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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太阳上升前,马修把一个吻种在我肩膀上,就溜下楼去。我的肌肉因為很少发生的僵硬加上无力,觉 得紧绷。最后我只好勉强打起精神,下床去找他。

但我只找到莎拉和艾姆。她们站在后窗前面,一人手裡捧一杯冒烟的咖啡。我看一眼她们的背影,便

去装满水壶。马修可以等——茶不能等。

「妳们在看什麼?」我预期她们会报出一种罕见鸟类的名字。

「马修。」

我倒退了几步。

「他在外面站了好几个小时。我想他一根肌肉都没动过。刚才有隻乌鸦飞过。我相信牠打算栖息在他 身上。」莎拉啜饮一口咖啡继续道。

马修的脚像扎根在泥土裡,手臂抬到肩膀的高度,向两侧平伸,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搭在一起。配上他 的灰色T恤和瑜伽裤,看起来就像一个用料特别扎实,穿著特别讲究的稻草人。

「我们该替他担心吗?他脚上什麼也没穿呢。」艾姆从咖啡杯的上缘盯著马修:「他一定冻坏了。」

「吸血鬼只怕火烧,艾姆,不怕冷。他想进来的时候自然会进来。」

装满水壶,泡好了茶,我跟阿姨站在一起,默不作声看著马修。我喝到第二杯的时候,他终於放下手 臂,弯腰把人折成两截。莎拉和艾姆赶快从窗口退开。

「他知道我们在看他。他是个吸血鬼,记得吗?」我笑道,在破旧的踩脚裤和羊毛袜外面套上莎拉的 胶鞋,啪答啪答往外走。

「谢谢妳们这麼有耐心。」马修把我拥进怀裡,响亮地亲了一下,算是道早安,然后说道。

我手中还拿著茶杯,有把茶溅到他背上的危险。「冥想是你唯一的休息方式。我不会来打扰。你出来 多久了?」

「从黎明开始。我需要时间思考。」

「这是这栋房子的问题。有太多声音、太多事在进行。」外面很冷,我把那件背后有隻褪色的赤褐色 野猫图案的运动衫拉紧一点。

马修碰一下我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妳还是很疲倦。做一点冥想对妳也没有坏处,知道吗?」

我的睡眠一直断断续续,穿插一大堆的梦、鍊金术诗文的片段、念念有词詈骂萨杜。就连我外婆也在 担心。马修安抚我,哄我再次入眠时,她满脸戒惧,靠在五斗柜旁。

「我这个星期严禁做任何类似瑜伽的动作。」

「妳阿姨定规矩的时候,妳都这麼听话吗?」马修的眉毛挑出一个问号的形状。

「通常不会。」我笑起来,拉住他的袖子,想把他拖进屋裡。

马修接过我手裡的茶杯,一瞬间就把我从莎拉的胶鞋裡拔出来。他把我扶正,站在我身后:「妳眼睛 闭上了吗?」

「现在闭好了。」我道,闭上眼睛,隔著袜子把脚趾头伸进冰冷的泥土。意念在我脑子裡追逐,像顽 皮的小猫。

「妳在想。」马修不耐烦地说:「只呼吸就好。」

我的心思和呼吸都安定下来。马修走过来,托高我的手臂,扭转大拇指去碰触无名指和小指。

「现在我也看起来像稻草人了。」我说:「我的手那样摆,是要做什麼?」

「生命能身印。」马修解释道:「它助长生命力,可以促进痊癒。」

我张开手臂,掌心朝天站著时,寧静与祥和渐渐渗入我受尽折磨的身体。经过大约五分鐘,两眼之间 紧绷的感觉消失,我的心灵之眼张开了。我的体内也对应发生了微妙变化^^水波拍岸般潮起潮落。随著 我每一次呼吸,都有一颗清凉、新鲜的水滴在我掌心裡形成。我的心仍全然空白,虽然手心裡的水面逐渐 上升,我却不担心自己可能被巫水吞没。

