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兽
他在布雷克比尔斯的整个期间，包括第一学年、各种考试，以及与潘尼发生的那场灾难，直至他加入了物理小子组，昆廷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到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在等待布雷克比尔斯像白日梦一样从自己的周围消失。即便不考虑常常在那里被打破的众多不同的光热定律，这也是妙得令人难以置信。费勒里就像这个样子，它从来不是恒久不灭的。每部书的结尾都是双胞胎公羊——安火和安棕将查特文家的孩子迅速地踢了出去。昆廷内心深处感觉像是一名游客，游览结束时总是被赶回到某辆行进缓慢、呼哧呼哧喷气的脏兮兮的汽车上。车上塑料座椅都已划破，电视机吊在头顶，卫生间也是恶臭无比。他就这样被运送回家，手中攥着黏糊糊的纪念明信片，从后视镜中看着布雷克比尔斯的塔楼、树篱、屋顶和山墙渐行渐小。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他明白了、实实在在地清楚了，这些是不会发生的。他把这么多的时间都浪费在思考上了，这都是一场梦，该轮到别人的才是，没有什么是万世永存的。是按本分做事的时候了，他的本分是一个秘密学院十九岁的学生，是来获得真正、实用的魔法的。
他既已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便可从容地近距离观察这些物理小子了。第一次见到爱略特时，昆廷以为布雷克比尔斯的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首先，即使是在这样助长孤傲性情的所在，爱略特怪诞的风格还是让他与众不同。另外，他在功课方面聪慧异常——虽反应可能不及爱丽丝，但爱丽丝是靠拼命用功得来的，而爱略特则对此不屑；或者也很用功，只不过深藏不露。在昆廷看来，他是从不学习的。世上他唯一似乎在意的是自己的外表，特别是他昂贵的衬衫。他总是戴着袖口链扣，即便因为违反了着装规定而经常遭受体罚也在所不惜。
乔希一直穿着标准的校服，但总是设法让它不像是校服——上衣总是不合他那宽阔、圆胖的身材，肩部常常扭曲、皱巴巴的，或者过窄。他整个性格就是个他不停地说的笑话。昆廷花了点功夫才弄明白乔希是希望别人不要把他当一回事，而当他们到很晚才意识到低估了他的时候，他又并非总是善意地乐在其中。因为他不如爱略特和珍妮特那样专注自我，便成了该组中观察最敏锐者，身边发生的事鲜有逃过他的眼睛的。他告诉昆廷，他等待潘尼崩溃已有数周。
“你在开玩笑吗？那可是个浑身都是谜的神秘家伙，还是个绑着一个滴答作响的他妈的定时炸弹的粗人。他不是打人便是开个博客。说真的，我对他打了你还有点高兴呢。”
同其他的物理小子不同，乔希是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学生，而一旦他掌握了一项技能，他便成为异常给力的魔法师。在布雷克比尔斯的第一学年都过了整整六个月他才能够用魔法移动弹子。而当他移动时——据爱略特所述——那弹子射破教室一扇窗户，嵌入了外面枫树树干深达六英寸处，或许现在还在那儿呢。
珍妮特的父母都是律师，是与好莱坞演艺界打交道、商机无限的那种，异常的富有。她生长在洛杉矶，得到形形色色名人的照看。她会在胁迫之下——但也不全是胁迫——说出他们的名字。昆廷猜想这可能是她举止中有种活力四射的演员特质的原因。她是物理小子中最显眼的一个——嗓门高、大大咧咧的，总是在用餐时给人敬酒。她对男孩的胃口大得惊人——对此最恰当的说法是，尽管她男友源源不断，但关系从未有长久的。她模样标致但还算不上美丽。她身材扁平、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却善于将自身条件发挥得恰到好处——她将校服寄回家进行修改——她那饥饿、大大的双眸散发着活力四射的性感光芒，使得你欲与其对视并甘愿被其吞噬。
珍妮特是那种使人不胜其烦又仍可相处的朋友，但昆廷同她在一起时从未有厌烦的感觉。她热情而忠诚，即便她令人讨厌，也只是因为她身陷多愁善感而难以自拔。这使她很容易受伤害；而受到伤害时，她又会发泄一番。她折磨着身边的人，但只是因为她受到的折磨比别人的更大。
尽管已是物理小子的一分子，昆廷大部分时间都同三年级的学生在一起；同他们一起上课、在P.A.工作、备考、用餐。迷宫在夏天又经过了重新布置和规划——后来知道，每年夏天都是如此——他们花了数个下午，相当于一周的时间重新学习。在他们迷路或是找到一条特别令人愉悦的捷径时会越过高高的树篱彼此大喊大叫。
他们为秋分节举行了晚会——在布雷克比尔斯有种强烈的巫术崇拜情绪的潜流，尽管除了自然组外几乎没人把它当一回事儿。他们点起了篝火、放起了音乐，并做了一个柳条人，而幻觉组则进行了光表演。大家一直在外面待到了很晚，他们在寒冷的秋风中流着鼻涕，脸庞被篝火烤得灼热、红润。爱丽丝和昆廷教别人火形魔法，这大受欢迎。阿曼达·奥劳夫透露说，过去的一两月她一直在秘密酿制一批蜂蜜酒。该酒味甜、有泡但让人感到恶心，他们都喝得太多以致第二天感到死去了一般。
