触像羽毛。
“但我不能算是孤独,不是吗?当然不是了!我并没有多特别,像我这样的异类全世界多得是。所以,什么时候异类才能不是异类,而只是自自然然的寻常呢?如果你和我都不是族群里的最后一个,而是第一个,那又会怎么样呢?更好的世界,更好的生物,其中的第一个。我们可以心怀希望,是吧?我们不代表过去,而代表未来?”
贾尔斯举起画,伸直胳膊端详。作为一幅人物素描,还不赖。但为什么要画人物素描呢?因为它是创作更庞大的作品前的练习。贾尔斯又笑了起来。这就是他的计划吗?天哪,他可几十年都没这么老成了。
他深吸一口气,把画纸转向了浴缸。那生物把头扬起来,另一只眼睛也露出了水面。他盯着这幅素描看,然后歪着头,看了看自己浸在水里的身体,像是在做比较。奥卡姆的那些人或许会坚持认为这种生物不可能拥有自我意识,但贾尔斯会告诉他们不是那么回事。这生物知道自己被画出来了,而且这画面和河里的倒影不一样。这就是,简而言之,艺术的魔力。主动与艺术家配合,就是承认自己的精华能被艺术捕捉一二。上帝啊,贾尔斯想,这是真的——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不同。笼罩在适当的光线下,沉浸于合适的水波里,贾尔斯也许,仍然是美的。

5

两轮购物车比埃莉莎的清洁工专用推车更灵活,但巴尔的摩的人行道可比实验室里光滑的地板更粗粝。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她一直也没睡过觉,却还是不觉得累。拥着那生物缩在小货车里,似乎给她的身体里注入了什么——与奥夫斯泰特给她的那支注射器里的东西作用正相反。她像是被充了电。她提前几站下了公交车,这样她就能走路回家,一边看看风景,一边消耗掉紧张的能量。尽管她非常想再见到那生物,但帕塔普斯科河口咸咸的气味却引着她往前走,就像新鲜出炉的饼干吸引小孩子一样。
她咣当咣当地拖着购物车,经过了一座禁止入内的凸式码头和一座装卸码头,接着找到了一座窄窄的行人码头。走上去不犯法吧?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警察了。不过这儿也没有任何禁止通行的标志。她沿着码头来到了河面之上,城市建筑的影子像睡衣似的从她的背后围拢。这儿没有护栏,没有围墙,只有一个写着“禁止游泳!禁止钓鱼!水深三十英尺可入海!”的牌子。她一向反感钓鱼,“之家”里也从没有人教过她游泳,但她很明白这牌子是什么意思: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水位一旦到达水泥柱子上的“三十英尺”标志,运河就能直接通向海湾和大海。
埃莉莎停下购物车,踮着脚站上了码头的边缘。她闭上眼睛,迎着扑面而来的咸咸飞沫。水波翻涌,似乎暗示着这一天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宁和。这也就解释了公交车上的人们何以竖起衣领,姿态僵硬,因为这样就不会感觉到衣服本身的寒意。这或许也能解释,坐在走道对面的那个女人,何以没注意到埃莉莎的灿烂笑容,直到她做了三次尝试才终于有所回应。
那个女人很漂亮,要是没有前一晚发生的事,她就是埃莉莎想要成为的模样,就是埃莉莎想象中朱莉娅鞋店的那位朱莉娅的模样:身段苗条,但曲线玲珑有致,撑得起一身条纹法兰绒连衣裙;裙子以莱茵石搭扣为主要装饰,另外作为搭配,还戴着胸针、手镯、耳环和结婚戒指;只有金色的蜂窝头有些过时。由此埃莉莎可以推断出,这是一位职业女性,而在埃莉莎看来,职业女性都是很忙的。
当埃莉莎终于把那个女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两人四目相接时,她犹豫了一下,才笑了笑。和其他人一样,她似乎也被埃莉莎的快乐吓着了。她低下头瞥了一眼埃莉莎的手,像是着意观察,看到埃莉莎没戴结婚戒指。让埃莉莎惊讶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轻蔑,而是如释重负,笑容也变得不那么虚浮,而是更加真诚了。埃莉莎有一种感觉:自己欣赏这个漂亮的职业女性,这个女人反而更欣赏自己。更疯狂的是,埃莉莎甚至能听到这个女人内心的声音:按照你的心意去做,无论何种代价,听从你的内心。
埃莉莎最终那么做了。但是在这儿,在世界的边缘,在温度一秒一秒下降的地方,埃莉莎发觉这个女人憔悴的表情让自己不太舒服。如果一个拥有一切的女人都这么不开心,那么她这个上大夜班的清洁工、勉强交得上房租的穷人、几乎没什么社交的哑巴、浴缸里躺着高度机密两栖男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希望?
埃莉莎睁开眼睛,转过身,向着北方眯起眼睛。毫无疑问,今天就是个灰暗的、不祥的日子,证据就是远处华盖影院的灯光招牌。为了节省开支,阿佐尼安先生要等到天黑才会把它打开。埃莉莎的胃开始翻腾。她站在这儿就能看见华盖影院,这意味着,那生物距离这条河也很近。这样的接近使她心烦意乱,她抓过购物车,掉转方向,以最快的速度往家走。
她发现贾尔斯坐在马桶盖上睡着了,轻轻打着呼噜,两只手黑得像炭。她不想吵醒他,于是悄悄地伏在那块破地毯上,胳膊交叠着趴在浴缸边,下巴抵着胳膊。她凝视着那生物的眼睛——它们在水下依然明亮,听着他呼吸时发出的轻柔的咕噜声。他眨眨眼睛,像打招呼。她伸直胳膊,食指在水里划来划去,碰到了他的手背。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把手翻过来了,让她摸到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指就像一朵巨大的、蒙着露水的、含苞待放的花的雄蕊。现在她想听听自己的呼吸声,却什么也听不见。手,是他们两个交谈的方式,但这?这是触碰。埃莉莎想象着公交车上的那个女人,她坐得多么僵硬,谁也不碰。没有恐惧,可能会被误当作幸福,埃莉莎意识到,但这二者不是一回事——差得远呢。

