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约翰
“我没有在哭！”约翰说道，把脸更深地埋进一堆衣服中。
“约翰，从里面出来。”玛吉的声音从储藏室门外传进来，语声非常温柔。
“我没有在哭。”他又说了一遍，感觉到他母亲的蓝围巾将他的眼泪一点一点吸干。
储藏室的门把手咯吱作响，是玛吉想要进来。约翰在一片黑暗之中将他母亲的遗物紧紧地抱住。他将凯瑟琳的围巾之一作为楔子塞在门下方的缝隙，从而成功地让门一直保持关着的状态，但是现在随着玛吉强行将门打开，储藏室里出现了一线光亮。
他将脸藏进布料里面。他可以听见她把门推开了，然后她的双手伸到他的腋下，将他拉了起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她也在储藏室里，跪在他面前，而他自己则面对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我没有在哭。”他再次低语道，尽管他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湿意。
“这些都是什么？”她问道，目光移到储藏室底部那堆东西上，“是你母亲的东西？”
里面有围巾、帽子、照片，还有原本放在架子上的小东西。它们都是最能令约翰想起凯瑟琳的东西。
“他们在把这些东西往箱子里放！他们要把它们拿走！”
“约翰。”
“祖父说，不允许我这么经常地看她的东西。我对他喊了，还跺在他的脚上。我对他说让他下地狱。”
玛吉抓在他肩膀上的动作变得更有力。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一点儿也不温柔的神情。
“孩子，他是爱你的。”她说道。
“他不爱我！”
“你知道他是爱你的，约翰。”她轻轻地晃了晃他，确保他在注意听。“他不希望看到你难过这么久，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在为你担心。”
“他想要让她消失。”
“不。他是担心你会试图变得和她一样，他不想连你也失去。”
“可是外婆，我会变得和她一样的！”
“约翰，你不可以叫我外婆。在这里不可以，如果你还想和我待在一起的话。我告诉了你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为了让你知道你还有其他家人。但是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一个秘密。”
“我很抱歉。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我不是你的外祖母，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外祖母。”
“你是母亲的外祖母。”
“我比那还要更老，孩子。跟我来。”
她拉住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储藏室。约翰任由她让他坐在她那铺着古老绣花床罩的简易小床上，她的简易小床在“旅行者号”上她的仆人房里。仆人房在底层舱位，在这儿，飞艇发动机的噪声很大，不曾间断。
在她房间的墙上有几幅镶了画框的图画，每一幅上画的都是一座城堡。其中有几幅是照片；其他的则是精美的素描。玛吉走到第一幅图画面前，将它取了下来。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有着低低的圆柱形塔楼的堡垒，堡垒的一面墙有一部分被毁掉了。
“这座城堡在哪儿，玛吉？”他问道。
“它碰巧在法国，但是城堡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它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在他身边坐下，坐在小床上，然后将画框翻了过来。她仔细地取下画框的背面，藏在一片布片和照片本身之间的是一小堆照片。玛吉将这些照片取了出来，将它们倒扣着放在床上，与此同时，她的手在颤抖。
“约翰，要了解这个，你还太小了，比我希望的小太多了。除了必须让你知道的东西之外，我现在不会把其他的给你看的。”她开始将照片一张一张地面朝上放在床罩上。“我们没有早些年间的照片，但是我们有的这些已经足够讲述这个故事了。”
最开始的时候，约翰无法弄明白这些黑白照片里的影像都是什么。它们是完全杂乱无章的。突然之间，它们全部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明白了起来。它们都是死亡场景的照片，在房间里被撕成碎片的死人。这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死亡。照片上的更糟糕，更血腥，更凌乱。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四个孩子，身上穿着的服装证明他们属于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年代。他们的身体被人用刀子剖开了。有人仔细地用刀子深深地剖开他们的身体，而且还剖了很多下。