心灵之眼愈来愈明亮,焦点放在周遭的环境上。这麼一来,我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看见房屋四周的田 野。水在地表下沿著深蓝色的脉络流动,苹果树的根伸到裡面去。晨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裡,有更纤细的水之网路隐隐闪光。脚底下的水向我流过来,企图了解我跟它的力量之间的联繫。

我镇定地吸气吐气。掌心裡的水位跟著我体内与脚下的潮汐一起上升下降。我再也控制不住那水时, 身印绽裂,水像瀑布般从我平摊的手掌泻下。只剩我站在后院中间,眼睛平视,手臂张开,每隻手下方的 地面上有一个小水洼。

我的吸血鬼站在十二呎外,双臂交叉,满脸自豪。我的阿姨们站在后门的门廊上,十分惊讶。

「很壮观。」马修喃喃道,弯腰拾起那杯已经冷得像石头的茶。「有朝一日,妳使这一招会跟做研究 一样高明,妳知道。魔法不仅有情绪与心理的层次,也有实质的层次。」

「你做过女巫的教练吗?」我套回莎拉的胶鞋,肚子已在大声咕咕叫。

「没有,妳是唯一的一个。」马修笑道:「而且,是的,我知道妳饿了,我们吃完早餐再聊这事。」 他伸出手,我们一起向房子走去。

「做探水女巫可以赚很多钱,妳知道吗?」我们走近时,莎拉喊道:「镇上家家户户都在掘新井,老 亨利去年下葬时,又把他的探水杖带去陪葬了。」■

「我不需要探水杖——我就是一根探水杖。如果妳要挖水井,这是个好位置。」我指著一丛长相比较 不那麼张牙舞爪的苹果树说。

进到室内,马修先帮我煮了些开水泡茶,然后才把注意力转往《雪城标準邮报》。这份报纸当然不及 《世界报》,但他似乎也很满足。见我的吸血鬼有事忙,我就吃了一片又一片烤麵包机烤出来的麵包。艾 姆和莎拉都添了咖啡,每次见我靠近电器用品,她们都会提高警觉盯著我的手。

「今天要大乾三壶咖啡。」莎拉把用过的咖啡渣从咖啡机裡清出来,大声宣布。我紧张地看一眼艾 姆。

大部分都是无咖啡因的咖啡啦。她传话给我不需要开口,紧紧抿著嘴唇,无声暗笑道。我已经搀和好

几年了。在这栋房子裡,想私下讨论什麼事,无声传话就像传简讯一样有用。

我咧开大嘴一笑,专心吃烤麵包。我把最后一点奶油抹在吐司上,不经意地想著是否还有。

一个塑胶罐出现在我手边。

我转身打算向艾姆道谢,但她在厨房另一头。莎拉也在那儿。马修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瞪著冰箱。 冰箱门开著,最上层的果酱和芥末酱正在重新排列。等它们各就各位,冰箱门就悄悄关上。

「是这栋房子吗?」马修漫不经心问道。

「不是。」莎拉颇感兴趣地看著我..「是戴安娜。」

「发生了什麼事?」我瞪著奶油,倒抽一口凉气。

「应该由妳来告诉我们。」莎拉直截了当地说:「妳正在拨弄第九片吐司时,冰箱门开了,奶油飞出 来。」

「我不过是在想,还有没有奶油。」我拿起空了的容器说。

艾姆开心地拍拍手,為我的新魔法喝采。莎拉坚持要我再从冰箱裡拿别的东西出来。但不论我怎麼召 唤,都没有反应。

「试试柜子。」艾姆提议:「门没那麼重。」

马修兴趣十足地看著我们。「妳是因為需要奶油,所以想到它。」

我点点头。

「昨天妳飞行的时候,可曾命令空气配合?」

「我只想著飞,就飞起来了。但我对它的需求比奶油强烈得多——你正要杀我呢。且不说别的。」

「戴安娜会飞?」莎拉虚弱地问。

「妳现在需要什麼吗?」马修问。

「我想坐下。」我的膝盖有点软。

一张厨房圆凳越过地板,听话地停在我背后。

马修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重新拿起报纸。「就跟我想的一样。」他喃喃道,又埋头看他的头条新 闻。

