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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夫莱迪

布雷克比尔斯的第三年,昆廷在灰色水彩薄涂层似的准军事警惕中度过的。在那次袭击之后的数周内,整个学校用物理和魔法的方法进行了锁定。教员们在校园里兜来兜去,探查着古旧的防御魔咒系统,对此进行更新、加固并添加新的魔咒。桑德兰教授花了一天的时间绕着学校倒着走,并在身后的雪中撒下精心设计的痕迹,她丰满的双颊被冻成粉红色。跟在她身后的是范·德·维吉教授,检查着她做的活,而前面则是一群唧唧喳喳专注的学生在清理着她道上的灌木和落下的树枝并为她补充材料。那活要绕着学校做一圈,不能有间断。
清洗礼堂只需响几下铃,并在角落处焚烧香草,但要对学校主要的防御区域进行重设则花上了整整一个星期。据学生们传说,这些防御区域都与校园正中心一间密室中的锻铁图腾相连——不管它在哪,没人见过。马奇教授自从那次磨难之后便一直是一副焦急、惊魂未定的神情。他一刻不停地在学校各个地下室、地下室的第二层、酒窖和地下墓穴中逛进逛出,着魔似的维护和加固可抵御来自地下攻击的基本魔法系统。三年级学生先前在秋分晚会上生起过篝火,但现在教员们则生起了真正的篝火。篝火用的是特别准备的晒干、剥了皮的雪松原木,像轨道枕木般笔直。木头堆成一个神秘的、令人目眩的形状,如同巨大的中国式拼图。黑克勒教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摆对。终于,他用一卷涂写了俄语字的纸点燃了篝火,它便像镁一样烧了起来。他不让学生们直视篝火。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一次观察以货真价实的东西为赌注的真正魔法的机会。但这里面没有乐趣,有的只是就餐时的沉默、无益的愤怒,以及新产生的某种恐惧。一天早上,他们发现一个一年级男生的房间被清空;他辍了学,连夜回家去了。不时地会碰上女生三五成群地栖息在迷宫喷泉的石沿上哭泣着、颤抖着。又发生了两起斗殴。学校的基础防御一弄好,马奇教授便去学术休假了,那些声称知道内情的人——即爱略特——认为他回来的几率大约为零。
有时,昆廷希望自己也能够逃走。他以为大家会因为他用讲台对马奇教授开过小玩笑而躲避他,但奇怪的是没人说起这事。他几乎希望他们会向他提起。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犯的罪行无懈可击,还是该罪行罄竹难书、人人皆知,以至于没人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对质。他进退两难:既不能好好地哀悼阿曼达,因为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也不能赎罪,因为他不能忏悔,甚至向爱丽丝。所以他只得把自己那点羞耻、龌龊感藏在心里,任其溃烂、腐败。
昆廷认为,在他步入布鲁克林的园子那天就告别了这类灾难。这样的事情在费勒里不存在:虽然有冲突、甚至暴力,但总有一股英雄气、使人高尚。任何真正诚实但自大的人在路上买了这本书,等到读完时也就回到了现实。现在他那完美世界的一角已被撕破,恐惧和悲伤像穿过破堤的冰冷脏水涌上心头。布雷克比尔斯感觉不是个秘密的园子,倒像是设防的营地。他不是置身于一个安全的小故事中,坏事会自动得到纠正。他仍处在真实的世界,痛苦的、糟糕的事情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生,而人们要为不是他们造成的事情付出代价。
一周后,阿曼达·奥劳夫的父母前来收拾她的物品。应他们要求,此事没有特别的声张,但在他们与院长道别时,昆廷正巧路过。阿曼达所有的东西都放入了一只大皮箱和一个小得可怜的有涡纹图案的编织手提箱中。
昆廷一边看一边在思考着。他确信他们能看出他的罪过。他感到自己充满了负罪感,难脱干系。但他们则对他视而不见。奥劳夫夫妇更像是兄妹俩,而不是夫妻。他们都是六英尺身高,宽肩膀,留着淡黄色头发;男的头发长而整齐,女的则是简单的蓬松杂乱型。他们似乎在恍惚地走着——弗格院长牵着他们的肘部以避开昆廷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昆廷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他们都被重重地施了魔法,所以到现在也弄不明白他们女儿所读学校的性质。
那年八月,物理小子便早早结束暑假零零散散地返校了。上课前一周,他们在外面的小屋里宿营,玩着赌注式游戏(而不是学习),并计划从爱略特在厨房后面的橱子中发现的一个细颈瓶里一杯一杯地喝着黏稠而恶心透顶的深红色波尔图陈年葡萄酒。但是,大家的情绪肃然、感到压抑。真是不敢相信,昆廷现在已是布雷克比尔斯四年级学生了。
“我们得有个维尔特游戏组。”一天,珍妮特宣布道。
“不要。”爱略特说。“我们不需要。”
他躺在一个旧的皮长沙发上,一只胳膊遮着脸。他们是在小屋的书房里,因整天无所事事而感到空虚。
“是的,我们真的需要,爱略特。”她用脚脆脆地推了推他的肋骨。“毕格比告诉我有个锦标赛。大家都要参加。只是他们还没有宣布而已。”
“狗屎!”爱略特、爱丽丝、乔希和昆廷齐声说道。
“我去找设备主管。”爱丽丝补充说。
“为什么?”乔希说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们?为什么,上帝?”
