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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操弄

爱翠安乘的轿子倏地重击在地上,她被吓得醒了过来。她眨眼看着前方的景象,想认出目前的所在。在左侧,一些男男女女正下马。右侧则是坐在轿子里的国王,挥手吸引她注意。他拉开窗户,也示意她这么做。

  「我应该亲自指挥一个团的士兵。」他笑着对她说,接着示意轿夫扛起轿子,往山下走去。

  一片广阔的草地在他们的前方延展开来,有两支军队走过。

  对了,她想起来了。她在国王召见前先赶紧睡了四个小时的觉。他当时突发奇想,决定重新塑造出这场战争早期最有名的几场会战。她曾一度认为这是很值得一看的壮观场面,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病态。她的轿子又闷又热,她示意仆人将轿门打开。

  国王已经走到山腰了,轿子和轿夫看起来活似一只肥胖的金龟子。

  站出来感觉好多了;微风由山脊上的榆树、橡木、和枫树间寻隙吹拂过来。朝臣们开始聚集在她身边,他们的仆人们将毯子铺在地上,把酒打开,然后把帐篷和遮阳蓬撑起。

  「要帮妳摆凳子吗?小姐?」海伦问。

  「不用,海伦,谢谢妳。我想到树林那边走走,妳帮我跟卫兵说一下好吗?」接着她便径自往那方向走过去。

  她无法将克蕾西说的话从心中驱除。如果传说故事里的生物具有一些科学的基础,那些生物究竟为何?她所记得的故事大多发生在森林深处。就像精灵之王奥伯龙和手下的仙子,是在不见天日的树林里建立起王国。但是她所见到的东西,是出现在凡尔赛宫里,那是由火和风所形成。生命可以由这类无实体的要素产生吗?难不成那些东西是由只能用显微镜看到的微生物所形成的?

  有四位瑞士百人队赶到她身边,其中一位是尼可拉斯,正闷闷不乐看着她。看到他让爱翠安觉得开心了些。她接着留意到托尔西在半路上堵她,他身后紧跟着一名卫兵和一位年轻的近侍。

  「早啊,亲爱的小姐。」他吻着她的手问安。「我注意到妳想找个不同的视角观赏国王的战争。妳瞧,他已抵达指挥位置。」

  爱翠安随着托尔西手指的方向看去,路易正要步出轿子。接近路易时,他看起来比一般人来得高大。但在数百码外时,真正的样子就显露出来了:又矮又胖的男子。爱翠安同情了他大约二十次心跳的时间。他如此坚定地以为自己仍年轻力壮,坚定到她必然会认为他和以往一样英俊,就像是那些威武的肖像一样。但他现在看起来,却是如此脆弱……接着他动了。他那造作、浮夸的动作有些惹人生厌,不讨人喜欢,差点让她打起哆嗦。

  她几乎忘了托尔西就在身旁。「先生,很抱歉。」她告诉他:「我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可以理解,」他说:「追根究底来说的话。」

  「追根究底?」

  他露出豺狼般的笑容。「我在想,要不要让我们的仆人就地铺上毯子?我就可以向妳说明战场上的行军布阵之道。」他优雅地弯了弯手,指着下方的「军队」,但她感到心惊胆战,觉得他指的可能是不同的战场,不同的操弄(maneuver)之道。

  「听起来很不赖。」她说。

  不一会儿工夫,大帐篷就搭了起来,下方的鼓声和双簧管的粗哑管乐声乍响,表示会战已经开始。两排步兵前进,他们的来复枪冒出缕缕轻烟,片刻过后微弱的枪声也传到他们这里,彷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等一下注意轻骑兵,他们将从侧面袭击。」托尔西评论道。

  「好。」

  托尔西挥手叫仆人走开。

  「妳真是个非常忙碌的年轻女人。」

  「已经接近我的婚期了。」

  「对,这就是我觉得奇怪之处,妳竟然从事这么早熟的冒险活动,亲爱的。装扮成奥地利的男爵?闯进杜利叶先生的房间?」

  爱翠安晓得自己仍保持着微笑。除了一股寒意之外,她觉得还好,思路目前似乎还很清楚。

  「你这些指控有甚么证据吗?先生?」她甜美地问道。

  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了一迭信。「这些是证人已签署的证词:被收买的卫兵、还有目击某此一特定事件的仆人。有些人发誓看到妳和妳的侍女都出现在王宫。我的一位密探则跟踪妳到杜利叶的住所。」

  爱翠安专心看着战场。身着蓝衣和灰衣的火枪兵逼近其中的一列步兵,但剎那间他们的马匹被一连串的爆炸所惊退,从步兵团中步出一群戴着无边软帽的高瘦男子。他们的身后背着毛瑟枪,但是却在投掷着某种东西。