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被钉在墙上，仿佛是被胶粘在了那里，他们的头向前垂着。当约翰更仔细地看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长长的刀子从他们的肩膀处穿了出来，有人用那些刀子径直刺穿了他们的身体，并且刺进了他们身后的墙壁。
在这些照片里没有红色——事实上是没有任何颜色——但是在黑白照片的颜色饱和度中有着某种东西，可以让约翰想象出从那些伤口中涌出并且淌到地上的暗红色血液。那四个孩子没有被钉在墙上，但是他们躺着的姿势同样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在他们被刀子伤到的地方，衣服被撕开了，他们自己的血将布料全都染红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年纪不可能超过五岁，他面朝下地躺在他姐姐们的身边，脑袋周围的血泊如同一个黑色的光环。
在小男孩白衬衣的一块干净布料上，有人用沾血的手指描画了一个图案。画的是一个动物。
“他们是谁？”玛吉拿起一张照片，照片拍出了小男孩更多的细节。
“最小的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她说道，“我们——拍照者发现他仍然有呼吸。这是一个奇迹，尽管在接下来的整个人生中他都不得不跛足。他是你的曾曾曾外祖父，约翰。”
约翰无法将视线从那个小男孩的身上移开，他比约翰还要小，软软地倒在他姐姐裙摆旁边的地板上：“那是一头熊吗？”
“是的，那是杀他们的人的家族纹章。”她说道。
“我们家族的纹章是狐狸。”约翰低语道。
“没错，是这样的。”
在其他画框后面还隐藏着更多的照片。玛吉将画框一个一个地取下来，让他去看。这些照片是一场恐怖秀，它们在时光的长河中穿行，直到约翰开始看到彩色的照片。他们都是些远房的叔叔伯伯，他外祖父那一辈人的父亲们，各种的表亲等。照片里大多数人的年纪都很小，以可怕的方式死去——被捅死、被开枪打死、被勒死、被溺死。在很多张照片中，在死者之一的身体上都用血画着一只动物。
死者的面孔开始模糊起来，但是最终出现了一个约翰能够认出的年轻女人。她蓝色的眼睛在死亡的过程中大大地睁着，双手捂住了腹部大开的伤口。
“这是我的——我的母亲？”他问道。
“不是的，孩子，不过她们两个确实长得很像，不是吗？她是你母亲的姐姐，安娜。”
尽管脸颊上横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这个女孩还是非常美丽，而且她看上去是那么像凯瑟琳，约翰很难相信那并不是他的母亲。
“她把它录了下来，”玛吉柔声说道，“我有这段录像，我希望你能够看完它。”
在其中一个画框背后藏着一个薄薄的视频显示屏，玛吉将它抽出来放在约翰的膝上。她敲了敲显示屏，图像开始显现。这段视频可能是一个掉落在地的手机拍下来的，手机应该是在一张床下面半隐藏着，但是图像足够清楚。
约翰不想看，但是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他看着他母亲的姐姐，看着她在地板上爬动，一个有着深色头发的年轻男人走到了她和镜头之间。女孩尖叫起来，男人说的话被她的尖叫声淹没，但是他的动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背对镜头，正用刀子划伤她的身体，动作缓慢而残忍。整个过程中有一次他看了看他的右边，兴奋地和身处房间另一部分的某个人说话，他的话中有几个词可以听清：“……没有听……他很生气……”
最终女孩变得悄无声息。等到男人从镜头前移开，约翰可以看到他都做了什么。他在她的腹部横着划开巨大的伤口让她流血至死。而在她的衬衫上，他用她的血画了一个图案——一只公羊。
约翰转过身去，被视频完全地压倒了，但是还有更多的图像。最后一组照片里的房间他认识。那是他母亲死去的客厅，和他最后一次看到时一样。巨大的血泊在地板上漫延，把她的身体曾经躺着的地方也给弄脏了。在他从那间房间里逃出来之前，他自己也看到了这一切。但是先前他没有看到那个画在逐渐干涸的血泊一角的动物图案：一只公羊。
黑暗开始侵入他的视野边缘，恶心的感觉袭遍了他的全身。他蜷缩着身体躺在玛吉的小床上，双臂抱着腹部，过了一会儿，玛吉摇了摇他的肩膀。
“约翰，坐起来。”她说道。
玛吉态度很和蔼，同时非常坚定，而他则按照她说的去做了。她跪在地上，眼睛和他的齐平。他过去常常觉得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老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既年迈又年轻，因为情感而充满了生气。