“是为了士气。”珍妮特答道。“弗格说自从去年发生了那事之后,我们需要振奋精神。有组织的维尔特游戏是‘回归正常’的一部分。”
“我的情绪一会儿之前还好好的。他妈的,我受不了那游戏。那是对好魔法的滥用。一种滥用,真的!”说着,乔希晃动着一个指头,但并未指向哪个人。
“太糟糕了,但这是必需的,并且这是专业规定的,所以我们就成了一组了。甚至包括昆廷”——她拍了他的头说道。“他还没有组呢。”
“多谢提醒。”
“我提议珍妮特做组长。”爱略特说道。
“我当然是组长了。作为组长,很高兴同时也是我的职责所系,我要通知大家:第一次训练十五分钟后开始。”
大家哼哼着、动了动,然后又舒舒服服地在原地待着了。
“珍妮特?”乔希说道。“别这样。”
“我从未玩过呢。”爱丽丝说。“规则我不知道。”
她躺在地毯上,翻阅着一个旧地图册。地图册里全是古老的地图,上面的海洋里居住着的怪物。这些地图的比例颠倒,以至于怪物远比那些大洲大而且多。暑假中,爱丽丝得到了一副不怎么时髦的矩形眼镜。
“啊,你很快就会学会的。”爱略特说道。“维尔特游戏很好玩——并且还寓教于乐。”
“别担心。”珍妮特俯下身,慈祥地在爱丽丝头的后部吻了一下。“实际上没人知道它的规则的。”
“除了珍妮特。”乔希说道。
“对的。三点钟就在那儿见吧。”
说着,她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正如珍妮特所料,他们真的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他们又在维尔特棋盘边集合,在夏日烤炉般的炎热中一副邋里邋遢、无精打采的模样。外面亮得刺眼,使人几乎无法直视草地。爱略特紧抓着那瓶黏黏的波尔图葡萄酒,衬衣袖向上挽起。看着这一切,昆廷便有脱水的感觉。夏日蓝色的天空在水方块中亮亮地倒映着。一只蚱蜢撞上了昆廷的裤子并缠在上面。
“那么,谁知道怎么开始?”珍妮特说道。她身穿短得要命的裙子,沿着梯子爬向那个饱经风霜的裁判椅。
后来知道,游戏开始时就要选择一个方块,然后向方块投掷一块被称为球体的石头。石头为粗糙的弹子,色微青——看上去确实像个球体——约有乒乓球那么大,只是出奇的沉。出乎大家意料,昆廷对此很有天赋,而在游戏的不同时间里是要投掷数次的。该游戏的窍门是使弹子不落入水方块,否则游戏就终止。另外,将球体从水中捞出也是件苦差事。
爱丽丝和爱略特在同一组,与乔希和昆廷进行对抗,珍妮特担任裁判。珍妮特不是物理小子中最勤奋的学生——那是爱丽丝——或最有天赋的——那是爱略特——但她却是个争强好胜的狠角,决计要完全掌握维尔特游戏繁复的技术。该游戏的复杂性着实让人称奇。
“没有我,你们都会迷路的。”珍妮特说道。这话一点不假。
游戏一半是策略,一半是魔法。你用魔法捕获方块,或加以保护,或用先前的魔法将方块再次捕捉。水方块最容易,而金属的最难——是用以召唤别的奇异的魔法的。最后,每个参加游戏者要踏上棋盘,变成游戏中的一个棋子,面临着直接的身体攻击。在靠近边缘时,昆廷发现周围的草坪似在收缩,而棋盘则变大了,好像处在一个超广角镜头的中心。树木失去了色彩,变得模糊并放出银色光泽。
前几轮很顺利,因为双方在见者有份的地盘争夺中各自抢得了没有争议的方块。同下棋一样,开头的几招早就成了定招并得到了优化。但是,所有的自由争夺的方块抢完后,他们便要短兵相接、一决雌雄了。那天下午时间一点点地流逝着,当中他们也有几次长时间的暂停以接受珍妮特很高深的维尔特游戏技术性指导。爱略特不见了二十分钟,回来时用盛满了融冰的两个白铁桶带了六瓶纽约州芬格湖区出产的特干雷司令葡萄酒。显然,这些酒就是为这种紧急状况储藏着的。他忘了拿酒杯来,所以大家便对着瓶牛饮起来。
