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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伯德地

自打昆廷来到布雷克比尔斯以来,他就一直在琢磨有关四年级学生的那个谜团。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困惑。那件事的基本情况人尽皆知:每年九月,一半的四年级学生就会在一夜之间从“房子”里消失,迅速敏捷、悄无声息。没人会讨论他们的消失。直到十二月底,这些不见踪影的四年级学生又会重新出现,看上去面容憔悴、体形消瘦。大家只是想了想,但不加特别的评论——对此发表看法可是非常危险的不智之举。他们静静地再次融入布雷克比尔斯的莘莘学子中,就这么回事儿。其余的四年级学生会在一月份消失,四月底回来。
现在,昆廷升入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几近结束,但是在那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没有了解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在那儿做了什么,或者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个秘密被保守得如此之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就连整天在布雷克比尔斯混日子的学生也讳莫如深:“伙计,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甭跟我提那件事……”
怪兽之灾搞乱了之前的安排。四年级学生的常规小分队已于第一学期出发——当时此事尚未发生——但是第二学期包括爱略特、珍妮特、乔希的那组却一如既往地在布雷克比尔斯修完了这一学年。据他们对此事的推测,他们觉得自己是“幸运儿”。很显然,即便没有那多出来的来自跨空间的食肉动物袭击的威胁,无论学院为他们准备的是什么,都是很令人讨厌的。
但是现在一切又回归常态了。今年,一半的四年级学生会跟几个五年级的一起如期出发。那十个“幸运儿”已被分成两拨,每个学期去五个人。不知是纯属意外还是刻意安排,物理小子们都将在一月份一齐离开。
这是小屋里那磨损的台球桌旁经常谈论的话题。
“你们知道吗?”乔希说。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正在用一杯杯的可乐和大量的烟熏肉来摆脱宿醉。“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是让咱去上普通的院校。就是些随便什么的州立学校,在那儿咱们非得读下《罐头厂街》,还得辩论《印花税法案》。就像第二天,爱略特会在浴室里哭哭啼啼,讨要他的鹅肝和马尔贝克红酒。而这时,某个手拿长曲棍球棒的大学运动员正在跟他鸡奸。”
“嗯,那是不是正好把你的同性恋幻想实现了一半?”珍妮特问。
“我这儿有可靠的消息”——爱略特试图让母球跳过8号球,结果一败涂地,两个球都被打进了球袋。但是这似乎一点也不让他烦心——“据最靠谱的消息,全体谜一般的四年级学生就是个幌子。这只不过是个用来吓跑胆小鬼的骗局。你会在弗格的马尔代夫私人小岛上度过整个学期,在白色沙滩的细软沙粒中苦思冥想多元宇宙的无穷无尽。苦力们会给你呈上朗姆酒和滋补品。”
“我觉得马尔代夫才没有‘苦力’呢。”爱丽丝静静地说。“从1965年起,它就是个独立共和国了。”
“那为什么大家回来都骨瘦如柴呢?”昆廷问道。珍妮特和爱略特正在打台球,其他的人则躺在两张破旧的维多利亚式的长沙发上。这个房间实在太小,他们不得不时不时倒向一边来避开球杆的尾端。
“那肯定是因为裸泳啦。”
“扑腾扑腾扑腾。”珍妮特说。
“这昆廷应该很擅长。”乔希补充道。
“你那肥大的屁股估计需要些裸泳。”
“我不想去。”爱丽丝说。“我难道不能让医生开张病假条什么的吗?就像从前他让信基督教的小孩免受性教育那样?难道你们其他人都不担心吗?”
“噢,我可害怕了。”爱略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他把母球递给珍妮特。这球是用类似环形山的东西装饰的,看起来就像月亮,十分逼真。“我不像你们其他人那样强壮。我很柔弱,就像娇弱的花朵。”
“别担心,娇弱的花朵。”珍妮特说。她目光移都没移、看都没看就出手击了球。“磨难会使你变得强壮的。”
一月份的某天夜里他们来找昆廷。
昆廷知道这事发生在晚上——因为总是在吃早餐的时候发现四年级的学生消失了。当时肯定是凌晨两三点,但是范·德·维吉教授一来敲他的门,他马上就醒了。他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黑暗中,她沙哑的欧式嗓音让他想起了他来布雷克比尔斯的第一个晚上。当时正是她在他考试结束后安置他上床睡觉的。
“是时候了,昆廷。”她喊道。“我们要到屋顶上去。你什么也不要带。”
他爬起床,穿上了拖鞋。外面是安静的队伍,布雷克比尔斯的学生们七零八落地站在楼梯上。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由范·德·维吉教授领着穿过墙上的一扇门。这堵墙正好夹在两幅十英尺高的油画中间,画上画的是沉在深海里的几艘快船。昆廷几乎要发誓这面墙前一天还是空白一片呢。十五个人——十个四年级的,剩下的五个是五年级的——拖着步子默默地走在漆黑的木质楼梯上。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海蓝色睡衣,这是布雷克比尔斯统一发的。尽管冯·德·维吉已经下命令说什么也不能带,格雷琴还是闷闷不乐地抓着个破破的黑色泰迪熊,还有她的拐杖。走在前头的范·德·维吉教授砰地打开了一扇木质活板门,然后他们就排成一列一个个地上了屋顶。
那个地方有点尴尬,是个多风的狭长地带,两边的木瓦一泻而下,极为陡峭。最底端的边沿有锻铁围成的栅栏,但这并未提供丝毫保护或者保障;实际上,如果你一不小心退到上边去,那围栏正好高至膝盖那儿,经它一绊你很可能掉落下去。夜晚寒冷刺骨,穿堂风强劲。天空有些许朦胧,云儿漂浮在高空,一轮凸月映照着苍穹。
昆廷抱了抱自己。仍旧没人说话,甚至都没人去看其他人。就好像他们都还半睡半醒,任何只言片语都将打碎这个他们游走其中的脆弱的梦乡。即便是其他的几个物理小子们也都形同路人。
“脱下睡衣。”范·德·维吉教授叫唤道。
很不可思议,他们都照做了。既然一切是如此的荒诞离奇、恍恍惚惚,那么小伙子和姑娘们都一丝不挂地在凛冽寒风里站着而没有丝毫的难为情也就非常好理解了。后来,昆廷还记起爱丽丝在脱睡裤时,为了使自己站稳,把她温暖的手掌搭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很快他们就都光着身子、冻得发抖,他们光光的后背和屁股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星光照耀下的校园和更远处森林里的黑色树木都渐渐离他们远去。
有些学生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睡衣,但是范·德·维吉教授示意他们把睡衣团成一团扔在脚边。昆廷的睡衣被风刮走了,消失在了屋顶底端边沿,但他并没有移动身体去阻止。这事儿无关紧要。她一边沿着队伍向下移动,一边用大拇指在每个人的前额和双肩上抹上一种白垩似的唾沫。全部抹完后,她从队伍另一头走了回来,边把队伍排齐边检查她刚才干的活儿,确保每个人都站得笔直。最后她喊出了一个刺耳单音节。
顿时,昆廷感到一股巨大而柔软的力量压迫着他,落在他的双肩上,使他弯下了腰。他整个人蹲了下来,使劲反抗。他试图抗争、站直。但是那股力量简直快把他压垮了!他有些惊慌失措。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那头怪兽又回来了!——可是这次又有点不同。当弯下腰时,他感觉自己的膝盖正在向肚子里折去,并与之合二为一。为什么范·德·维吉教授都不帮帮大家呢?昆廷的脖子不断地向前拉伸,完全失去了控制。这事很怪异,就像是噩梦一场。他很想呕吐可又毫无办法。他的脚趾融化后流到一起,他的手指极度伸长后分散开来,他的手臂和胸部冒出一种柔软暖和的东西,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的嘴唇很奇怪地撅起变硬。狭长的屋顶升起来接住他。
接着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他蹲在灰色的石板屋顶上,大口喘着粗气。至少他现在不再觉得寒冷。他看着爱丽丝,爱丽丝也回头看着他。但是它不再是爱丽丝。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大灰鹅,他自己也是如此。
范·德·维吉教授再次沿着队伍向下移动。她双手依次拎起每一个学生,然后扔下屋顶。尽管感到震惊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都条件反射般地张开双翅,在被底下的光秃而贪婪的树尖套牢之前获得了空气的浮力。他们一个一个地在夜色中开始了飞行。
轮到昆廷时,他叫了几声以示反抗。范·德·维吉教授的那双人手又硬又吓人,灼烧着昆廷的羽毛。昆廷惊慌之下在她的脚上拉了泡屎。但这之后他就升空了、跌跌撞撞的。他逆风而行、振翅向高空飞去,双翅猛击着空气直至整个身躯都被支撑了起来。其实他不这样做也不行。
