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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jets d'Art 艺术品

请柬上提到了“最上等的雉鸡,最红的葡萄酒,之后还可参观德泊拉诺侯 爵(Marquis D'Polarno)著名的艺术陈列馆”。这些物品必定精美宜人,我也 肯定能尽享其乐,对此我毫不怀疑;不过我此行并非为了晚餐、饮料或者绘画。 我是来寻求永生的。
斯泰岑·德泊拉诺亲自出门迎接我。像很多南方人一样,他深沉而文雅, 不过他的笑容像猫一样,又冷又强劲。他的衣着比我的要贵上几个档次:蓝色的 织锦夹克,褶裥边衬衣,红色背心,白色教袍,还有高筒靴——可以穿来骑马 的那种。
“欢迎,菲雷伍德教授(Professor Ferewoord)——感谢您不远万里从 达昆的布劳特斯拉发学院(Brautslava Institute)赶来。我很荣幸。请进。您差 点就错过了第一道菜。”
我深鞠一躬,同时努力避免弄皱裤线。之前为了把膝盖部分磨损的毛线捋 平整,我可费了不少功夫,我还不想它现在就支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起身说话, 斯泰岑就伸出了手,打断我说:“我非常熟悉你关于凡性及其……补缮方法的 研究。”
他是个好牌手,方才这句话翻出了足够的手牌,让我知难而退。不过这些 黑皮肤的桥牌高手还是比不上达昆的玩家。
“同样,先生,你的艺术收藏,还有你自身的……涉猎,也是我的研习项 目之一。”
他再度露出猫一般的笑容,扭曲的光线从他双眼射出,这告诉我,我的动
机被他适时地洞悉了。“进来吧。” 我再次鞠躬,这次只是微微欠身,然后从我的银发上摘下三角帽,跨过了门槛。眼前是宽敞的亮红色前厅,地上是豪华的地毯,墙上是精巧的织物,还有 绸段帏帐,黑色的大理石楼梯,雕铸花纹的高高的房顶。我甫一进门,便了解到, 在这里我一定不能露怯。我目不斜视,冷静地将手杖、外套和帽子交给了仆人—
—他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我等着斯泰岑走到身边,然后对他表达了一些礼貌有 加但有所保留的观感。
他无言地点点头,示意我走进大厅,我恭敬地走了进去。
虽然在达昆我曾经拜访过许多富可敌国的学院,我今生却从没见过如此奢 华的房间。这个地方,虽然跟刚才的房间尺寸并无差别,却让人觉得阴暗封闭, 其肇因是按照红黑红顺序的堆叠起来的厚重色调:蜡烛和画框,窗扉和地板, 镶边和花瓶……眼前一个接一个的惊异发现,让我的表情越来越难以自制。
斯泰岑向后撤了半步,猫科动物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掩饰自己的表情没有任何意义,我自忖道:他可能已经嗅到了我的惊讶。 我们路过许多镶金边的绘画,我想连克莱尔蒙特馆长(Curator Clairmont)都 会对它们垂涎三尺。也许他以前来看过这些画,不过我没有。
“也许你已经想到了,尊敬的先生。”在我们走向餐桌——那上面铺满了 银器,边上围着黑压压的一圈贵宾——的时候,我评论道,“我相当渴望能有 这样一个机会,跟你交谈,跟你讨论一下关于我们……共通的兴趣。”
他眼睛一闪。“关于这件事,我们要做的不止是交谈。不过食物优先,哲学随后。”
 
我拉过已经摆好的椅子,坐在了那些肉食者中间。周围的满座高朋似乎都 知道,是我拖延了他们的晚餐,因此都面露愠色。里面也有几个熟人:学院里来 的鼠目獐头的克莱尔蒙特馆长,一个名叫克里米安(Krimean)的四肢发达头脑 简单的家伙,一个叫丽恩(Lynn)的轻浮女人,她曾经是学生,她这次的邀请 肯定也是从床上拿到的。其他人只是点头之交,或者根本不认识:一对体型浑圆 的商人夫妻,此类人的俗气的呆像在他们身上尽显无疑;一群似乎特别喜欢互 相接触的女人;还有一堆人,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消失在我记忆深处了。不管怎么 说,我知道每个人的兴趣无疑都被传闻挑逗起来了,因为据说斯泰岑有一瓶生 命之药。
我的兴趣自然也不例外。
 