昆廷的酒量不怎么大,酒喝得越多,就越是无法专注游戏的细节,而游戏则是变得越来越复杂。显然,将方块从一种变为另外一种,甚至让其四下滑动或在棋盘上对换位置,这些都是可以的。等到游戏者们踏上棋盘时,大家都已醉得找不着北了,珍妮特只得告诉他们站的位置。而她吩咐他们的样子是居高临下、屈尊俯就的。
并非所有的人都真的很专心。太阳滑落到了树丛之后,在草上留下斑斑阴影,蓝色的天空变暗,成了水绿色。空气热得像洗澡水。乔希在他要保护的方块上睡着了,伸展四肢占据了整整一排。爱略特端详着珍妮特,而珍妮特则假装很生气。爱丽丝脱了鞋,双脚伸到暂时未被争夺的水方块中嬉水。他们的声音向上飘起,消失在夏日的树叶中。酒几乎喝完了,空瓶在白铁桶中上下摆动。那几个桶充满了温水,一只黄蜂溺死其中。
大家都假装不胜其烦得直流眼泪,或许真的是很烦,但昆廷不是这样。他竟感到快活,尽管出于本能他并不将此心情示人。实际上,他快乐和轻松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头怪兽带来的磨难过后,就像是后退的冰川,沧海桑田带来了一个杂乱不堪、擦痕累累的阴冷世界,但大地最终万物复苏。弗格愚蠢的维尔特计划真的起作用了。怪兽给学校蒙上的忧郁和沮丧气氛正在退去。重又回到少年令人愉悦,哪怕只是稍稍延长一点,情况也好多了。他感到受到了宽恕,尽管不知道宽恕者是谁。
昆廷想象着从上面看他们会是什么模样。如果有人从低飞的飞机或飘行的飞艇上俯瞰,看到他们五人分散在他们私密而神奇领地上的小巧、整洁的维尔特游戏盘里,并且远远听到他们柔和、不清的声音时,一定觉得他们是多么的惬意和满足啊!而这是真实的。那名观察者想得也没错。这一切都是真的。
“没有我,你们都会迷路的。”珍妮特又欢快异常地说道,同时用手掌跟擦去笑出来的眼泪。
如果维尔特游戏部分恢复了昆廷失去的内心平静,它却给乔希带来一种全新的问题。他们学期的第一个月份都在练习,昆廷也渐渐掌握了游戏的窍门。该游戏的诀窍不在于知道魔法或策略,尽管了解这些是必要的;而在于在你需要施魔法时有个完美的开始——在于胸中那种能令魔法强大、活力四射的力量之感。不管那是什么,你都要在需要时能够将它寻到。
乔希从来不知道会寻到什么。在一次练习中,昆廷看到他在游戏盘的两个金属方块的一块的上方与爱略特对抗。那些方块是由失去光泽的银色材料制成——其中一块是真银的,另一块是钯的——不管是什么,它们都带有精致的旋涡纹和蚀刻斜体小字。
爱略特选了一种能够弄出发着柔和光线球状物的相当基础的魔法。乔希尝试了一个对抗魔法。他漫不经心地念叨着,同时用他那大手指草草地比划着。他施魔法时总是面露窘色,好像从不相信魔法很灵似的。
但在他做完时,只见天变得有点暗,上了一层乌贼墨色,就像是太阳被飘过的云彩遮住,或是日食最初的情形。
“天啊,那是什么?”珍妮特说着,眯着眼向空中望去。
乔希已成功地保护了方块——他彻底破坏了爱略特的磷火——但做得太过了。不知怎么搞的,他搞出了一个相反的东西,一个黑洞:他在下午的空中击出了一个排泄孔,使得日光在盘旋着进入。那五个物理小子在琥珀色的光线中聚拢,像对着某种可能有毒的稀有昆虫观看着。昆廷从未看到过这样的东西。它像是某处开着的大功率电器,在吸取着照亮全世界所需的能量,却使得某个地区电压不足。
乔希是唯一一个对此似乎处变不惊的。
“你们觉得我咋样?”他跳了一支胜利的小鸡舞蹈。“哈?你们现在觉得乔希咋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挥了挥小指头——”他对着爱略特的脸摇了摇指头。一阵微风顿起。
“好啦,乔希。”爱略特说道。“我输给你了。住手吧。”
“够了吗?太真实了吧,魔法师?”