昆廷的刚获得的灰鹅头脑并不大适合用来思考。他的感官现在只能追踪少数主要的刺激物,但却能密切地追踪。这副躯体不是用来坐的就是用来飞的,不会有太多其他的用途,就像所发生的那样,昆廷正有振翅而飞的兴致。他实际上非常喜欢飞翔,比他人生中所做的任何其他事情都要喜欢。
并非刻意努力或者有意为之,他和他的同学自动组成了经典但不大规则的V字队形。V字顶端是个名叫乔治娅的四年级女生。乔治娅是密歇根州一家汽车经销店接待员的女儿,她来这儿上学家里人并不支持——不像昆廷,她跟家人完全坦白了布雷克比尔斯的性质。正因为她的诚实,她父母才勉强答应了她。多亏了弗格巧妙的咒语,乔治娅的父母才相信她是去上一所为问题成年人开设的技术学院。乔治娅学的是治疗学下面很模糊的一个分支,粗略来说类似于内分泌学。她那头乌黑粗硬的头发总是用一个条状玳瑁发夹夹在脑后。现在乔治娅正有力地振动着崭新的翅膀,带领他们向南飞去。
这只是个偶然;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可能是领头鹅。昆廷模糊地意识到,虽然这次变形使他失去了绝大部分的认知能力,但他也因此获得了一些新的感官能力。第一是跟空气有关:他能够清楚地感知风速、风向和空气温度,就像是风洞里的烟雾漩涡。天空现在对他来说就像是标明气流和漩涡的三维地图,有正在上升的友好的热气流,也有密集下降的危险的冷空气。他能够感受到远处的积云相互之间摩擦交换正负电荷带来的刺痛。昆廷的方向感也变得敏锐了,敏锐得就好像他的大脑中央有一个制造精良的指南针,漂浮在油面上,达到完美的平衡。
他能感到身边无形的轨道,向四面八方延伸到远处蓝色的天空。这些轨道是地球的磁场线,乔治娅就是沿着其中一条轨道带领他们飞往南方的。黎明时分,他们正飞在一英里的高空,时速六十英里,都赶超了地面上哈得孙风景区干道的汽车。
他们飞过纽约的时候,看到下面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石头硬壳,噼里啪啦地冒着奇怪的热气、闪着电火花,像得了胃气胀似的毒气四溢。他们沿着海岸线飞了一整天,经过了特伦顿和费城,有时飞在海上,有时飞在冻结的田野上,在气温的斜坡上冲浪,被上升气流推动向上,在气流之间不停地穿梭,一个气流刚消失,另一个就紧跟而来了。那感觉棒极了。昆廷无法想象这一切的停止。他无法相信自己有多强壮,自己钢铁般的胸肌里储存了多少力量来拍打翅膀。他就是情不自禁。就是得把这事儿说出来。
“嘎!”他喊着。“嘎嘎嘎嘎嘎嘎嘎!”
他的同学们都应和着他。
昆廷在V字鹅队里整齐有序地移上移下,类似于排球队里轮流发球。有时他们也会猛地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在水库或高速公路中间的分界带或某郊区办公园区草坪上干枯的排水沟里吃点东西(园林建设所出的差错却给鹅们留下了美味佳肴)。他们经常和其他的V字鹅队分享这些无价的房地产下脚料。那些真鹅觉察到他们是变形鹅,对他们都饶有兴趣、礼貌有加。
昆廷说不清楚他们到底飞了多久。偶尔他看到一块他认得出来的土地,就会尝试计算时间和距离——如果他们按照这样的速度飞行,切萨皮克湾离纽约有那么多英里,那么X天肯定已经过去了自从……到底再是什么来着?那些X、空格和其他等式之类的都如此顽固、拒绝对号入座。它们都不肯发挥其作用。昆廷的鹅脑子缺少了可以处理数字的硬件,而且它对那些数字理应能证明的要点也丝毫不感兴趣。
他们已经飞了很远,到达了天气明显变暖的南方,然而他们还要向更远的地方飞去。他们一路向南,飞过了佛罗里达群岛,这些小岛好比一块不断研磨的绿松石上探着脑袋的又干又硬的小斑点。接着他们经过了加勒比海,绕过了古巴,飞到了更远的南方,远到其他任何有脑子的鹅都无法企及。他们飞越了巴拿马运河。毫无疑问,任何野鸟观察者恰巧看到他们这一支迷失了的V字鹅队,都会一边摇着头一边尽责地把这一切记录到他们的观鸟日志中。
数天、数周,甚至可能数月、数年已经逝去。谁知道?谁在乎?昆廷从未觉得如此的平和、知足。他忘记了他作为人类的过去,忘记了布雷克比尔斯、布鲁克林、詹姆斯、朱丽娅、潘尼和弗格院长。何必对这些念念不忘呢?他已经无姓无名。他几乎没有任何个人身份,况且他也不想要。这些个人工浮物又有什么好的呢?他现在是一只动物。他的工作就是把吃进肚里的虫虫草草变成肌肉、脂肪和羽毛,然后转化成每一次的飞行和累计的英里数。他只为他的鸟类伙伴服务,只追随风的旨意,只遵循达尔文的理论。他服从一切能使他顺着无形的磁场线滑行的力量,沿着秘鲁那粗糙多石的海岸,一路向南。他的左侧是延绵起伏的安第斯山脉,右侧是绵延的蓝色太平洋。他从没如此开心过。
现在的情况变得更严峻了。他们着陆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是选择一些更奇异的场所,往往是间隔很大的车站,这些都早已事先安排好。他在一点五英里高的上空翱翔着,一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安第斯山脉的岩石秃鹫,肚里空空如也,胸肌还隐隐作痛。若是看到一百米以下的森林里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么他们肯定正好飞过一片刚被雨淋过的足球场,或者是遭某个光辉道路的领袖毁坏的别墅里废弃的游泳池,雨水已经把泳池里残留的氯的化学气味几乎冲淡得丁点不剩了。
在热带飞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天气又变得更加寒冷。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巴西,而是智利和那绿草幽幽、微风拂动的巴塔哥尼亚大草原。整个鹅群现在都很精瘦,耗尽了他们所有的脂肪,但是没人转变方向抑或迟疑不决。他们就像急着自杀似的,从合恩角的一端飞过德雷克海峡那一片可怕而混乱的蓝。这条他们正在行驶的无形公路容不得任何突然转向。
现在群内没有欢乐的鹅叫声了。昆廷瞥了一眼V字队的另一支,正好和珍妮特四目相对,她那黑如纽扣的双眼燃烧着炙热的决心,无比坚定。他们在漂浮在深水区的一艘驳船上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晚上,因为这艘船上装满了好东西,豆瓣菜、苜蓿和三叶草。当南极洲荒凉灰暗的海滨从水平线升起,他们集体感到无奈,而不是释然。这并不是暂时的休息。此地没有专门为鹅起的名字,因为鹅从未来过这里。哪怕有,那些鹅也是有来无返的。他可以看到磁场的轨迹在这里的天空汇聚,从远处延伸过来,就像扎堆挤在地球底部的经线。布雷克比尔斯的V字鹅队飞在高空,透过两英里干而咸的空气可像通过望远镜似的清楚看到下方褶皱起伏的灰色海涌。
没有海滩,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磨光了的巨石,塞满了奇形怪状、莫名其妙的爬行企鹅,接着是一片空白的白色冰块,像是地球冰冻了的脑壳。昆廷觉得很累。严寒透过他薄薄的羽毛外衣撕扯着他的身体。他不再清楚是什么使他们在高空中飞行。他知道,他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掉了下去,他们都将放弃,要做的只是收起翅膀,俯冲向那洁白如瓷的雪地,这漫天的雪地很乐意将他们吞噬。
然后,他们跟随的那条磁场轨迹跟探矿者的探棒似的突然下降。它指引他们下行,他们都很感激地顺着这条轨迹下滑,靠降低高度来获取速度,很欣慰无需再靠努力振动那精疲力竭的双翅来承担自身重量。昆廷现在可以看到雪地里有一座石屋,如果没有这座奇怪的石屋,整片雪地就是一块毫无特色的平地。这里是属于人类的领地,一般来说,昆廷会感到害怕,拉泡屎,而后离开并忘记。
但是并非如此。毫无疑问,他们的旅程在这终止。终点就埋在石屋众多被雪覆盖的屋顶中的某一个。他们现在已经非常靠近了,昆廷可以看见一个人站在其中的一个屋顶上,拿着一根又长又直的手杖,等待着他们。想要飞过这个人的冲动很强烈,可是倦怠之感和旅程的磁场逻辑却更为强烈。
最后一秒钟时,昆廷把他僵硬的翅膀卷拢起来,借空气为风帆,攫取全身最后一点气力,终于完成了降落。他扑通掉在有积雪的屋顶上,躺在那儿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那个人并没有动。好吧,去他妈的。那个人大可随心所欲,他可以拔光他们的羽毛,掏干净内脏,塞满填充物,把他们烤了吃掉。可是昆廷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要能够让他疼痛的翅膀得到一刻休息,他就觉得很满足了。
那个人用他肉质无喙的双唇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并用手杖的底端轻叩屋顶。十五个苍白的青少年裸体躺在白色极地太阳映照下的雪地上。
昆廷在一间空荡荡的白色卧室醒来。他肯定无法猜到在最近的二十四个小时里他到底睡了多久。他的胸部和手臂有淤青和疼痛。他看着自己天生粉嫩的双手,还有粗短无毛的手指。他举起它们,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重新变回人类的事实。
这间卧室几乎空空如也,里面的东西为清一色的白色:床单被褥、刷得白白的墙、他穿着的粗糙细绳睡衣、上了白漆的铁制床架、摆在冰冷石地上待他穿上的拖鞋。透过小小的方形窗户,昆廷知道他是在二楼。他能看到的是白色天空下被破坏了的雪原向地平线延伸,在无法判断的远处有一条毫无意义的抽象白线。我的老天。他这是把自己卷入了什么里头?