我刚坐好,就看到仆人们鱼贯而入,他们双手捧着一只只巨大的冒着热气 的盘子。其中第一只放在了餐桌中央,揭开盖以后,里面是一只硕大的烤雉鸡。 在某些烹调绝技的作用下,这只鸟被做熟的时候,翅膀、尾巴、头颈上的毛还都 没有拔掉。其余的肉都被削下来,抹上了葡萄酒和黄油,还加了琳琅满目的调料 酱。烧烤过之后,那活生生的头部和纤细的颈部穿进了细不可见的线,从胸骨附 近穿进,插过喉咙一直到喙部。在这种奇思妙想之下,完全被拉直的头部弯成了 一个亲切的弧度,不能眨动的双眼恭顺地注视着赴宴者。它的双翅和尾巴也照方 处理,于是我对这只鸟的第一印象是,它顺从地将自己托付给从削肉到上油到 涂抹到烘烤到刺穿颈部和双翼和尾部的工序,以便它此时能站在我面前,自愿 地展示出它热气腾腾的脊背,等着被人宰割。于是,眼前,它就是这个样子了。
接着又上来了同样雕制的羊羔、猪、牛犊以及其他让我们食指大动的艺术品。 所有都是进口货,很明显,因为佳斯特里亚(Ghastria)本地的食物能吓死人, 这早已臭名昭著了。
克莱尔蒙特馆长不断地往嘴里大塞猪肉,那两片苍老的薄嘴唇已经被润得 油光瓦亮,他张开它们,越过餐具的碰撞声对我说道:“菲雷伍德,多吃点。” 他眨眨眼。“待会你可以用药水把它们冲下去。”
在社交礼仪上这已属于厚颜无耻的行为,其他的来客也都注意到了,不少 人涨红了脸,因为他们不愿意听到他们的愿望被这样大肆宣扬。
我可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艺术是我寻求的唯一灵药。”我回答道,“还是说你另有所指?” 头脑简单的大块头克里米安高叫着添酒,打断了克莱蒙特的答复,于此同
时,肥胖的商人咧嘴咯咯笑着说道:“我们都是艺术的伟大赞助者,你知道。斯
泰岑手下的很多最好的艺术家都是我们资助的。” “真有趣。”我低声答道,主要并不是在回答胖商人的论点,针对的是眼
前的情景,在我们的东主用餐完毕之后,那个轻薄女子丽恩居然公然爬到他身
上。我能看出来,这次晚餐中估计我没什么机会跟斯泰岑交谈了:我需要一把短 马鞭才能把那女孩从他身边赶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都起身跟随斯泰岑走进了他举世闻名的艺术馆。 此时,我挤到了人群的前边,几乎到了主人和跟屁虫丽恩身旁。
 
 
斯泰岑做了个手势,就像牧羊人在圈口对羊群们打的手势一样,他将我们 召集起来说道:“你们下面将看到的,是我王冠上的钻石——我的至爱,我的 生命,我的愉悦。我不希望有人大呼小叫杀了这些绚烂作品的风景,因为在我看 着那些艺术家将它们创造出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大呼小叫。”
一阵昏昏然的笑声在人群中波动着。 “不过,请注意,亲爱的客人们,你们要对它们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们
可以随意地跟它们和其他人交流感想。”
 
说完,他退了几步,将身后的黑色大门敞开。一阵冷空气清爽地弥散在我 们中间。里面 夹带着古老的油彩、剖光的木器和柔和燃烧的灯油的芬芳。轻吟的 音乐声也消散不见。
我们跟着主人,慢慢走过高耸的门廊,穿过遮蔽了视线的天鹅绒门帘,进
入了另一个房间,里面有黑色的大理石地板和暗红色的墙壁。 不过,这个地方,不比庄园里的其他房间,没有富丽堂皇的精致装潢。墙
壁都是赤裸的暗红色,像是涂了一层深色颜料,与它们相接的是上面黑色的天
花板和下面黑色的地板,没有任何种类的装饰。四壁上挂着最粗糙的绘画——有 些画在石板或木板上,另外的画在厚厚的纤维草纸叠上。一尊做工粗陋的巨大雕 像矗立在地板上,而直到此时我们才看到了那些音乐演奏者——拿着簧管和手 鼓的吟游诗人们,他们演奏的是部落里的民歌。
其他的赴宴者谦恭地四散到大厅各处,而我则紧紧跟在斯泰岑身边。我清 了清嗓子说道:“再次感谢你的盛宴款待”——他一挥手打断了我——“不过 如我曾经提醒过你的那样,我心中最重大的部分依旧饥饿——”
“那请你说说,想要什么?” “也许饥渴是更好的用词。”我继续说。 一个女子的赞同打断了我们:“是的,我也渴了。给我点喝的吧,斯泰
岑。”不过斯泰岑用一只手覆住了她的嘴。
 