那年秋天，昆廷的学习又有了变化。对手势和神秘语言的死记硬背减少了，尽管老天知道还有更多，实际的魔法练习增加了。他们在一个低层次的建筑魔法上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加固地基和防雨屋顶并使檐沟不被腐烂的树叶阻塞。所有这些他们是对着一个比狗舍大不了多少的寒碜的小棚子练习的。仅仅一个使屋顶抵御闪电袭击的魔法就让昆廷花了三天去记忆，对着镜子苦练手势直至完全精确并保持适当的速度、角度和重点。然后还要用贝都因阿拉伯语练符咒，非常的复杂。后来，马奇教授变出夹带着一股令眼睛灼热的闪电的小型暴风雨，将棚子切断。昆廷站在那儿，被浇了个落汤鸡，自尊心大伤。
每隔一周的星期二，昆廷跟物理小子的非正式导师毕格比学习。此人个子矮小，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留着灰白的短头发。他穿戴整洁，式样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防尘大衣，只是非常的夸张。他稍微有点驼背，但看上去并不脆弱或残疾。昆廷感觉毕格比可能是某个地方的政治难民。他总是在含含糊糊地鼓噪什么有人密谋将他赶了出来，以及他终将恢复权利后将要采取的行动。他有着被逐知识分子那种不屈而又受伤的尊严。
在一天下午的研讨会上，毕格比专门做了些既好笑又困难、通过操纵元素的量子结构以改变其性质的魔法。他顿了顿，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手伸向一个肩膀的后部，接着另一个肩膀，在解开什么东西。那动作使昆廷想起了女人在解乳罩。毕格比做毕，从他身后左右各冒出了两只蜻蜓似的华丽的昆虫翅膀。他声音低沉、心满意足、飒飒地拍打着翅膀。
翅膀薄而闪亮。它们在“嗡嗡”声中，扇动着消失，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显形。
“抱歉，”他说道。“再也受不了了。”
这地方的诡异，从未停止。它就是在继续着。
“毕格比教授，你是个——”，昆廷打住了。一个什么？精灵？天使？他有点粗鲁，但也情不自禁。“你是神仙吗？”
毕格比苦笑了一下。他的翅膀发出硬壳般脆脆的“嘎嘎”声。
“理论上说是精灵，”他说道。
他似乎对此有点敏感。
一天清早，马奇教授在讲天气魔法和如何召唤龙卷风。他身体肥胖，但动作却惊人地敏捷。看着他甩着马尾辫、脸庞红红地踮脚蹦跳，昆廷就想翘课回去睡觉。钱伯斯早上供应黑咖啡，他都是用具有土耳其的异国情调的精致镀金玻璃装置来溶化的。但是，当昆廷下来上课时，咖啡一点都不剩了。
他闭上眼睛。当马奇教授对他说话时，他又得睁开了眼睛。
“……亚热带气旋和温带气旋？昆廷？如果可以的话，请用法语回答。”
昆廷眨巴眨巴眼睛。他肯定是打瞌睡了。
“有什么不同？”他试探着问道。“没有区别？”
接着是漫长、尴尬的停顿。其间，昆廷又插了些话，以弄清楚到底问的是什么，并且不厌其烦地重复“斜压区”，惟恐有些关联。屋里的人在椅子上挪来挪去。马奇捕捉到了对方令他愉悦的屈辱的感受，决定再等等。昆廷也在等。书中有这些的，他也确实读过。冤就冤在这。
时间在延长着。他脸上发烫。这不是魔术，是气象学。
“我不明白——”从教室的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问昆廷，阿曼达。”
“或许有些东西你能说清楚？”是阿曼达·奥劳夫。她坚持着，一副满腹经纶、一吐为快的得意、轻快派头。“为大家？也不管是不是热带气压旋？我觉得这有点令人迷惑。”
“是热带气压，阿曼达。”马奇恼怒地说。“你这是答非所问。所有的热带地区的气旋都是热带气旋。”
“但我原以为一个是热带气旋，一个是斜压气旋，”爱丽丝插话道。
由此造成的扎堆吵闹非常的没有理智和耗费时间，马奇不得不放过了昆廷而继续讲课，否则整堂课将成为无厘头。要不是有所顾忌的话，昆廷就跑回到爱丽丝坐的地方，照着她那宽阔、干涩的额头吻上一记。他只能趁马奇没注意给她个飞吻了。
马奇接着施长时间的咒语，其中包括在黑板上描画一个曼荼罗似的符号。他每隔三十秒会停下来，退回到台子的边缘，双手叉腰、自言自语，然后又专注地画了起来。咒语的用意非常琐碎——要么降冰雹、要么阻止冰雹落下，两者必居其一。昆廷并没有关注这一切，原理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哪种用意，马奇都在费劲地弄着。咒语是用非常正式、精确的中世纪荷兰语说的，这显然不是他的特长。昆廷突然想到，他如果搞砸了，或许倒是件好事。他对这么早就被叫出来学习技术上的细枝末节感到不是那么乐意。得搞个小恶作剧。
布雷克比尔斯的教室都可以防大部分的恶作剧，但众所周知，讲台可是任何一位老师的死穴。尽管你拿它没什么办法，但上面的锁嵴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的。费点工夫、用些体态语，你可使它来回地晃一晃。或许这足以让马奇教授（学生都叫他“催命马奇”）搞砸自己的活。昆廷在桌子下、两膝盖之间做了几个小动作。讲台动了动，像是背部抽着筋，然后又没了生气。搞定。
马奇在不停地又念了些古高地荷兰语。当感到台子移动时，他的注意力有了点分散。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集中注意力继续了下去。不那样的话，所有的咒语又得从头开始。
昆廷很是沮丧，而从不出错的爱丽丝则靠了过来。