昆廷拖着脚步走到走廊,仍旧穿着睡衣,还有一件他从门后挂钩上找到的薄睡袍。他下了楼梯,来到一个安静、通风的大厅,大厅的天花板是木头的;这跟布雷克比尔斯的餐厅一模一样,不过气氛不同,这里更像是一间阿尔卑斯山上的滑雪小屋。一张带有长凳的长桌子几乎跟整个大厅一样长。
昆廷坐了下来。有个人独自坐在桌子的一头,慢慢啜饮着一杯咖啡,阴郁地盯着那份已被挑拣过的丰盛早餐的剩余物。他棕色头发,个儿高但有点驼背,下巴略尖,还稍微有些大腹便便。他穿的衣服要比昆廷的更白更绒些。他的眼睛是暗淡的、水汪汪的蓝色。
“我让你们睡着。”他说。“其他人大部分都已经起来了。”
“谢谢。”昆廷挪到凳子那边坐在了他的对面。他在剩下的盘子和碟子中翻找一把干净的叉子。
“你是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这个人的嗓音平淡得奇怪,还带有点儿俄罗斯口音,他讲话的时候从来不直接看着昆廷。“我们距离南极大概有五百英里。你从智利飞来这里的路上飞过了别林斯高晋海,飞过了一片叫作埃尔斯沃思高地的区域。他们把南极洲的这部分叫做玛丽·伯德地。这是海军上将伯德以他妻子命的名。”
他无意间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
“大家都去哪儿了?”昆廷问道。他俩都穿着睡袍,所以讲话也就没必要太正式。那凉掉的炸土豆煎饼出人意料地好吃。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饿。
“早上的时间我让他们自由安排。”他随便朝哪个方向挥了挥手。“下午才开始上课。”
昆廷嘴里塞得满满的,只好先点了点头。
“什么课呀?”他终于问道。
“什么课呀?”那个人重复道。“在这儿,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你将开始你的魔法学习。你还以为你之前跟弗格教授学的那些就是魔法了?”
像这样的问题总是困扰着昆廷,所以他只好实话实说。
“是的,我的确这么想。”
“你到这儿是来内化那些魔法的基本机制。你觉得”——他的口音使觉得听上去像脚得——“你已经在学习魔法了。”谋法。“你已经练习了波普尔的那些魔法,记住了那些动词变化、词尾变化和修饰语。五个第三纪情境是什么?”
答案自动跳了出来。“昴宿星的高度、年代、位置,月相,和最近的水体。”
“很好。”他讽刺地说。“非常好。你是个天才。”
昆廷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他仍然很享受从鹅变回人的这种禅意的回味。还有那些炸土豆煎饼。
“谢谢。”
“你学习魔法的方式就像鹦鹉研究莎士比亚。你背诵它就跟念效忠誓词似的。但你并不理解它的意思。”
“我不理解吗?”
“要想成为一名魔法师,你必须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那个人说。这显然是他惯用的一套说辞。“你不能研究魔法。不能学习它。不能囫囵吞枣。要加以消化吸收。你必须与之合为一体。也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
“一个魔法师施魔法的时候,他并不是先在脑中回忆主要、次要、第三纪和第四纪情境。不需要扪心自问来决定月相、最近的水体和他上次擦屁股的时间。他想施展魔法,只要施展就可以了。他要想飞,就能飞。他要想让碟子变干净,它们就干净了。”
那个人轻声低语一番,在桌子上轻拍了一下,然后那些碟子就像是被磁化了一样,叮叮当当开始自动堆放整齐了。
“你要做的不只是死记硬背,昆廷。学习魔法法则不仅仅要用你的脑子。还要用你的骨头、你的血液、你的肝脏、你的心灵、你的小鸡鸡。”他抓起睡袍的胯部抖了抖。“我们将把施魔法的语言深深根植于你,这样不管你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只要需要它便能唾手可得。而不是学了仅仅用来应付考试。
“你并不是到这儿来进行一次神秘探险的,昆廷。这将是个漫长、痛苦、丢脸的过程,而且非常,非常”——他几乎是喊出了后面这个词——“无聊。这项任务只有在沉默和隔离中才能达到极致。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你不会享受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度过的时光。我也不鼓励你去尝试。”
昆廷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个男人刚刚提到了昆廷的阴茎,而且昆廷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昆廷对此人毫无好感。昆廷尽量不去想它,集中精力往自己饿扁了的肚子里填充淀粉。
“那我要怎么做?”昆廷咕哝着。“用我的骨头去学习?或者其他什么?”
“这很难。并非每个人都这么做。也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嗯哼。那如果我做不到又会怎样?”