我又尝试了一次:“你看,这话在我们圈里已经传开了,大家都说你在某 次旅行中,发现了一些功效卓著的灵药,它们也许能引起我的兴趣。”这些话刚 从我嘴里完全成形,我就开始畏缩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摆出了筹码,把先手交到了斯泰岑那里。 他也明白。“你来这里是为了艺术馆,我的朋友,难道不是吗?作为一个
对永生兴味盎然的人,耐心反倒让你觉得索然无味。”
 
啊,是啊。这牌出得真棒。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今后我得把牌攥得更紧点了。 不过同时我也受到了鼓舞;我的东主刚刚证明了他自己正是那种老奸巨猾的杂 种,他绝对有能力找到生命之泉,并将其泉水据为己有。这就够了。现在我得证 明自己有资格去喝。
“艺术,是的。”我平静地回答。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那些稀奇古怪的作品上,而是转 向了其他赴宴者。我观察着他们的脸,他们迷惑而轻蔑的脸,也看到了他们的高 慢无知对斯泰岑造成了何种影响。克里米安,那个没头脑的大个子,甚至把他的 脑袋穿过一只巨大的石轮,还像神经失控一般大笑起来。虽然我和他对这些原始 破烂的观点并无二致,他和我对待它们的策略却不尽相同。
“请原谅我方才的唐突。”我设法拖延着时间,“我的双眼都被超凡的结
末所蒙蔽了,没有看到眼前这些凡俗的起始。” 斯泰岑抿着嘴的笑容松弛下来,我看到,在我们玩的这局奇怪的游戏里,
我得了一分。“起始?”他以与他不合的无辜神情问道,“怎么呢?”
 
我的头脑挣扎着想要抓住些有用的东西——关于天然的状态、我们脑中的 神话起源以及我们骨子里的兽性种子——诸如此类,从布劳特斯拉发的人种学 者那听来的胡言乱语。
“是的,起始。这个房间里都是完美的起始。如果我在学院里的同事们不是 白痴的话,那我可以说,艺术的灵魂就是我们的灵魂,而我们的灵魂仍是一种 最初的、原始的……起始之物。”
吝啬的尊敬现在变成了津津有味的评估。“你的头脑很犀利。听到你的故事 时就知道了。不过现在我发现,你的眼力跟它真是相得益彰。”他挥手环示着这 间屋子,到处都是部落居民的面具和古怪的陶器还有面色迷茫的访客,其中很 多人似乎都感到对其内容的某种解释正在我们二人中间形成,他们正讪讪地朝 这边轻移过来。他继续说:“哪一件,在我这些原始的藏品当中,在你看来是最 伟大的?”
 
现在我不得不让目光越过那些迷惘的客人,开始正视那些艺术品本身。由 于所有作品似乎都同样粗糙,对我来说同样一文不值,我最终选定了第一个能 吸引我目光地作品,并且要赶紧想出一个原因。
“那个巨石。”我说,指着一块树干状的巨石,它自然地直立在地面中央。 斯泰岑示意我向前走,我们四周紧张的羊群跟着前进。“为什么呢?” 我慢慢拖着脚步,同时托腮思考着,然后说:“嗯,首先呢,它是石头。
所有的东西都从石头来,我是这么听说的。实际上,我们那的一个教授宣称,我
们的这个世界全是石头,直到不断堆积的尸体和粪便给我们带来了可供种植的 黑色沃土。”
我们来到了石碑跟前,斯泰岑扬起的眉毛告诉我,他还没听够。我还真走 运,因为我现在看到石柱的中段被塑造成了一个粗略的人形轮廓——一个相当 庞大的人——他用肥胖的双脚着地,傻傻地向前倾斜着身体。这给了我一个主意。
“这是一个人形,可是依然粗糙,就仿佛一个石头做的人刚刚从石头地面 上站出来。”
“或者是刚从禽兽之类中站出来。”斯泰岑补充说。 “是的。而他双足站立这一情况,将他从石头从禽兽中定义出来。因为石头
和禽兽不会站起来,抵抗世界对它们的引力。他,以这种方式,自原始和肉体之
境将自己推出,前往终极和至高的境地。” “也许吧。”斯泰岑承认道。那时我知道,对我东主的口味来说,我的解读
过于诚恳了。他更强调一种感知。“或者也许他是一个硕大的倾斜的阴茎,只有
模糊且暴力且魔化的欲望,支持着它直耸神坛。” 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斯泰岑就是这样。我用手捂着嘴咳了一下,藏住了我
的不适感。其他人也都模仿我。
 