“他们一直试图消灭我们，约翰。只有消灭了我们他们才会满意。”
“谁？”他问道。
“其他几个家族。我们处于探寻者的起源和中心位置，他们希望我们消失。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希望将我们一举消灭。”
“他们也会杀了我的，是不是？”他问她，眼睛里满是泪水。
“一旦有机会他们当然会尝试。”
约翰开始哭起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哭吧。”她这样告诉他，“但是眼泪是通往死亡的道路之一。你的母亲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你明白她的选择是什么吗？”
约翰看了看摊在床上的那些照片，又看了看玛吉。他点点头。
“是进行宣誓，”他说道，“夺回仪式剑，让他们为他们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还要找到她的笔记，他们拿走了它，那时他们正在……”
“没错，”玛吉说道，“所有的这些。但是为什么呢？”
约翰抬头看着她，不确定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有了仪式剑和那本笔记，约翰，有朝一日你就可以将那几个伤害了我们的家族毁掉，并且让一切重回正轨。你会成为我们最初的样子，强大，而且正义。”
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回忆着那个有着黑头发的、杀了他母亲的姐姐的男人。在此之前他见过那个人，在凯瑟琳死去的那间客厅里，他看到过那个人的那双靴子，然后是那些终结了她的绚丽的彩色光芒和那可怕的刺耳的嗡鸣。
“约翰，你现在八岁了。还太小了，但是这也没有办法。选择你母亲的道路意味着你必须迅速地成长，你必须愿意——”
“做必须去做的事情，”他补全了她的话，“即使是去杀人。我知道。”
“说起来很容易。但是会有很多东西试图拉着你偏离你所选择的道路。仇恨是其中之一，爱也是。这两样东西无处不在，并且都很危险。”
“看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很危险。”
玛吉微笑了：“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玛吉，”约翰这样告诉她，“我对她发了誓，”他对着那些照片点点头，“而现在，我也对他们发誓。”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和以前不同了，仿佛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一下子长大了。
“很好，约翰。现在你要听我讲一些关于你祖父的事情。”她将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迫使他抬头看着她。“他在乎你的母亲，他需要她。但是现在她去世了，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你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想让你安全。”
“我发誓要开始训练的——”
“你会开始训练的。我们会一起说服加文，最终会的。但是现在，我们需要让他能够有你陪在身边，让他高兴高兴。他的地位，这个家，这一切能在你还小的时候保护你。我把你母亲带到这个家庭中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指了指仍旧摊在床上的那些照片，双手捧起约翰的脸，将他的头拉过来顶着她自己的。“约翰，你的祖父认为他自己很强大，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所以，我们不要用我们的秘密计划来烦他。你明白吗？我们要秘密地制订计划。”
约翰庄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我们的计划要保密。”他说。
“我会让他找老师来‘旅行者号’上教你格斗。你愿意这样吗？”
约翰又点点头，目光不停地望向摊在他身旁床罩上的那些死亡图像。如果能够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这样会很好。
玛吉又一次倾身靠近他，低语道：“还有一个秘密。你爱你的祖父，他也爱你。但是如果将来这一点万一有所改变的话，我们也有办法来控制住他……”
“先生，您的孙子想向您道歉。”
约翰站在他祖父套间的门外，手里抱着一大箱他母亲的遗物。玛吉站在他的背后。加文微笑着走到一边让他进去，约翰感到玛吉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他自己走进房间。
“爷爷，很抱歉我骂了您，”他低声说道，“我明白我不应该一直盯着我母亲的东西看。”