“什么也不会发生。你回到布雷克比尔斯学院、毕业。一辈子都当个二流魔法师。很多人都这样。或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便失败了你也不知道。”
昆廷并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他知道事实上谁也不愿意遭受这种事。但是从统计学上来讲,必定会有人遭殃。炸土豆煎饼吃起来也没那么美味了。他放下手中的叉子。
“弗格告诉我说你的双手很灵活。”那个棕色头发的人说道,似乎变温和了些。“让我瞧瞧。”
昆廷的手指因为之前变成了翅膀,现在还僵硬疼痛,但是他拾起一把锋利的刀子,这刀子看上去平衡度很好。他拿纸巾仔细地擦了擦,把它握在左手最后两个手指间。他开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旋转刀子,最后转到了大拇指,然后他把它抛到几乎天花板那么高——刀子仍然在旋转,小心地让它经过了两个椽子——昆廷的目的是让刀子经过他伸出的左手的第三、第四个手指指间,然后掉下来嵌入桌子里。表演得很精彩,他连看都不看一下,只是与观众保持目光交流,以便达到最佳效果。
昆廷的早餐伴侣拿起一块面包,伸了出去,掉下来的刀子正好戳在面包上。他很不屑地把面包和刀子扔在了桌子上。
“你在冒愚蠢的风险。”那个人冷冷地说道。“你该去找你的朋友了。我觉得”——脚得——“他们在西塔的屋顶上。”他指了指门口。“我们下午开始上课。”
好的,滑稽先生,昆廷暗想。你说了算。
他站了起来。那个陌生人也站了起来,拖着脚走向另一个方向。神情就像个失望透顶的人。
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房子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块木板都和布雷克比尔斯学院的一模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这令人感到欣慰。但是一座看上去像是十八世纪的英式乡村小屋矗立在高耸的南极荒原中央,着实让人觉得不协调。西塔的屋顶又宽又圆,铺着光滑的石板,边缘处还有一堵石墙。房子对于恶劣的天气是开放的,但是某种魔法般的布置使空气保持温暖潮湿,还把大部分的风给挡掉了。在昆廷的想象中,他能感受到潜藏在某处温暖下方的深深寒意。空气不冷不热,但是地面、家具和他所触摸到的一切东西都是凉凉的。那种感觉好比是隆冬的时候躲在一座温室里。
正如所说的那样,布雷克比尔斯小组的其他人都在那上面,三五成群的站在一起,神情恍惚,盯着积雪、窃窃私语,沉浸在怪异的南极日光中。他们看起来不同了。他们的腰部变得更修长了,肩膀和胸膛变得更坚实强壮了。他们在飞往南方的旅程中减去了脂肪、增长了肌肉。他们的颌骨和颧骨变得分明。爱丽丝看着很可爱,还有点憔悴和迷茫。
“嘎嘎嘎嘎嘎!”珍妮特看见昆廷后叫了起来。大家都笑了,虽然昆廷隐约觉得她肯定已经开了好几次这样的玩笑了。
“嘿,哥儿们。”乔希说道,假装听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你说这地儿是不是简直一团糟?”
“似乎也没有那么坏啦。”昆廷说道。“什么时候裸泳?”
“裸泳这事儿我或许是有点搞错了。”爱略特郁闷地说,而且这可能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不管怎样,我们确实都脱光了。”
他们都穿着相同的白色睡衣。昆廷感觉自己就像是疯人院的病人。他在想爱略特此刻会不会在想念他的秘密男友,不管这人是谁。
“我在楼下碰到了护士长拉契特。”他说。睡衣没口袋,昆廷总想着找地方搁他的手。“他大发了一通评论,说我是多么愚蠢,还说他将让我活得很惨。”
“你因为睡觉错过了我们的小小见面会。他是马雅可夫斯基教授。”
“马雅可夫斯基。就像是马雅可夫斯基院长吗?”
“他是儿子。”爱略特说。“我一直很困惑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现在总算知道了。”
马雅可夫斯基最初是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期间招收的一大批国际教师中最为厉害的魔法师。在那之前,布雷克比尔斯几乎是把英国魔法和美国魔法分开来教的,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一股“多元文化”的施法潮流席卷了整个学校。校方不惜重金从世界各地引进教授,而且越远越好:有来自密克罗尼西亚星罗棋布的海岛穿着裙子的巫师;有来自开罗市中心咖啡馆弯腰驼背、抽着水烟袋的术士;有来自摩洛哥南部蓝脸的图阿雷格法师。相传,老马雅可夫斯基是从一个遥远的西伯利亚地区招收过来的。那一带聚集着许多冰冻的苏联碉堡,当地的萨满教巫师传统已经和由古拉格集中营囚犯带去的复杂莫斯科法术混杂在了一起。
“我在想一个人得悲剧到什么程度才会被分配到这项任务。”乔希若有所思地说。
“也许这正是他想要的。”昆廷说。“也许他喜欢这儿。这家伙肯定是在一个诡异的寂寞天堂。”
“我觉得你说得对,而且我想我将会是第一个破解谜团的人。”爱略特说着,似乎有些驴头不对马嘴。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毛茸茸的胡茬。“我不喜欢这儿。这东西都搞得我长皮疹了。”他摸着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的睡衣的面料。“我感觉这上面大概有污渍。”
珍妮特擦擦他的袖子安慰他说。“你会没事的。你连俄勒冈都经历过了。这并不比俄勒冈差吧?”
“或许如果我好好地询问他,他会把我变回成鹅吧。”
“噢,我的上帝!”爱丽丝说道。“千万不要。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吃的是虫子吗?我们吃的是虫子!”
“你说千万不要是啥意思?那你认为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你们知道变成鹅后我最喜欢什么吗?”乔希说道。“就是可以随地大小便。”
“我可不要回去。”爱略特向那白茫茫的一片扔了一块鹅卵石,石头一着地就不见了。“我会从这儿飞去澳大利亚。或者是新西兰——那儿的葡萄园还真不赖。有个好心的牧羊人会收留我,喂我吃白索维农葡萄,然后把我的肝变成美味的鹅肝。”
“也许马雅可夫斯基教授可以把你变成一只奇异鸟。”乔希热心地说道。
“奇异鸟不会飞。”
“不管怎样,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会是那种乐意帮我们很多忙的人。”爱丽丝说道。
“他肯定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昆廷说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替他感到难过。”
珍妮特轻蔑地哼了一声。
“嘎嘎嘎嘎嘎!”
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找不到任何可靠的方法去估计时间。没有时钟,太阳就像个白色荧光球,永远无精打采地挂在白色地平线上半英寸的地方。这使昆廷想起了那个“看守婆”,她总是千方百计想要停止时间。她肯定会喜欢这个地方。
头一天早上他们在西塔的屋顶上相谈甚欢,好像经过了数个小时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来消除相互间的陌生感。即便站累了、没话谈了,他们也不愿意下楼。他们全部都坐在屋顶的边沿,背靠石墙,目光注视着苍白朦胧的远处,沉浸在雪地反射出的白光里。这白光有点怪异、毫无方向又无孔不入。
昆廷背靠着凉爽的石头,闭上了双眼。他感受到爱丽丝把她的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他会跟她这样继续下去。无论什么发生改变,她都永远不变。他们休息了。
后来,可能过了数分钟、数小时或数日,他张开了双眼。他试着说话,结果发现说不出来。
其他一些人已经站了起来。马雅可夫斯基教授出现在了楼梯顶部,他的白色浴袍在腰部系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
“我已擅自剥夺了你们说话的能力。”他说道。他轻摸了下喉结。“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不允许讲话。适应是最难的事情,我觉得这样可以缓解你们初到这里被禁止说话的过渡时期。你们只能在要施魔法的时候发声,其他情况下都不行。”
整个班级都默默地注视着他。由于没人能顶嘴,马雅可夫斯基似乎变得更舒心了。
“请都跟着我下楼吧,到时间上第一节课了。”
对书上读到的那些魔法,有一点昆廷总是很困惑:魔法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难搞。很多时候是要紧锁眉头、要读厚厚的书本、留着又长又白的胡须和别的什么,但只要感觉对了,记住那些咒语——或者如果嫌麻烦的话,你直接照着书本念——采集药草,挥动魔杖,摸摸灯具,混合药剂,说出咒语——好比得了神助而完成了使命。施魔法就跟做沙拉酱、开手动挡、组装宜家家具一样——只是另一项能够习得的技艺。确实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和精力,但要同做微积分、吹双簧管相比——嗯,其实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连白痴都能施魔法。
当他了解到魔法不止这些时,昆廷反倒有些释然了。天赋只是一部分——每次在他说对咒语时,胸中便喷涌出那股安静而无形的力量。还需要努力,坚持不懈地努力。每句咒语都得根据当时盛行的情境调整和修改上百遍——在布雷克比尔斯人们把“情境”这个词的首字母大写以示强调。这些情境可以包含任何东西:魔法是一种复杂繁琐的手段,必须要和施法时的环境精准地契合。昆廷一直致力于记忆那一页页印得密密麻麻的图表,这些图表详细说明了主要情境以及它们是怎么影响每个被施的魔法的。然后,一旦你把这些都给记住了,还得记成百上千的推论和例外。
尽管魔法似乎跟什么都搭边,其实它更像是一种语言。跟语言一样,教材和教师为了方便教学把它当做一个有条理的系统,但实际上却是复杂、混乱而又是个有机的整体。它只遵守它想遵守的规则,那些特殊情况和一次性变化几乎和规则同样多。一行行的星号、匕首及其他更多隐晦的印刷动物图案标示着这些例外,邀请读者去细读那些像《塔木德经》注释般的脚注。这些脚注凌乱地分布在魔法参考书的页边空白处。
要求他们记住所有这些细枝末节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意图,而且不光是记住,还要消化吸收。他告诉这些被他俘获的沉默无言的听众,真正顶尖的魔法师不仅具有天赋,还具有不同寻常的藏在发动机罩下的精神器械。这种精妙而强大的引擎,能够相互关联、交叉检验,是用来存取、处理和掌握大量信息时所必备的。
头一天下午昆廷本以为会上一节课,但恰恰相反,马雅可夫斯基封掉他们的喉头之后,把每个人领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和尚住的小房间。小小的石头房间里有一个高高的、设有栅栏的窗户,一把椅子,还有一张方形木桌。有面墙上挂着一个装满魔法参考书的书架。房间像是刚刚用桦条扫帚费力打扫过似的,空气清新,还透着一股勤勉的气氛。
“坐下。”马雅可夫斯基说。
昆廷坐了下来。就像摆放棋盘一样,教授把以下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他的面前:一个棋盘,一个锤子,一块木头,一盒钉子,一张纸,和一本淡色牛皮纸封面的小书。
马雅可夫斯基轻轻拍了拍那张纸。
“勒格朗锤子魔法。”他说。“你知道吗?”
