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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reak 畸形

他从黑暗的森林里冲了出来,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扭曲人形,在古老的黄
土路上,他沿着车辙疯狂地向前跑去。这个人正在逃命。 在各个方向,无边的花岗岩山脉占满了地平线,压迫在草木丛生的谷地上。
漫天星光和下弦月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阴沉、参差的巨岩静立在那里,对脚下凡
人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漠不关心。
虽然穿着破烂的衣物,这个正在奔跑的人的身体可说是完美:四肢和胸膛 就像年轻的阿多尼斯15,仿佛是力量和健美肌肉的化身。不过当一束月光刺穿了 厚重的树冠,照亮他的脸时,一切都不同了。如果说他的身体是大自然的慷慨赏 赐,那么很明显能看出来,他的脸没得到眷顾。他诡异的相貌简直是噩梦的精髓。
斑斑点点的杂色皮肤。鼻子是一道扁平的裂口,就像发情的野猪。一只眼大 了三倍,没有睫毛,并且丝毫不顾其平衡和功用,长在了另一只上方。凸出的额 头伸展成了不规则的形状,仿佛其中的压力让头骨无法承受,他的头好像随时 都有可能爆裂开来。一只耳朵倒是够像人,但是尺寸不成比例;另一只则优美地 尖立起来,像精灵小孩子的耳朵,一朵粉红的小花盛开在他惨不忍睹的侧脸上。
他的头发沿着额头的发尖长出了乱七八糟的颜色,头上则有点谢顶。他完 全没有上唇,下唇反倒过于丰满,轻易地就将他漏风的牙洞暴露在外。就连下颌 都像是熔化在火炉里又随手重铸过一般。
这是一张恐怖的脸,它现在散播出的也是同样的感情。生鲜的恐怖。 这个长相异常的人被大家当做了笑柄,于是被起名叫畸形安纳托勒。他大
口喘着气,回头越过自己细长的肩膀向后看,结果一脚踩进了一道车辙里——里面的土已经被压实了。他摔了下去,一侧的下巴磕到了尖石上,划了个小口子。 这点疼痛被抛诸脑后,丑陋的隐居者挣扎着爬起来,此时几只火把正好出现在 他身后的小坡上。
他们找到他了。现在气喘吁吁的隐居者能清晰地听到火把响亮的噼啪声, 三个追杀者愤怒的说话声,致命的猎狗群——这些邪恶、嗜血的畜生,喜欢在杀 人之前先伤人。这群狗都是野蛮的怪兽,跟追他的几个人真是绝配。“他在那 儿!”魁梧的男人边说边挥舞他手中的剑。
“畸形杀人犯!”高个子大叫道,他挥舞着一把斧子。 胖子左手赶牛鞭,右手麻绳,补充道:“去咬他,小的们!” 安纳托勒加速冲向相对安全的树林,但是,脱了缰的猎狗一瞬间就咆吼着
扑到他身上。它们用牙齿撕扯着他浸满泥水的衣服,把畸形人拽倒在地,它们硕
大的下巴一张一合,离他的手指和双眼只有几寸。安纳托勒吓得喊起来,用双手 捂住了脸,然而这在它们致命的利齿之下只是杯水车薪。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疑惑地嘶叫道,“我是无辜的!” “撒谎!”肥胖的男人怒吼道,抻开了他的武器。在黑暗中,他的手臂猛
地一伸,一鞭子就抽到了瑟缩的隐者背上。在刺人的鞭笞之下,他破烂的衬衣裂
开了,痛感钉进了他肉里。 一阵战栗的喘息从他唇间漏了出来,畸形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请别!”
安纳托勒乞求道,眼泪从他面颊上扭曲的沟壑中流下。“我都好几个星期没离开
沼泽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会证明我无 罪的!”
赶牛鞭再次甩下,而且一只咝咝啪啪作响的火把也朝他戳过来,险些点着 了他长长的几绺头发。
“闭嘴,怪物!”持剑的男人叫道,他厚厚的嘴唇周围口沫飞溅。“我们
才不会再听你撒谎了!你杀了那些人,我们都清楚!” “杀了谁?”他困惑地恳求着,“谁?” 出于他拒绝忏悔的恶劣态度,那些工人怒火中烧,扔下了武器,无情地把
雨点般的拳头砸到他身上。安纳托勒无助地承受着他们的铁拳,有一会儿甚至不省人事,迷失在了一阵痛楚的红雾里。等他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以后,他看到了高 高在上的三个人,还有流着口水的狗,他们生满老茧的手上握着那只绳子,绳 子打成了一个上吊用的绳套。
虽然他一直高呼着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这位满身是血的隐居者还是被踢趴 下了,他被拖到了树林旁边。村里的这几个夜间守卫可不会浪费时间来执行公开 审判,或者什么愚蠢的合法程序。等明天早上市长和警长都起床以后,一切早就 结束了。一棵枝干结实的大树就是今晚的法官,一条拴狗绳就是陪审团。
安纳托勒被吓哭了,而谋杀者们大笑着,他们粗手粗脚地把他从路上拽了 出去。然而当杀人犯们坚实的脚步踏出被车压实的土地后,他们的皮靴底踩到了 松软的沙砾,这声音让他们停下了脚步。他们放低火把,看到了一条素不相识的 道路在面前延伸。这是什么玩意?三个人面面相觑。森林里应该没有其他大路了, 况且跟不会有人把碎石洒在秋雨浸润的土地上。他们的村子里穷苦的农夫和渔夫。
几个人吓得全身冰凉,观察着周围浓重的雾气,这鬼雾遮蔽了一切景致, 并以不自然的速度移动着。他们又看到一条新生且陌生的卵石路,它确确实实地 朝着雾气弥漫的地平线伸展过去。在弯月之下,一个造型奇异的黑色身影正在接 近,即便星光完全消失,天空变得宛如冥府一般,那诡秘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见。
四个人见状都哑口无言,在这种异常的寂静中,连狗都停止了喘气。那就 好像是他们的耳朵全都被腊封死了一样。他们张开嘴,呼出了雾气,他们看到森 林长得像沥青一样黑,看到迷雾从四面八方蒸腾而起。滚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 一种墓地似的寒气攫住了他们,在不断升级的恐惧中,那些即将成为谋杀者的 人发现,远方的身影正全速朝他们飞驰而来。
在雾气翻滚的触须中,那个身影忽隐忽现,它的形状他们很熟悉,是一个 人骑在马背上,几个守卫暂时松了口气……直到澎湃的云朵分裂开来,闪亮的 月光倾泻在骑手身上,他们才看清楚那噩梦般的景象。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的, 可完全不像是阳间之物。
那匹马大得可怕,肌肉健硕,看起来是为作战训练的,而且它比任何贵族 的赛马跑得都快。巨兽翕动着鼻子,向寒冷的空气中喷射出白色的蒸汽。它的皮 又黑又亮,犹如上过油的金属,它的双眼又白又圆,它呲着牙咧着嘴,露出仇 恨的笑容。它强力的马蹄每次敲击在石子路上,都会发出轰响,溅出明亮的火花。它简直是从《启示录》16里出来的怪物。来自无底深渊的某种阴暗污秽的东西。 那个骑手,迎着风俯下身子,他穿着华丽的服饰,那件干净的白衬衣和毫
无污点的黑丝绒夹克很有富有贵族的风范。他的翻口皮靴样式很古老,早就不时
兴了,他的红黑相间的斗篷飘展在他身后,完全遮挡了后面的路,就好像它不 存在了一样。这堆阴沉的衣饰上也有闪光的地方,那是马刺和马镫,由锃光瓦亮 的银子制成。
等这位贵族接近以后,守卫们齐声尖叫起来:这个邪恶的人影没有头。完 全没有。他竖起的白色衣领打了上好的浆,却只是围绕着虚无的空气。
守卫们误解了此情,还等着这具刚死的尸体跌落马鞍,等着听几秒前杀害 他的歹徒们欢呼胜利。可是那被斩首的男人将缰绳牢牢抓在左手,倔强地继续前 行,甚至还加快了速度。然后那空荡荡的肩膀扭了一下,几个村民们吓傻了,他 们被那双并不存在的眼睛——或者至少是不存在于阳间的眼睛——瞪了个对穿。
在同一刹那,那亡者骑士从他硕大的斗篷里拔出了一把光闪闪的钢镰刀。 守卫们看到了有一颗红色的液滴正沿着曲刃的刀锋滑动,粘到了针尖般锐利的 刀尖,然后掉落下去,在落到冰冷的卵石上之前,就在黑色的阴风里消失不见 了,这一切都清楚得吓人。
群狗在恐惧中瑟缩,那几个即将成为杀人者的人也放开了他们的受害人, 而他则跪倒在地。守卫们都像上了镣铐的囚犯一般慢慢向后挪。不断聚拢的寒气 奋力扼住了他们的关节,冻结了他们的血液——刚才还是火热的,让他们最谨 小慎微的动作都难以成形。充满恐慌地眼睛不情愿地盯着即将来临的谵景,那个 死亡的幽灵。他们身上只有心脏能够自由地运动,在悬起的胸膛里重重敲打着。
“这……不可能。”持鞭子的肥仔说,他僵硬的手指已然放弃了武装, “不可能!”
