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莫德
他们在玩“俘虏基地游戏”（译注：prisoner's base，儿童分成两队，抓住对方成员即可增加己方队员基数）。现在轮到莫德从一队孩子中跑出来，跑向市镇广场，让男孩中的一个人追着她跑。莫德尖叫一声就在一片泥泞中飞快地跑走了。她回头扫了一眼，看到追赶她的是那个跛足的高个子男孩迈克尔。迈克尔虽然跛足，但是他仍然跑得非常快。他发明了一种特别的摆动跑法，而且因为他的腿很长，在她跑过一个个水洼和老式板车留下的深深车辙的时候，他仍旧很好地跟上了莫德。
而其他孩子，全部的十五个人，开始四散跑开，穿过市镇广场，跑进连着广场的条条小巷，每个追人的孩子都试图碰到那个被他追逐的同伴，为自己的队伍里添上一名“俘虏”。
七岁的莫德尽可能快地摆动着她的两条小腿，但是在广场地势稍低的地方，在穿过泥巴和动物粪便的时候，她的速度仍旧不够快。她连衣裙的裙摆曾经一度是一种非常浅的颜色，但是现在，上面已经沾满了淤泥，以及这个秋日早晨刮遍了全镇的树叶。
她冒险向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跛足的男孩停了下来。他在淤泥里弄掉了一只鞋子，正在努力试图在不踩到地的情况下重新把脚塞回鞋子里。莫德躲进一条巷子里，跑了十步，然后闪进巷子侧面的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通往酒馆后面。在那儿，她沿着墙壁慢慢地移动着，后背紧紧地贴在石头墙壁上。她听到男孩的脚步声一路走到了巷子里。她试着紧闭眼睛，以为这样就能够让她不被发现，但是当迈克尔的脚步声走近时，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迈克尔刚好跑过了头，跑过了她藏身的通道的入口。
“小莫蒂，你在哪儿？”她听到他从更远的地方一路喊过来，“你出界了！游戏里‘监狱’的院子就到这里为止。”
莫德笑了起来，往小路里走得更远。小路会引领她走到另外一条街道，从那儿她可以在不被捉到的情况下回到她的“基地”，同时又不会出界。
“莫蒂！”那个男孩又喊了一声，“别耍赖！”
他的声音离她更远了。他已经继续往巷子里面走去，等她从另一边跑出来的时候，他就离得太远了，抓不到她了。
在她一点点地往光线昏暗满是泥泞的过道深处走去的时候，她的鼻子里充满了动物的气味。在她的左边、小过道通往小酒馆后面的石头院子，有几匹马拴在那儿。这个地方的动物粪便似乎几个星期都没有铲过了，味道简直压倒一切。莫德悄悄溜过通往院子的入口，打算溜进旁边更暗一些的过道里，就在这时，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小酒馆的后面是一间房间，房间的墙壁直接贴着这条偏僻的小道，一扇窗户上的百叶窗半开着，她可以听见里面的几个声音在争论着什么。
“别以为你会改变高阶裁决者的想法，”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在你之前也有许多初阶裁决者，但是我还是在这儿。”莫德的兴趣被勾了起来。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残酷，这令她感到害怕，与此同时，他的语声又带着外国口音，这很有趣。他在讲她的语言，但是说话的方式又很奇怪。
“你不能阻止我和我自己的老师交谈，”另一个声音说道，听起来要年轻得多，“我们两个许下了同样的誓言。”
“誓言！”稍微年长些的男人说道，几乎是将这个词从嘴里像吐口水一样吐了出来。“我的时间跨度被拉长了太多年，多得数都数不清了。”
他说的“拉长”是什么意思？她纳闷儿。这个人是身量又瘦又长吗？他被绑在拉肢刑架上折磨过吗？莫德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蹑手蹑脚地靠得更近了。她可以通过踮起脚尖从百叶窗和石墙之间的缝隙往房间里偷看。房间里很黑，几乎和她藏身的小过道一样黑，然而她刚好可以看到两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则很年轻——几乎还算不上是一个成年男人。但是无论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被拉长过。
“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年轻的那个说道，“我看到你了，在楼上的房间里。”那个年轻人说话的方式同样很奇怪。他并不像一般的外国人那样有口音，但是他的话说得很慢，仿佛他是提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现在词句在以一种稳定的方式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没有人在乎你看到了什么。”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说道。