大家都知道。那是个标准的教学魔法。虽然理论上简单——所要做的就是保证被锤子敲过的钉子能够直截了当地进去,一锤定音——但是操作起来却极其困难。它实际上依当时的情境存在着上千种排列。施勒格朗锤子魔法或许要比用传统方法敲那该死的钉子来的麻烦,但是用来教学的话还是很方便的。
马雅可夫斯基用他一个指甲很厚的手指点了点那本书。
“这本书,每一页都描述了一组不同的情境,全都不同。明白吗?地方,天气,星星,季节——你都会看到的。翻着书,按照每组情境施魔法。好好练习。你整本书都练完后我会回来的。Khorosho?”
随着时间的流逝,马雅可夫斯基的俄罗斯口音越来越重了。缩略形式和定冠词他都渐渐不用了。他关上了身后的门。昆廷打开书本。有人很没创意地在第一页写了“尔等入此,弃绝希冀”。直觉告诉昆廷,马雅可夫斯基肯定看到了这些字,但还是让它保留了下来。
很快,昆廷就熟知了勒格朗锤子魔法,比任何他想了解的魔法都要熟练。书本中罗列的情境逐页变得愈加神秘难懂、违反常理。他施着勒格朗锤子魔法,不管正午还是午夜,夏天还是冬天,在山顶还是在万丈深渊。他念着魔咒,不管在水下还是在月球表面。一个暴风雪的傍晚,他在曼嘎瑞瓦的沙滩上念着魔咒。但这几乎肯定不会发生,因为曼嘎瑞瓦是南太平洋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部分。他念着魔咒,有时是个男人,有时是个女人,甚至有一次——这个真的相关吗?——是个雌雄同体。他念着魔咒,偶尔愤怒,偶尔矛盾,偶尔夹杂着痛苦遗憾。
到此时,昆廷的嘴巴已经干裂。他的指尖麻木。他的大拇指已经被锤子敲打了四次。那块木头现在挤满了扁平的铁钉头。昆廷无声地呻吟着,懒洋洋地把后脑勺靠在椅子硬硬的靠背上。门突然打开了,马雅可夫斯基拿着个叮当作响的托盘走了进来。
他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托盘上有一杯热茶,一玻璃杯水,一个装着一块欧洲酵母黄油和一片厚发酵面包的碟子,还有一个本来盛着两指幅辛辣伏特加的酒杯,不过马雅可夫斯基把它放在桌上之前就自己喝掉了一指幅。
他放好之后狠狠地扇了昆廷一记耳光。
“这是因为你怀疑自己。”他说。
昆廷瞪着他。他举起一只手摸着脸颊,心想:这人真他妈是个疯子。在这儿他能对我们胡作非为。
马雅可夫斯基又把书翻回到第一页。他把写有魔法的那张纸翻过去,轻拍了一下。纸的背后写着另一种魔法:布约德钉子抽取法术。
“请重新开始。”
周而复始。
马雅可夫斯基走后,昆廷站了起来、伸展四肢。他的两个膝盖都吱嘎作响。他并未马上重新开始,而是转向那扇小小的窗户,看着外面一片银色的雪原。窗外风景纯粹的单色系开始让他幻想其他色彩。太阳压根就没移动过。
这就是昆廷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度过的第一个月。魔法变掉了,情境也不同了,但是房间依然是那个房间,日子始终是那一成不变的日子:在这荒原里不断地重复,空虚、残酷、没完没了。马雅可夫斯基的凶恶警告确实一点都没错,甚至可以说有点低估了。即便是在布雷克比尔斯最糟糕的时刻,昆廷也总是心有存疑:他来到这儿是否能够真正有所收获?导师们要求他吃的那些苦头,无论多么艰难,跟他所向往的魔法师生活会带来的回报相比,是否都是微不足道?在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他第一次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被遣送到此。马雅可夫斯基对他们的要求是难以忍受的。人脑无法摄入如此海量的信息。要是弗格在布雷克比尔斯施行这套训练方案的话,可能会引发一场暴动。
很难估量其他人坚持得怎么样。他们只是在吃饭时间碰个头,在大厅里擦肩而过,但是因为言语被禁,没法相互安慰,有的只是匆匆一瞥、微微耸肩。在早餐桌上,他们的目光会聚到一起,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随即转过脸去。爱略特的双眼空洞,昆廷估摸着自己的眼睛大概看起来也差不多。即便是珍妮特生动活泼的面容也变得呆板僵硬。连传个小纸条都不能。任何能阻止他们说话的魔法无处不在:他们的钢笔都写不出字。
反正昆廷也没兴趣跟人交谈。他本应该迫切渴望跟人接触,但是相反地,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正渐渐地跟其他人疏远。他像个囚犯似的,拖着脚步从卧室走到餐厅,来到单独教室,而后穿过石头走廊,走在白色太阳乏味呆滞的光线中。有一次,他闲逛到了西塔的屋顶上,碰到了他们中的另一个人。他名叫戴尔,身材瘦长、性格外向,给他这个无精打采的观众演了一出哑剧。但是昆廷觉得这根本不值得他费力回头去看看到底演的是什么。他的幽默感早已消失在这片广袤无垠之地中了。
马雅可夫斯基教授似乎早有预料,仿佛他知道这些都会发生。头三个星期之后,他宣布他已经解除了禁止言语的魔咒。大家听到后一片沉默。没人注意到这点。
马雅可夫斯基开始改变常规。大多数日子仍旧是用来死记各种情境以及无穷无尽的例外,但偶尔他也会介绍其他练习。他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里竖起了一个由线环组成的立体迷宫,学生们可以用这来使物体高速悬空,便于增强他们的集中力和控制力。起先他们用的是玻璃弹珠,后来换成了直径只比线环小一点的钢球。如果钢球碰到了线环,它们之间就会冒出火星,魔法师的身体也会感到一阵震动。
后来他们还通过意志力来影响萤火虫的小脑袋,引导这些虫子穿过这个迷宫。他们一声不吭地看着彼此操练着,成功了就投以嫉妒的目光,失败了就鄙视。这种方式使得他们反目成仇了。珍妮特尤其不擅长这个——她总倾向于去制服她的萤火虫,以至于它们可能会在半空中发脆、变成青烟缕缕。马雅可夫斯基只是板着张脸,让她从头再来,她的双颊淌着泪水,心里说不出的沮丧。这个可以而且真的持续了数小时。在每个人都完成这项练习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大厅。他们在那过夜也不止一次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人说话。他们在魔法的领域越刨越深,甚至学习了一些昆廷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胆量尝试的魔法。他们练习了变形。他学会了去解开和解析之前把他们变成鹅的魔咒(原来这个魔法的主要诀窍在于抛开、储存和恢复体重的差异)。他们变成北极熊,度过了一个欢乐的下午。成群地在积雪中笨拙地四处闲逛,用他们黄色巨大的爪子毫无恶意地相互拍打,反正他们都裹着数层的皮毛和脂肪。他们的熊身显得很笨拙,而且头重脚轻,所以他们总是一不小心就侧身摔倒跌个仰面朝天。又是一阵欢笑。
