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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摇篮曲

班杰明将最后一枚螺栓给放好,接着退后欣赏他的杰作。他点点头,把油污擦在那已经被油墨和污泥给弄脏的臀部上。「不晓得你能不能动,」他对自己发明的机械说:「不过我喜欢你的长相。」

  詹姆士从外头走进来,抖了抖他的长大衣。「又在跟上帝说话了吗?班杰明?」他说:「你可以告诉祂,我讨厌下雨。」他露出了笑容,脱下帽子并抖了抖。

  「我已经和祂讲完今天该讲的话了,」班杰明说:「不过我会记得下次跟祂提的。你和新间报派的聊得如何?」

  「你指的是其他的新闻报派的。你知道,我们也算你一份。」

  班杰明转过身去假装检查印刷机,以掩饰脸上方才闪过的一丝得意笑容。「好吧,他们怎么说?」

  「我们都觉得,在大臣们告诉我们甚么能出版和甚么不能出版之前,我们就已经要倒大霉了。」詹姆士说。

  「真是字字珠玑。」班杰明评论道。「但如果我是新闻报派的,我一定会支持你。」

  「很好,因为如果我被逮捕了,你就得继续印刷。」

  「逮捕?」班杰明说着,紧抓着面前印刷机的排字架。

  「有此可能,」詹姆士说:「风声已经放出来了。虽然我很难想象他们要用甚么罪名,好让我在牢里待很久。」

  「那他们为何不也把我逮捕?」

  「啊,那就是身为学徒的好处了,班杰明。」詹姆士开心地说到,并且拍了拍班杰明的背。「你不会因为照着做我交待给你的事而被捕。」

  「呀─呼!」班杰明扬起眉毛说道。

  「你真的得呀─呼一下,」詹姆士重复了他的话。「老天啊,班杰明,这个东西是──这是甚么鬼玩意啊?」詹姆士到现在才发现新机器。那东西长得活似一盏巡夜灯,但是两边各有一面看起来俨然是以金属线织成的蝶翼,三十枚削利了的小石墨柱从前端原本应该是开关之处突了出来。一根木柄把手从后方穿出。

  「这和我听说过的那些做工精巧的手枪之类的武器,是不是很类似?」

  「类似。」班杰明认可道。

  「我再问一次,」詹姆士说:「那是甚么?」

  「只是个实验,」班杰明说:「先让我试试它能不能动,我会再解释的。」

  詹姆士伸长了脖子,思考着是否要逼弟弟马上解释。不过接着他耸了耸肩,走到印刷机旁,用一块沾满油渍的碎布擦着印刷机。「我们今天晚上会收到啥?」他问。

  「亨利爵士的〈加尔各答游记〉。」班杰明回应。

  「好,好,」詹姆士回答:「他的信一直很好看,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关佛罗里达那边,雅马西战事的新闻,」他说:「大家一定会很关注南方的战争。」

  「你觉得法军会赢吗?」班杰明问道,试图不让声音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詹姆士耸肩。「大家预料法国崩溃已经预料了十多年了,但他们总是能出人意料。班杰明,你自己的意见呢?这看起来似乎比较像是科学的战争,而不是人的战争。」

  「法国在战场上运用科学首先跨了一大步,但他们现在落后了。」班杰明回答。「马伯罗的那些新式大炮把法国的堡垒轰好玩的,法国人看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除非,他无力地想着,我刚好给了他们一个办法。他心里愈是这么想着,就愈觉得那个「F」就是法国人(French)的意思。约翰说那公式有甚么作用来着?很像是用来在空中让两颗加农炮弹撞在一起。班杰明兀自在心中画了一幅画,在战争中每一发加农炮弹都可以在空中被挡下来。这会永久改变战争,也可能让法国重新主导战争。

  「班杰明?」詹姆士在问他:「你那恍惚、呆头呆脑的眼神又来了。你就是在搞这玩意儿吗?给英国用的新武器?」

  班杰明瞥了桌上的新发明一眼,詹姆士是在取笑他吗?不过他显然很认真。

  「对啊,」班杰明答复道,他觉得很高兴,因为这不全然是个谎言。「嗯,其实是比较偏防御用的。」

  詹姆士颔首。「我们真的得好好谈谈你那些发明的专利权。」他咕哝着。

  「再说吧。」班杰明含糊回应。他心里头还一直挂念着那十一天的落差。有没有可能是其他的原因?