“我们对人类历史置身事外，所以我们的头脑才会足够清醒。这是我们的誓言。我会让高阶裁决者知道这件事的。”男孩动了动，仿佛想要走出去，走到拴着马的院子里去，但是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迈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虽然他们两个说话的速度很慢，他们的动作却很快。莫德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地穿过房间的。她得稍微变换一下脚下的姿势才能将他们两个全都收入眼底。百叶窗上缺了一小块木头，她可以通过这个参差不齐的小口看到他们。
“高阶裁决者什么也不会知道。”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说道，胳膊挡在通往拴着马的院子的门前。
“让我过去。”男孩说道。
“只有我允许的时候你才能过去。”在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手里是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在片刻之前，它还没有出现在他的手里。莫德觉得那可能是一把刀，但是它是怎么那么快就到了他的手里的？她意识到男孩手里也有了一把刀。像魔法一样，武器就那么出现了。
“在我之前的那个初阶裁决者，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男孩问道，举起刀，以抵御对方的刀，他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的脸。“是你干的。”
“是吗？”年纪大些的那个人问道，“你不在那儿，高阶裁决者也不在那儿。谁能说是我干的呢？”
两个人的刀都砍了出去。从莫德的角度，看上去好像是有很多条胳膊在挥动，模糊一片，刀刃的道道闪光一次又一次地闪烁着，一把刀似乎没入了年轻男孩的胸膛。
然后，男孩往地上倒下去。年纪大些的那个人将一只手绕过男孩的后背，悄无声息地帮助他安静地倒在地上。
当男孩终于躺倒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说道：“我把它写下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写下来了。”他的声音很轻，莫德花了片刻时间才弄明白他说了什么。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抓住男孩的衬衫，粗暴地摇晃着他：“你都写了什么？”他问道。
“关于你的很多东西，”男孩说道，声音比刚刚更轻了，“其他人会知道你在做什么……”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摇晃他的力道变得更大了。
“写在哪儿了？”
男孩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是他没再说一个字。他盯着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而莫德不知怎么就明白了，男孩没有了呼吸。
莫德倒抽一口冷气。在她短暂的人生当中，她见过的死人也有几个。冬天的时候，乞丐们有的时候会在市镇广场或者路上冻死，但是她从来没有目睹过一个人死亡的过程。莫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太大的声音，她尽可能快地从墙上滑下来，以便让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脑袋。
片刻不到的时间，那个男人出现在窗口，就在她的身体上方。眨眼之间他就横穿了整个房间，现在他正站在百叶窗前。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百叶窗被猛地推开了。莫德闭上眼睛，努力想要让对方看不到她，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仿佛她可以将自己的身体挤进石头之中。在百叶窗下有一个宽宽的窗台。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就在她头顶上。窗台的宽度足以挡住她的身体，让他看不到她吗？她不确定。她可以感觉到在她裙子和胳膊上湿湿的淤泥，这让她看起来只是昏暗的过道里一个模糊的黑影。也许他会看不到她。