没人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但很显然,他绝不是个骗子。他能够做一些昆廷在布雷克比尔斯从没见过的事情,而且昆廷觉得这些事情几个世纪以来都没人做过。一天下午,他演示了一个能够使熵流逆转的魔咒,但他不允许学生尝试。他打碎了一个玻璃圆罩,然后又利索地将其恢复原貌,就像一部倒着播放的电影短片。他“砰”地弄破了一个氦气球,然后又将它拼凑回了原样,用原来的那些氦原子将其充满。在有些情况下,他得从那些吸入氦气的观众的肺部深处去搜寻这些原子。他用樟脑闷死了一只蜘蛛——对此他并不感到特别自责——然后,用了用力、皱了皱眉头,又让那只蜘蛛起死回生了。昆廷看着那可怜的小东西在桌面上缓缓转着圈,受了重伤很是无助,毫无目标地冲来撞去,然后退到一个角落里,拱曲着、抽搐着,而马雅可夫斯基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
大概开学三个月之后的一天,马雅可夫斯基宣布说当天下午他们都要变身成北极狐。这是个奇怪的选择——他们已经变过一些哺乳动物了,而变成北极狐跟变成鹅相比并没什么难度。不过何必斤斤计较呢?结果证明变身北极狐简直好玩极了。一旦变身成功,昆廷那四只闪闪发亮的小爪子就带着他冲向了雪地。他的狐身小巧轻快,眼睛紧贴地面,那感觉就像是在低空驾驶一架高性能喷气式飞机。微小的雪脊和雪团若隐若现,好比高山巨石。他要么一跃而过,要么四处躲闪,要么一头扎了进去。当他试图转弯时,由于速度太快,导致他脚下打滑,翻倒在一片巨大的羽状雪堆中。其他的北极狐都兴高采烈地爬到他身上叠罗汉,尖叫声、狂吠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那是一种集体喜悦的惊人流露。昆廷都已经忘了自己原来还能有这样一种情绪,好比一个迷路的洞穴探索爱好者觉得世上本就没有阳光这种东西,好比这只是一种残酷的幻象。他们兜着圈子追逐着彼此,气喘吁吁,满地打滚,就跟白痴似的。昆廷能够自动识别大家变成的每只狐狸,在他那愚蠢的微型狐狸脑袋看来,这是多么的好玩。那只长有凸牙的是爱略特。那只丰满的蓝白色动物是乔希。那只娇小温和还长有大眼睛的尤物是爱丽丝。
在他们玩耍消磨时间的过程中,一个游戏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游戏内容差不多是要求你用你的爪子和鼻子尽可能快地推动一大块冰块。除此之外,这个游戏就没什么明了的意义了,但是他们还是疯了似的朝冰块猛扑上去,或者朝他们前面那个已经扑在上面的人猛扑上去,然后一直推着冰块直到下一个人猛扑上来。
北极狐的眼睛并不值得一提,但是它的鼻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昆廷的新鼻子真他妈是个感官杰作。即便是在这打斗的过程中,他也能够通过闻皮毛的气味来分辨他的同学。渐渐地,昆廷越来越多地注意到某一种气味。那是一种鲜明、辛辣、跟臭鼬似的麝香味,对人来说可能闻起来像猫尿,但对狐狸来说却像是毒品。在打斗中,那气味每隔几分钟就会在他鼻子前闪过,每次都能攫取他的注意力,并把他当作上了钩的鱼一样耍得团团转。
游戏发生了些变化。内部凝聚力正在消失。昆廷还在玩,但是跟他一起玩的狐狸同伴越来越少。爱略特闪电般地开溜了,匆匆消失在雪丘中。狐群逐渐减少至十只、八只。他们都上哪儿去了?昆廷的狐狸脑袋吠了起来。而他一直闻到那该死、不堪忍受的他妈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气味。又来了!这次他掐准了气味的源头,把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埋在了她的皮毛里,因为凭他仅剩的那点意识,他当然知道一直以来他闻到的就是爱丽丝的气味。
这完全违背了游戏规则,但是打破规则玩这游戏原来跟遵守规则同样带劲。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其他人玩得越来越疯——他们甚至都不再打算去追赶那一大块冰块了——原来的团队游戏正分裂瓦解成一小对一小对狐狸之间的厮扭,而他正跟爱丽丝厮扭着。狐狸的荷尔蒙和本能开始膨胀,取代并虐待他仅存的那点人类理性。
他的牙齿紧紧地锁住她颈部厚厚的皮毛。这似乎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或者说至少这种伤害实在难以与声色之乐区分开来。这种疯狂和急迫正在持续,要停止毫无办法,就算真有,你又何必呢?停止是那些毫无意义、剥夺生命的人类的一时之念。而对于此,他那快乐的狐狸小脑袋里有的只是蔑视。
他一眼瞥见了爱丽丝乌黑狂热的狐狸眼睛,眼珠转动时略带恐惧,然后又满足地半睁半闭。他们轻微快速的呼吸在空中变成白色,接着混在一起,随即就消失不见了。她白色的狐皮既粗糙又光滑,每当他把自己更深地推入她的体内,她都会发出一阵尖声咆哮。他从未想过停止。
他们身体下方的雪在燃烧。就像一床煤块一样发光发热。他们浑身滚烫,任由欲火焚身。
在旁人看来,次日的早餐跟以往相比并无甚区别。大家都穿着宽松、纯白的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校服慢慢走进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坐下。他们也不看别人,只是自顾自地吃起摆在面前的食物。但昆廷却觉得自己好似漫步云端。他慢动作跨着大步,寂静和真空包裹着他,还有数以百万计的电视观众。他不敢看别人,尤其是爱丽丝。
她正不动声色、泰然自若地坐在餐桌对面,跟他之间隔着三个人,专心致志地吃着燕麦片。就算他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不过他知道其他人都在想些什么。他敢断定他们都很清楚昨天发生了什么。老天啊,他们可都在野外呀。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事情吗?每个人都结对交配了吗?他感到脸上一片滚烫。他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处女。又或者,如果她本来是的,那现在依然是吗?