斯泰岑的下一句话让我惊心动魄。“够了,我的朋友。我能看出你还有一颗 原始的灵魂,你也很好地把它表达出来了。让我们期待着吧,希望我艺术馆里每 个房间的每个作品都能在你的存在中找到共鸣。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也许能一起 畅饮你所追寻的泉水。”
就是它了——自打德泊拉诺的脸出现在门后,我就知道我们的游戏开始了。 
终于他把规则将清楚了。看到他那张猫脸时,我起先以为我们玩的是个猫和老鼠 的游戏,我想要奶酪,他想要追逐的快感——也没准是杀戮的快感。随后,随着 宴会的继续,越来越多的盘中之兽被强迫成自愿的样子,任我们大快朵颐,我 想到这个游戏将是一场更加精妙、更加致命才智比拼,这场智力的决斗将以一方 受辱或死亡而结束。不过现在我明白了。这不是一场身体和头脑的竞赛,而是灵 魂的赌局。我深深确信,斯泰岑意图给我提供两个选项,要么是一场与他魂灵的 对抗,要么是另一只野味——被线刺穿了喉咙,折腰恳求自己被热气腾腾地切 开。
下一个房间欢迎着我们,我们终于摆脱了血红的墙壁和死黑的地板。这里, 堂皇的银白色大理石铺满了地面,组成了高雅的几何图案。同样光鲜的石头也覆 盖着墙面,同等间距的立柱、壁柱和拱柱织成着房顶。在远端的墙前排着一溜高 大的石鼓,组成了一条柱廊,其间隐现着雄伟壮丽的雕像。
对于文明人的眼睛来说,这里的艺术品就要舒畅很多了:上色精细的花岗 岩雕像,庄严的人物壁画陈列在桌上,或软或硬的黑色陶器上用银色嵌绘着各 种场景,石头檐壁还有描述人类与半人马壮观战争的浮雕……
其他的与宴者或者对这些作品大加赞赏——像我刚才那样——或者更加勉 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感受。我注意到克里米安还有一些公然嘲弄取笑作品的客人不 在了,很明显,他们是因为破坏气氛而被赶了出去。不幸的是,锲而不舍的丽恩 留了下来。
尽管这一面向嘲笑者的警告已经很明确了,在这个新房间里,还是有一些 高层的女士毫无顾忌地直抒胸臆,整个晚上她们都互相搂着胳膊,不断鄙视着 其他男性。其实,她们不仅公开地对那几尊男性的众神雕像评头论足,还对这些 艺术品作为源头的天父之神域大放厥辞。与前面的人类似,她们也被请了出去。
同时,我和斯泰岑,还有聚集在身后的一帮跟班,停在了一副壁画前,它 跟刚才那些女人品评的东西正好相反。这片檐壁只是石山墙下方的残片,整幅图 案大概这间屋子都放不下,不过一定光彩照人。这块雕塑描绘的是一个母亲低头站立着,她拉起外袍的一条,正在擦拭双目。在没有拉起的袍子一边,两个小女 孩恐慌地抱着她的双腿。她们含泪的眼睛被雕刻得入木三分,而且她们似乎都在 深切哀悼她们的第三个妹妹。那个孩子还是个婴儿,躺在地上,一条皮带穿过了 她的两只脚踝,把它们拴在一起。
我吓得一激灵。 斯泰岑发现了。“是的。我看你不仅有野兽的骨头和心和灵魂,也有文明人
的思想。我看到你抖了一下。”
 
“谁不会呢?”我问道,不过过了一会儿,我就轻易想到了一大把不会这 样做的人,然后我看到身边也有几个。“这太残酷了。”我解释说。
“不过画得很好。”斯泰岑回答,“就像是童年。” 这个评价把我的脑子带回到了七拐八绕的思路上,最终的方向是永生这个
题目。我心里一阵反胃,就像眼前的画展给我的印象,我知道我最好将这种感觉
藏在心里,不然就得跟其他人一样被轰出去了。 “这幅浮雕的艺术性自然毋庸置疑。”我假装心神不宁,“不过,我必须
坦白,它的确切主旨跟我擦肩而过。”
 