“傻瓜。”她低声道。“他丢了第二个音节。他应该说——”
正在这时，现实的胶片一下子从放映机的轮辐上脱落。一切都完全倾斜过来，但又校正过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然而，像是电影连贯出了问题：一个人正站在马奇教授的身后。
那人个子矮小，衣着保守：上身是整洁的灰色英式西服，褐紫红色、带有组织标记的领带用弯月形的银质别针固定着。马奇教授还在说着，似乎并没意识到此人的存在。那个人调皮、诡秘地看着三年级学生，好像他们在合伙开马奇的玩笑。他的长相有点奇怪——昆廷似乎看不清他的脸。有一会儿他感到迷惑，后来意识到那是因为那人的脸被一根长着叶子的枝条遮住了。树枝不知从何而来、无所牵挂地悬在那人的面前。
接着，马奇教授停止了说话，僵在了那里。
爱丽丝也不动了。整个房间一片安静。一只椅子咯吱咯吱地响。昆廷也无法动弹。虽然没什么限制，但他大脑与身体的联系已切断了。这是那人所为？他又是谁呢？爱丽丝仍朝他斜靠着，她的一绺飘逸的头发在他的视野里悬垂着。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角度不对。整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静止了，只有舞台上的他还在动。
昆廷的心开始剧烈跳动。那人歪下头，皱了皱眉头，好像听到了昆廷的心跳。昆廷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出了差错。肾上腺素涌进了他的血液，但无处可流。他的大脑在自己的汁液中沸腾着。那人开始围绕舞台踱来踱去，端详着他的新环境。他的举止就像一位偶然降落于奇异环境的绅士热气球驾驶员：既好奇又开心。因他面前有那根树枝，他的意图也就无从揣度。
他围着马奇教授兜着圈。他移动的样子有点奇怪，步态变化过多。当他走到光亮处时，昆廷见他不太像人；即使曾经是人的话，现在也不是了。他白色衬衫袖口下的手多长出了三四个手指。
十五分钟慢慢地过去了，然后是半个小时。昆廷无法转头，而那人在他的视野里出现着、消失着。他拨弄马奇教授的设备，在礼堂里溜达，拿出刀来修剪指甲。当他走得太近时，物品就在原地不安地移动。他从马奇的演示桌上捡起一根铁棒，像折一根干草那样轻易地折弯了。他——施魔法——说得太快，昆廷都不记得其细节——屋内便尘土飞舞，然后落下。除此之外，那魔法好像也没有产生别的效果。在此期间，他的多余的手指向一边和后面弯曲。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昆廷的恐惧来了又去，然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使他大汗淋漓。他相信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他知道那与他对马奇开的玩笑有关。他怎么那样傻？他又懦夫地对自己不能动弹感到庆幸，这使他不必去逞英雄。
那人好像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个装满了人的房内。他的样子有点怪异、滑稽——他的沉默如同哑剧一般。他走近挂在舞台后面的一个船用时钟，然后将拳头穿了过去——他并没有击打它，而是将手硬伸进钟面，弄碎了玻璃、折断指针，然后击碎内部的机械，直到他满意地觉得钟已毁坏为止，就好像他认为那样就可让时钟伤得更厉害些。
早就该下课了。屋外一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在哪？弗格在哪？在你真正需要她的时候，那名女护理他妈的在哪？他希望知道爱丽丝在想什么，希望在他身体僵住之前能够将头再转几度，这样就可以看到她的脸了。
阿曼达·奥劳夫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一定不知怎的挣脱了，在有节奏、飞快而镇定地念着咒语。那咒语昆廷从未听过。那是一种愤怒而有力的魔咒，充满了恶毒的摩擦音——是进攻的魔咒、战斗的魔咒，其目的实际上是要将对手撕成碎片。昆廷纳闷她怎么就学到这一手的。知道那样的魔咒在布雷克比尔斯就已经高深莫测了，更何况能够使用它。但她还没说完，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它像是加速的磁带，音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随后在她还未说完时便渐渐消失了。寂静又恢复了。
在恐慌和厌倦交织的紧张的恍惚中，大家从上午熬到了下午。昆廷的身体麻木了。他听到外面有活动的征兆。他只能看到一扇窗户，是通过眼角看到的，但外面什么活动在进行，挡了光线。门后一束巨大的光悄悄射向走廊。光的威力如此之大，使得厚厚的木头瞬间变得闪亮、通透。接着是“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地下穿凿地板。显然，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那灰衣人。
透过窗户，只见秃枝末梢的一片孤独的红叶随风乱舞，它比其他叶子撑得更久，熬到了秋天。