“没关系的，约翰。”加文说道，在壁炉旁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来。约翰爬到沙发上坐在他身边，将凯瑟琳的那一箱东西留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
加文将一只手搭在孙子的头顶，清了清喉咙，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发出一声奇怪的抓挠般的声响。“你的母亲给了我太多，约翰。我也想让你怀念她。”他低头看着约翰，表情慈祥，“但是当你整天盯着她的东西，我很担心。你不需要——你不需要去做她所做的那些事，那些危险的事。她恢复了我们的财产，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可以在不冒着失去你的危险的情况下活下去。”
约翰抬头看着老人，点了点头，仿佛他同意他的话。“我明白。”他低声说道。
加文将他更紧地拉到怀里，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平静安宁地望着炉火。但是很快约翰的目光开始时不时地瞟向地板上开着的箱子。箱子里东西的最上方是一张合影，他和他母亲一起坐在她在“旅行者号”上卧室的地板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现在，她的双眼从照片里望着他，而他又可以在喉咙后面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了。
他从沙发上下来，将箱子推向他的祖父。
“爷爷，您把这些拿走吧，求您了。”
加文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将最上面的照片拿起来，仔细打量着凯瑟琳的其他遗物。
“你应该留着它们，约翰，这只是很少的一些东西。”
“不，”约翰低声说道，“您是对的。我不应该这么经常地看这些东西，我不想一直都又悲伤又愤怒。”
“你不想把照片留在身边吗，至少把它留下吧？”加文问道。
“也许等我稍微再大一些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我可以在心里怀念她。”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就像您怀念我父亲一样。”
“没错，就像我怀念你的父亲一样。”加文喃喃地说道。他没有把他死去的儿子阿尔奇的照片摆在身边。阿尔奇在能够娶凯瑟琳、约翰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加文说过，他儿子的照片让他难以继续他的人生。约翰现在明白了，他也必须继续他自己的人生——那将是危险的一生，需要他的全部注意力。
加文盖上箱子，凯瑟琳的照片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约翰觉得她仍然和他在一起，而她的姐姐也和他在一起，所有的那些被折磨的、被杀害的人都和他在一起。他在心里怀念着他们。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约翰，从里面出来。”玛吉的声音从储藏室门外传进来，语声非常温柔。
“我没有在哭。”他又说了一遍，感觉到他母亲的蓝围巾将他的眼泪一点一点吸干。
储藏室的门把手咯吱作响，是玛吉想要进来。约翰在一片黑暗之中将他母亲的遗物紧紧地抱住。他将凯瑟琳的围巾之一作为楔子塞在门下方的缝隙，从而成功地让门一直保持关着的状态，但是现在随着玛吉强行将门打开，储藏室里出现了一线光亮。
他将脸藏进布料里面。他可以听见她把门推开了，然后她的双手伸到他的腋下，将他拉了起来。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她也在储藏室里，跪在他面前，而他自己则面对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我没有在哭。”他再次低语道，尽管他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湿意。
“这些都是什么？”她问道，目光移到储藏室底部那堆东西上，“是你母亲的东西？”
里面有围巾、帽子、照片，还有原本放在架子上的小东西。它们都是最能令约翰想起凯瑟琳的东西。
“他们在把这些东西往箱子里放！他们要把它们拿走！”
“约翰。”
“祖父说，不允许我这么经常地看她的东西。我对他喊了，还跺在他的脚上。我对他说让他下地狱。”
玛吉抓在他肩膀上的动作变得更有力。她那双温柔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一点儿也不温柔的神情。
“孩子，他是爱你的。”她说道。
“他不爱我！”
“你知道他是爱你的，约翰。”她轻轻地晃了晃他，确保他在注意听。“他不希望看到你难过这么久，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在为你担心。”