莎拉从他手中抢过报纸。「不要再给我笑得神祕兮兮,像《爱丽丝梦游仙境》裡那隻怪猫。你认為是 怎样?」

一听见提起牠的同类,塔比塔就穿过宠物专用门,衝进屋裡。牠以绝顶忠贞的表情,把一隻死掉的小 田鼠放在马修面前。

「谢谢你,我的小宝贝。」马修庄严地说:「不幸的是,我目前不饿。」

塔比塔沮丧地喵了几声,就把牠的贡品叼到角落裡,用脚掌不断打它,以示对无法讨好马修的惩戒。

莎拉不受干扰,再次提出她的疑问:「你认為是怎样?」

「芮碧嘉和史蒂芬用咒语确保没有人能强迫戴安娜使用魔法。她的魔法受需求约束,非常聪明。」他 把弄皴的报纸抚平,继续阅读。

「聪明而无法控制。」莎拉抱怨道。

「不会无法控制。」他答道:「我们只要像她父母一般思考。芮碧嘉预知皮耶堡会发生什麼事——不 是全部的细节,但她知道女儿会被一个女巫俘虏。芮碧嘉也知道她会逃脱。所以禁制才那麼牢固。因為戴 安娜用不著她的魔法。」

「如果连她自己都无法驾驭自己的力量,我们怎麼教戴安娜控制她的力量?.」

房子不给我们考虑的机会。突来一声发射大砲似的轰隆巨响,接著开始跳踢踏舞。

「啊,活见鬼了。」莎拉呻吟道:「现在它又要什麼?」

马修放下报纸:「出了什麼事吗?」

「房子要找我们。它大声开关家族休息室的棺材门,又把家具搬来搬去,都是為了引起我们注意。」 我舔掉手指上的奶油,从客厅穿出去,前面门厅裡的灯不停地闪动。

「好啦,好啦。」莎拉火冒三丈说:「我们来了。」

我们跟著阿姨走进家族休息室。房子送出一张高背椅,沿著地板朝我这方向滑过来。

「它要找戴安娜。」艾米莉多此一言地说。

房子或许是要我,但它没料到会有个一心想保护我,反射动作又超快的吸血鬼从中作梗。马修伸出一 隻脚,在椅子碰到我膝盖后侧之前把它挡住。老木头顶著坚硬的骨头,发出喀喀声。

「别担心,马修。房子只是要叫我坐下。」我坐下来,等它下一个动作。

「房子需要多学点礼貌。」他反驳逾。

「妈的摇椅怎麼会在这儿?我们把它扔掉好多年了。」莎拉看到前面窗口那把老椅子,嘟起嘴巴说

「摇椅回来了,外婆也回来了。」我说:「我们刚到的时候,她来打过招呼。」

「伊丽莎白跟她在一起吗?」艾姆坐在一张不怎麼舒服的维多利亚式沙发上。「她长得很高,表情很 严肃?」

「在啊。不过我没看得很清楚。大部分时候,她都躲在门背后。」

「那个鬼魂不常在房子裡出现。」莎拉道:「我们猜她是毕夏普家的远房亲戚,一八七〇年代去 世。」

烟囱裡射出来一球绿毛线和两根毛线针,滚到壁炉外侧。

「这房子要我学打毛线?」我问。

「是我的——几年前我想打j件毛衣,有天它忽然失踪了。房子会把某些东西拿走藏起来。」艾姆拿 回她的东西,并对马修解释。她指著一张丑陋的花布沙发说:「来跟我坐。有时房子要花点时间才能把重 点交代清楚,而且我们遗失的东西包括好些照片、一本电话簿、盛火鸡的大盘子,还有我最喜欢的冬季大 衣。」