突然之间，那个人从窗口消失了。莫德没有留下来等着看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她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身体还是紧紧贴着小道，小道现在已经非常狭窄了，她不得不又走上了一条岔路。匆忙之间，她将几个水桶撞翻在酒馆隔壁肉店后面的猪食槽上，响起了一片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和动物的尖叫声。莫德开始跑起来，怕极了那个在身后追着她的男人，离得很近的两边墙壁在她经过的时候擦伤了她的两条胳膊。
最后，她跑进一条宽了一些的巷子，巷子里面全都是人。这条街道非常泥泞，泥巴将她的双脚一直吞没到脚踝，但是她完全不在乎。在巷子尽头，她转了个弯，如释重负地发现市镇广场和她离开时一样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她赶紧隐入那些在肉店门前乱转和拉着板车前往市场的男男女女中。
就在她走过酒馆门前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身，心里蹿起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正抬头看着那个她在后屋看到过的男人。现在他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但是他的脸还是和之前一样。
“你。”他对她说道。
莫德动弹不得，她觉得一把刀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我打水回来，”男人说道，“我需要清洗。”
男人把她当成了酒馆的女招待，他并没打算捅她。她身体一扭，将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往广场上跑去。
片刻之后，一只手又一次抓住了她。莫德攥住一只拳头，转身将拳头猛地抡向抓她的人。她打中了迈克尔，那个跛足的男孩，正好打在他脸的正中央。他往后倒下去，倒在了深深的泥泞之中。
“我抓住你了，莫蒂。你是我的俘虏啦！”他说道，同时在泥泞中四处打滑，努力想要重新站起来。
“好的好的，”她同意道，看到她的朋友，这让她感到如释重负。“我是你的俘虏了。”她抓住迈克尔的双手，帮他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一起走向广场的最高点，在那儿，大部分的孩子集合在一起，开始玩起了新一轮的“俘虏基地游戏”。跛足男孩得意地将她“押送”给其他人——他成功地带回了一个“俘虏”，所以并不太在乎她用拳头打了他的脸。
几个星期之后，当莫德已经将酒馆和持刀的男人从脑海中抹去的时候，她被带出自己的家，去迎接一位尊贵的来访者。那天早上，她在一浴盆的热水中，被擦洗得非常干净，此刻她穿着一件昂贵精致但是很不舒服的连衣裙，这是她的母亲和女仆费了很大劲才强迫她穿上的。她的头发被编成辫子，还系上了缎带。
莫德的父亲是他们男爵领主的表亲，他们家族则住在小山山顶一座大大的、俯瞰着整个村庄的石头房子里。尽管莫德经常偷偷溜走去和村民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她仍然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比如，莫德识字，这是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感觉，就是因为她受过教育，此时此刻她才会被送走，才会要跟着这个来访者离开。这是在1472年，被送走是非常寻常的事情。她的一个哥哥被送到修道院去接受教育了，而她的另一个哥哥则是他们男爵亲戚的侍从，现在住在宽宽的大河对岸，住在山上的城堡里，她可以从远处看到这座城堡。
女孩们常常会被送去服侍遥远地方的大家闺秀和贵妇人，但是这位来访者显然不是某个显赫家族的代表。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像僧侣一样，长袍系在腰间，在长袍上面还披了一件长长的斗篷，而且他很老。莫德只有七岁，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她也没费太多精神去猜测这一点——她注意到他长长的头发里夹杂着灰色，他胡子的长度超过了他的脖子，这就足够了。
莫德的父亲没有任何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而且整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害怕他，包括莫德自己也是一样。然而他对待这位穿着简单长袍的老人的态度仿佛是对待来访的皇室成员。他让仆人端来酒和食物，为老人提供住处，然后又让仆人上了更多的酒。