随着这些软塌塌的话语,他们的听觉又猛然恢复了。隆隆的雷声,仿佛一 场永无终止的雪崩,自天空中狂暴的漩涡中降临,冬天光秃的树木在这次冲击 下放肆地摇摆着。然而不断接近的蹄声却压过了大自然的怒吼,仿佛填满了霜冻 的空气。那凶狠的敲击声如同隐形的巴掌,带着刺人的力道,愤怒地扇在他们脸 上。守卫们心中毫无战意。他们唯一的愿望是逃跑。逃掉和活命。可是他们行动 的意志都被冻僵了,就跟他们颤抖的手脚一样。他们能做的只是站在那里发抖, 像孩子一样无助,眼见着朴素的死亡进入他们的世界。
那匹马斜睨着他们,身形越来越大,甚至比周围的花岗岩山峰更加坚实, 这可怖的幽灵正朝他们直冲而来。拿斧子的高个儿想要向后闪,从这条被诅咒的 公路上躲开,可是他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他的魔法驱邪符和幸运挂件都没在兜 里,而是被留在了家里,有了它们也许他能好过点。他绝望地企图向诸神祈祷, 不过似乎没人听到。
幽灵骑士举起了夺命镰刀,仿佛在执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它完全遮住了纤细的银月,让这一小撮人和狗落入了严寒的末日之影中。 之后他到了他们中间。 狗群发疯似的冲到了奔马脚下,被它的巨蹄无情地践踏着,就跟打谷机里
的麦子一样。马和骑手在发抖的男人中间爆发了,夺命的镰刀以钟摆的节奏挥来舞去。安纳托勒在他沾满鲜血的破衣烂衫中瑟瑟发抖,他听到了骑手一闪即逝, 在苍凉的月光下,他看到了被染红的银色闪光。畸形人看得目瞪口呆,歪嘴里流 出了口水,此时折磨过他的人都身首异处倒在路上。
现在,杀戮者找到了他头上,隐居者闭上了他不对称的双眼,用一只完美 的手臂捂住了那张骇人的脸。他们之间只有短短一米的路,然而马蹄的敲打声却 似乎永远也到不了他身边,那震耳欲聋的噪音持续增长着,妄图撼动整个宇宙。 巨大而有力的镰刀将将擦过他的身体,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安纳托勒本已做好 赴死的准备,他像抽风一般想象着有很多东西从他身边飞过,在他周围盘旋, 拂过他纠结的头发,轻碰他褴褛的衣物。
可是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等那让人崩溃的几秒钟过去之后,马蹄声远去 了,森林里的声音又慢慢回来了。蟋蟀们。一只猫头鹰的鸣叫。树叶的沙沙声。由 于担心有什么新的恐惧会袭击他,安纳托勒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他的那只好眼睛 睁开一道缝。
视野里没有人。雾也不见了。隐居者战栗着,他独自一人站在一片草地上, 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林间草木。安纳托勒瘫倒在地,哭了起来,他的身体由于疲惫 和幸存的喜悦而颤抖。活了。他还活着!诸神在上,刚才这些都是梦吗?因为快被饿死了,他看到了乱七八糟的幻觉?或许是他被村民打傻掉了。是的,这肯定是答案。 
但是等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时,畸形安纳托勒注意到,绿草上躺着几个不 动的黑影:变形得厉害的猎狗尸体,新死的人类尸体。这一场景在他面前急遽放 大,填满了他的头脑,几乎把他的灵魂打出窍,在眼前瞬间定格的现实中,他 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
尽管夏夜闷热难耐,安纳托勒却体如筛糠,他疾步从死掉的守卫身边走开, 强迫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向土路。等到了稍微平坦的地方,隐居者加速冲过可怕的 黑暗,向村子跑去。一定得告诉市长。得警告大家!这些都不是做梦,是活生生 的噩梦。神话中可怕的无头骑士来到了他们的谷地!他们会怎么办呢?他们想怎 么保住性命?
还有最重要的……他为什么要来? 
* * * * *
跑啊。跑啊。一道亮光从树杈间闪过,接着由于道路的起伏,它又消失不见。 远处的大笑穿过黑暗传了过来,然后土路拐了个弯,噼啪乱响的火把将光泼在 气喘吁吁的隐者身上。城镇的大门很宽敞,很诱人,加上周围环绕的石块墙,似 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这些傻瓜!