“说真的,乔希。”爱丽丝说道。“请让那东西消失。它把我们吓着了。”
现在,整个田野陷入一片暮色之中,虽然才下午两点钟。昆廷无法直视金属方块上方的空间,但它周围的空气是起伏、变形的,而后面的草则是遥远、模糊的。方块下面的草叶可能受到罗盘的控制而排成完美的圆圈,笔直地竖立着,似绿草做成的夹板。漩涡无力地飘向一侧,向着游戏盘的边缘移去,旁边的一棵橡树向漩涡靠来,发出恐怖的嘎吱嘎吱声。
“乔希,不要犯傻。”爱略特厉声说道。乔希已停止了自我赞美。他紧张地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一切。
树在呻吟、不祥地倾斜着。树根在地下发出似沉闷的步枪枪声的爆裂声。
“乔希,乔希!”珍妮特叫道。
“已经够了!够了!”乔希取消魔法,空中那个洞便消失了。
他面色苍白,但满脸的懊悔和怨恨:他们坏了自己的好戏。他们环绕那棵橡树围成半个圈,默默地站着。树半倒着,最长的一根树枝几乎碰到地面。
弗格院长将周末都排满了维尔特比赛日程,而全校锦标赛将在学期期末举行。出乎大家的意料,获胜的总是物理小子,就连自命不凡、恃才傲物的超自然组也败在他们手下。要知道,他们可是能够凭借其不可思议的先知先觉策略来弥补任何施魔法能力上的不足的。整个十月,物理小子都是一路凯歌,遇到的唯一的对手是性情平和、寄情山林但在维尔特游戏方面却出奇的好斗的自然魔法组。
下午变得更冷、更短了,而游戏的种种要求也开始与已经使人不堪其苦的学业负担发生了冲突。于是,夏日温和、惬意的气氛便一点一点地蒸发了。凡事难有长性,维尔特游戏不久也成了一件苦差,甚至更加索然无味。当昆廷和其他物理小子兴致渐失时,珍妮特却愈加的张扬、咄咄逼人,而她这种态度也变得不再那么可爱了。她是身不由己,总有一种掌控一切的神经质的欲望,但这并没有使其他人的厌烦情绪减少些。理论上,他们可以通过输掉比赛来退出游戏——一场就够了——但他们并没这样做。没人忍心这样做,也没这个勇气。
但是,乔希时断时续的参与始终是个问题。赛季的最后一场中他竟都没露面。
十一月初的一个星期六上午,他们在进行校锦标赛的比赛——被弗格高调地命名为“布雷克比尔斯杯”,尽管他尚未拿出与此大名相符的真器皿来。维尔特游戏场地四周的草地安放了两排既喜庆又寒碜的木制露天看台,像是在灰尘积得难以想象的储藏室中编了号的区域里胡乱堆放了数十载的学院体育活动的早期新闻片胶片。甚至还有一个VIP包厢,里面坐着弗格院长和戴着粉红露指手套、握着咖啡杯的范·德·维吉教授。
天空是灰暗的,一阵大风吹得树上的叶子乱颤。看台后面的布雷克比尔斯蓝褐相间的旗帜猎猎飘动。挂着冻结露水的草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究竟在哪儿?”昆廷原地慢跑来取暖。
“我不知道!”珍妮特双臂绕着爱略特的脖子,靠着他取暖,而爱略特则暴躁地忍受着。
“去他的,我们开始吧。”他说道。“我想把它弄完算了。”
“没有乔希可不行。”爱丽丝坚定地说。
“谁说不行?”爱略特试图甩掉珍妮特,她还在厚着脸皮缠着他。“没他我们会更好些。”
“有他在,输掉都没关系,而赢了没他可不行。不管怎样,他还没死。早餐前还见到他呢。”
“如果他不快点出现的话,我们都要曝尸户外了。那就只剩下他来继续完成我们未竟的光荣战斗了。”
乔希的缺席让昆廷感到担心,至于担心什么他也不清楚。
“我去找他。”昆廷说道。
“别胡扯了。他也可能——”
正在这时,一位石砖色皮肤、身穿绒毛风雪大衣的名叫福克斯特里教授的主持教师大步走向他们。学生们对他有种很自然的尊重,因为他随和、幽默并且是个个子高大的地道美国人。
“何事耽搁?”