“他想要让她消失。”
“不。他是担心你会试图变得和她一样，他不想连你也失去。”
“可是外婆，我会变得和她一样的！”
“约翰，你不可以叫我外婆。在这里不可以，如果你还想和我待在一起的话。我告诉了你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为了让你知道你还有其他家人。但是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是一个秘密。”
“我很抱歉。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我不是你的外祖母，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外祖母。”
“你是母亲的外祖母。”
“我比那还要更老，孩子。跟我来。”
她拉住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储藏室。约翰任由她让他坐在她那铺着古老绣花床罩的简易小床上，她的简易小床在“旅行者号”上她的仆人房里。仆人房在底层舱位，在这儿，飞艇发动机的噪声很大，不曾间断。
在她房间的墙上有几幅镶了画框的图画，每一幅上画的都是一座城堡。其中有几幅是照片；其他的则是精美的素描。玛吉走到第一幅图画面前，将它取了下来。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有着低低的圆柱形塔楼的堡垒，堡垒的一面墙有一部分被毁掉了。
“这座城堡在哪儿，玛吉？”他问道。
“它碰巧在法国，但是城堡只是为了提醒我在它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她在他身边坐下，坐在小床上，然后将画框翻了过来。她仔细地取下画框的背面，藏在一片布片和照片本身之间的是一小堆照片。玛吉将这些照片取了出来，将它们倒扣着放在床上，与此同时，她的手在颤抖。
“约翰，要了解这个，你还太小了，比我希望的小太多了。除了必须让你知道的东西之外，我现在不会把其他的给你看的。”她开始将照片一张一张地面朝上放在床罩上。“我们没有早些年间的照片，但是我们有的这些已经足够讲述这个故事了。”
最开始的时候，约翰无法弄明白这些黑白照片里的影像都是什么。它们是完全杂乱无章的。突然之间，它们全部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明白了起来。它们都是死亡场景的照片，在房间里被撕成碎片的死人。这不是你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死亡。照片上的更糟糕，更血腥，更凌乱。
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四个孩子，身上穿着的服装证明他们属于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年代。他们的身体被人用刀子剖开了。有人仔细地用刀子深深地剖开他们的身体，而且还剖了很多下。
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被钉在墙上，仿佛是被胶粘在了那里，他们的头向前垂着。当约翰更仔细地看的时候，他可以看到长长的刀子从他们的肩膀处穿了出来，有人用那些刀子径直刺穿了他们的身体，并且刺进了他们身后的墙壁。
在这些照片里没有红色——事实上是没有任何颜色——但是在黑白照片的颜色饱和度中有着某种东西，可以让约翰想象出从那些伤口中涌出并且淌到地上的暗红色血液。那四个孩子没有被钉在墙上，但是他们躺着的姿势同样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在他们被刀子伤到的地方，衣服被撕开了，他们自己的血将布料全都染红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的年纪不可能超过五岁，他面朝下地躺在他姐姐们的身边，脑袋周围的血泊如同一个黑色的光环。
在小男孩白衬衣的一块干净布料上，有人用沾血的手指描画了一个图案。画的是一个动物。
“他们是谁？”玛吉拿起一张照片，照片拍出了小男孩更多的细节。
“最小的这个孩子活了下来，”她说道，“我们——拍照者发现他仍然有呼吸。这是一个奇迹，尽管在接下来的整个人生中他都不得不跛足。他是你的曾曾曾外祖父，约翰。”
约翰无法将视线从那个小男孩的身上移开，他比约翰还要小，软软地倒在他姐姐裙摆旁边的地板上：“那是一头熊吗？”
“是的，那是杀他们的人的家族纹章。”她说道。
“我们家族的纹章是狐狸。”约翰低语道。
“没错，是这样的。”
在其他画框后面还隐藏着更多的照片。玛吉将画框一个一个地取下来，让他去看。这些照片是一场恐怖秀，它们在时光的长河中穿行，直到约翰开始看到彩色的照片。他们都是些远房的叔叔伯伯，他外祖父那一辈人的父亲们，各种的表亲等。照片里大多数人的年纪都很小，以可怕的方式死去——被捅死、被开枪打死、被勒死、被溺死。在很多张照片中，在死者之一的身体上都用血画着一只动物。