老人礼貌地应对了他的那些提议，除了一顿简单的餐食，他将其他东西都拒绝了。在莫德被介绍给他之后，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了莫德身上。他的双眼立刻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它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鞋子、头发，这些毕竟都是她母亲的杰作，它们看到的是更多的某些东西，是她内在的某些东西。他的面孔非常严肃，然而那双眼睛却在微笑。
一开始的时候，莫德拒绝和他一起离开，在看到她父亲脸上强烈的尴尬之色时她感到震惊又满足。这位年老的来访者并没有和她争论。相反地，一朵花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的手中。她没有看到它是怎么到了他的手里，但是花就在那儿，像魔法一样，而他在将它展示给她。
有那么一会儿，莫德有点儿心神不宁——但是仅仅是一会儿。花闻起来很甜，而老人将它别在了她的耳朵后面。在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已经和他走在了下山的路上，一小袋她的东西甩过老人的肩膀，背在他的背上。当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她看到她的父母站在山顶路的起点，目送着她离开。她的父亲通常会因为她的举止而生气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为她感到骄傲。
“你会再见到你的父母的，”老人看到她回头，这样告诉她道，“我向你保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你会见到他们很多次。”
他有一种很奇特的说话方式，字句从他的口中说出，仿佛像是圣歌，或者是诗。他的有些词句对她来说也很滑稽，仿佛他所学过的这些词句的说法和她自己所学过的不同。一开始这也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她已经开始习惯了。
“我下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很快就可以，”他保证道，“再过一段时间，如果和我在一起的生活不适合你，你也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是怎么让花出现的？”她问他。
“它只是在我的口袋里。”
“我没有看到你从口袋里把它拿出来。花本来没有在你的手里，然后它就出现了。”
“啊，你很擅长注意细节，我欣赏这一点。”他告诉她说，友善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如果我必须那么做的话，我可以移动得非常快。”
“但是你根本就没有移动！”
“我移动了的，只是移动得非常快。等我开始训练你之后，你也可以的。”
听到这句话，莫德笑了。在她遇到他时，她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打算教育她。她怀疑这种教育会比她父母所计划的那种要有趣得多，她父母教育的侧重点是针线活和器乐。
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莫德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是一种令人感到舒服的沉默。
“我希望和你一起的生活会适合我。”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然而，当她遇到了他们的旅伴时，她的好感消失殆尽了。先前她努力地将酒馆里的那个男人忘掉了。而现在，他就站在她的身边。老人将他介绍为她的同伴和老师。那个男人残酷的双眼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对老人点点头，他并没有对莫德说出任何欢迎之词。
莫德感到一阵恐慌——他认出她就是酒馆门前那个无视了他的命令，没有给他打水回来的女孩了吗？他认出她就是酒馆后面巷子里的人了吗？但是不会是这样的，哪怕他之前看到了她，她当时也是脏兮兮的，还穿着旧衣服，而且她不认为这个男人能够逐个地认出孩子们来。对他来说，很可能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孩子长得都差不多。
“我们会好好照顾这个初阶裁决者的。”老人以他沉稳的声音对另外那个男人说道。
那个男人咕哝了一声算是回答，同时将一个袋子扛过肩膀，于是他们三个人继续沿着路向前走去。
莫德偷偷地拉住了老人的手，当老人紧紧地攥住它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点儿安慰。她明白，在此之前他们一起的有三个人。老人、中年人，还有她在酒馆里见过的那个男孩。现在他们叫她“初阶裁决者”。她是在取代那个男孩，而他先前则是在取代其他人。