安纳托勒跑进城门之后,慌张地打量着这些模糊的住房,它们的正面都被 街上闪烁的火把照亮。先找谁?谁都行?找个城市守卫?市长!隐者在喷泉处向 右转,连跑带爬地沿着小巷的砖路前进。
每个影子似乎都要伸手抓他;路过的马匹和马车的声音几乎让他尖叫出来; 光秃秃的树枝也像巨手一般砸向他;仿佛每个屋檐下都有双眼睛在监视。安纳托 勒双手抱住不住搏动的头颅,狂乱地圈成一团,浪费了好几分钟才恢复神智。只是想象。都是他脑子里想的东西。他如此希望。 一个铁门牌上挂着的木板呈现鞋形的轮廓,它表明这是一个鞋匠的家。安
纳托勒冲到门前,暴躁地锤着门,然后又奋力拉着二层门铃下的绳头。他能听到
屋里的铃响,可是没人出来,也没有亮灯。虽然天气温暖,他背上却流出了冷汗。 安纳托勒转身奔了出去,不过刚迈步就停了下来。下一步去哪?城里的火警铃? 它在哪儿?他从来没往城里走得这么深。
尖叫的女人、嘲笑的男人和扔石头的孩子,关于他们的记忆涌上心头,不 过他将这些幽灵都轰开了。他们都因为他的丑陋而憎恨他。嘲弄他!可这仍然是 他的村子,他的家,他必须要警告他们。一阵新出炉面包的香气吹遍整条街,天 上的云散开了,银白的月光清洗着这个城市,把它染成神奇的蓝色。安纳托勒用 手背抹了抹嘴,他想起了以前的那些夜晚,还有那些被打的夜晚。城里的警长, 废话!不过他估计正在巡查,检查各家的门有没有锁好。要说哪儿能找到他的话
……“狗和牛”。是的!绝对是! 他的肺不断收缩着吸收空气,他再次冲出去,跑向村中心。一只狗正在刨
垃圾堆,他路过时它用好奇的眼光目送着他。一对手牵手的情侣,正在向东面散
步,而他向西跨过了一道小桥,不过他们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安纳托勒在建了一 半的图书馆前转弯,他看到了大街上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灯光的来源就是 “狗和牛”的窗户。里面传出手风琴的乐曲,混合着笑声和打拍子的靴子声。待 他接近,两扇门忽然砰地打开了,一个男人哼着歌,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就 像走在风雨飘摇的航船上。隐者从他身边走过,那人把手里的帽子丢了出去,开 始说些什么,然后大惊失色地退开了,脸色苍白,全身发抖。
安纳托勒推开门时,他觉得在他手中这对橡木门又温暖又平滑。明亮的光 和音乐汹涌而至,他眨眨眼,把头躲过烟雾,以保护他那只坏眼睛。中间的房间 里,桌子七扭八歪,人们谈笑风生,房顶上吊着一只木头车轮,当做了烛台, 巨大的壁炉里正烤着半只猪。他拧身走了进去,踩在满是锯末的地板上。
“嘿,陌生人!”吧台后面一个人边喊,边把一大杯淡啤酒沿着吧台滑出去,传给一位久等的客人。“欢迎来到狗和牛!我能为……我的老天啊!” “是畸形!”一个女人尖叫道,音乐戛然而止。简陋的舞台上,一切谈笑
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盯着他。不止一个人朝地上啐唾沫,好几个
从腰里拔出了刀子。 “市长,”安纳托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的嗓子喘得快干死了。“我得
找到他……”他身旁的桌上有杯喝了一半的酒,隐者冲动之下抓起杯子把,仰
头痛饮。皮革的杯子把让他觉得很暖和,焦油衬里也给这杯啤酒带来了独特的风
味。接下来,那只杯子就被抢走了,他的手都被扯得生疼。 “嗨,我们可不想你用我们的杯子喝酒!”酒吧老板喊道,铁塔般矗立在
那里,吓得对方直向后缩,“现在我得把这玩意烧掉了。所以你欠我九个铜子,畸形!” 
一群人推开椅子,朝隐者走去,他们面带怒容。 “他们死了!”他高叫起来,声音盖过了其他人的窃窃私语。“我看到了!
他们都死了!” 
那群人停住了脚步。 “谁死了,你丫个狗娘养的白痴。”蹲在一边的一个牧羊人吠道,摇晃着
他的皮杯子把,结果把酒都洒出来了。 
恐惧拧住了安纳托勒的腹部,他赶快说道:“汉斯(Hans),艾米尔
(Emile)和安杰洛(Angelo)。他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了。我看见 了!就在瀑布边上的田里。”
愤怒和迷惑的叫喊声四起。 “把他们的头砍下来了?” “谁干的?” “死了,你丫说?” 
“骑手。”他说,声音低得像耳语。 
村里的税收员分开人群,大步走过来,站在隐者身前,两手的大拇指插在 宽阔的皮带里。对安纳托勒伤痕累累的后背来说,这条皮带再熟悉不过了。“什 么骑手?赶紧说清楚,畸形。”这位职员咆吼道。
“是无头骑士。”安纳托勒说,“他从月光里冲出来,骑着一匹比夜还黑 的马!他还拿着银色的镰刀——”
可是他的话被哄堂大笑淹没了。 “汉诺威的无头骑士?”一个女服务生边笑边说,“弱智,你丫连谎都撒
不好啊?” 
另一个大喊道:“他在田中间攻击了你们?胡说八道!” “就连孩子都知道,他离不开他那条路。”一位戎装老者抱怨道,“你丫
个傻缺。”
安纳托勒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全是丝毫不相信的表情。“可是是
真的!当时那有一条路!它就出现在我们脚下,然后骑士杀了所有人!” “可是不包括你。”城镇警长在上层包厢里发话道。这个肥墩墩的男人边塞
着衬衫边蹒跚地走下楼梯,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一阵女性的爆笑声从楼上传来,
不过很快粉丝的小门一关,它就被切断了。 
布拉德·塔尔迈耶(Brad Thalmeyer)身子有隐者的三个大,他站在隐者 面前皱着眉头。“你说无头骑士来了,还杀死了三个有武器的男人,可是没杀 你。”
“是的!” 
“为什么?”
“我……” 
“嗯?” “我不知道。”安纳托勒软软地说,低下了头。粗糙的双手揪住了他的衣服,
正把它从他身上撕开。
“嘿,我们可知道!”塔尔迈耶警长发威了,“那三个人是要去绞死你的




 
 
因为你杀了那个吉普赛人。现在你回来了,还编了个没脑子的故事,说什么冲过 来一只怪物,然后告诉我他们都死了!要真是那样,就是你干的,才不是什么 骗小孩儿的鬼魂!”
“我发誓!”隐者开口道,不过一只毛茸茸的拳头把他揍倒在地。他前额 撞上了什么东西,啤酒泼洒到他脸上,冲刷着他身下的木板,洗掉了上面的灰 尘。“把他抓起来。”警长发令道,一手攥拳在另一只手掌里不住碾着。“等我们 找到市长,让他给我们下书面的死刑通知!”
“还要条绳子!”另有人喊道。“说的对,我们终于有个好机会除掉这个
……恶心的玩意了!”学校老师扶了扶眼镜说。 “伙计们,谁要跟我来?”警长站在门口召集道,他的一只大手握在铁门
闩上。“来帮帮忙保护我别被骑士杀死?”
 
一个抄写员从桌上站起来,大笑着加入了警长的行列。“到,布拉德!有 必要的话我甚至能帮忙让市长签字!”
“好嘞!” 对开的大门在笑呵呵的男人们身后关闭,整个酒馆再度将其注意力转向他
们的俘虏。“伙计们,我们该怎么做才能确保他跑不掉呢?”一个瘦高的牧人说,
同时从腰上解下了一根赶牛鞭。
 
围观者高呼着各种残酷的建议,不过安纳托勒却安静下来了,因为他看到 在这个温暖的酒馆里,牧人的呼吸被冻出了哈气。其他人也突然觉得寒冷彻骨, 很多人哆嗦着,裹紧了自己的衣物。“是他!”安纳托勒喊起来,瑟缩在地板上。 “诸神啊,救救我们!”