昆廷注视那片叶子。风来回地抽打枝梢的叶子。这似乎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他所想做的就是再多看一会儿。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与那片小红叶再多待一会儿。
他一定陷入了恍惚状态，或者睡着了——他不记得了。他醒来时听到讲台上那人在压低声音、轻柔而兴奋地唱着歌。他的声音异常的亲切。
“再见宝贝婷儿，
阿爸前去打猎。
猎得兔皮一张，
给我宝贝围上。”
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哼唱。接着，他便没有任何预告地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又那么突然，昆廷起先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了。不管怎样，他的离去倒让马奇教授抢了风头，因为他一直目瞪口呆地站在台上。那人一消失，马奇便软软地从讲台向前瘫了过去，然后死死地摔在了硬木地板上。
昆廷试着站起来，却从椅子上滑落到几排椅子中间的地板上。他的胳膊、腿、后背都在可恶地抽着筋，一点气力都没有。他躺在那儿既痛苦又轻松，慢慢地伸展着双腿。膝上的疼痛像泡沫似的汩汩释放，这给了他如经历了乘坐经济舱进行跨半球飞行后终于能够放松双腿般的惬意。如释重负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一切都过去了。那人终于消失，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爱丽丝也在呻吟着。一双鞋子，可能是她的，在他的脸前。整个房间因呻吟声、抽泣声在颤动。
后来昆廷知道，那个人一出现，弗格就立即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学校的防御魔法系统立刻发现了他，虽然系统并没有把他驱赶出去。无论怎么说，弗格的战地指挥才能令人惊叹：镇定自若、组织有方、审时度势、果断迅速、调动有力。
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塔的外围便搭建起了一整圈临时脚手架。戴着护眼焊工头盔的黑克勒教授一阵火光四射，几乎要把那座塔点燃。桑德兰教授勇敢地尝试穿过那面墙，但没有成功。即便是成功了，也不清楚她会怎么干。甚至连毕格比都出来施了些奇特、古怪的巫术——昆廷的印象是——弄得员工都有些不自在。
晚饭后，有关俱乐部、比赛和活动的各项通知都做了阴沉、杂乱的宣布。接着，弗格院长对全体学生讲话，试图对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
他站在长餐桌的桌首位置，看上去比原先的要苍老。蜡烛忽明忽暗地向下照着，一年级学生神情忧郁地收拾着最后的银餐具。他整理着衣袖，摸着棕色鬓毛日渐变稀的太阳穴。
“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有别的世界，你们大家对此将不会感到吃惊。”他开始说道。“这不是猜测，而是事实。我从未去过那些世界，你们也不会去的。在不同世界间穿梭的艺术是个魔法领域，我们知之甚少。但我们的确知道那些世界是有人烟的。
“或许我们今天见到的那头兽体积相当庞大。”（“那头兽”是弗格对那个灰衣东西的称谓，后来便成为大家唯一的叫法。）“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是它介入我们这个存在空间的一端，就像是学步的孩童在水洼中胡抓乱摸。这种现象以前就出现过，在文献中被称为‘赘生物’。
“其动机难以揣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那样的生命来说，我们看上去像是在它们世界的表面胆怯戏水的游泳者，在从上面射下的光线中留下我们的侧影。有时，我们也会潜入平面下稍微深一点，但不会太深。通常它们对我们熟视无睹。但不幸的是，今天马奇教授的咒语引起了它们的注意。我明白那咒语可能有点走了样，或是受到了某种阻碍，而这错误使得那头兽有机可乘，闯入了我们的世界。”
听到这，昆廷内心感到震惊，但仍保持着镇定的表情。那是他干的，他成功了。弗格接着往下说。
“那头兽从深渊盘旋而上，就像一头专门从水下捕捉游泳者的深水鲨鱼。它的动机无法想象，但好像在寻找某个人或某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否如愿。我们或许永远无从知晓。”
通常，弗格流露出确定、自信的神态，还有点天生的滑稽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却显得迷惑不定。他的思路失去了连贯。他用指头拨弄着领带。
“这件事已经结束。目击了该事件的同学都要进行医学、魔法检测，然后进行消毒，以防那头兽对他们作了标记、贴了标签或进行了污染。明天的课全部取消。”
他说到这里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大家还都以为他要说下去呢。