他们继续前进着，她不敢看那个中年男人。如果他在小酒馆里说的话属实，那么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过好几个像她一样的年轻人了，而他们中的所有人现在都死了。她突然想到了逃跑，逃回家里，但是那也许会让对方起疑然后让他决定去追赶她。而且除此之外，她也不想离开那位老人。
也许老人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老人倾身靠向她，又开始对她讲话了。
“现在，孩子，如果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必须知道我们对人类历史置身事外。为什么要这样？”他敲了敲脑袋侧面，“因为这样我们的头脑才会足够清醒，才能够进行裁决。暴君和为恶者们要当心了。”
这些是和她从小酒馆里的那个男孩那里听到的一样的句子。莫德飞快地看了一眼另外那个男人，对方的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听到了他们两个谈话的迹象。
“起初，”老人对她说道，嘴边浮现出一丝笑容，“起初是宇宙的嗡鸣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而其他孩子，全部的十五个人，开始四散跑开，穿过市镇广场，跑进连着广场的条条小巷，每个追人的孩子都试图碰到那个被他追逐的同伴，为自己的队伍里添上一名“俘虏”。
七岁的莫德尽可能快地摆动着她的两条小腿，但是在广场地势稍低的地方，在穿过泥巴和动物粪便的时候，她的速度仍旧不够快。她连衣裙的裙摆曾经一度是一种非常浅的颜色，但是现在，上面已经沾满了淤泥，以及这个秋日早晨刮遍了全镇的树叶。
她冒险向身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跛足的男孩停了下来。他在淤泥里弄掉了一只鞋子，正在努力试图在不踩到地的情况下重新把脚塞回鞋子里。莫德躲进一条巷子里，跑了十步，然后闪进巷子侧面的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通往酒馆后面。在那儿，她沿着墙壁慢慢地移动着，后背紧紧地贴在石头墙壁上。她听到男孩的脚步声一路走到了巷子里。她试着紧闭眼睛，以为这样就能够让她不被发现，但是当迈克尔的脚步声走近时，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迈克尔刚好跑过了头，跑过了她藏身的通道的入口。
“小莫蒂，你在哪儿？”她听到他从更远的地方一路喊过来，“你出界了！游戏里‘监狱’的院子就到这里为止。”
莫德笑了起来，往小路里走得更远。小路会引领她走到另外一条街道，从那儿她可以在不被捉到的情况下回到她的“基地”，同时又不会出界。
“莫蒂！”那个男孩又喊了一声，“别耍赖！”
他的声音离她更远了。他已经继续往巷子里面走去，等她从另一边跑出来的时候，他就离得太远了，抓不到她了。
在她一点点地往光线昏暗满是泥泞的过道深处走去的时候，她的鼻子里充满了动物的气味。在她的左边、小过道通往小酒馆后面的石头院子，有几匹马拴在那儿。这个地方的动物粪便似乎几个星期都没有铲过了，味道简直压倒一切。莫德悄悄溜过通往院子的入口，打算溜进旁边更暗一些的过道里，就在这时，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小酒馆的后面是一间房间，房间的墙壁直接贴着这条偏僻的小道，一扇窗户上的百叶窗半开着，她可以听见里面的几个声音在争论着什么。
“别以为你会改变高阶裁决者的想法，”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在你之前也有许多初阶裁决者，但是我还是在这儿。”莫德的兴趣被勾了起来。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残酷，这令她感到害怕，与此同时，他的语声又带着外国口音，这很有趣。他在讲她的语言，但是说话的方式又很奇怪。
“你不能阻止我和我自己的老师交谈，”另一个声音说道，听起来要年轻得多，“我们两个许下了同样的誓言。”
“誓言！”稍微年长些的男人说道，几乎是将这个词从嘴里像吐口水一样吐了出来。“我的时间跨度被拉长了太多年，多得数都数不清了。”
他说的“拉长”是什么意思？她纳闷儿。这个人是身量又瘦又长吗？他被绑在拉肢刑架上折磨过吗？莫德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蹑手蹑脚地靠得更近了。她可以通过踮起脚尖从百叶窗和石墙之间的缝隙往房间里偷看。房间里很黑，几乎和她藏身的小过道一样黑，然而她刚好可以看到两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则很年轻——几乎还算不上是一个成年男人。但是无论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被拉长过。