死者的面孔开始模糊起来，但是最终出现了一个约翰能够认出的年轻女人。她蓝色的眼睛在死亡的过程中大大地睁着，双手捂住了腹部大开的伤口。
“这是我的——我的母亲？”他问道。
“不是的，孩子，不过她们两个确实长得很像，不是吗？她是你母亲的姐姐，安娜。”
尽管脸颊上横着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这个女孩还是非常美丽，而且她看上去是那么像凯瑟琳，约翰很难相信那并不是他的母亲。
“她把它录了下来，”玛吉柔声说道，“我有这段录像，我希望你能够看完它。”
在其中一个画框背后藏着一个薄薄的视频显示屏，玛吉将它抽出来放在约翰的膝上。她敲了敲显示屏，图像开始显现。这段视频可能是一个掉落在地的手机拍下来的，手机应该是在一张床下面半隐藏着，但是图像足够清楚。
约翰不想看，但是他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他看着他母亲的姐姐，看着她在地板上爬动，一个有着深色头发的年轻男人走到了她和镜头之间。女孩尖叫起来，男人说的话被她的尖叫声淹没，但是他的动作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背对镜头，正用刀子划伤她的身体，动作缓慢而残忍。整个过程中有一次他看了看他的右边，兴奋地和身处房间另一部分的某个人说话，他的话中有几个词可以听清：“……没有听……他很生气……”
最终女孩变得悄无声息。等到男人从镜头前移开，约翰可以看到他都做了什么。他在她的腹部横着划开巨大的伤口让她流血至死。而在她的衬衫上，他用她的血画了一个图案——一只公羊。
约翰转过身去，被视频完全地压倒了，但是还有更多的图像。最后一组照片里的房间他认识。那是他母亲死去的客厅，和他最后一次看到时一样。巨大的血泊在地板上漫延，把她的身体曾经躺着的地方也给弄脏了。在他从那间房间里逃出来之前，他自己也看到了这一切。但是先前他没有看到那个画在逐渐干涸的血泊一角的动物图案：一只公羊。
黑暗开始侵入他的视野边缘，恶心的感觉袭遍了他的全身。他蜷缩着身体躺在玛吉的小床上，双臂抱着腹部，过了一会儿，玛吉摇了摇他的肩膀。
“约翰，坐起来。”她说道。
玛吉态度很和蔼，同时非常坚定，而他则按照她说的去做了。她跪在地上，眼睛和他的齐平。他过去常常觉得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老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她看起来既年迈又年轻，因为情感而充满了生气。
“他们一直试图消灭我们，约翰。只有消灭了我们他们才会满意。”
“谁？”他问道。
“其他几个家族。我们处于探寻者的起源和中心位置，他们希望我们消失。几百年来他们一直希望将我们一举消灭。”
“他们也会杀了我的，是不是？”他问她，眼睛里满是泪水。
“一旦有机会他们当然会尝试。”
约翰开始哭起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哭吧。”她这样告诉他，“但是眼泪是通往死亡的道路之一。你的母亲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你明白她的选择是什么吗？”
约翰看了看摊在床上的那些照片，又看了看玛吉。他点点头。
“是进行宣誓，”他说道，“夺回仪式剑，让他们为他们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还要找到她的笔记，他们拿走了它，那时他们正在……”
“没错，”玛吉说道，“所有的这些。但是为什么呢？”
约翰抬头看着她，不确定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有了仪式剑和那本笔记，约翰，有朝一日你就可以将那几个伤害了我们的家族毁掉，并且让一切重回正轨。你会成为我们最初的样子，强大，而且正义。”
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回忆着那个有着黑头发的、杀了他母亲的姐姐的男人。在此之前他见过那个人，在凯瑟琳死去的那间客厅里，他看到过那个人的那双靴子，然后是那些终结了她的绚丽的彩色光芒和那可怕的刺耳的嗡鸣。
“约翰，你现在八岁了。还太小了，但是这也没有办法。选择你母亲的道路意味着你必须迅速地成长，你必须愿意——”
“做必须去做的事情，”他补全了她的话，“即使是去杀人。我知道。”
“说起来很容易。但是会有很多东西试图拉着你偏离你所选择的道路。仇恨是其中之一，爱也是。这两样东西无处不在，并且都很危险。”
“看起来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很危险。”