“这是应该的。我们的社会,虽然也是个残酷的社会,却不再会让死去的
女孩曝尸天下了。”
 
现在我发现了。上面描绘的母亲和她的另外两个女儿,都是堪堪躲过了皮 带穿踝的酷刑,而现在在某位冷酷的父亲逼迫之下,她们不得不对自己的妹妹 或女儿犯下同样的罪行。
“这哪是艺术啊,简直是屠术。”丰满的商人妻子对她丈夫说,声音有点 太大了,让她丈夫警惕起来。那个蓄须的男人很是烦躁,想把他妻子的错误评论 压下去,不过在那之前,我就跳出来,打算借此赢取斯泰岑的好感。
“不是屠术,夫人,而是童年。作为孩童,我们是父母手中无助而无力地
奴隶,他们可以养育我们,也能杀戮我们,就像牧羊人对羊做的那样。而作为成人,我们成了诸神的奴隶,他们也实行着同样的权力。” 斯泰岑很是高兴: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却不高兴,其他
人也都不。
 
人群又稀疏了。 下一个房间里是真正的珍品,我们这个时代的精华。树枝形的烛台照亮了
整个房间,各处都是金边的窗饰和模型和浮雕。四面的窗户上都结着花环,遮着
最富丽的红天鹅绒窗帘,它们一直拖到地上,同脚下织物的海洋连成一片。绘画 和雕塑的质量都是最高档次的,这些物品上的眼睛诡秘地向外望着,跟随着那 些走过的人。
不过这并不是这屋里唯一的怪异之处。我走到中间才发觉,这房间不可能 四面墙都有窗户,因为我们是从一个同样大小的房间走进来的,而且待会还要 从另一侧的出口进入另一间肯定是一样的屋子。
我跟斯泰岑还有已经缩水的追随者群边走边看,来到了一扇窗户面前,它 旁边的门就是我们刚才进来的门。我上眼一看,没有看到本该在那里的另一个房 间的墙壁,映入眼帘的甚至也不是我来时穿过的庄园土地。外面是洒满月光的陌 生景致,树木像烟或者正在凝固的牛奶一样,浑浊地朝天空生长着。那边还有几 座山峰,我知道它们并不存在于这片土地上,而它们本身也高得尖得超出常理。 我又朝临近墙上的窗户看去,我看到了一片清晨的农场,里面点缀着几只吃草 的牛。
德泊拉诺乐呵呵地看着我惊讶和震动的表现。他也同样注意到了其他人被
吓得直喘粗气。
 