但这要到后来才会出现。昆廷经历了那次袭击后躺在地上。随着疼痛从胳膊、腿和背部渐渐消失，他感觉到的都是美好的东西。仍然活着让人一身轻松。灾难避免了。虽然他出了大错，但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他仰视着椅子的旧碎木头做的下侧，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深深的感激。它那么迷人、别致！他可以永远地看着它。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并能活下来讲述该经历甚至还有点刺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英雄。他深深地呼吸，感觉到背下坚固、舒服的地板。他意识到，自己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抚摸爱丽丝温暖、柔软的脚踝，它紧挨着他的头部。最后还能再次看到爱丽丝真是让他心存感激。
他还不知道阿曼达·奥劳夫已经死了，是被那头兽活活地吃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现在他明白了、实实在在地清楚了，这些是不会发生的。他把这么多的时间都浪费在思考上了，这都是一场梦，该轮到别人的才是，没有什么是万世永存的。是按本分做事的时候了，他的本分是一个秘密学院十九岁的学生，是来获得真正、实用的魔法的。
他既已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便可从容地近距离观察这些物理小子了。第一次见到爱略特时，昆廷以为布雷克比尔斯的每个人都跟他一样，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首先，即使是在这样助长孤傲性情的所在，爱略特怪诞的风格还是让他与众不同。另外，他在功课方面聪慧异常——虽反应可能不及爱丽丝，但爱丽丝是靠拼命用功得来的，而爱略特则对此不屑；或者也很用功，只不过深藏不露。在昆廷看来，他是从不学习的。世上他唯一似乎在意的是自己的外表，特别是他昂贵的衬衫。他总是戴着袖口链扣，即便因为违反了着装规定而经常遭受体罚也在所不惜。
乔希一直穿着标准的校服，但总是设法让它不像是校服——上衣总是不合他那宽阔、圆胖的身材，肩部常常扭曲、皱巴巴的，或者过窄。他整个性格就是个他不停地说的笑话。昆廷花了点功夫才弄明白乔希是希望别人不要把他当一回事，而当他们到很晚才意识到低估了他的时候，他又并非总是善意地乐在其中。因为他不如爱略特和珍妮特那样专注自我，便成了该组中观察最敏锐者，身边发生的事鲜有逃过他的眼睛的。他告诉昆廷，他等待潘尼崩溃已有数周。
“你在开玩笑吗？那可是个浑身都是谜的神秘家伙，还是个绑着一个滴答作响的他妈的定时炸弹的粗人。他不是打人便是开个博客。说真的，我对他打了你还有点高兴呢。”
同其他的物理小子不同，乔希是个不会引人注意的学生，而一旦他掌握了一项技能，他便成为异常给力的魔法师。在布雷克比尔斯的第一学年都过了整整六个月他才能够用魔法移动弹子。而当他移动时——据爱略特所述——那弹子射破教室一扇窗户，嵌入了外面枫树树干深达六英寸处，或许现在还在那儿呢。
珍妮特的父母都是律师，是与好莱坞演艺界打交道、商机无限的那种，异常的富有。她生长在洛杉矶，得到形形色色名人的照看。她会在胁迫之下——但也不全是胁迫——说出他们的名字。昆廷猜想这可能是她举止中有种活力四射的演员特质的原因。她是物理小子中最显眼的一个——嗓门高、大大咧咧的，总是在用餐时给人敬酒。她对男孩的胃口大得惊人——对此最恰当的说法是，尽管她男友源源不断，但关系从未有长久的。她模样标致但还算不上美丽。她身材扁平、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却善于将自身条件发挥得恰到好处——她将校服寄回家进行修改——她那饥饿、大大的双眸散发着活力四射的性感光芒，使得你欲与其对视并甘愿被其吞噬。
珍妮特是那种使人不胜其烦又仍可相处的朋友，但昆廷同她在一起时从未有厌烦的感觉。她热情而忠诚，即便她令人讨厌，也只是因为她身陷多愁善感而难以自拔。这使她很容易受伤害；而受到伤害时，她又会发泄一番。她折磨着身边的人，但只是因为她受到的折磨比别人的更大。
尽管已是物理小子的一分子，昆廷大部分时间都同三年级的学生在一起；同他们一起上课、在P.A.工作、备考、用餐。迷宫在夏天又经过了重新布置和规划——后来知道，每年夏天都是如此——他们花了数个下午，相当于一周的时间重新学习。在他们迷路或是找到一条特别令人愉悦的捷径时会越过高高的树篱彼此大喊大叫。
他们为秋分节举行了晚会——在布雷克比尔斯有种强烈的巫术崇拜情绪的潜流，尽管除了自然组外几乎没人把它当一回事儿。他们点起了篝火、放起了音乐，并做了一个柳条人，而幻觉组则进行了光表演。大家一直在外面待到了很晚，他们在寒冷的秋风中流着鼻涕，脸庞被篝火烤得灼热、红润。爱丽丝和昆廷教别人火形魔法，这大受欢迎。阿曼达·奥劳夫透露说，过去的一两月她一直在秘密酿制一批蜂蜜酒。该酒味甜、有泡但让人感到恶心，他们都喝得太多以致第二天感到死去了一般。