想到自己很可能会被一个大瓷盘削掉脑袋,可想而知马修很难轻鬆下来,但他还是尽力而為。莎拉满 脸不悦,坐在旁边一张温莎椅上。

「来啊,快拿出来吧。」等了几分鐘,她催促道:「我还有别的事呢。」

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从壁炉旁边漆成绿色的壁板缝隙裡钻出来,它一脱身,便飞过家族休息室,正 面向上,落在我腿上。

信封上用蓝色原子笔写著「戴安娜」。纤细的女性笔跡跟我母亲当年写在请假单和生日卡片上的一模 一样。

「妈写的。」我惊讶地看著莎拉:「是什麼?」

她同样惊讶:「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信封裡还有个较小的信封和一件用好多层薄棉纸仔细包好的东西。信封是浅绿色,镶著墨绿色的边, 是父亲帮我挑选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每张信纸的一角都有凸起的一小丛白绿相间的铃兰花图案。我已热 泪盈眶。

「妳要独处吗?」马修低声问,他已站了起来。

「请留下。」

我双手颤抖地拆开信封,摊开裡面的信纸。铃兰花下的日期——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三日——立刻引起 我的注意。

我七岁生日当天。几天后,我父母便去了奈及利亚。

我很快看完第一页母亲的信,信纸从我指缝间掉落,飞到地板上,躺在我脚边。

艾姆害怕极了。「戴安娜,怎麼回事?」

我没回答,只把剩下的信放在腿旁,先拿起房子替母亲收藏了这些年的牛皮纸信封。我把薄棉纸掀 开,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扁平物体。它的重量比实际应有的重,散发出的魔力刺痛著我。

我认识这种力量,我曾接触过它。

马修听见我的血液开始唱歌。他走过来,站在我背后,手轻轻放在我肩上。

我把包装拆开。最上面衬著一张因时间久远而边缘泛黄的普通白纸,挡住马修的视线,底下有更多层 薄棉纸将它跟包装在裡面的东西分开。纸上以牵丝拉线、宛如蛛网的书法写了三行字。

「始於匱乏与欲望。」我喉咙紧缩,勉强低声念道:「始於鲜血与恐惧。」

「始於女巫的发现。」马修从我肩上俯过身来看,替我念完。

我把那张纸递到马修等待的手中,他拿到鼻子上嗅了一会儿才默默交给莎拉。我掀开最上面一层的薄 棉纸。

放在我腿上的是,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失落的书页中的一页。

「天啊,」他低呼道:「那是我猜想的东西吗?妳母亲怎麼拿到的?」

「她在信裡有解释。」我低头瞪著那幅色彩鲜艳的图画,麻木地说。

马修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信纸。他大声念道??「我亲爱的戴安娜,今天妳七岁——对女巫而言是 很神奇的年龄,法力应该在这时候开始骚动,逐渐成形。但妳的法力从妳出生开始就一直在骚动。妳一直 与眾不同。」

我的膝盖被那图像的神祕重量压得快垮了。

「妳会读这封信,代表妳父亲和我成功了。我们让合议会相信,拥有他们寻求的力量的人,是妳的父 亲——而不是妳。妳千万不可以自责。这是我们所能做的唯一抉择。我们相信现在的妳,已长大到可以理 解这件事。」马修继续念下去之前,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肩膀。

「现在妳年纪也已经够大,可以接手我们从妳出生就开始的追寻—追寻与妳和妳的魔法有关的资 讯。我们在妳三岁时,收到附上的纸条和图昼。它们装在一个贴著以色列邮票的信封裡寄来。系裡的秘书 告诉我们,那封信没有回邮地址,也没有签名——就只有一张纸和一张图。