桌上的油灯熄灭了。头顶上蜡烛的火焰化作股股青烟。壁炉里的火焰也被压
抑成了冷冷地蓝色火光,奄奄一息。
 
酒馆外面,警长和他的同伴惊惧地叫了出来;一阵突如其来的铁蹄敲击声 塞满了空气,就像冬季的雷声,那是一匹奔驰的战马发出的稳定凶残的敲击声。 然后一个巨大的影子让门边的窗户全部黯然。那两个人恐慌地嘶叫着,可是那叫 声被截断了,短得吓人。
然后铁蹄声渐渐远去。屋里被沉默统治了数分钟,直到壁炉里的火焰重新熊熊燃烧起来,这一突 然状况让每个人都呼吸急促,他们都丢掉了手里原先拿着的东西,窝了起来。可 是没有人走过去重燃烛火和油灯。所有眼睛都死死盯着关着的前门,仅有的声音 是悄悄的祈祷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后来某种粘稠的红色液体从门底下流进了酒馆。十来个男人拔出了刀子; 女人们则把护身符举到眼前。酒吧老板踌躇着,举起一把古老的硬头锤,从吧台 后慢慢走进众人视野,穿过酒客们,用一只长满老进的手握住了前门的门闩。他 把门拉开,两具无头尸体倒在肮脏的尘土中。他们遗体的剩余部分留在了大街中 央,在神圣的月光下,那两个黑色的肉块被半遮在阴影里。
女人们恐惧尖叫,男人们破口大骂,椅子翻倒,颤抖着的隐者也被放开了。 酒吧老板背靠在墙上,张开手臂似在寻求支援。有一个人开始哭,还有一个开始 吐。
安纳托勒好容易站了起来,他没有说话,可是刚一动右臂就特别疼,因为 刚才被拧在了身后。作为对此的响应,一个年轻的吧女默默地倒了一杯新鲜的淡 啤酒,放在还在哆嗦的隐者面前。安纳托勒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时没搞明白。 他抬头望着她,她把可爱的脸庞别开了,不过晃了一下手指。他急切地双手捧起 酒杯,细心地喝着这杯泡沫丰富的佳酿。这真美妙,刚从桶里盛出来的,跟他平 常在巷子里偷的可不一样,那都是酒桶底下苦涩的酒渣。这啤酒还带着酒窖里的 冰爽气息,让他空荡荡的肚子一凉,他抖得更厉害了。
他一冲动,把空酒杯放在吧台上,推给了那个女人。她二话不说,重新填 满了酒杯,又滑给了他。安纳托勒为自己的好运而欣喜若狂,他一口口呷着酒, 看着酒馆里的众人如何交头接耳,如何远远躲开他。
越过酒杯的皮革边沿,安纳托勒能看到他们眼睛里的东西。在场的每个男 人和每个女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新的感情。不是厌恶,不是蔑视。而是他以前没见 过的东西。惧怕。惧怕他!
呣呣。
* * * * *
 
 
几个小时之后,教堂的钟楼上,机械钟宣告了午夜的降临,巨大铜钟的声 音炫耀着它的威严,回响在整个小村子上空。每个地方,每座民房和商店,众多 的人声在窃窃私语,谈论着刚发生的怪事。大多数人都在祈祷,希望夜晚的恐惧 已经过去。无论对何种妖魔鬼怪来说,一晚五命也肯定算是收获颇丰了。不过还 有屈指可数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偷偷聚集在市长家里,围坐在一张手制的橡 木桌边,讨论着死亡。还有生命。
“这两件事明显是有关联的。”彻西昂市长(Mayor Ceccion)喊道,一边 还向他客人的玻璃杯里倒了点酒。那三个人呷着杯中之物,这甜美的英式白兰地 是果酒和蜜糖混制成的,足以给他们壮胆了。
“这里面有种怪异的联系。”富兰克林(Franklin)补充道。这位石匠从椅 子上站起来,他紧张地望向二楼窗户的外面。砖铺的街道,火把明如白昼,路上 却空无一人。他松手让花边窗帘落回原位。“那个沼泽畸形还恬着脸说,那怪物 没有头。嘢,天呐!没头!”
“还死了五个好男人。”海克索普(Hecthorpe)补充道。面对眼前桌上满 满的一只玻璃杯,肥胖的箍桶匠皱起了眉头。呡一口就够了。这种恶心的玩意。 “两个就死在我们镇中心!”
桌子的一头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他摘下了头上古老的渔人帽,把它
揣进旧裤子的后兜里。“哎呀,可是这东西到底想要什么?”艾迈特船长
(Captain Emett)问道,把那杯家酿的白兰地牛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淡茶。 他拿过瓶子,又给自己斟了一些。“贡品?复仇?”
“死的憎恨活的。”市长柔和地说,声音略微压过炉火的噼啪声,“因为 我们还能希望能欢笑。不需要什么其他原因。”
沉默中,几个男人静听着他们自己的心跳声,认可了这智慧的断言。 “我同意。那么,那我们怎么才能制止这个该死的鬼魂?”富兰克林揉着
疼痛的右腕问。那个位置的关节炎一般只在冬季快来的时候才会疼。“我们能用
长矛和斧子杀死亡灵吗?” “他真是鬼吗?”海克索普沉思着,浓重的眉毛垂了下来。“也许那只是
个魔术师搞的阴谋。头上罩了一个黑口袋,诸如此类的。”
“也是一种可能。”彻西昂嘟囔着,他从斗篷里拿出他的粘土烟斗,用一只蜡烛把它点燃。现在,在一阵乌烟瘴气中,他接着说道:“可是他杀人比割麦 子还快,这问题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尽快解决。”
“活人不可能从飞奔的马背上削别人的脑袋。”石匠冷哼一声,“那不可 能!像我这么强壮都不行!”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这位砖石匠屈起了手臂和 胸膛,他衬衣的线都快要崩开了。
“同意。”市长阴沉地喷了一口烟,“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为
什么这个怪物要攻击我们的镇子。因为畸形?” 轻轻的赞同声。关于这点似乎没什么疑问。 “那我们怎么办?”
“杀了他。”海克索普冷酷地说,“五条人命都要算在那个畸形的人——
东西身上。”
 
艾迈特船长把玻璃杯锤在桌上。“哎呀!把那怪物绑在龙骨下面拷打!” 这位渔夫顿了一下,“把他五马分尸!”
“活活烧死他也许最好。”海克索普挠着脸颊建议道。“这样一来他的惨叫
将告诉全世界他死了。” “等他死了,那个无头骑士也就应该离开了!” “哎呀。”
“有道理。”
市长边磕着烟斗,边小心地告诫他们:“我们得亲手杀掉他,不能让旁人 帮忙。要快速加隐秘才最好。记住,在我们说话的当口,最后几个打算吊死那恶 心东西的人正被埋进土里。”他拖长了声音,他嘴里呼出的气化作了雾汽。
宽大的房间里涌进了一股极地般的寒气,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恐惧让 人心跳加速,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后发现他们围坐的桌椅都已经不在市长的房 子里了,而是在一片黑暗森林的中间。两侧群山耸起,形成了一段谷地,头上是 星光灿烂的夜空。他们脚下用于装饰的地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砂砾路, 从一面的地平线延长到另一面的地平线,从弯月伸展到大海。
接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银白的路脊上。一个身穿斗篷的无头男人
坐在一匹巨大的战马上……正沿着卵石路向他们直冲过来。
 
村里的委员们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果他们发现即便最简单的动作 也困难之至,就好像有无形的链条将他们绑在了当场。这四个人中有三个拼命把 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他们的好运护符,于是这些人终于摆脱了麻痹的窘景,站 了起来。彻西昂市长缓慢而努力地走到了房间角落的位置,他的武器柜本应该在 那里的,他挥手向那里摸去,想去找墙上架子里的铁剑河十字弓。可是情急之下 他什么都没有碰到。不可能!这肯定只是个幻象。肯定的!