  「掷弹兵。」托尔西说明道。

  「他们戴的帽子可真怪。」

  「如果他们戴的是有边帽,那当他们从背后取下毛瑟枪时,便会把帽子打掉。我留意到妳并未尝试否定我的指控。」

  「我不会对号入座。」爱翠安回答。

  「我宁可认为,即使妳经历过这一切──包括妳做的所有错误判断,还有已经困扰着妳的邪恶势力,妳还是不愿矫饰。」

  「随你怎么想吧。」

  「小姐,我没有把我已经知道的事禀告国王、邦唐、或是其他人。」

  爱翠安转头面向那大臣。「那这又可能代表着甚么意思?」

  「意思是,小姐,我希望妳能在某些方面和我合作。」

  「嗯,」爱翠安尽可能和颜悦色道:「我可想不到托尔西男爵会愿意在任何事情上屈居人后,但显然我错了,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可能都已经被别人拿走了。你要我的童贞吗?喔,真是抱歉,国王已经拿走了。你要我的灵魂?真可惜,已经被收买了。想当然耳也不会是我的心,因为正如你所知的,这颗心已经不是我的,无法再给别人。但如果你想要操一个二手货,我倒可以给你个方便。倘若你想在已转交给别人的灵魂上分一杯羹,当然没问题,尽管租借。至于我的心,恐怕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我确定自己可以扮演好情人的角色。」

  她的激烈言论让托尔西少了戒心,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这段有关内心的言论,」托尔西沉思道:「看来毕竟还是有些事是我不知道的。你对国王不忠吗?」

  爱翠安正准备发表另一段挖苦他的话,却在惊愕中止住了。托尔西既然知道她冒险过程的详情,怎么可能不知道──

  糟了。

  「算了,」托尔西说:「我不管这类的事。我要的是──」泪水从大臣严厉的双眼中滴落。爱翠安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要的是,」他低声道,「要你杀了国王。」

  他们两人在之后十五分钟内都不发一语。爱翠安望着下方的奇异芭蕾舞剧。

  「真实情况也如此井然有序吗?」她终于发问。

  「不是,」托尔西回答道,声音沙哑。「在真实情况下,有许多的尖叫声,场面很混乱。头上被开了个口子的人并不知情,还对着同僚咧嘴而笑,深信自己已经在战争中存活下来。战场充斥着恶臭,人们在死后自行腐败,开肠破肚,产生另一种臭味。不是,战争并不像妳眼前看到的事物,亲爱的。」

  她点点头。「你在战争中失去了很多心爱的人吗?」

  「小姐,妳抛出了钓线,但没钓到半条鱼。我有资格断定──即使这样说已经违背了我的心和我的荣誉感──路易十四这一朝已经统治得太久了。要是再让他多统治一年,法国会完蛋。」

  「你就是攻击画舫的幕后主使人?难怪画舫在我检查之前就已经烧掉。」

  「不是!」他厉声道,然后又变得更加冷静。「不是。我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国王的大臣兼朋友。是妳的观察力引导我找到真凶。不是我,那次的行动是女神会主导的。」

  非理性时代牛顿加农炮376

  爱翠安闻言而全身僵直,但他挥了挥手。「我才不管她们是不是从甚么玫瑰十字秘会来的女人。我知道她们存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她们开始活跃于政界之前,我从来不想理会。是妳领我找到她们,亲爱的,但当我找到她们时,我也被……说服了。」

  「公爵夫人对我发誓──」

  「公爵夫人是个值得敬重的女人,也善于说谎,但她没有对妳说谎。预谋暗杀的行动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计划并进行的。凯丝翠夫人,我确定妳认得她,是那个女性组织幕后的首脑。」

  「那你是何时得知的?」

  「在我被吓到的那一次,我本来想看妳们通通被吊死。但现在……」他的视线略为移向远方。「我现在变老了。妳知道杜利叶召来的那东西击中伦敦后,法国会变成甚么样子?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国家都会与我们为敌!小姐,我看到了一些事,也听到国王说了一些事……」他看起来疲惫得快要断气。「他已经不是路易了,」他说:「我认得我的国王,但底下『战场』中的那个男人不是他。妳和所有人都应该晓得。」

  「弒君也没办法阻止那颗彗星。」

  「是没办法,但是可以降低最大的伤害。如果路易死了,我们便能结束这场战争。法国和西班牙会分开,和平会到来,新任的国王也可以和此事保持距离。事情不会变好,但要是路易还活着──」