  「若是其他的想法都不对,再问他们一次。」班杰明自忖道,同时望着那台沉默的抄写机。但是要怎么问呢?况且他能够相信对方的答案吗?他在心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揣测着那问题,但神奇的解答并不会自己冒出来。

    以完全准时见长的亨利爵士的回信出现了,抄写机随着印度的姊妹机关开始书写。班杰明望着纸张移动,却失去了往常的兴奋。印度也被卷入了和法国的战争,万一加尔各答沦陷,而且亨利爵士也身亡的话,该怎么办呢?只因为一个波士顿男孩为了自负和爱出风头,而无法看出显而易见的迹象。

  他回信感谢亨利爵士,并将新英格兰最近的新闻传送给他。然后踌躇不绝地触摸那台调校过的抄写机。他仍不确定要写些甚么,他将魔占棒调整到他一直以为是传送到英国的那台抄写机立置。「老天保佑。」班杰明深呼吸。

  他坐着看了片刻,随后便伸手取笔。但正当快要拿到笔时,它却发出了哒哒声。紧接着就在合拍器上有道红光出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尖叫时,那道红光就幻化成一只眼睛。那眼睛眨了一眨后更靠近了,而那台以太抄写机用潦草难看的字迹写下了五个字:我看到你了。

  「哎啊,是班杰明啊!进来吧!」他的母亲把门推得更开,给了他一个拥抱。班杰明第一次注意到,她柔顺的脸上被皱纹所蚀刻,赭色的头发稀疏出现了几根银色细发。

  「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我的孩子。」她继续说道。

  「对不起,母亲,我最近……我最近很忙。」

  「我有听说,」他回答:「你和詹姆士惹了不少风波。上礼拜有一场布道大会还是冲着你们宣讲的──要是你有来教堂的话,就会听到了。」

  班杰明回拥了母亲并环顾着房间。片时未几,想家的苦痛心情差点令他眼泪夺眶而出。

  「班杰明?怎么了?」他的母亲问道。

  他摇摇头。「我想和父亲谈谈,」他说:「他在吗?」

  「不在。」她平静地答道。

  他觉得他听出母亲口气中的失望之情。虽然他爱母亲,但是他从来没有时间能够和她亲近。他总是想着有一天他能矫正这过错,他一直觉得一定会有时间。

  「他去查理镇洽公了。今晚晚点才会到家,搞不好要拖到早上。」

  「喔。」

  「你和詹姆士又起冲突了吗?」

  「啊?喔,不是啦,我们没有。打从开始印报纸以来,我们便相安无事。」

  「难怪。你们得和半个城镇的人一较高下。」她笑开了。「没有关系。我宁可看到我的孩子和整个世界为敌,也不希望他们兄弟阋墙。每次你的父亲看到你这样就很难过。」她犹豫了一阵子。「你不再出现在教堂也让他很难过,他以为你把他教给你的全给忘光了。」

  班杰明摇摇头。「我没有忘掉,这就是我来见他的原因。他告诉我假使我觉得前途未卜,就应该来见他。」他的双唇发抖,但他不想在母亲面前哭泣。

  突然间,她的双手已经又环抱住他、轻摇着他犹如安慰婴孩,将他的头发往后梳拢。

  「他明天会回来的,」她低声说:「无论是甚么事,他都会帮你平抚的。」

  有好一段时间,他相信她说的话。这是她所能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一小时后他在长码头上休息,他已经不再相信了。他先前多少都想倚靠老爸帮他忙,但他理解这件事已经超过老人家的能力范畴。他的父亲对科学了解甚少,所接触的幻术之类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他所主张的一定是循规蹈矩、可靠的常理。但是班杰明开始怀疑世界上是否还有常理这种东西。搞不好艾萨克.牛顿爵士十年前就把常理给做掉了,但直到今日这状况才开始明显恶化。

  当他走回城镇时,带着咸味的海风倏忽重重吹拂着他。在他和海岸之间,有个年约十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坐在码头上唱着歌,手上轻抱着一个婴孩。她的歌声凄楚,她唱的小调随着拍打着码头的海浪而起伏。歌词清晰,而且令人莫名地毛骨耸然,但其实这却很明显是一首摇篮曲。