铁蹄凄厉的敲击声充满了寒冷的空气,这几个人已经被吓坏了,他们隐约 可以听到盔甲片和玻璃的沙沙鬼音,它来自别的地方,遥不可及的其他所在。另 一个世界。
内河船长大声咒骂着,踢翻了桌子当做盾牌,石匠则单手挥起一把椅子。 在他强力的掌握中,即便是简陋的圆凳也能致人死地。箍桶匠大汗淋漓,腿软得 站不起来了,他只好一动不动坐在那儿,游移不定的双眼揭露了他内心的惊恐。
雷鸣声越来越近,那匹硕大无朋的马露出牙齿,阴森森地咧嘴一笑,而可 怕的骑士扬起了他的镰刀,弯曲的刀刃遮住了月亮,让所有人跌入了失魂落魄 的阴影里。
一声惨叫卡在了海克索普的喉咙里,他无助地在座位上蠕动着。富兰克林 把椅子砸了出去,结果人和马都没打到。艾迈特船长从皮带上掏出了一把小刀, 可以它从痉挛的手指中翻滚着掉了出去。彻西昂市长气血上涌,几乎将他窒息, 他跪倒在地,祈求着神明的救助。然而在这骇人听闻的噩梦中只有银色和黑色, 他们都清楚死亡不过近在咫尺。没有什么能救他们。没有。
蹄声震聋了他们的耳朵。勾了亮红线的斗篷呼地张开,如同血色的日出, 瞬息之间,那对变化无常的搭档已然到了他们中间。银色的刀刃闪烁着砍下。硬 木桌子立时四分五裂。愤怒的喊叫恐怖地戛然而止,接着卵石路上响起了砰砰砰 三声,令人毛骨悚然。
彻西昂市长站在道路的边沿,虽然他尽力想向后退,却因为某种看不到的 屏障丝毫动弹不得,他在屠杀者面前闭上了双眼,感觉到白热的针尖顶在他的 喉咙上。尽管疼痛十分轻微,这却打破了他的沉默。
“原谅我,大人!”在他僵硬的脖子无法移动的情况,他好容易说出了这
句话,“我祈求您的宽恕!”不可思议地,令人惊异地,他居然又活了一会儿,两会儿,三会儿。尖细 的刀尖刺进了他软弱的肉里,停顿的时间意外的长。由于疼痛,他周围的每一秒 都被拉伸成了永远,彻西昂听到数百张嘴咬牙切齿地声音。他不敢想象这些宴饮 之声的来源。后来镰刀上的压力逐渐增大,温热的血液滑下他的颈部,市长突然 明白他是被问了个问题。答错的话立即就会死。
“我以我的荣誉起誓,”他哀号着,紧闭的眼睑里泪水充盈。“我发誓不 会允许任何人伤害畸、畸……安纳托勒!”
奇迹出现了,刺痛消失了。至高的释然感流遍了他全身,他跌坐在砂砾路 上。洪亮的蹄声渐渐远去,随之而去的还有那让人反胃的咀嚼之声。
噼啪乱响的壁炉带来了阵阵温暖,这让他心颤神摇,于是,终于敢睁开了 眼睛,市长看到屋里一片狼藉。所有东西都被打破了,或是沾上了鲜血。即便是 他朋友们那些无头尸身,甚至包括他们的衣服,也都被撕成了碎屑,就好像被 一群野狗啃过似的。彻西昂市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脖子,他看到自己的指 尖被染红了。不过他还活着。他活了!
响亮的敲门声最终穿透了他劫后余生的愉悦感,他蹒跚着穿过这堆废墟, 把门闩甩开。他的邻居们即刻冲了进来,差点把市长撞倒。然后,当这些好心的 救助者看到凶残的谋杀现场时,都愣在了原地。一个男人将拳头塞进了嘴里,以 免自己发出尖叫。另一个人退了出去回到门口,赶紧跑向楼梯。一个身穿军服的 年轻女人也被吓得不轻,她绷着脸,手紧紧握住剑柄。
彻西昂哭哭啼啼地向这些目瞪口呆的村民讲述起他的故事来,不久之后这 个故事像野火般传遍了镇上无眠的夜晚。在人们恐慌狂热的耳语之中,这一恐怖 的消息钻进了千家万户。市长歇斯底里的警告仿佛电流四处乱窜,市民们刚开始 是惊慌失措,接着是被吓得动弹不得。无头骑士再次作祟。所以,要是你们想活 命的话……不要伤害畸形人。 
* * * * *
安纳托勒在梦中迟缓地扭了扭身子,他感觉异常地温暖和舒适。什么柔软
的东西轻抚着他的面颊,于是隐者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一件新好的蓝布鹅绒棉被,盖在了他摇摇欲坠的床架上。
安纳托勒一摆腿跳下床,站在了下陷的小屋里,夜里有人把土地打扫干净
了。他抬头又瞥见窗户和油窗纸前面都挂上了布窗帘。真不可思议! 一股挑逗人的香气吸引了他的注意,隐者转了一圈,看到了那个底朝天的
空木桶,他平时把它用作桌子,现在它顶上铺了一张旧亚麻布,还堆了一垛的
食物。食物!他冲过去,大胆地触摸着这丰饶之角17,确认着它的真实性。一片还 未腐坏的面包。一整扇奶酪,只有一边有一丁点长毛!一只柳条筐,装满了苹果! 包在蜡纸和油绳里的一块熏烤牛肉!一瓶真正的红酒!这一切的气味加在一起 是如此强烈,几乎让人头晕目眩。原先他一年也吃不到这么多这么好的食物。
安纳托勒不再浪费时间,他坐下来开始大吃特吃,一半是害怕当他从这场 美梦中醒来时,这些赏赐会在他疑虑的眼前消失。每个都尝了一下后,他安稳下 来,开始享受面包奶酪的皇家大餐,以一个苹果作为甜点。牛肉他要留到午餐再 庆祝。他简直都快忘了肉的滋味了。
在大快朵颐之后,他打了几个温和的饱嗝,跟这些贡品很是相配,然后他 走去检查昨晚点的炉火,在依旧微红的粗糙的火坑旁边,他见到了一把生锈的 短柄铁斧。奇迹中的奇迹啊!这是国王的礼物吧!他从来没拥有过任何钢铁器具。 它们都贵得匪夷所思。他检视起那件工具,虽然斧子上生着厚厚的一层锈,他却 依旧对其锋利程度大感好奇,为了试验一下斧刃,他轻轻划破了一个手指。真不 错。他也许能用这个充满魔力的装置来刮胡子。
等他走出门去,在阳光下检阅战利品的时候,安纳托勒发现了一根新的晾 衣绳,上面挂着一身旧的补丁衣服,不过又干又净。隐者兴高采烈地把宝贝斧子 放在细柴堆上,然后脱了个精光。他的危房旁边是块池沼,一条小溪涓流而过, 他跳进去用冷水洗净了全身,接着迅速穿好新衣服。发灰的内衣像云一样柔软。 一样一只的袜子仿佛厚厚的垫子。裤子上没有补丁,在他腿上感觉极其平滑,上 衣尺寸太大,松松垮垮的,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穿错了。褪色的棕色皮靴一 直套到他小腿,带给他一种位高权重的感觉。它们不太配套,而且左鞋跟断了, 可是谁在乎呢?这可比他古旧的草鞋强无数多倍了。
他左边传来一声哀怨的呣呣声。在一片覆满青苔的灌木背后,隐者发现了 一头骨瘦如柴的奶牛,它被拴在一片草地里。安纳托勒一下子被征服了,快乐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所有这些怎么会……为什么会……是谁……他在惊喜中转 身,窥见了一张便签纸,它被钉在他破旧的门上。安纳托勒快步冲过去,慎重地 取过这张自制的纸,磕磕绊绊地读起上面印写的信息。他基本没有上过学,只在 教室的窗根下偷听过一阵,直到老师把他赶走为止。读起来很难,不过回忆迟缓 地浮现出来,那些铅印的字母开始产生意义,其中糟糕的言辞如飞箭刺穿了他 的心。这些东西,这堆破烂,是村民们送的礼物。有了它们,他将不再需要进城 去获取食水。永远不需要。