  「那他就会再干一次。再一次,又一次,直到整个欧洲都臣服于他。」

  「鬼扯。直到敌人的幻术师对法国施展了一道更具毁灭性的法术。杜利叶的这种武器并不像加农炮,妳应该很了解。你可以随意发射,只要天体提供弹药即可。连我都看得出来。」

  「那你会支持谁继任大统?」

  「当然是奥尔良公爵。缅因是国王的非婚生子,法国不会容忍他。」

  「那你为何会需要我?先生?」她问:「我为甚么一定要帮你杀掉我的未婚夫?」

  「小姐,国王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杀不死的。他身着附了魔的衣服,而且好像有东西看顾着他。」

  「甚么东西?」

  「我想是恶魔,地狱深渊里冒出来的毒蛇。」

  「所以他得是赤裸的?为何不趁他在自己的卧房更衣时下手?」

  「邦唐宁可看到法国陷入一片火海,也不愿背叛国王。」

  「有些人说你也是。」

  「他们本来是说对了,但时间和人都会改变。我只请求妳考虑一下。」

  「不对,你要求的更多。」爱翠安说:「否则你原本可以起诉我,为甚么要通知我?」

  「如果我想胁迫妳,我会这么做。但我只是要妳晓得,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我也要妳晓得,我不会起诉妳。」

  「不会吗?但我已经觉得被严厉地控诉了,男爵,为何我会有这种感觉?」

  「掠夺妳人生的是国王,爱翠安,妳必须逃开的人是国王。」

  下方的会战看样子即将结束,绿色的草原上散布着尸体。地上没有血。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希望有,但是我不能给妳。要是妳拒绝,我还是会试着杀掉国王,而且我可能会失败。小姐,最糟的下场就是我失败了,而且还对妳寄予同情。然后妳仍是得嫁给国王,只会成为另一个曼婷侬,但是妳没有她坚毅,也缺乏想象力。我手上的证据若是见光了自然更好,这样子妳八成会被幽禁在某个偏僻的女修道院里,妳的人生还会变得更加快活。但我不会这么做,要是我失败,妳可以把那些胁迫用的证据当成是我逼妳加入这疯狂计划的明证。我可以把文件中提到女神会的所有纪录都毁掉,如果妳希望的话。简言之,我会坚称我是所有事件的唯一始作俑者。但是在巩固这些事证前,妳必须帮助我。」

  「事情过后我会怎样?」她问。

  「妳可以离开法国,如果妳想要。妳可以消失,在新的王朝里妳会被遗忘。我可以帮妳在佛罗伦萨、威尼斯、维也纳或是任何妳想要继续进行研究的地方,安排一个栖身之所。」

  国王已经往上走回自己的轿子中。她先前的同情心已消失殆尽。托尔西是对的,路易一定得死。她不相信这位大臣,但这已不是重点。倘若这是陷阱,不但布置得太妙,她中饵也中得太妙。

  而且她还知道一两桩外交大臣所不知道的事,但这些事可能会改变一切,也有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她对托尔西发出灿烂的笑容。「告诉我该怎么做,」她说:「我会照办的。」

  托尔西扮了个鬼脸。「事情没那么简单,」他说:「我跟妳说过,国王是受到保护的。」

  「你刚暗示过,我只需要让他在邦唐不在时赤身裸体。」

  「我恐怕是留了一手。我想要先说服妳,然后再告诉妳所有的事。」

  「原来如此。」

  「正如我所说,他是受到保护的。我不知道防护的有效范围是多远。」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如何杀他?」

  「是的,小姐,这就是我的意思。当他穿戴完整时,他身着能挡掉子弹的某种衣服,这衣服还能中和掉诸如高能枪等武器的能量。」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没穿那东西。」

  「我很确定他没有。画舫被攻击的时候他也还没穿那东西,他应该是一时兴起把那衣服给脱掉的。他觉得那件衣服会影响他戏服的外形。」

  「所以还有别的东西。」

  「对,还有别的东西。」他的手伸进大衣内袋,取出一本小书交给她。「妳可以从这本书里得到我所知的详细资料。小姐,我不是魔法师,我知道毒药对国王产生不了作用,事实上他可能是长生不死的。我们只能祈祷他会死,而我也只能祈祷妳能找到解决法国困境的方式。」

  爱翠安毫不迟疑地便将那本书接下,并翻开了第一页。是一本笔记本,没有署名,笔迹僵硬但很清晰。《穆罕默德.米拉大公波斯灵药(又称长生不老药)的实验笔记》,上头写着。

  「救了他性命的是这个灵药?」

  「对。国王的虔诚大部分都是在装腔作势,这妳得先知道。但他曾一度有足够的良知,不会用一这种恶魔般的利口酒去冒渎上帝。如果他那天在马赫利庄园再多撑一个小时,就可以光荣地死去。但是他反而害惨了自己和法国,现在连我也得面对地狱之火。」

  「嗯,先生,」爱翠安刻薄地说道,「我想我会和你在那边见面的。搞不好你是撒旦的大臣。」

  「我恐怕已经是了。」托尔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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