要是他能弄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许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可惜他并不理解。他会不会爱上爱丽丝了呢?他试图将他对爱丽丝的感觉和记忆中对朱丽娅的感受进行对比,结果发现这两种感情有着天壤之别。事情就是失去了控制,仅此而已。那并不是他们的肉体,只是他们的狐身。所以也没必要把它太当回事儿。
马雅可夫斯基坐在餐桌的一头,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他肯定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昆廷怒火中烧,用叉子猛戳着他的奶酪粒。一群青少年在孤独城堡里被禁闭了两个月,然后又被困在那愚蠢而饥渴的动物躯体中。我们当然会发疯。
不管马雅可夫斯基从发生的事情中获得了怎样变态的个人满足,在接下来一周变得很明显的一点是,这是一项行之有效的人事管理。因为昆廷以激光般的专注重新投入到了魔法学习中,这种专注源于一个人迫切地想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或者思考一些真正要紧的事情,比如他对爱丽丝的真实感受,以及在冰面上跟她做爱的到底是谁,是他本人还是那只狐狸?现在又回归到了以前的枯燥生活,埋首苦背那些情境、例外以及上千项记忆规则。这些记忆规则的目的就是迫使他把上千个琐碎的数据深深嵌入他那已经过度饱和的脑部软组织之中。
他们整个部落似的群体陷入了一片恍惚。南极世界这块枯竭的调色板将他们催眠了。一片低矮的暗色泥岩山脊会短暂地暴露在外面变幻的冬雪中,就算是这个毫无特色的世界唯一的地形特征了。学生们在屋顶上看电视般地看着它。这使昆廷想起了《移动的沙丘》中的沙漠——老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想过费勒里了。昆廷想知道,世界的其他部分和来此之前他的生活是否都只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梦。在现在的他看来,南极就是整个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这块单色的大陆就像冰似的癌症一样不断扩散。
他变得有些精神失常。他们都是如此,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有些人开始沉迷于性。他们的高等机能已然麻木耗尽,他们变身为兽,迫切渴望任何一种不需要他们动脑说话的接触。即兴狂欢并非闻所未闻。昆廷在晚上也偶遇过一两次——他们似乎会任意组合聚在一起,在空荡的教室或在某人的卧室,戴着半隐姓名的锁链,白色的校服要么脱了一半要么全部脱光。他们默不作声地互相拉扯着、抚挲着、做着活塞运动,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有一次看见珍妮特也参与其中。他们在自己享受的同时也展示给别人看,但是昆廷从没想过加入,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只是扭头就走。心里既感到高人一等,又觉得莫名地愤怒。也许他生气仅仅是因为总有样什么东西阻止他加入其中。让他感到异样地欣慰的是,他从没在那儿见过爱丽丝。
时间在流逝,至少昆廷知道理论上来讲时间确实是在不断流逝的,尽管他自己并没什么证据,除非你去数数他和其他的男同学脸上正在冒出来的奇形怪状的八字胡和络腮胡。不管吃多少,他还是越长越瘦。他的精神状态从感觉被催了眠转变为各种幻觉。随意的小东西变得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一块圆圆的鹅卵石,一根从扫把上散落的稻草,一个出现在白墙上的黑斑——这些东西数分钟之后又都消失了。有时他会在教室里看见一些奇异的生物混杂在他的同学堆里——一只巨大而优雅的棕色竹节虫紧粘在椅子背后;一只角质皮肤的巨型蜥蜴,带点德国口音,头顶燃烧着一团白色火焰——虽然事后他总是没法确定一切是否出于他的想象。有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看到某个人的脸躲在树枝后头。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
然后,就这样,有一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宣布说本学期只剩下两个星期,这时候他们得认真考虑期末考试了。所谓的考试简单来说就是要求他们从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步行至南极。总距离约为五百英里。不能带食物、地图以及衣物。他们将用魔法来保护自己并坚持下来。飞行是犯规的——他们只能用脚走路,或者就干脆别参加,而且只能以人类的外形,不能变成熊、企鹅或者其他生来就御寒的动物。学生之间禁止互帮互助——要是他们乐意的话,可以把这看成是一场竞赛。没有时间限制。而且也并非非考不可。
两个星期的时间做适当的准备确实不大够,但是用来考虑如何决定肯定是绰绰有余的。是或否?参加还是退出?马雅可夫斯基强调了会有最低限度的安全防范措施。他会尽其所能在雪地跟踪了解情况,但是没法保证万一搞砸了他能及时在这种低温的糟糕环境下去营救他们。
需要认真准备的事情很多。晒伤会不会是个问题?雪盲呢?是应该加韧自己的脚底还是尝试制作某种魔法鞋?有没有办法到厨房去搞点能够用来施展柴卡蒂斯维利温暖包裹术的羊脂?既然说这场考试并非非考不可,那么它的意义又何在呢?如果他们失败了会怎样?与其说这是一场期末考试,还不如说它更像是一种仪式或者戏弄。
最后一天早晨,昆廷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想去厨房找些违禁的魔咒材料。他已下定决心与人比比高下。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仅此而已。
大部分橱柜都上了锁——也许他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么干的学生——不过他真的将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他在口袋里装了些面粉、一把掉落的银叉子和一些发了芽的大蒜瓣。这些东西或许可以用来应一时之需,虽然他也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然后他就下楼了。
爱丽丝正在楼层间的平台上等他。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她说,嗓音清脆果敢。“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不是也没关系,我就想问问清楚。”
她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出来的,但是最后那个词组她实在没法用正常的语音,反而是轻声说出的。
自从那天下午他们变身狐狸在一起后,他甚至都还没跟她目光对视过。至少得有三个星期了。现在他俩可怜兮兮地作为人类一起站在这光滑而冰冷的石头地面上。一个五个月以来都没洗过头或者剪过头发的人怎么可以如此漂亮呢?
“我不知道。”他说。他的声音因为许久未用变得有些沙哑。语言对他来说比他念过的任何魔咒都要令人恐惧。“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觉得我应该知道,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口语化,但是他的身体感觉沉重。地面承载着他们两个在不断地加速攀升。在那一刻,他应该是神志最清楚的时候,他却无法分辨自己说的到底是假话还是真话。他在这儿学习了这么久,学了这么多东西,他怎么就没弄明白这件事儿呢?他不仅让自己失望了,同时也辜负了爱丽丝。
“没关系。”她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她的笑牵动着昆廷胸腔内支撑他心脏的韧带。“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会不会撒谎骗我。”
他有些困惑。“难道我该撒谎?”
“没事的,昆廷。感觉很好。我是说那次做爱。你应该知道有时候我们享受些美好的事情也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昆廷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踮起了脚尖、轻吻了他的双唇。她的嘴唇有些干裂,但舌尖却柔软温暖。感觉这是全世界仅存的温暖的东西了。
“千万别死。”她说。
在破晓前的曙光中,她轻拍了下他粗糙的面颊,然后沿着他面前的楼梯消失了。
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这场考试就好比雪上加霜。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被分开释放到积雪场中,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阻止他们相互合作。马雅可夫斯基先叫昆廷把衣服脱光——那些面粉、大蒜和那弯曲的银叉子全部都暴露了——然后赤身走出那使布雷克比尔斯南方分校气温适宜的防护性魔法圈。一旦他走出了那隐形的外围,寒冷便迎面袭来,冷到让人难以置信。昆廷全身上下抽搐收缩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扔进了燃烧着的煤油里。空气灼痛着他的肺部。他俯下身去,双手塞到了自己的腋窝下面。
“旅途愉快。”马雅可夫斯基喊道。他扔给昆廷一个装满了灰色油腻东西的密封塑料袋。羊脂。“Bog s'vami。”
不管了。昆廷知道再过几秒钟他的手指就将变得坚硬而无法施魔法。他撕开袋子,把手塞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念了柴卡蒂斯维利温暖包裹术咒语。这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他依次施展了余下的魔法:抵挡寒风和太阳、加快速度、加强双腿、加韧双脚。他口中吐出一个导航魔咒,接着一个巨大的发光金色罗盘轮出现在了他面前的白色天空中,这个罗盘只有他才能看见。
虽然昆廷熟知关于这些魔咒的所有理论知识,但是他从未使出浑身解数将它们一次性付诸实践。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超级英雄。他感到异常强大。他终于步入了正轨。
他转过身对着罗盘轮上“S”指着的方向,朝着地平线快速小跑着,他绕着刚刚离开的那栋建筑转了一圈,光脚轻轻地走在那极其干燥的粉末上。有了魔法赐予的力量,他的大腿就跟气动活塞似的。他的小腿跟全钢车架弹簧似的。他的双脚就跟凯夫拉尔刹车制动片似的坚韧、麻木。