6

看着整个世界倒转,时间后退,退得越来越快,灵魂被磨得粉碎,像一把刀碾着鱼鳞,直到所有的虹光都消失不见。停。享受磁带拉扯变薄的毕剥声。进。无限延展的走廊,穿白大褂的克隆人,像血小板似的滑来滑去。挑出有嫌疑的人。切换,切换。把磁带切分成一秒一秒的,半秒半秒的,四分之一秒四分之一秒的。人不再是人,是抽象的形状,你可以像修道士研究《圣经》手稿一样研究它们。科学家口袋里的阴影,可能是一切生命的奥义。僵硬脸庞上的模糊笑容,可能是魔鬼的头盖骨。十六台摄像机。无边无际的线索。倒,停,切换。这条走廊,那条走廊。没有走得出去的路,因为所有的路线最终都回到了这儿——他的办公室。没有靠近真相,也没有远离真相。他被困住了。
斯特里克兰觉得自己的眼睛就像两条胀鼓鼓的香肠,都快爆开了。从雨林带回来的那些绿色糖块,要是都换成一瓶一瓶的玻化岩就好了。只要几滴,就能让他看清藏在录像带里的一切。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连好几个小时他一直在看录像带。占领回放操控台只花了一小时。M1加朗步枪,凯迪拉克威乐,录像机平台——内里其实全都一样。你把手放在上面,让它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就行了。中午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出按钮和拨盘了,好像可以用他的思维直接指挥磁带似的。这就是秘密,他想,让镜头像水那样流淌,探手进去,亲自抓住一条大鱼。
来了,大鱼。七号摄像机,装卸区。最后一盘磁带录下了停电前的最后几秒钟。摄像机头是不是向上扬起了?就那么关键的几英寸?斯特里克兰切换着。向前,向后。向前,向后。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廊——他发誓比之前更亮了,他用一只手挡着眼睛。也许保安们以为他疯了,但谁还在乎这个?他走过F-1,来到装卸区——就是那生物被偷走时的路线。
他推开了双开门,放下手。没有太阳,现在是晚上,他又感觉不出时间了。坡道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油污坑洼。他转过身,看了看七号摄像机,然后又看了看七号摄像机底下。
那儿有四个人,全都一脸震惊地站着发愣,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烟。他们都穿着制服,姿态吊儿郎当,肤色深浅不一,共有的特点就是懒散。自打标本被盗以来,他一直在办公室里拼命,而这些人五分钟就得歇一歇,跑到这儿来抽烟。这不是违反规定的吗?但是,斯特里克兰此刻需要信息。他艰难地挤出僵硬的笑脸。
“抽根烟歇会儿,是吧?”
弗莱明是不是专门雇用哑巴?不,不是,他想,他们只是吓呆了。
“别担心,不会有麻烦的。”他又笑了笑,觉得自己那蜡像一般的嘴巴就快裂开了,“见鬼,我应该加入你们才对。我本来也不该在里面抽烟的,但要是不那么干,就会被人讨厌了。”杂役们偷偷地瞄了一眼堆得老长的烟灰。“反正,跟我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挪动摄像机,好让自己不被拍到的?”
他们的名字就缝在制服上,就像狗身上戴着的狗牌。
“约——兰——达,”他念道,“你来告诉我吧,美女。我只是好奇。”
深棕色的头发,浅棕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还有那种爱顶嘴的薄嘴唇——不过在他面前不会。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斯特里克兰让自己蜡像般的笑容融化了一点儿。起作用了。他能闻见她混合在漂白水气味里的香水味。她垂下目光,像做了叛徒似的,避开她那些刷厕所的同伙,指了指他们身后的一样东西。它并不像炸断保险丝的装置那么复杂,那只是一把扫帚!
斯特里克兰的脑袋就像录像带。它快进,停止,播放,回放,切换,很快就要接近最关键的那一帧。
“话说,”他想装出轻松愉悦的语气,但听起来其实一点儿也不轻松愉悦,“你们有没有谁见到奥夫斯泰特博士到这儿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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