像对待一件脏东西一样,安纳托勒把这张通知丢开,他感到腹中一股冰冷 的怒气蹿了除来,他的一双大手愤怒地攥成了拳头。诅咒他们。诸神诅咒他们所 有人!所以只有他们怕死的时候才会给他施舍,嗯?他想要的从来只是不被歧 视,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毒打和饥饿和仇恨和责骂和……
在藤蔓包裹的沼泽丛林上方,澄净的红日爬升到了顶点,小屋沐浴在血色 的光明中,他的呼吸变得深沉平稳。很清楚,昨夜之后,镇民们已经被骑士吓得 魂不附体,他们甚至决定贿赂他们所厌恶的畸形,以此来平息公路上死灵大人 的怨念。而他们就打算用这点东西来对他卖好儿?用这些把他圈在这臭气熏天的 沼泽地里?用一只快死的奶牛,陈腐的食物,还有该扔掉的衣服?这些就足以 弥补他们对他做过的错事?当做朋友之间的礼物的话,它们足够崇高、惊人了。 不过作为贡品,这就是废品。还不如。是垃圾!是对他的侮辱。
粪便和泥潭恶毒的气味,与衣服的皂香和食物的美味自由混合在一起。安 纳托勒突然觉得非常难过,转身跑到灌木丛里呕吐起来。之后,他用新衬衫的袖 子擦了擦嘴,站起来,在心中用仇恨的眼睛瞪着熊熊燃烧的太阳。好啊,现在是 他做主了,他们的命都攥在他手心里。畸形人心怀狠毒的满足感,合上了手,碾 碎了假象的掌中之物,把残渣撒在地上。敢冒犯我,他脑海中满是扭曲的怒气, 我神秘的朋友会将你们像牲口一般屠杀。像绵羊一样!
他提了提裤子,走向前方的一列岩石——他的家坐落在小岛上,周围都是 冒泡的泥沼,这些石头搭成了一座桥。在明朗的日光中,他要毫无遮掩地走到镇 上,四处溜达。哪个该死的敢来阻止他。现在换由他们体验恐惧了,我们倒要看 看,他们有什么想法。骑士给村民们开了一张支票,现在该由安纳托勒来收钱了。 全额。
安纳托勒神色严峻地阔步走进村子,每走一步心里的怒气就更甚,大门的 守卫高兴地跟他打招呼,他被吓了一跳。惊讶之中他舌头打了结,只是挥挥手回 应他们。走进城墙之内,畸形人被无数人问候着,无论是陌生人还是敌人。每个 人都面带笑容,隐者花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些表情都是虚假的——嘴角咧开, 向上抬起,但眼里却是冰冷和生硬,满溢出更黑暗的情绪。
他大胆地走进主干道,在他还没来得及看到屋里的住民之前,许多窗户都 紧紧关了起来,他也是偷眼瞥到了这一情景。但假如他先看到了他们,这些人便 喜笑颜开,有些人甚至会呼叫他的本名。真奇怪。他并不清楚他们知道他的名字! 安纳托勒一向都只被叫做“畸形”。起先隐者还犹豫地朝他们挥手应答,他还琢 磨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那张便签。不过慢慢的,这些人两面派的做法变得昭然若 揭,让他心里愈发怨恨,于是他不再在他们的游戏里扮演傻瓜。
有些镇民半路上呆立在原地,公然盯着隐者看。这时他们的邻居会悄悄把 他们拽开,对他们咬耳朵,说的话让他们吃惊,脸上迅速挂上厌恶的神色,接 着变成恐惧,然后是强装出来的友好,强颜怯笑的时候,他们脖子上的肌肉都 是僵直的。
在镇子中心,宽阔的广场人潮汹涌,人们推着满载各种农产品、酒桶、鱼、 腌黄瓜、鞋盒、钉子、布匹的货车来往穿梭。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所有人似乎都在高 声叫卖,所有的手臂都在运送棕色的纸包裹。当他走进他们中间时,摆摊的人都 躲开了,尽管市场所在的广场人山人海,大家却给这位青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 航路。
几个待在巷子里的闲散年轻人窥见了这个身有缺陷的畸形人,其中一个抓 起一块石头,正准备扔出去。他的同伴们惊叫着把他按倒在地。“你丫疯了?” 一个人小声说,一屁股坐到还在挣扎的同伴胸口。
另一个嘘了一声说:“嘿,想死吗,蠢货?” “想让我们都死掉?”第三个人悄悄质问道,他颤抖的手把石头扒了出来,
藏在一边。
喧嚣的市场里,一个大胡子的鲜果商送给安纳托勒一个大个的红苹果,看起来很可口。隐者感激地收下,然而他注意到那家伙立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隐 者把水果丢在地上,不久几十只粗心的鞋就把它踩在了脚下。
“找个帆布包,你丫个会走路的粪球。”一个繁忙的职员低声说,他正给 一个客人往桶里舀牛奶,“然后把它套到你恶心的脑袋上,免得你把我的奶油 弄酸。”
有人大笑,一个朋友用胳膊肘捅了捅那人的肚子,制止了这噪音。 虽然他们交头接耳,安纳托勒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话,他羞愧地捂住了自己
变形的面部。仔细一听,他能听到广场上有上百个人在同时讲话,他们全都故意
地、明白无误地忽视了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他却孤独而隔绝,隐者垂头丧气。 招惹这些镇民并没有给他带来预想的快乐,叹了口气之后,畸形的年轻人伤心 地转身离去。这不是个好主意。他为什么要做得像他们一样呢?还是回到他所属 的沼泽地去吧。至少他们不会再打他了。
这该死的村子,下九层地狱去吧。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轻快地拐过一个弯,却意外地撞到了一对赶路的母女,她们买的东西掉
在了地上。那个妇女看到他倒吸了一口气;孩子不出意外地呆住了,眼睛瞪成了
一个完美地圆形。
安纳托勒羞涩地露出最让人舒服地微笑,他弯腰捡起一个包裹,将它递给
小女孩。
“你掉了这个,漂亮的孩子。”他礼貌地说。 母亲被吓得结结巴巴,她试着微笑说谢谢,然而孩子却吓得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她尖叫着,躲到了母亲的裙褶里,“别让那个丑怪物吃
掉我!”包袱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可、可是,女士,我只是想——” “离我们远点!”女人抽噎着说,把哭泣的女孩抱到怀里,“走开,你这
个肮脏的畜生!你敢伤害我女儿!” 