其中一个就是丽恩,除了情欲之外,她终于也产生了别种的冲动。“这个 地方不自然——”
“当然了。”斯泰岑打断她说,“在你们进这座庄园之前,难道就没有一 个人看过外面吗?难道就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走过的这些房间根本不合我宅子的 尺寸吗?”
“那我们在哪?”丽恩气愤地回问他。 “有什么可问的,我们在我著名的艺术馆里,你不知道吗?” 
“我要回去,”她喊道,“反正我原本也不想进来。”她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哦,”德泊拉诺无辜地说,“你没法回去了。我们进来以后他们把门闩 上了。” 
“其他人也一起回去!”她大叫道,撅起嘴开始推眼前那块毫不退让的木板。
 德泊拉诺只是摇摇头。“唯一的出路就是往前走。你们都到这儿了。为什么 不享受一下剩下的旅程呢?再说,这些窗户明显是通向其他世界的,它们不至 于给你们带来如此大的干扰吧。以前你们没见过魔法吗?”
“当然没有!”她喊道,像个孩子一样锤着无法通行的门。 “我有。”我说,这是实话,虽然我一直都不确定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
许是因为我还不确定,我对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看法,我心中有一部分认为,
假如诉诸语言的话,我也许能把思路理清。你看,我跟其他人一样害怕,然而斯 泰岑制造的这些奇景只是让我更加确信,也许在下一扇门后面,就有我此行的 目标——畅饮后能赐予我永恒的泉水。于是乎,我虽然惧怕,却仍想信任他,想 相信所有的一切。
“我……有一次认识了一个真正的魔法师,他是布劳特斯拉发的员工—— 是在大清洗之前,当然。他是个专门的幻术师,给我展现过许多简单的法术,它 们都能造出此类的幻像。”
“一语中的。”斯泰岑呲着牙回应道,“丽恩,亲爱的,不要把它们当做
超自然的窗口,而是另外一种绘画——魔法绘画,假如你愿意。” 不过她可不会善罢甘休;她奋力地摇着门,呼喊着无法理解的词句。 此时,我用余光看到了一个动作,它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窗外月光笼罩
的树上。在那!那是另一个房间里离去的商人和他妻子,他们诽谤了那尊浮雕。
我清楚那就是他们——他烦躁害怕,她丰满活发——他们在魔法窗玻璃的外侧, 正在朝远离我们的方向跑去,跑进了铺天盖地的树林里。
我不禁发出了一声低低地惊叹,不知是它的音调抑或其中的恐惧唤醒了丽
恩,她停止了挣扎,将目光投向了窗户。“他们跑出去了!”她拼命地发出胜利的呼喊,“看啊!他们跑出去 了!”
下一瞬间,她冲我们跑来——其实并不是冲我们,而是那扇大窗户。半路 上她从摇摆不定的山墙上抓起一小尊花岗石雕像,紧攥在手里,冲到玻璃前的 时候用力一挥。雕像战士的头盔率先砸在了窗户上,玻璃如遭晴天霹雳一样粉碎。 巨大的声响让我后退了好几步,斯泰岑也同样在后撤,不过是在躲避四处乱飞 的玻璃碴。丽恩把她的脸转向我,上面写满了狂热、希望和妖媚,邀请我跟她一 起,然后她用雕像铲掉了剩余的尖玻璃块。她默默地跳过了窗框。
这扇窗户,很明显不是幻术。我看到那女孩连滚带爬地穿过那片似草非草 的地面,偶尔回头眯眼眺望,仿佛她已经看不到庄园了。
“真不寻常。”我不必要地评论了一句。 “一点不错。”
既然这个话题开了头,我觉得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那她现在 到底在哪?”
“有什么可问的,在画里啊。”斯泰岑装傻道,“你不记得我的解释 了?”
“是的,那是一幅有魔力的画,一个幻象。可是要是幻象的话,她怎么能
打破那块玻璃?” “你是想说,幻象的玻璃应该比现实的玻璃更难打破?”斯泰岑问道,
“走吧。我开始对你的推断力失去信心了。”
他是对的。很显然,如果魔法窗户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召唤出来,那么造出 一个能让女孩穿过去的魔法破窗户也不算什么。况且,我知道事到如今不能刺激 他对我的信心,我已经很接近目标了。
德泊拉诺转头去对其他客人说话,撑到这个时候的已经不满十个人。即便 如此,这些人看来也是乌合之众。他们无一例外地目瞪口呆,畏首畏尾,脸上一 色的青绿,跟他们此前吃过的五光十色的盛宴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他问这些人,“继续游览,还是现在在这里就结束?”
反正我今晚一贯如此,索性就把棺材板钉死吧。“我,就我个人来说,完 全沉迷其中,希望能将其进行到底。”斯泰岑挥挥手作为答复,这表示他也没期 待别的结果。竟然这么容易被看透,我心下有些狼狈,把脸扭向窗户那边,德泊 拉诺的仆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钉木板了。
“其他人呢?继续,还是退出?”德泊拉诺问道,接着便鸦雀无声。 
回答东主的人是个高个、瘦脸的家伙,他把帽子紧紧攥在双手中,说话时 不住眨着他大大的鱼眼。“当然,这次观览我们也很受用——真是美妙至极,先 生,德泊拉诺侯爵。可是天有点晚了,嗯……我猜我得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 真正领——”
“好几年。”斯泰岑干巴巴地打断了他。 “是的,几年,才能真正领会这里的一切。所以我们今晚是否可以到此为
止,然后也许,今后找时间再来参观艺术馆的其余部分呢?”站在他身边的人
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抱歉,”斯泰岑说,他用大拇指甲剔着小手指甲,“这是你们有且仅有
的一次游览机会。”他朝众人做了个手势:“来吧。最后一间。”
 