  喔呵,睡吧,我的小宝贝

  喔呵,睡吧,我的漂亮小淘气

  我儿飞走如风

  他们穷追不舍

  噜喔呵,睡啊睡

  噜喔呵,水很深

  动作敏捷脚步快

  让他们瞧瞧你健步如飞

  班杰明赶紧逃跑,躲避着不知名的东西。波士顿的屋脊第一次把他的注意力从海洋唤回。

  他在城里到处走,从地峡走到蓄水池,再走回家里。到了傍晚他已经觉得好一些,倒是等一下詹姆士可能会因为他翘班而大为光火。不过已经到了该向詹姆士解是一些事情的时机,他和约翰玩的太过火,两个装成大人的小孩──更惨的是,他们装的是伟人。詹姆士也许不晓得该怎么办,但他在英国有朋友,倘若班杰明和约翰不小心帮了法国的忙,那一定有办法把话传给在伦敦的某人,而这人也应知道要禀告何人。运气好的话,他和约翰就不会被审以叛国罪。

  至于那奇异、恶魔般的眼睛,他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就在联合街的另一边,班杰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剪影从刻画出大街的修长阴影中穿过。骑着棕色牝马的布莱斯维转过头来四处张望。

  喔,天啊,班杰明心想,他来找我了。班杰明赶紧侧身闪进一条窄巷然后跑掉。布莱斯维慢慢朝着汉诺威街走,因此班杰明打快步从那人背后绕过,再冲到女王街和詹姆士街。

  我不能慌,班杰明告诉自己。不过要办到真的很难。他走到了女王街,向后匆匆一看,没有看见任何马匹朝向他走来,也没有激愤的幻术师。但女王街满满的都是人,挤在一起闲晃和嚷嚷。一缕黑烟升到空中。班杰明放慢脚步,感到疑惑。那缕黑烟是从詹姆士的印刷行冒出来的。人群中有人急忙奔走,喊着要水。

  「班杰明!」有人大喊。是隔壁学校的谢夫太太。她的眼眶泛红,脸上满是泪痕。「班杰明──」他走过她身边。浓厚的黑烟从印刷行里猛烈窜出。他起步向门口走去,他得取出那具以太抄写机,把纸带出来──

  才进门两呎,高热就袭击着他。两个人朝着他走来,却搀着一个人。他步履瞒跚,有人从后面把他抱住,然后使劲拖回街上。他用力咳着,感觉天旋地转,接着倒在人行道上。

  「不,不要,不要让他看到。」他听到某人喊道。

  他刚好转过头看到了詹姆士的眼睛,双眼圆睁,毫无生气,静止不动。然后他便一直尖声喊着他兄长的名字。他们让他放声喊叫。水桶很快就送到了。人们尽力不让火势延烧到其他的建筑物,而不是挽救已经被烧毁的这一栋。

  这是布莱斯维干的。即使是迫使班杰明的丝路做出这么简单的解论,都需要花上很大的功夫。甚么事都不重要了。以太抄写机、法国战争──她怎么会笨到去担心这些事情,詹姆士都已经死了,而且是布莱斯维谋害他的。

  为何?为甚么?他一度以为自己知道答案,随后印刷行的屋顶崩塌,火星犹如无数个红眼的恶魔跳往天际。他目光跟着这些长了翅膀的小火光,乱了思绪,但在他内心某处──那个深邃古老的地方,有只一一意只想求生、蠢蠢欲动的生物。

  詹姆士死了。要是他不赶快加紧行动,他也会死。这就是现实。他还没有想出确切的因素,但是心中那只生物可不管。牠想要逃跑。

  班杰明发着抖站起身,拭去眼中的泪水。布莱斯维可能也在现场搜索着他。班杰明四处寻找他。附近的街上摆着几样东西,是一些人从起火的建筑物里救出来的:一本书、一捆纸、还有詹姆士的外套。

  我得穿这件外套,他迟钝地寻思着,把那件外套拿了起来。

  外套下面摆着是他那盏长相怪异的灯。他脑中浮现中人欲呕的一股希望、恚愤、以及恐惧。他一把抓起外套和发射器。他前后仔细查看街道,找寻他的死敌,杀他兄长的凶手,对方终会找到班杰明。布莱斯维仍然骑着马在教堂和广场附近。他的脸只不过是个阴影,但班杰明知道那个凶手在看着他,等着他。

  班杰明不再多想,往另一个方向转身就跑。虽然不可能,但他认为自己已经听到马蹄声由后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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