“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年轻的那个说道，“我看到你了，在楼上的房间里。”那个年轻人说话的方式同样很奇怪。他并不像一般的外国人那样有口音，但是他的话说得很慢，仿佛他是提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现在词句在以一种稳定的方式从他的嘴里流淌出来。
“没有人在乎你看到了什么。”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说道。
“我们对人类历史置身事外，所以我们的头脑才会足够清醒。这是我们的誓言。我会让高阶裁决者知道这件事的。”男孩动了动，仿佛想要走出去，走到拴着马的院子里去，但是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迈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虽然他们两个说话的速度很慢，他们的动作却很快。莫德想不通他们是怎么做到如此迅速地穿过房间的。她得稍微变换一下脚下的姿势才能将他们两个全都收入眼底。百叶窗上缺了一小块木头，她可以通过这个参差不齐的小口看到他们。
“高阶裁决者什么也不会知道。”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说道，胳膊挡在通往拴着马的院子的门前。
“让我过去。”男孩说道。
“只有我允许的时候你才能过去。”在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手里是某种闪闪发光的东西，在片刻之前，它还没有出现在他的手里。莫德觉得那可能是一把刀，但是它是怎么那么快就到了他的手里的？她意识到男孩手里也有了一把刀。像魔法一样，武器就那么出现了。
“在我之前的那个初阶裁决者，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男孩问道，举起刀，以抵御对方的刀，他的眼睛仔细观察着年纪大些的那个人的脸。“是你干的。”
“是吗？”年纪大些的那个人问道，“你不在那儿，高阶裁决者也不在那儿。谁能说是我干的呢？”
两个人的刀都砍了出去。从莫德的角度，看上去好像是有很多条胳膊在挥动，模糊一片，刀刃的道道闪光一次又一次地闪烁着，一把刀似乎没入了年轻男孩的胸膛。
然后，男孩往地上倒下去。年纪大些的那个人将一只手绕过男孩的后背，悄无声息地帮助他安静地倒在地上。
当男孩终于躺倒在了地上，他喃喃地说道：“我把它写下来了。所有的一切都写下来了。”他的声音很轻，莫德花了片刻时间才弄明白他说了什么。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抓住男孩的衬衫，粗暴地摇晃着他：“你都写了什么？”他问道。
“关于你的很多东西，”男孩说道，声音比刚刚更轻了，“其他人会知道你在做什么……”
年纪大些的那个人摇晃他的力道变得更大了。
“写在哪儿了？”
男孩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是他没再说一个字。他盯着年纪大些的那个人，而莫德不知怎么就明白了，男孩没有了呼吸。
莫德倒抽一口冷气。在她短暂的人生当中，她见过的死人也有几个。冬天的时候，乞丐们有的时候会在市镇广场或者路上冻死，但是她从来没有目睹过一个人死亡的过程。莫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太大的声音，她尽可能快地从墙上滑下来，以便让对方看不到自己的脑袋。
片刻不到的时间，那个男人出现在窗口，就在她的身体上方。眨眼之间他就横穿了整个房间，现在他正站在百叶窗前。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百叶窗被猛地推开了。莫德闭上眼睛，努力想要让对方看不到她，整个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仿佛她可以将自己的身体挤进石头之中。在百叶窗下有一个宽宽的窗台。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就在她头顶上。窗台的宽度足以挡住她的身体，让他看不到她吗？她不确定。她可以感觉到在她裙子和胳膊上湿湿的淤泥，这让她看起来只是昏暗的过道里一个模糊的黑影。也许他会看不到她。
突然之间，那个人从窗口消失了。莫德没有留下来等着看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她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身体还是紧紧贴着小道，小道现在已经非常狭窄了，她不得不又走上了一条岔路。匆忙之间，她将几个水桶撞翻在酒馆隔壁肉店后面的猪食槽上，响起了一片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和动物的尖叫声。莫德开始跑起来，怕极了那个在身后追着她的男人，离得很近的两边墙壁在她经过的时候擦伤了她的两条胳膊。