那年秋天，昆廷的学习又有了变化。对手势和神秘语言的死记硬背减少了，尽管老天知道还有更多，实际的魔法练习增加了。他们在一个低层次的建筑魔法上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加固地基和防雨屋顶并使檐沟不被腐烂的树叶阻塞。所有这些他们是对着一个比狗舍大不了多少的寒碜的小棚子练习的。仅仅一个使屋顶抵御闪电袭击的魔法就让昆廷花了三天去记忆，对着镜子苦练手势直至完全精确并保持适当的速度、角度和重点。然后还要用贝都因阿拉伯语练符咒，非常的复杂。后来，马奇教授变出夹带着一股令眼睛灼热的闪电的小型暴风雨，将棚子切断。昆廷站在那儿，被浇了个落汤鸡，自尊心大伤。
每隔一周的星期二，昆廷跟物理小子的非正式导师毕格比学习。此人个子矮小，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留着灰白的短头发。他穿戴整洁，式样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防尘大衣，只是非常的夸张。他稍微有点驼背，但看上去并不脆弱或残疾。昆廷感觉毕格比可能是某个地方的政治难民。他总是在含含糊糊地鼓噪什么有人密谋将他赶了出来，以及他终将恢复权利后将要采取的行动。他有着被逐知识分子那种不屈而又受伤的尊严。
在一天下午的研讨会上，毕格比专门做了些既好笑又困难、通过操纵元素的量子结构以改变其性质的魔法。他顿了顿，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手伸向一个肩膀的后部，接着另一个肩膀，在解开什么东西。那动作使昆廷想起了女人在解乳罩。毕格比做毕，从他身后左右各冒出了两只蜻蜓似的华丽的昆虫翅膀。他声音低沉、心满意足、飒飒地拍打着翅膀。
翅膀薄而闪亮。它们在“嗡嗡”声中，扇动着消失，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显形。
“抱歉，”他说道。“再也受不了了。”
这地方的诡异，从未停止。它就是在继续着。
“毕格比教授，你是个——”，昆廷打住了。一个什么？精灵？天使？他有点粗鲁，但也情不自禁。“你是神仙吗？”
毕格比苦笑了一下。他的翅膀发出硬壳般脆脆的“嘎嘎”声。
“理论上说是精灵，”他说道。
他似乎对此有点敏感。
一天清早，马奇教授在讲天气魔法和如何召唤龙卷风。他身体肥胖，但动作却惊人地敏捷。看着他甩着马尾辫、脸庞红红地踮脚蹦跳，昆廷就想翘课回去睡觉。钱伯斯早上供应黑咖啡，他都是用具有土耳其的异国情调的精致镀金玻璃装置来溶化的。但是，当昆廷下来上课时，咖啡一点都不剩了。
他闭上眼睛。当马奇教授对他说话时，他又得睁开了眼睛。
“……亚热带气旋和温带气旋？昆廷？如果可以的话，请用法语回答。”
昆廷眨巴眨巴眼睛。他肯定是打瞌睡了。
“有什么不同？”他试探着问道。“没有区别？”
接着是漫长、尴尬的停顿。其间，昆廷又插了些话，以弄清楚到底问的是什么，并且不厌其烦地重复“斜压区”，惟恐有些关联。屋里的人在椅子上挪来挪去。马奇捕捉到了对方令他愉悦的屈辱的感受，决定再等等。昆廷也在等。书中有这些的，他也确实读过。冤就冤在这。
时间在延长着。他脸上发烫。这不是魔术，是气象学。
“我不明白——”从教室的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在问昆廷，阿曼达。”
“或许有些东西你能说清楚？”是阿曼达·奥劳夫。她坚持着，一副满腹经纶、一吐为快的得意、轻快派头。“为大家？也不管是不是热带气压旋？我觉得这有点令人迷惑。”
“是热带气压，阿曼达。”马奇恼怒地说。“你这是答非所问。所有的热带地区的气旋都是热带气旋。”
“但我原以为一个是热带气旋，一个是斜压气旋，”爱丽丝插话道。
由此造成的扎堆吵闹非常的没有理智和耗费时间，马奇不得不放过了昆廷而继续讲课，否则整堂课将成为无厘头。要不是有所顾忌的话，昆廷就跑回到爱丽丝坐的地方，照着她那宽阔、干涩的额头吻上一记。他只能趁马奇没注意给她个飞吻了。
马奇接着施长时间的咒语，其中包括在黑板上描画一个曼荼罗似的符号。他每隔三十秒会停下来，退回到台子的边缘，双手叉腰、自言自语，然后又专注地画了起来。咒语的用意非常琐碎——要么降冰雹、要么阻止冰雹落下，两者必居其一。昆廷并没有关注这一切，原理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哪种用意，马奇都在费劲地弄着。咒语是用非常正式、精确的中世纪荷兰语说的，这显然不是他的特长。昆廷突然想到，他如果搞砸了，或许倒是件好事。他对这么早就被叫出来学习技术上的细枝末节感到不是那么乐意。得搞个小恶作剧。
布雷克比尔斯的教室都可以防大部分的恶作剧，但众所周知，讲台可是任何一位老师的死穴。尽管你拿它没什么办法，但上面的锁嵴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的。费点工夫、用些体态语，你可使它来回地晃一晃。或许这足以让马奇教授（学生都叫他“催命马奇”）搞砸自己的活。昆廷在桌子下、两膝盖之间做了几个小动作。讲台动了动，像是背部抽着筋，然后又没了生气。搞定。
马奇在不停地又念了些古高地荷兰语。当感到台子移动时，他的注意力有了点分散。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集中注意力继续了下去。不那样的话，所有的咒语又得从头开始。
昆廷很是沮丧，而从不出错的爱丽丝则靠了过来。
“傻瓜。”她低声道。“他丢了第二个音节。他应该说——”