“我们少了一名选手,先生。”珍妮特告诉他道。“乔希·豪勃曼在游戏中失踪了。”
“那又怎样?”福克斯特里紧紧抱着自己。他长长的鹰钩鼻子末端有一滴液体。“我们让这狗屎戏继续吧。我午餐时就回到高年级公共休息室。你们有多少人?”
“四个,先生。”
“凑合吧。”
“实际上,就三个。”昆廷说道。“抱歉,先生,我要找到乔希。他应该参加的。”
他没等到答复便开始朝那屋慢步跑回去。他双手插在口袋中。为了御寒,衣领在耳边竖起。
“回来,昆!”他听见珍妮特说道。当他显然不会回去时,她又厌恶地“呸”了一声。
对乔希,昆廷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担心,结果两者兼有。福克斯特里是对的:好像这游戏真的不重要似的。或许那狗杂种只是睡过头了,他连走带跑地穿过“海洋”的硬硬的被霜覆盖的草皮。至少他还有脂肪来保暖,那个肥胖的狗杂种。
但乔希并不在床上。像往常那样,他的房间就是个由书籍、纸张和脏衣物构成的大漩涡,有些东西还在空中自由地飘浮着。昆廷走到日光浴室,看到里面只有上了年纪的药剂专家布热津斯基教授。他坐在窗户旁边,闭着双目、沐浴在阳光之中,白色的胡须洒落在一件有污渍的围裙之上。一只硕大的苍蝇在窗玻璃上撞来撞去。他好像睡着了,但当昆廷几乎走到门外时,他开口说话了。
“找人吗?”
昆廷停了下来。“是的,先生。我找乔希·豪勃曼。维尔特比赛他迟到了。”
“豪勃曼。那个胖子。”
那老人挥动着布满青筋的手让昆廷过去,然后从围裙的口袋里摸出一支彩色铅笔和一张画线的纸。布热津斯基教授准确而迅速地画出布雷克比尔斯校园的大致轮廓图。他低语了几声,然后用手指在图上做了个像是刺状方位图的记号。
他将那图拿起来。
“它告诉你什么了?”
昆廷原以为会有某种魔法特效出现,但什么也没有。地图的一角沾了盘子上的咖啡汁。
“没有多少,先生。”
“真的吗?”那老人自己端详了一下纸张,露出不解的神情。
他有股臭氧、撕碎空气的味道,就好像他刚被闪电击中过似的。“但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定位魔法。再瞧一瞧。”
“我什么也看不见。”
“对啦。校园哪个地方甚至连很棒的定位魔法也不灵呢?”