玛吉微笑了：“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我已经做出了选择，玛吉，”约翰这样告诉她，“我对她发了誓，”他对着那些照片点点头，“而现在，我也对他们发誓。”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和以前不同了，仿佛在过去的几分钟里，他一下子长大了。
“很好，约翰。现在你要听我讲一些关于你祖父的事情。”她将他的一只手握在手里，迫使他抬头看着她。“他在乎你的母亲，他需要她。但是现在她去世了，就像你的父亲一样。你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想让你安全。”
“我发誓要开始训练的——”
“你会开始训练的。我们会一起说服加文，最终会的。但是现在，我们需要让他能够有你陪在身边，让他高兴高兴。他的地位，这个家，这一切能在你还小的时候保护你。我把你母亲带到这个家庭中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指了指仍旧摊在床上的那些照片，双手捧起约翰的脸，将他的头拉过来顶着她自己的。“约翰，你的祖父认为他自己很强大，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所以，我们不要用我们的秘密计划来烦他。你明白吗？我们要秘密地制订计划。”
约翰庄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我们的计划要保密。”他说。
“我会让他找老师来‘旅行者号’上教你格斗。你愿意这样吗？”
约翰又点点头，目光不停地望向摊在他身旁床罩上的那些死亡图像。如果能够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这样会很好。
玛吉又一次倾身靠近他，低语道：“还有一个秘密。你爱你的祖父，他也爱你。但是如果将来这一点万一有所改变的话，我们也有办法来控制住他……”
“先生，您的孙子想向您道歉。”
约翰站在他祖父套间的门外，手里抱着一大箱他母亲的遗物。玛吉站在他的背后。加文微笑着走到一边让他进去，约翰感到玛吉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他自己走进房间。
“爷爷，很抱歉我骂了您，”他低声说道，“我明白我不应该一直盯着我母亲的东西看。”
“没关系的，约翰。”加文说道，在壁炉旁的一张小沙发上坐下来。约翰爬到沙发上坐在他身边，将凯瑟琳的那一箱东西留在他们脚边的地板上。
加文将一只手搭在孙子的头顶，清了清喉咙，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发出一声奇怪的抓挠般的声响。“你的母亲给了我太多，约翰。我也想让你怀念她。”他低头看着约翰，表情慈祥，“但是当你整天盯着她的东西，我很担心。你不需要——你不需要去做她所做的那些事，那些危险的事。她恢复了我们的财产，事情已经办妥了，我们可以在不冒着失去你的危险的情况下活下去。”
约翰抬头看着老人，点了点头，仿佛他同意他的话。“我明白。”他低声说道。
加文将他更紧地拉到怀里，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平静安宁地望着炉火。但是很快约翰的目光开始时不时地瞟向地板上开着的箱子。箱子里东西的最上方是一张合影，他和他母亲一起坐在她在“旅行者号”上卧室的地板上，她用双臂抱着他。现在，她的双眼从照片里望着他，而他又可以在喉咙后面尝到自己眼泪的味道了。
他从沙发上下来，将箱子推向他的祖父。
“爷爷，您把这些拿走吧，求您了。”
加文看着箱子里的东西，将最上面的照片拿起来，仔细打量着凯瑟琳的其他遗物。
“你应该留着它们，约翰，这只是很少的一些东西。”
“不，”约翰低声说道，“您是对的。我不应该这么经常地看这些东西，我不想一直都又悲伤又愤怒。”
“你不想把照片留在身边吗，至少把它留下吧？”加文问道。
“也许等我稍微再大一些的时候再说吧。现在我可以在心里怀念她。”他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就像您怀念我父亲一样。”
“没错，就像我怀念你的父亲一样。”加文喃喃地说道。他没有把他死去的儿子阿尔奇的照片摆在身边。阿尔奇在能够娶凯瑟琳、约翰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加文说过，他儿子的照片让他难以继续他的人生。约翰现在明白了，他也必须继续他自己的人生——那将是危险的一生，需要他的全部注意力。
加文盖上箱子，凯瑟琳的照片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约翰觉得她仍然和他在一起，而她的姐姐也和他在一起，所有的那些被折磨的、被杀害的人都和他在一起。他在心里怀念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