后来,接下来那个礼拜的事情他几乎全不记得了。整件事情就像是临床实践。归根结底就是其技术本质,是一个资源管理的问题。目的就是要培养、守护和扇动他体内时隐时现的生命和意识的微小火焰,即便整个南极大陆试图带走使它燃烧的热量、糖分和水分。
他睡得很浅、很少。他的尿液变成深琥珀色,然后彻底停止了流动。风景单调得有些残酷无情。他每爬上一个低矮脆弱的山脊看到的远景都是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以一种无限回溯的模式呈现着。他的思维四处兜着圈子。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唱起了奥斯卡·梅尔广告曲和《辛普森一家》的主题歌。他跟詹姆斯和朱丽娅说话。有时候他会把詹姆斯和马丁·查特文、朱丽娅和简互相混淆。他体内的脂肪不断消耗;他的肋骨愈加凸出,甚至有戳破他皮肤的趋势。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他犯错误的余地不大。他所使用的咒语十分强大、极为持久,都有它们自己的生命了。他可能会死在这儿,不过他的尸体或许仍旧会靠自己坚持下去,欢快地慢慢跑向南极。
一天中总会有一两次,有时更多,他的脚下会裂开一道嘴唇状的蓝色决口,他不得不小跑绕过或者在魔法的帮助下一跃而过。有一次他正好被一个决口给绊倒了,跌进了四十英尺下的一片深蓝黑暗中。他那苍白裸露身体周围保护盾咒语稠密得几乎觉察不到。他只是在地上稍作停留,把自己卡在两面粗糙的冰墙中,然后又把自己给拉了出去,就跟老雷斯一样,接着继续奔跑。
即便当他的体力消退,他还可以倚靠他在马雅可夫斯基手下呆的那段时间所学到的强大的魔力。现在当他成功施展魔法的时候不再觉得只是侥幸。对他来说,魔法世界和现实世界同样真实存在。他现在轻而易举就能使出一些简单的咒语。他自然而然地就能获得内在的魔力,就跟伸手去拿餐桌上的盐一样方便。他甚至都有了随机应变的能力,尽管他没有操练过,他也能够猜测魔法情境。这一点给他的启示是惊人的:魔法并非简单随机,它有实际的形状——一个不规则的、无秩序的形状,但是潜意识里,他盲目摸索的精神指尖已经开始在解析它了。
他想起了马雅可夫斯基几周前给他们上的一堂课,他当时并没有怎么重视。然而,当他现在一路朝南慢跑、经过这些冰冻破碎的平原时,那堂课几乎一字一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们都不喜欢我。”马雅可夫斯基开始说。“你们讨厌看见我,skraelings。”他就是这么称呼他们的,skraelings。很显然,这是个斯堪的纳维亚词汇,大致意思是,“可怜虫”。
“但是你们这辈子只能再多听我一次的话,那就现在听我说吧。作为一个魔法师,你一旦达到某种程度的流畅,你将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现实。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戴尔,我觉得尤其是你就不大可能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但是对于你们当中某些人来说,有一天魔法会变得唾手可得,几乎是自动生成,都不需要怎么刻意地努力。
“当变化来临的时候,我只希望你们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并有所警惕。对于真正的魔法师来说,脑中所想和外在世界并没有特别清楚的界线。你若渴望某物,它就会变成现实。你若轻视它,它就会被摧毁。所以在这方面,一个熟练的魔法师跟一个孩子或疯子并无甚区别。一旦达到了这种境界,你需要一个非常清醒的头脑和十分强大的意志来操控一切。而且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清醒度和力度。”
马雅可夫斯基瞪着学生们沉默的面孔,瞪了好长一段时间,毫不掩饰他的厌恶,然后走下了讲台。“年龄。”昆廷听见他嘟囔着。“年轻时都给浪费了。就好比青春。”
夜幕终于降临,星星在头顶耀眼地闪烁着,有种难以置信的力量和美丽。昆廷慢跑着,额头仰起,膝盖抬高,腰部以下再没有任何知觉,光荣地孤独着,消失在这浩渺夜色中。他变得无关紧要,变成了一个正在奔跑的幽灵,成为午夜霜雪的静默宇宙中的一具温热肉体。
有一次,黑暗中的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闪烁了几分钟。他意识到那肯定是另外一个学生,另一个跟他一样的“可怜虫”,在他东面的一条平行路线上移动着,至少有二十或三十英里远,而且在他前头。他考虑是否该改变路线去跟他联络一下。不过说真的,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不应该冒就为了打个招呼而被开除的风险?他这样一个幽灵、一小具温热肉体又需要跟别人有什么牵扯呢?
不管他是谁,他平心静气地想着,跟他用的是一组不同的魔咒。隔了这么远,他无法识别那些魔法,但是它们散发出一大团暗淡的粉红色光芒。
低效,他心里想。不雅。
太阳升起了,他再也没看见另外那个学生。
不知过了多久,昆廷眨了眨眼。他已经不再习惯闭上他那由于魔法而能防风挡雨的眼睛,但有件事情在困扰着他。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虽然他完全想不出任何一个清楚明了的原因。他的视野里总有个黑斑。
景色变得愈加单调乏味,如果这也算景色的话。他还记得之前那些偶尔会破坏白雪茫茫的深色冰冻页岩条纹。有一次他经过了一块被冰卡住的坠落的陨石,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像个被丢弃了的木炭煤球似的。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已经走得很远了。经过了数日的不休不眠,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台监测魔咒、移动双脚的机器,别无其他。但当他在核对近点距离时,他的罗盘轮也遇到了古怪的事情。它摇摇晃晃地不稳定,而且变得有点扭曲。“N”变得巨大而鼓起;占据了一整圈的六分之五,而其他的方向几乎消失至无形。本该跟“N”对应的“S”缩小成了微型宝石般大小的字体。
比起它的宽度,黑斑更长一些,而且它就像个外界的物体一样迈着大步浮上浮下的。所以这不是角膜损伤。它变得越来越大了。原来是马雅可夫斯基,独自站在那粉状的虚无中,拿着块毯子。他肯定在南极。昆廷彻底忘了他要去哪里或为什么。
当他靠得足够近时,马雅可夫斯基抓住了他。这个高个儿男人咕哝了一声,把那重重的、令人刺痒的毯子盖在他身上,然后将他放倒在地。昆廷的双腿继续动了几秒钟,然后他静静地躺着,侧身喘着粗气,抽搐得跟落网之鱼似的。这是九天以来他第一次停止奔跑。天晕地旋。他恶心反胃。
马雅可夫斯基密切注视着他。
“Molodyetz,昆廷。好样的。好样的。你做到了。你可以回家啦。”
马雅可夫斯基的声音有些奇怪。他不再嗤之以鼻,而是饱含着深情。他那未剃须的脸上有一刻带着反常的微笑,他这个老巫师黄黄的牙齿因此露了出来。他用一只手便把昆廷拉到了脚边;他挥动了另一只手,空中就出现了一扇大门。他随意地将昆廷猛推了进去。
昆廷踉踉跄跄地跌进了一片迷幻的绿色蔓延,这片绿色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以至于一开始他都没能认出来这是炎炎夏日中布雷克比尔斯的后花园。在经历了极地冰雪世界的一片空白之后,这个校园就是一个声音、颜色和暖意的幻觉漩涡。他挤了挤自己紧闭的双眼。他到家了。
他用背在那暖烘烘、光溜溜的石头上打着滚。鸟儿唱得震耳欲聋。他睁开了双眼。一幅比树木和草地更让他觉得陌生的场景映入眼帘:透过大门,他仍旧能看到那个个子高高、肩膀软塌塌的魔法师站在那儿,背景是南极洲。雪花在他周围飘舞。一些零散的结晶飘浮着、消失在半空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在椭圆形画板上的画被悬在了半空中。但是那扇魔法窗户已经关上了。他肯定是在准备回到他那空荡荡的极地宅第去,昆廷想。他挥了挥手,但是马雅可夫斯基并不在看他。他正看着那迷宫和剩下的布雷克比尔斯校园。他脸上那毫无防备的渴望看了让人痛心,昆廷不得不转移目光。
然后大门就关上了。一切都结束了。这是五月下旬,空气中都是花粉的味道。体验了南极洲稀薄的空气,这里就像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一切像极了他第一天直接从那个寒冷的布鲁克林下午来到布雷克比尔斯的时候。太阳强烈地照射着。他打了个喷嚏。
他们都在等他,或者说大部分人如此:至少爱略特、乔希和珍妮特是的,他们穿着以前的校服,看上去胖胖的,既开心又轻松,一点损耗也没有,好像他们过去的六个月什么也没干,光坐在那儿吃烤奶酪三明治了。
“欢迎回来。”爱略特说。他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黄梨。“十分钟前他们刚刚告诉我们你大概要回来了。”
“哇。”乔希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子,你看上去皮包骨头。巫师急需食物啊。而且可能还需要洗个澡呢。”
昆廷知道再只要一两分钟他就要泪流满面、昏倒过去了。他身上还披着马雅可夫斯基给他的令人刺痒的毛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僵硬的双脚。不管怎样,没被冻伤,尽管他的一个脚趾头正倾斜地凸出着。还好不痛。
后背躺在这样热乎乎的石头上简直舒服极了,令人兴奋地舒服,而且还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他知道他最好应该站起来,就算不为其他原因也该讲点礼貌吧,但是他现在还不想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原地多待一分钟。这点儿休息是他应得的。
“你还好吧?”乔希问道。“感觉咋样?”
“爱丽丝比你厉害哟。”珍妮特说。“她两天前就回来了。现在已经回家啦。”
“你在那儿待了一个半星期啊。”爱略特说。“我们都很担心你。”
他们怎么就说个没完?要是他能够静静地注视他们,那就最好了。只是看着他们,听着鸟儿唧唧喳喳,享受着支撑着他的温热的石板。也许有人可以给他端杯水来,他渴得都快不行了。他试图说出这最后一个想法,但是他的喉咙又干又哑。结果只是发出了很小的嘎吱声。
“噢,我觉得他想知道我们的事儿。”珍妮特说。她咬了一口爱略特的梨。“是啊,除了你俩,别人都没出去啊。什么——你以为我们都是傻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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