“不知道。”立刻承认无知可最迅速地从布雷克比尔斯教授那儿套得信息。
“试试图书馆吧。”说着,布热津斯基教授又闭上眼睛,像一头重新栖身在向阳的岩石上的海象。“倒是有很多关于如何在那里寻宝的秘笈,但你他妈的什么也找不到。”
昆廷在布雷克比尔斯图书馆待的时间很少。实际上,只要有可能,没人会待在那里。几百年来,来访的学者使出定位魔法来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书籍,而他们的对手则施隐蔽之术来将它们加以藏匿。双方斗法如此之酣,以至于整个区域都几乎无法再施魔法了,像是被多次涂写而不复辨认的稿纸。
更糟糕的是,有些书都变得迁徙不居了。在十九世纪,布雷克比尔斯任命了一位极其具有浪漫想象力的图书馆员。他想象着建立一个移动的图书馆,里面的图书能够像鸟儿那样在书架之间飘动,能够根据读者的搜寻在自身的力量下重新排列。据说,在最初的几个月里,该魔法效果非常显著。现存的借书台后面的壁画是该情景的再现,画中硕大的地图册像秃鹰一般四处翱翔。
但是,那系统完全不实用,一则书脊磨损的代价太高,二则那里的书是非常的不听使唤。那名管理员以为只需喊出某本书的索书号,它就会栖于他的手上。但实际上,它们桀骜不驯,有的还极具掠夺性。图书馆员很快就被免职了,他的继任者又开始着手驯服那些书籍了,但直到现在还是有些游离者(特别是在瑞士历史和建筑300—1399分类中)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顽强地扑腾。偶尔会有原被认为休眠而无大碍的三级分类中的书籍又“沙沙”地飞起了。
所以,图书馆几乎是空荡荡的,昆廷也就很容易地在二楼右侧的凹室里找到了乔希。他坐在一个小方桌旁,对面是颧骨如刀刻、胡须似笔描的形容枯槁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紧贴身体的黑色外衣,看上去像个殡仪员。
昆廷认得那个瘦子:他是个魔法古董贩子,每年一到两次开着他的满载着大量古怪护身符、神物和文物的木车出现在布雷克比尔斯。没人特别地喜欢他,而学生们对他倒是能够容忍的,而这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经意的搞笑惹恼了教师们,使得他们几欲永久性地禁止他来校。他虽然不是魔法师但却能分辨真假。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对自己和那些存货敝帚自珍的。他名叫拉夫莱迪。
那次怪兽事件过后不久,他又出现了。一些小一点的学生买了护身符以防止再一次遭受袭击。但乔希知道个中原委,所以没买。昆廷是这样认为的。
“喂。”昆廷说道。但当他向他们走去时,前额却撞在了一个无形的硬障碍上。
不管那是什么,它是凉的,像干净的玻璃那样轧轧作响。它还是隔音的:他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凹室那儿什么也听不到。
他引起了乔希的注意。乔希迅速地同拉夫莱迪交换了一下眼色。此时他正越过他的肩膀向昆廷偷看。拉夫莱迪脸上不是高兴的样子,但他拿起倒立在桌子上的貌似一只普通的平底玻璃杯似的东西轻抛过来。障碍随即消失。
“喂,出了什么事?”乔希阴沉地说道。他的双眼发红,眼圈发黑,像是有瘀伤。他见到昆廷也不是很高兴。
“发生了什么事?”昆廷也不管拉夫莱迪。“你知道上午我们有场比赛,对不?”
“啊,伙计。对的。游戏时间。”乔希用手掌跟困倦无神地擦模糊了自己的右眼。拉夫莱迪观察着他俩,小心翼翼地端着架子。“还有多长时间?”
“半小时不到。”
“啊,伙计。”他又说道。乔希前额着桌,然后突然抬头看着拉夫莱迪。“有什么东西可做时间旅行吗?可使时间倒退的什么东西?”
“现在没有,但我会打听的。”拉夫莱迪抑扬顿挫地说道。
“太棒了。”乔希站起来,然后漂亮地敬了个礼。“给我弄个猫头鹰吧。”
“快点,他们在等我们。弗格会冻得蛋疼的。”
“好得很呢。他反正也混蛋得可以。”
昆廷把乔希弄出图书馆,然后向屋子的后面奔去。乔希缓慢地移动着,总是会令人担心地歪向门框,偶尔也会倒向昆廷。
他突然向后转。
“等等。”他说道。“得拿我的魁地奇行头。我是说制服,维尔特比赛时穿的。”
“我们不穿制服的。”
“我知道。”乔希厉声说道。“我醉了,而不是得了幻象症。我还是需要我那件冬天外套。”
“天啊,伙计。还不到十点呢。”昆廷难以相信他已经在担心了。难道这就是那个大谜团吗?