最后，她跑进一条宽了一些的巷子，巷子里面全都是人。这条街道非常泥泞，泥巴将她的双脚一直吞没到脚踝，但是她完全不在乎。在巷子尽头，她转了个弯，如释重负地发现市镇广场和她离开时一样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她赶紧隐入那些在肉店门前乱转和拉着板车前往市场的男男女女中。
就在她走过酒馆门前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身，心里蹿起一阵恐惧，她发现自己正抬头看着那个她在后屋看到过的男人。现在他披着一件长长的斗篷，但是他的脸还是和之前一样。
“你。”他对她说道。
莫德动弹不得，她觉得一把刀会突然出现在他的手中。
“给我打水回来，”男人说道，“我需要清洗。”
男人把她当成了酒馆的女招待，他并没打算捅她。她身体一扭，将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往广场上跑去。
片刻之后，一只手又一次抓住了她。莫德攥住一只拳头，转身将拳头猛地抡向抓她的人。她打中了迈克尔，那个跛足的男孩，正好打在他脸的正中央。他往后倒下去，倒在了深深的泥泞之中。
“我抓住你了，莫蒂。你是我的俘虏啦！”他说道，同时在泥泞中四处打滑，努力想要重新站起来。
“好的好的，”她同意道，看到她的朋友，这让她感到如释重负。“我是你的俘虏了。”她抓住迈克尔的双手，帮他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一起走向广场的最高点，在那儿，大部分的孩子集合在一起，开始玩起了新一轮的“俘虏基地游戏”。跛足男孩得意地将她“押送”给其他人——他成功地带回了一个“俘虏”，所以并不太在乎她用拳头打了他的脸。
几个星期之后，当莫德已经将酒馆和持刀的男人从脑海中抹去的时候，她被带出自己的家，去迎接一位尊贵的来访者。那天早上，她在一浴盆的热水中，被擦洗得非常干净，此刻她穿着一件昂贵精致但是很不舒服的连衣裙，这是她的母亲和女仆费了很大劲才强迫她穿上的。她的头发被编成辫子，还系上了缎带。
莫德的父亲是他们男爵领主的表亲，他们家族则住在小山山顶一座大大的、俯瞰着整个村庄的石头房子里。尽管莫德经常偷偷溜走去和村民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她仍然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比如，莫德识字，这是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她感觉，就是因为她受过教育，此时此刻她才会被送走，才会要跟着这个来访者离开。这是在1472年，被送走是非常寻常的事情。她的一个哥哥被送到修道院去接受教育了，而她的另一个哥哥则是他们男爵亲戚的侍从，现在住在宽宽的大河对岸，住在山上的城堡里，她可以从远处看到这座城堡。
女孩们常常会被送去服侍遥远地方的大家闺秀和贵妇人，但是这位来访者显然不是某个显赫家族的代表。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像僧侣一样，长袍系在腰间，在长袍上面还披了一件长长的斗篷，而且他很老。莫德只有七岁，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她也没费太多精神去猜测这一点——她注意到他长长的头发里夹杂着灰色，他胡子的长度超过了他的脖子，这就足够了。
莫德的父亲没有任何和他关系亲密的人，而且整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害怕他，包括莫德自己也是一样。然而他对待这位穿着简单长袍的老人的态度仿佛是对待来访的皇室成员。他让仆人端来酒和食物，为老人提供住处，然后又让仆人上了更多的酒。
老人礼貌地应对了他的那些提议，除了一顿简单的餐食，他将其他东西都拒绝了。在莫德被介绍给他之后，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了莫德身上。他的双眼立刻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它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她的衣裳、鞋子、头发，这些毕竟都是她母亲的杰作，它们看到的是更多的某些东西，是她内在的某些东西。他的面孔非常严肃，然而那双眼睛却在微笑。
一开始的时候，莫德拒绝和他一起离开，在看到她父亲脸上强烈的尴尬之色时她感到震惊又满足。这位年老的来访者并没有和她争论。相反地，一朵花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的手中。她没有看到它是怎么到了他的手里，但是花就在那儿，像魔法一样，而他在将它展示给她。