我的心雀跃起来。要是他把泉水安置在了某处,那可能就是这里。我只需要 走过这道门槛,就能搞清楚,而这也可能名副其实地是我通向永恒的大门。我在 内心里责备自己,居然呆站了这么久,于是我开始前进,跟在了局促不安的众 人身后。
黑色的大门被打开时吱吱作响。斯泰岑走在队伍的首位,慢慢穿过其他人 来到了后面。屋里弥散出寒气,即便我站在队尾也无法躲过它,我的呼吸略有点 急促。我的目光穿过大门,看到了一个全黑的洞穴般的房间。实际上,地面和墙 壁和天花板由于过分黑暗无光,看起来都在向远处无限延伸。这里没有绘画,只 有成千上万件白色花岗石雕塑,只有一排接一排千姿百态的人像,如同战场上 亡故者的墓碑。
它们中间是一座宏伟庞大的喷泉——那座宏伟庞大的喷泉。它喷射出的水 高高抛起,高过了我所见过的所有房顶。喷泉的基座又宽又白,里面的水略呈淡 蓝色,这也是这间洞穴式的房屋中唯一真正的色彩。在喷泉的中央,耸起了一座 宽阔的大理石山峰,组成它的是石柱、叶形装饰还有数不胜数的浮雕或整身雕像: 
狮鹫、蛇、蛇鸡兽、圣甲虫、凤凰、羊羔。最重要的,却是泉水,它们通过千万的小 瀑布和水道倾斜而下,又途经弯管曲道喷薄而出,注满了黑色的苍穹。
我像被它催眠了一般,深受感动和冲击,我觉得自己被它牵引着向前迈过 了门槛,进入了寒风凛冽的无穷之地。我站在黑色的地面上,通过它承载我的反 向压力,我能了解到它的存在,可是却奇异地感觉自己站在虚无之上。为了缓解 这种感官混乱,我让我的目光上移到德泊拉诺的身上,他就站在我身前的地面 上。
他又露出了猫一般的笑容,指着我们周围的房间,说道:“欢迎,费雷伍
德博士,欢迎来到诸永恒之厅(the Hall of Eternities)。”
 