正在这时，现实的胶片一下子从放映机的轮辐上脱落。一切都完全倾斜过来，但又校正过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然而，像是电影连贯出了问题：一个人正站在马奇教授的身后。
那人个子矮小，衣着保守：上身是整洁的灰色英式西服，褐紫红色、带有组织标记的领带用弯月形的银质别针固定着。马奇教授还在说着，似乎并没意识到此人的存在。那个人调皮、诡秘地看着三年级学生，好像他们在合伙开马奇的玩笑。他的长相有点奇怪——昆廷似乎看不清他的脸。有一会儿他感到迷惑，后来意识到那是因为那人的脸被一根长着叶子的枝条遮住了。树枝不知从何而来、无所牵挂地悬在那人的面前。
接着，马奇教授停止了说话，僵在了那里。
爱丽丝也不动了。整个房间一片安静。一只椅子咯吱咯吱地响。昆廷也无法动弹。虽然没什么限制，但他大脑与身体的联系已切断了。这是那人所为？他又是谁呢？爱丽丝仍朝他斜靠着，她的一绺飘逸的头发在他的视野里悬垂着。他看不到她的眼睛，因为角度不对。整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都静止了，只有舞台上的他还在动。
昆廷的心开始剧烈跳动。那人歪下头，皱了皱眉头，好像听到了昆廷的心跳。昆廷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知道出了差错。肾上腺素涌进了他的血液，但无处可流。他的大脑在自己的汁液中沸腾着。那人开始围绕舞台踱来踱去，端详着他的新环境。他的举止就像一位偶然降落于奇异环境的绅士热气球驾驶员：既好奇又开心。因他面前有那根树枝，他的意图也就无从揣度。
他围着马奇教授兜着圈。他移动的样子有点奇怪，步态变化过多。当他走到光亮处时，昆廷见他不太像人；即使曾经是人的话，现在也不是了。他白色衬衫袖口下的手多长出了三四个手指。
十五分钟慢慢地过去了，然后是半个小时。昆廷无法转头，而那人在他的视野里出现着、消失着。他拨弄马奇教授的设备，在礼堂里溜达，拿出刀来修剪指甲。当他走得太近时，物品就在原地不安地移动。他从马奇的演示桌上捡起一根铁棒，像折一根干草那样轻易地折弯了。他——施魔法——说得太快，昆廷都不记得其细节——屋内便尘土飞舞，然后落下。除此之外，那魔法好像也没有产生别的效果。在此期间，他的多余的手指向一边和后面弯曲。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是一个小时。昆廷的恐惧来了又去，然后又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使他大汗淋漓。他相信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他知道那与他对马奇开的玩笑有关。他怎么那样傻？他又懦夫地对自己不能动弹感到庆幸，这使他不必去逞英雄。
那人好像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置身于一个装满了人的房内。他的样子有点怪异、滑稽——他的沉默如同哑剧一般。他走近挂在舞台后面的一个船用时钟，然后将拳头穿了过去——他并没有击打它，而是将手硬伸进钟面，弄碎了玻璃、折断指针，然后击碎内部的机械，直到他满意地觉得钟已毁坏为止，就好像他认为那样就可让时钟伤得更厉害些。
早就该下课了。屋外一定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在哪？弗格在哪？在你真正需要她的时候，那名女护理他妈的在哪？他希望知道爱丽丝在想什么，希望在他身体僵住之前能够将头再转几度，这样就可以看到她的脸了。
阿曼达·奥劳夫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她一定不知怎的挣脱了，在有节奏、飞快而镇定地念着咒语。那咒语昆廷从未听过。那是一种愤怒而有力的魔咒，充满了恶毒的摩擦音——是进攻的魔咒、战斗的魔咒，其目的实际上是要将对手撕成碎片。昆廷纳闷她怎么就学到这一手的。知道那样的魔咒在布雷克比尔斯就已经高深莫测了，更何况能够使用它。但她还没说完，声音就变得含糊不清了。它像是加速的磁带，音调越来越高、语速越来越快，随后在她还未说完时便渐渐消失了。寂静又恢复了。
在恐慌和厌倦交织的紧张的恍惚中，大家从上午熬到了下午。昆廷的身体麻木了。他听到外面有活动的征兆。他只能看到一扇窗户，是通过眼角看到的，但外面什么活动在进行，挡了光线。门后一束巨大的光悄悄射向走廊。光的威力如此之大，使得厚厚的木头瞬间变得闪亮、通透。接着是“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地下穿凿地板。显然，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到那灰衣人。
透过窗户，只见秃枝末梢的一片孤独的红叶随风乱舞，它比其他叶子撑得更久，熬到了秋天。
昆廷注视那片叶子。风来回地抽打枝梢的叶子。这似乎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他所想做的就是再多看一会儿。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与那片小红叶再多待一会儿。
他一定陷入了恍惚状态，或者睡着了——他不记得了。他醒来时听到讲台上那人在压低声音、轻柔而兴奋地唱着歌。他的声音异常的亲切。
“再见宝贝婷儿，