有那么一会儿，莫德有点儿心神不宁——但是仅仅是一会儿。花闻起来很甜，而老人将它别在了她的耳朵后面。在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已经和他走在了下山的路上，一小袋她的东西甩过老人的肩膀，背在他的背上。当她回头看去的时候，她看到她的父母站在山顶路的起点，目送着她离开。她的父亲通常会因为她的举止而生气很久，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为她感到骄傲。
“你会再见到你的父母的，”老人看到她回头，这样告诉她道，“我向你保证，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你会见到他们很多次。”
他有一种很奇特的说话方式，字句从他的口中说出，仿佛像是圣歌，或者是诗。他的有些词句对她来说也很滑稽，仿佛他所学过的这些词句的说法和她自己所学过的不同。一开始这也令她感到不舒服，但是她已经开始习惯了。
“我下一次见到他们是什么时候？”她问道。
“很快就可以，”他保证道，“再过一段时间，如果和我在一起的生活不适合你，你也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是怎么让花出现的？”她问他。
“它只是在我的口袋里。”
“我没有看到你从口袋里把它拿出来。花本来没有在你的手里，然后它就出现了。”
“啊，你很擅长注意细节，我欣赏这一点。”他告诉她说，友善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如果我必须那么做的话，我可以移动得非常快。”
“但是你根本就没有移动！”
“我移动了的，只是移动得非常快。等我开始训练你之后，你也可以的。”
听到这句话，莫德笑了。在她遇到他时，她早就明白了这一点：他打算教育她。她怀疑这种教育会比她父母所计划的那种要有趣得多，她父母教育的侧重点是针线活和器乐。
他们又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莫德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沉默是一种令人感到舒服的沉默。
“我希望和你一起的生活会适合我。”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然而，当她遇到了他们的旅伴时，她的好感消失殆尽了。先前她努力地将酒馆里的那个男人忘掉了。而现在，他就站在她的身边。老人将他介绍为她的同伴和老师。那个男人残酷的双眼仔细地观察着她，然后对老人点点头，他并没有对莫德说出任何欢迎之词。
莫德感到一阵恐慌——他认出她就是酒馆门前那个无视了他的命令，没有给他打水回来的女孩了吗？他认出她就是酒馆后面巷子里的人了吗？但是不会是这样的，哪怕他之前看到了她，她当时也是脏兮兮的，还穿着旧衣服，而且她不认为这个男人能够逐个地认出孩子们来。对他来说，很可能一个孩子和另一个孩子长得都差不多。
“我们会好好照顾这个初阶裁决者的。”老人以他沉稳的声音对另外那个男人说道。
那个男人咕哝了一声算是回答，同时将一个袋子扛过肩膀，于是他们三个人继续沿着路向前走去。
莫德偷偷地拉住了老人的手，当老人紧紧地攥住它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点儿安慰。她明白，在此之前他们一起的有三个人。老人、中年人，还有她在酒馆里见过的那个男孩。现在他们叫她“初阶裁决者”。她是在取代那个男孩，而他先前则是在取代其他人。
他们继续前进着，她不敢看那个中年男人。如果他在小酒馆里说的话属实，那么到现在为止已经有过好几个像她一样的年轻人了，而他们中的所有人现在都死了。她突然想到了逃跑，逃回家里，但是那也许会让对方起疑然后让他决定去追赶她。而且除此之外，她也不想离开那位老人。
也许老人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老人倾身靠向她，又开始对她讲话了。
“现在，孩子，如果你要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必须知道我们对人类历史置身事外。为什么要这样？”他敲了敲脑袋侧面，“因为这样我们的头脑才会足够清醒，才能够进行裁决。暴君和为恶者们要当心了。”
这些是和她从小酒馆里的那个男孩那里听到的一样的句子。莫德飞快地看了一眼另外那个男人，对方的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听到了他们两个谈话的迹象。
“起初，”老人对她说道，嘴边浮现出一丝笑容，“起初是宇宙的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