什么?隐者一阵眩晕,就在他瞠目结舌的时候,那两个人疯一般沿着大街 向前冲去。难道他真的这么讨人厌吗,即便是现在,穿着这身好衣服?他仰望着 明亮的晌日,他的宿敌总是将他的缺陷清晰地展示出来。他隐约地听到了不断聚 拢的围观者们的反应。 “发生什么了?” “沼泽畸形想伤害一个小女孩!” “啊?他攻击了一个孩子?” “这个卑鄙的无赖!” “怪物!” “他跟那个骑士一样坏!”
“他们没准是兄弟!”“或者是他儿子!” “听到了吗?那畸形是骑士的私生子!” “我们该怎么办……” “我可没法忍受……”
“绝不会再……” “我才不管那骑士能怎么样……” “杀了这个婊子养的!”
听到这些话语,安纳托勒全身冰冷,他赶快转身,正好一块砖头正中他的 胸膛。他疼得一趔趄,肩膀撞进了商店的一扇窗子,撞破了玻璃。一块闪亮的玻 璃碴割伤了他的手臂,鲜血汩汩地顺着胸口流下,染红了他的新衣服。
在绝对的恐慌中,人群一动不动,只是大声喘着粗气,一个邪笑着的青年 站在这群吓坏了的成年人中间。到处是苍白的脸,惊恐的眼睛圆睁着,每一秒他 们的恐惧都在增长,整个镇子都在等待着,等着死亡从稀薄的空气中现身,冲 锋而至,杀死他们所有人。安纳托勒捂住了伤口,不敢说话,他也预计骇人的屠 杀即将开始。
哦,诸神呐,不要再来一次。不要再来!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过了一会儿,几分钟,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没有。 一个女屠夫抄起一把砍刀,穿着带血的围裙咆哮道:“看吧,你们都看吧!
市长说的是错的!这个烦人的沼泽东西没有什么魔法保护者。”几十个声音用愤怒仇恨的声音说着:“这全是谎话!” “畸形人的诡计!”
“根本没有什么骑士!” “嘿!”一个魁梧的搬运工发言道,戴着手套的双手握成了拳头,肩头也
摆出打架的姿势,“那我说我们现在该结束这场猜谜游戏了!” 
各处的无数人齐声高呼:“杀死畸形!吊死丫的!烧死丫的!” 人群汹涌而至的同时,安纳托勒飞奔过一道小巷,爬过一面木墙,落到了
一堆垃圾上。虽然他的衣服被弄脏了,他也顾不上了,这个年轻人在一坨带刺的
玫瑰丛里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到了下一条街上。他继续跑着。 他能听到,在建筑物的另一边,逐渐壮大的人群沸反盈天;有人喊着要武
器、绳子和沥青、柏油和羽毛、滚油和钝斧。他们疯狗般的喊叫声给他的脚下加了
油,让他加快了速度。
安纳托勒以冲刺的速度闯过城门,把打着哈欠的门卫推到一边,又跳过了 一堆稻草——它们是从一辆两轮货车背面掉落的。左右两边都是树林,不过都很 稀疏,在人群面前提供不了真正的保护。他继续强迫着健壮的身体前行,心里却 放弃了逃跑的计划。向北沿国道走一段有座大桥,到了那他就可以跳进河里,借 助水流一直游到他的沼泽地东边。回去以后他们就绝对找不到他了。今天夜里他 就会永远离开这个谷地。他私下里期待着骑士在夜里降临,杀掉这些人,一了百 了。这个全都该死的镇子。
不一会,大桥映入眼帘,安纳托勒感受到成功带来的刺痛,但他马上就听 到了身后迅速接近的马蹄声。他向右边一纵身,打算钻到树丛里,结果一匹花斑 母马截断了去路,蹄子几乎踏在他脚上。他赶紧一侧身,但是一只鞭子抽中了他 受伤的肩膀,撕开了他的上衣和皮肉。好疼!安纳托勒一把抓住了打结的鞭梢, 用尽全力,让吃惊的骑手从马上飞了出去。那人摔了个嘴啃泥,趴在路上不再动 弹了。一动不动。安纳托勒惊恐地丢下了鞭子。
人群涌出了城门,另一个骑手大喊道:“小心!他杀了雷蒙德!” 人们高喊着要报仇,疾步前进。安纳托勒又想逃跑,可是几个骑手环成一
圈把他围在当中。村民们越跑越近,而隐者则心不在焉,祈祷着奇迹的出现。正在此时,天空变成了紫色,有点像黄昏时分。人们发出了迷惑的叫声,
停下来仰望灰暗的天空。这不可能!几分钟以前还是正午! 安纳托勒也仰起头,他看到了耀眼的太阳上有一牙消失在黑暗里,一道黑
色的弧线蚕食着它,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这是……是日食!月亮正插进太
阳和地球之间,在一天的正中带给他们一段夜晚。但这不可能!昨夜的月亮只是
弯月而已。怎么会……
天呐诸神在上不要。 一些村民转身开始往村里走,他们的脚步却踌躇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一条
空虚的路,从视线外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海边。波涛拍击声隐约可闻,它的回音如
鬼魅一般萦绕。
安纳托勒觉得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于是他准备开溜,不过他发现自己没 法离开这条路。某些隐形的东西,也许是这里的空气自身,阻止任何人从这条公 路上跑掉。
人们嘴里骂声四起,它们却都变成了白汽,厚重的迷雾从卵石路上伸出触 手。随着月球占领了太阳的最后领地,夜晚包裹了整个世界。星星出现在头顶, 山脉出现在稠密的原始森林两侧。安纳托勒双手捂头,感觉头脑里一团糟。时间 和距离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这个世界圈绕在他身上,仿佛一个疯孩子手里的 粘土。
然后,那匹可怕的巨马和它更可怕的非人骑手出现了,它们的轮廓盛开在 高处的地平线上,铁蹄肆意的敲击声震颤着地面,如同地震的前兆,或是即将 来临的雪崩。
在恐怖和愤怒中,众人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马匹也都撒起疯来,把骑手 都扔到了坚实的公路上,一个人抱着断腿大喊着,而他的坐骑已经冲向了远方。 虽然心怀恐惧,有半数的村民却静止不动,只是呆看着死亡接近。剩下的人努力 把手伸进兜里,抓起了好运辟邪符或护身符,总算是打破了麻痹的惨状。
村里的守卫们大喊着下达命令,他们组成了一套战阵。木杆武器高高扬起, 十来把十字弓箭上了弦,透过冰冷的空气,射出一阵箭雨。 骑士飘荡的斗篷上 增加了不少细碎的洞,一支箭还射中了他的肩头,箭杆直没到羽翎的部分。还有 一支矢瞄得特别准,径直射穿了他的领口处,在颈后的白浆领上戳了一个缺口。作为答复,骑士从斗篷里拔出了手镰,战马则露出它完美整齐的牙齿,像 个刚出土的骷髅头一样咧嘴大笑。