“是试验。原以为它可以让我大赛前放松一下。”
“是吗?真的吗?效果如何呢?”昆廷说道。
“天啊,只不过喝了点苏格兰威士忌酒。过生日时,父母送给我一瓶拉格菲伦酒。爱略特是这里的酒鬼,而我不是。”乔希仰起他那满是胡茬的狡黠的僧侣脸向他看来。“放松,我知道如何搞定。”
“是啊,你搞定个鬼。”
“哦,谁在乎这!”乔希变得令人讨厌起来。要是昆廷发怒了,他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可能还希望我不要出现,以免把你的好戏搞砸了。我但愿你有胆承认这一点。天啊,你该听到爱略特在背后对你做了些什么。你和珍妮特一样都是在为别人摇旗呐喊的。珍妮特至少还有奶子显摆显摆。”
“如果我想赢的话,我就把你丢在图书馆了。别人也都想这样做。”
他双臂交叉、愤怒地在门道里等着,而乔希则在衣服里搜来搜去。他将自己的外衣从写字椅背上抓了来,搞翻了椅子。他也随它去了。昆廷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如果乔希想伤害他的话,他是知道在什么地方动刀子的。
他们一起默默地沿着门道走了下去。
“好吧。瞧,你知道我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的,对吧?”他最后开口说话了,叹了口气。
昆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现在还不想成全乔希的个人把戏。
“唉,我就是那样的。可别烦我的这番自尊说教,它远非你所想。我一直都是个聪明人,但却是那种高分低能的聪明人。要不是弗格,过了上学期他们就已经把我开除了。”
“好吧。”
“喂,你们所有人到处充完美彼得,这没关系,但我却要为能够留在这里而拼命学习!如果你见了我的成绩——你们这帮人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分数字母代号竟会那么靠后。”
“我们都是要用功的。啊,爱略特除外。”昆廷说道,有点为自己辩护的语气。
“是的,那好。但这对你们来说很有趣。你们很带劲,那是你们的事。”乔希一面用肩膀挤着穿过了法式落地玻璃门来到了外面,一面耸肩穿上了自己那件厚重的外套。此时是深秋的一个上午。“妈的,好冷。瞧,我喜欢这里,但我不准备单独完成。我只是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任何警告,他抓住了昆廷衣服的前襟,然后将他向屋墙推去。
“你还不明白吗?我不知道它是哪来的!我施魔法,但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成功!”他那原本柔和、平静的脸变成了一副愤怒的面具。“你们要的是力量,它就在那儿!我,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在我需要时它会不会在那儿。它来去无踪,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好的,好的。”昆廷双手搭在乔希的肩上,试图使他平静下来。“天啊!你把我的奶子弄痛了。”
乔希挣脱了他,向迷宫方向大步走去。昆廷追上了他。
“那么,你觉得拉夫莱迪能帮上你的忙。”
“我觉得能……我不知道。”乔希无助地耸了耸肩。“给我点鼓励。把它弄成功,这样我就有点寄托了。”
“通过电子港湾卖点垃圾给你。”
“你知道,他有些有趣的关系。”正好像乔希又恢复了他的好脾气。他总是这样。“当我们看着他们时,他们都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他们老师也从拉夫莱迪那儿买东西的。我听说几年前范·德·维吉就从他那里买了一个旧的铜把手,结果发现是奥柏龙之手。校委会用它来砍伐‘海洋’四周的树木。
“原以为他可以卖给我个护身符。能够提高我的成绩的什么东西。我知道自己似乎满不在乎,但我想留在这里,昆廷!我不想回到那儿!”
说着,他向着外部世界大致的方向指了指。草地潮湿、几乎全冻住了,而那“海洋”则薄雾笼罩。
“我也想让你留下。”昆廷说道。他的怒火也在升腾。“但是,拉夫莱迪——天啊,你也许就是个笨蛋。你为何没去找爱略特帮你?”
“爱略特。我最不想找他了。你没注意到他在课上看我的眼神?那样的家伙——当然,他经历了许多,但这事情他不懂的。”
“拉夫莱迪向你兜售什么东西?”
“一串旧的擦灰小兔子。那杂种告诉我说那是阿莱斯特·克劳利的骨灰。”
“你原打算拿它们派什么用场?用来嗅吗?”