直至此时我才发觉,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其余那十来个紧张的人在我前面 进了门,现在却消散在空气里了。好吧,并不是真的空气。从我站的地方,我能 看到在前一间屋里请愿的人,那个高个瘦脸鱼眼的人。他变成了耀眼的白色大理 石,帽子依旧被紧紧攥在他的双手中,这双手再也握不了其他东西了,永远不 能。
“其他人去哪了?”我从缩紧的嗓子里挤出声音,“你做了什么?” “他们就在附近的某处。”斯泰岑笑着说道,随意一挥手。这一简单的姿势
涵盖了若干的客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是粉红一支花的年纪,她的小腹
刚开始展现婴儿的雏形,现在母子都成了石头;一个豁牙的人,他的花岗石双 眼熠熠生辉,又圆又凶还不眨眼,就跟猎鹰一样;一个全身穿皮草的女士,以 石头的形态华丽地戳在地上,无论此前还是往后,身上的貂皮都彰显着她的娴 静优雅。都是雕像。都死了。
尽管斯泰岑的话只停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却像炮弹一样打破了我的冥思。 “我本来都开始要放弃了,我以为今晚你们之中没有人值得饮用这泉水——我 以为每个人都会以某种肮脏的形式在我的绘画中收场。不过你到了这里。”
“其他人没有离开?”我呼吸急促,“其他人都在这些雕塑里?还有画 里?”
“就想我告诉过你的——还有我展现给你的。”德泊拉诺轻松地回答, “你看到了商人和他妻子,还有公爵,都在之前的魔法画里。你也看到了站在这 儿的这个,花岗石做的乡巴佬,永永远远地盯着你……”“你把他们变成了——” “永生。”斯泰岑打断我说。他手捂住嘴咳了一声。“嗯,某种永生。他们还
活得好好地,我对你保证。不过他们都摆脱了肉体,以石像的造型被呈现出来了。
对这群俗人来说,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好的永生了。” “他们所有人?每一个都是?从克里米安,第一个房间里那个大块头,到
……到现在站在这儿的这位?”
斯泰岑只是摇摇头。他脸上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只是为了嘲弄我,然后 他说:“当然,他们全部。在经典雕塑那个房间里,难道你没有注意到,簇拥在 一起进行哀悼的那些女人?记得她们在餐桌上勾肩搭背的样子吗?你自己研究 过了第一个房间里的巨石块,研究得非常仔细——甚至还发表了评论。难道你没 认出来,你研究的那个雕像就是克里米安?”
“你杀了他们!” “不。”回答相当简略。“不。我没有。我告诉过你了,他们还活着,只是换
了个石头身体,这让他们能存活上千年,假如不是永远的话。”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求我的。”斯泰岑简单地答道,“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来找生命之
泉的?当然不是。那些传言是我自己散发出去的——是深思熟虑过的,有所限定
的——只传给那些会觊觎于此并且能为它花钱远行的人。可是只有你成功了。” “只有我。”
“只有你。” 我的贪婪——我对永生的冲动和激情——重新开始占据我。发现其他与宴
者的命运时,我起先是震惊,接着是茫然,试图推测出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后来是迷惘……现在我所有的疑虑都四下飞散,作为一个寻宝者,哀伤带来的
痛苦终于被饥渴引发的刺痛所取代。 “只有我。”我再次傻傻地嘟囔着。
斯泰岑点头。“其他所有人寻找永生都是因为惧怕死亡。他们害怕肉体的分 裂,思想的终结。不过你知道永生不只是如此。”
“是的。”我沉吟着,尽管事实上我不是,“我知道。”
 “你知道永生是关于灵魂和存在的事。你,像我一样,可以为它牺牲肉体 和思想。”
“是的。” “对其他人来说,它只是个式样。对你来说它是信仰。我给其他人的永生都
是他们想要的。我将提供另一种永生——一种更高级更优秀的永生——现在只对
你。”
我不自觉地朝德泊拉诺走去,走向那嘶嘶鸣响的喷泉。他转身引领着我到 了前面,从背心里掏出一只皮杯,把它打开,撑圆,他坐在喷泉沿上。我也照做。
他后面说的话几乎被水流的怒吼所淹没。“这杯美酒将给你永远的生命, 将你从肉体的伤痛中解脱,将你从思想的脆弱中解脱。它将改变你,充实你,让 你超脱一切世俗和微末之事。你要喝吗?”
我在沉默中郑重地点点头。 他将皮杯伸进冒泡的泉水里——这样至高的饮品竟然用如此粗糙的容器承
装——然后举起来,递给我,杯沿还滴着水。几滴水打在我膝盖上,我觉得它又
冷又清澈又崇高。 “喝吧。”他说。
我喝了。那味道跟我喝过的东西都不同。水异常冰冷,当它流进喉咙时,我 体会到了一种感觉,我只能称之为心醉神迷的灼烧感。这种感觉迅速传遍全身, 触及到了我的手指脚趾尖,它浓缩的高温让我的皮肤发红。感觉仿佛无数火花在 我体内飞蹿,将其转化成了一种颤动的、生机勃勃的、无懈可击的形式。
我大笑出来,我的声音被送到了喷泉里,它跟泉水——正是它带来了这种 难以置信的愉悦——融合在一起,融合、循环、冒泡、舞动。我如同初生一般体会 了活着的感觉。
“欢迎,”斯泰岑说,“来到永生兄弟会。”他把身体探向我,以当地的 风俗,吻了我的嘴唇。然后他举起手,扫过我的下颌,将一根钢铁般坚硬的手指 插进我的面颊。
有一阵我听到恐怖的撕裂声,瞥到我的皮肉正在裂开,就像把衬衫从双肩
上剥下去。后来我前额的头皮拽走了我的双眼,我眼前一片猩红的黑暗。我趔趄着,感到斯泰岑如剥桔子皮一样剥下了我的身体。一切都在剧烈摇晃着,液体四
溅,破裂之处被揉搓着。肉、骨和髓,都被从我的灵魂里扯断。 然后都结束了。突如其来地。随着腻滑的凡人肉体喷涌而出,我被剥去了肉
身。可是我——我的灵魂——还留在原地。
虽然我的凡间躯壳,我的肉身存在被消除了,我却仍然在这里,一个无定 形的思想——艺术馆里的鬼。迄今为止,我所有的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没有身 体,永恒无尽。我无法对斯泰岑发出愤怒的呐喊。我甚至无法仇视他,因为我看 不到他。我没有眼睛可以用来看。我没有耳朵可以用来听。我没有皮肤,没有舌头, 没有鼻子,没有心,没有手,没有骨头,没有肉,一切都没有,无法用它们来 感觉或影响我所处的艺术馆。我是完全孤独的,而且是完全不可毁灭的。
从那以后——我不清楚过了几个世纪还是几分钟——我发现斯泰岑所说的 有多正确。我是凡人,却向往着脱离它的行列。为了变成其他东西,我身上所有 的凡物都必须被清洗掉。他这样做了。而现在我明白,我一直热爱的是凡性,而 非超凡。
所以我讲述我的故事,在微薄的希望中,期待着这座艺术馆里有其他像我 一样的人存在,其他也被剥夺了肉体的存在,他们也许能听到,然后让他们的 灵魂哭泣。可是我的已经毫无希望。因为我,我自己,无法听到他们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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