更多的箭矢蜂拥而至,却依旧无功而返。士兵们再次发难,这次的目标是 战马。带倒刺的箭头插进了那头动物乌黑的肉里,在这噩梦般的怪兽行进的路上 留下了一道道血红的绸带。星光照耀之下,无头骑士的银色装饰如苍穹本身一样 耀眼。白色的水汽从巨马一张一合的鼻孔里喷出来,它脚下的雷鸣撼动着路上的 所有石头。此时在巨大的骑士和他的恶魔坐骑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飞舞在 空中的黑色球体,狂野放肆地上下晃动。
安纳托勒将背抵在隐形的障壁上,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观看着恐惧的终幕 在眼前展开。有三个村民好像也发现抵抗是徒劳的,他们扔掉了武器,朝大海跑 去。然而剩下的人勇敢地举起了他们的剑和斧,准备作战。蹄子的回音越发震耳欲聋,之后骑士和他的坐骑冲进了人群。剑刺斧砍, 落空,全部落空。然而银色的镰刀以非人的精准起起落落,无头尸体顺次倒下, 生命的液体汩汩涌出,民众组成的有序的阵列也被打乱。
接着,在一人一骑身后的那些东西飞出了浓雾,构成了一副骇人的图景。 它们是头颅。没有身体的头在空中飘荡,就像迅捷的炮弹一般。头发在风中甩动, 死者嘲笑着生者,露出它们的牙齿,由于年深日久,有些已经变黄,有些碎掉 露出了缺口。一个头甚至冷笑着咬上了一个士兵的胳膊,深可见骨。安纳托勒倒 吸一口凉气。那是汉斯!这些可怕的东西肯定都是骑士难以计数的牺牲品,现在 反给他当起邪秽的奴仆来了。这些死人,它们成了杀人者的无声的奴隶。
一个昂首挺立的男人挥剑把一个女人头砍成了两半,其他的飞空奴仆们都 转向朝他扑来。几百幅牙齿撕咬咀嚼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他痛苦的哀嚎。
无头骑士勒转马头,从安纳托勒面前几寸处冲了过去,他的镰刀屠杀着左 右两侧僵木的村民,却丝毫没有碰到已成惊弓之鸟的隐士。如同食腐鸟一般,那 群飞行的头颅追随着它们魔鬼似的领袖,在安纳托勒身边漂来浮去,仿佛把他 当做了河里的一块石头。后来畸形人明白了。
他是这个陷阱的诱饵!骑士想让全村的人都走出来,在日食期间来到主路 上,这样他才能大杀一场。一次血淋淋的收获,收割了生命来满足他的欲望。
鞭子在头颅和马身上噼啪作响。刀剑不断格挡。十字弓接连发射。斧子挥砍。镰刀闪亮,尸身倒地。
 接着,从令人看倦了的迷雾中,现出了一个另样的头颅,那是一个默然大 笑的女人。她的面容有如魔鬼:歪斜的猫眼里嵌着山羊般方形的瞳仁,没有耳朵, 牙尖齿利,皮肤上斑斑点点好像爬虫的外皮,头发则是一窝蜿蜒扭动嘶嘶作响 的毒蛇,愤怒地唾弃着一切事物!
一个搬用工正摸索着装填他的十字弓,那头直奔他面前飞去,丑恶的头颅 上那双眼睛闪着绿光,那人猛然间定住不动了。安纳托勒能看到,他的双眼在剧 烈地抽搐,肌肉在他的皮围裙下扭曲起伏。然而他还是挪动了一点点。隐者意识 到,那看起来就像是这家伙的骨头都被熔接成了一整块。那个男人被困在他自己 的骨骼牢笼里,在其他头颅蜂拥而上的时候,无助的他只能微微扭动身体,它 们焦黄破碎的牙齿又咬又扯又撕,把他变成了碎片。
一声高昂的马嘶过后,巨大的黑色马驹再度冲进喧嚣的战场。在骑士手里, 红艳欲滴的镰刀就像致命的闪电。箭矢四处乱飞,却什么也没打到。呼出来的气 都冻成了水雾。火把闪着蓝光。衣服被撕破。刀剑丁当乱响。尖叫声。哦,这些尖叫 声!还有会飞的头颅发出的动物般的可怕吼叫声。真是乱成一团!太疯狂了!
安纳托勒在羞耻和恐惧中大喊大叫,他捂住了两只耳朵,跪倒在地,试图 以掩耳盗铃的手法将自己与身边的这场大屠杀隔绝开。
杀戮似乎持续要到永远。 最终,安纳托勒从他迷醉的状态中苏醒了。寂静。隐者极不情愿地站起来,
面对雾气重重的公路。这简直是间停尸房。弯折破损的武器被丢得到处都是。被斩
首的尸体堆积如山。一个人站在路对面正对他的位置,身子被盘旋的雾气遮住了 一半,他被那坚硬的障壁支撑着,仿佛某种吓人的稻草人。头已经无处可寻。一 些村民的身子被大卸八块,其他则被撕裂成了尸块,每个尸体上都密布着无数 咬痕,他们简陋的衣物也成了碎片,露出底下被啃过的皮肉。一阵冲动击中了安 纳托勒,让他想要哀声痛哭,他猛咽了一口气,新鲜血液带来的铜臭味塞满了 他的肺。
畸形人觉得恶心,倚靠在冰冷的障壁上,它依旧将他禁锢在这死亡的竞技 场中。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骑士把他当做了鱼钩上的虫子,把他像棋子一 样使唤……不过,不,因为他还活着。他跟其他人不同,没有被献活祭。安然无恙!为什么?因为他在不知情重帮助了那位午夜骑士?或许,没准,即便是这





条路上的黑暗领主,也能对像他这样不堪的人心存一点微薄的同情和仁慈。 接着安纳托勒突然听到铁蹄声再度降临。他转身,看到银色的刀刃闪烁直
下。随着镰刀凶残的刺击,他全身充满了热辣的疼痛感,它夺走了他的好耳朵,
划开了他正常的眼睛,在他本已变形的脸上又割了无数刀痕。 年轻人被打得天旋地转,他隐约看到一缕金色的阳光出现在眼前,驱散了
墓地的迷雾。日食结束了。处在震惊中的安纳托勒全身麻木,他听到了巨型战马
的嘶鸣声,仿佛在嘲笑他,然后它小跑着远去了,将它无声的主人带回到天知 道哪层地狱里去了。畸形人嚎啕大哭,全身颤抖地矗立在这渎神之地的中央,用 那双完美无缺的手托着自己的脸——那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淋淋的废墟。他活下来 了,可是被弄得比以前还丑陋十倍,那位阴暗的受益者送给他的临别礼物,让 他连孤独的沼泽生活都无法过下去了。安纳托勒要离开这片死亡之地,离开他孤 独的沼泽,另寻一个安身之处。
可是骑士会跟着他吗,以他为饵袭击另一个村镇?他还敢去别的地方另觅 家园吗?还有,突然间,身躯残破的年轻人得到此前那个问题的答案。地狱里是 否有同情和仁慈?哦,有的。几乎可以肯定。
不过是以它自己的阴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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