阿爸前去打猎。
猎得兔皮一张，
给我宝贝围上。”
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哼唱。接着，他便没有任何预告地消失了。
这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又那么突然，昆廷起先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了。不管怎样，他的离去倒让马奇教授抢了风头，因为他一直目瞪口呆地站在台上。那人一消失，马奇便软软地从讲台向前瘫了过去，然后死死地摔在了硬木地板上。
昆廷试着站起来，却从椅子上滑落到几排椅子中间的地板上。他的胳膊、腿、后背都在可恶地抽着筋，一点气力都没有。他躺在那儿既痛苦又轻松，慢慢地伸展着双腿。膝上的疼痛像泡沫似的汩汩释放，这给了他如经历了乘坐经济舱进行跨半球飞行后终于能够放松双腿般的惬意。如释重负的泪水在眼中打转。一切都过去了。那人终于消失，糟糕的事情没有发生。爱丽丝也在呻吟着。一双鞋子，可能是她的，在他的脸前。整个房间因呻吟声、抽泣声在颤动。
后来昆廷知道，那个人一出现，弗格就立即把全体员工召集起来。学校的防御魔法系统立刻发现了他，虽然系统并没有把他驱赶出去。无论怎么说，弗格的战地指挥才能令人惊叹：镇定自若、组织有方、审时度势、果断迅速、调动有力。
一个上午的时间，在塔的外围便搭建起了一整圈临时脚手架。戴着护眼焊工头盔的黑克勒教授一阵火光四射，几乎要把那座塔点燃。桑德兰教授勇敢地尝试穿过那面墙，但没有成功。即便是成功了，也不清楚她会怎么干。甚至连毕格比都出来施了些奇特、古怪的巫术——昆廷的印象是——弄得员工都有些不自在。
晚饭后，有关俱乐部、比赛和活动的各项通知都做了阴沉、杂乱的宣布。接着，弗格院长对全体学生讲话，试图对发生的事情进行解释。
他站在长餐桌的桌首位置，看上去比原先的要苍老。蜡烛忽明忽暗地向下照着，一年级学生神情忧郁地收拾着最后的银餐具。他整理着衣袖，摸着棕色鬓毛日渐变稀的太阳穴。
“除了我们这个世界外还有别的世界，你们大家对此将不会感到吃惊。”他开始说道。“这不是猜测，而是事实。我从未去过那些世界，你们也不会去的。在不同世界间穿梭的艺术是个魔法领域，我们知之甚少。但我们的确知道那些世界是有人烟的。
“或许我们今天见到的那头兽体积相当庞大。”（“那头兽”是弗格对那个灰衣东西的称谓，后来便成为大家唯一的叫法。）“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是它介入我们这个存在空间的一端，就像是学步的孩童在水洼中胡抓乱摸。这种现象以前就出现过，在文献中被称为‘赘生物’。
“其动机难以揣摩。”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对那样的生命来说，我们看上去像是在它们世界的表面胆怯戏水的游泳者，在从上面射下的光线中留下我们的侧影。有时，我们也会潜入平面下稍微深一点，但不会太深。通常它们对我们熟视无睹。但不幸的是，今天马奇教授的咒语引起了它们的注意。我明白那咒语可能有点走了样，或是受到了某种阻碍，而这错误使得那头兽有机可乘，闯入了我们的世界。”
听到这，昆廷内心感到震惊，但仍保持着镇定的表情。那是他干的，他成功了。弗格接着往下说。
“那头兽从深渊盘旋而上，就像一头专门从水下捕捉游泳者的深水鲨鱼。它的动机无法想象，但好像在寻找某个人或某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否如愿。我们或许永远无从知晓。”
通常，弗格流露出确定、自信的神态，还有点天生的滑稽的模样，但那天晚上却显得迷惑不定。他的思路失去了连贯。他用指头拨弄着领带。
“这件事已经结束。目击了该事件的同学都要进行医学、魔法检测，然后进行消毒，以防那头兽对他们作了标记、贴了标签或进行了污染。明天的课全部取消。”
他说到这里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大家还都以为他要说下去呢。
但这要到后来才会出现。昆廷经历了那次袭击后躺在地上。随着疼痛从胳膊、腿和背部渐渐消失，他感觉到的都是美好的东西。仍然活着让人一身轻松。灾难避免了。虽然他出了大错，但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他仰视着椅子的旧碎木头做的下侧，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深深的感激。它那么迷人、别致！他可以永远地看着它。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并能活下来讲述该经历甚至还有点刺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英雄。他深深地呼吸，感觉到背下坚固、舒服的地板。他意识到，自己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抚摸爱丽丝温暖、柔软的脚踝，它紧挨着他的头部。最后还能再次看到爱丽丝真是让他心存感激。
他还不知道阿曼达·奥劳夫已经死了，是被那头兽活活地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