他们从草地四周的遮蔽用的树丛中挤了出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沮丧。爱略特和珍妮特蜷缩在棋盘的尽头,满身是泥、完全冻僵了。可怜的爱丽丝在外面的棋盘上。她蹲在一个石方块上,痛苦地抱着自己。自然魔法组在另一端。尽管物理小子人数不够,他们还是选择派满了五个人上场。真是没有比赛道德。他们的脸很难看到——为了震慑对方,他们穿着用一束绿色丝绒缝制的带兜帽的德鲁伊僧袍。袍子是防水制作。
当乔希和昆廷出现时,物理小子们参差不齐地欢呼着。
“我的英雄们,你们是在哪里找到他的?”珍妮特讥讽地说道。
“在某个温暖、干燥的地方。”乔希答道。
他们此时输得很惨,但乔希突然重新出现使他们恢复了斗志。第一次出场乔希便走向那个银方块。在经过足足五分钟的格列高利似的诵唱后,他弄出了一个燃烧的元素——一个行动迟缓、大小如土拨鼠的蝾螈。它像是从发光的橙色灰烬中生成,接着便又麻利地夺得了两个相邻的方块,然后蹲下六条腿焖烧并观看余下的比赛。雨点咝咝地落下,掠过它那烧黑的鳞片。
物理小子重整旗鼓却拉长了时间,使得比赛没有了丝毫的乐趣。这成了整个赛季最长的一场比赛,也可能会成为人们所能记得的最长时间的维尔特比赛。最后,又过了半个小时,自然组的那个长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英俊组长(昆廷非常确信珍妮特曾与他约过会)用脚尖碰了碰所站的沙方块的边缘,庄重地将潮湿的丝绒袍往身上一绕,然后令一棵优雅弯曲的小橄榄树从物理小子地盘上的草地方块中盘旋而出。
“去死吧!”他说道。
“那就赢了。”福克斯特里教授从裁判席叫了起来。他明显地由于厌倦而变得神经紧张。“除非物理小子能拿出对策来。如果不能,这可恶的比赛就告结束了。来人,扔石球。”
“快点,昆。我的手指头都冻紫了。嘴唇可能也紫了。”爱略特说道。
“你的睾丸可能也紫了。”昆廷说道。他从棋盘边缘的石碗中捡起那颗沉沉的弹子。
他环视了一下自己身处中心的这一奇怪的场面。他们仍在比赛——虽然已经败了,但几乎又重整旗鼓,并且他玩弹子几乎就没失手过。老天帮忙,没有风,但正在起雾,棋盘的尽头越来越难以看清了。下午的此刻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雨水从树上滴下的声音。
“昆廷!”一个男孩嘶哑的声音从露天看台传来。“昆——廷!”
院长仍立在VIP包厢中,急切地兴奋比划着。他声音很大地往一块丝绸手帕里擤鼻涕。太阳成了遥远的记忆。
立刻,一种愉悦的轻松、温暖的感觉袭上昆廷的心头——那种感觉是如此的鲜活而又脱离他周围冰冷的现实,他竟然纳闷是否有人在偷偷地对他施魔法。他怀疑地瞧了瞧那只正在焖的蝾螈,但遭到它高傲的冷眼相待。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整个世界小到以棋盘为限;树木和人在其中各处收缩、卷曲着,正变得像银子那样白亮。进入昆廷视野的是痛苦的乔希在棋盘边缘踱步、深呼吸,珍妮特在紧绷着下颚、向他凶狠地瞪着。她与爱略特胳膊相交,后者则双眼紧盯着不远也不近处的某种无形的景色。
一切都让人觉得遥远。而这都无关紧要了。真好笑——这景象他竟然从未见过。他得试着给乔希做解释。他在教室里做了一件糟糕的傻事,而阿曼达·奥劳夫就在那天死了。这个坎他是永远过不去的,但已想好如何去忍受了。经历了那事后,你得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及其分寸,并尽量不被不重要的事情吓到。要全面地考虑问题。就那么回事儿。否则,这一切的意义何在呢?他不晓得能不能向乔希解释清楚。或者可以显示给他看的。
昆廷脱掉外衣,就好像在蜕去很小一块痒痒的皮肤。他在寒风中摇晃肩膀,因为他知道很快就要结冰了,但此刻的天气还是令人神清气爽的。他瞄准那个穿着愚蠢长袍的金发自然组选手,侧向一旁,然后将佩戴的弹子向他的膝盖扔去。弹子砰的一声击中厚重的丝绒。
“哎哟!”自然组选手抓住膝盖,抬头恼怒地看着昆廷。那膝盖擦伤了。“犯规!”
“该死。”昆廷说道。
他迅速脱掉衬衣罩在头上。他不顾双方不断提高尖叫声——当你知道别人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的时候,忽略对方是如此的容易——走到爱丽丝呆呆地站着的她的方块那个地方。他以后可能会后悔,但天啊,偶尔做个魔法师是惬意的。他像扛枪一样把爱丽丝扛上肩头,然后一起跳入冰冷、清洌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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