「过去四年裡,我们一直设法了解这是怎麼回事。我们不能问太多问题。但我们认為那张图要呈现的 是一场婚礼。」

「确实是婚礼——水银与硫结合的化学反应。那是製造贤者之石一个不可或缺的步骤。」我的声音出 现在马修抑扬顿挫的圆润声调之后,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张图画可说是我所见过描写这场化学婚礼最美的作品之一。一个金髮女子身穿洁净无瑕的雪白长 袍,手中拿一枝白玫瑰。她要把花献给白面黑髮的丈夫,藉以表示她是纯洁而配得上他的。男子身穿黑红 双色的长袍,紧握著她另一隻手。他手中也有朵玫瑰——但花红艳得像刚流出来的血,象徵爱与死亡。新 人背后,化学药品和各种金属化身成参加婚礼的宾客,在有树木和岩山的风景裡团团转。还有形形色色的 动物来做仪式的见证:乌鸦、老鹰、蟾蜍、绿色的狮子、孔雀、鵜鹕。一隻独角兽和一隻狼并肩站在背景 的中间,刚好在新郎新娘背后。整个场景被一隻凤凰展开的双翼包住,牠羽毛的边缘在燃烧,牠弯下头来 看著仪式进行。

「这有什麼意义?」艾姆问道。

「有人在等待马修和我找到对方,等了很久。」

「这幅图画怎麼可能跟妳和马修有关?」莎拉伸长脖子,想把画看得更清楚。
「王后身上戴著马修的纹章。」新娘的头髮用一个发光的金银二色小冠拢在脑后。小圆冠正中央,贴 著她的前额,垂下一件首饰,刚好就设计成新月上端有一颗星星。

马修伸手去拿压在图画下的其他几页我母亲的信。「妳不介意我读下去吧?」他温柔地问。

我摇摇头,手抄本的那一页仍躺在我腿上。艾姆和莎拉对它的力量充满戒备,她们都採取遇到不熟悉 而中了巫术的物品时必要的防范:留在原位不动。

「我们认為那个白衣女子代表妳,戴安娜。我们对黑衣男子的身分比较不确定。我曾经在妳的梦裡见 过他,但很难辨认他是谁。他走进妳的未来,但他也存在於过去。他总在阴影裡,始终不见光。这个阴影 裡的男人虽然很危险,却不会对妳构成威胁。他现在跟妳在一起吗?我希望如此。我但愿能认识他。我有 好多关於妳的事想讲给他听。」最后几个字马修念得结结巴巴。

「我们希望你们两个能找到这幅画的来源。妳父亲认為它出自一本古老的书。有时我们看见文字在纸 张背后移动,但接著文字又会一连消失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

莎拉从椅子上跳起来:「图画给我看看!」

「是从我告诉妳的那本书上撕下来的。牛津的那本。」我不大情愿地把图交给她。

「拿起来好重。」她道,皱著眉头走到窗前。她把那页纸翻来覆去,转成各种角度。「我没看见任何 文字。不过这也不足為怪。如果这一页是从原来的书上撕下来的,魔法可能已经严重受创了。」

「所以我才会看到字句移动得那麼快吗?」

莎拉点点头。「很可能。它们要找缺少的这一页,却怎麼也找不到。」

「好几页。」这是我不曾告诉马修的一个细节。

「妳什麼意思,好几页?」马修绕到椅子前面,往我脸上投摊了好多块小冰屑。

「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不止这一页被撕掉。」

「总共多少页?」

「三页。」我小声道:「那份手抄本前面一共少了三页。我看到撕裂的残纸。当时不觉得这有什麼重 要性。」

「三页。」马修重复道。他声音很洩气,听起来就像他很想赤手空拳把什麼东西撕烂似的。

「少三页跟少三百页有什麼不一样?」莎拉还在尝试要看见那些隐藏的字跡:「魔法还是被破坏 啦。」

「因為超自然生物也一共是三种。」马修摸摸我的脸,让我知道他并没有生我的气。

「如果我们拿到一页……」我开口道。

「其他两页在谁手上?」艾姆替我把话说完。

「真气死人了,芮碧嘉為什麼不告诉我们?」莎拉也一副想毁掉什麼的口气。艾米莉从她手中拿出那 幅图画,小心地放在一张古董茶几上。

马修继续读信:「妳父亲说,妳必须旅行到很远的地方才能解开它的秘密。我不能再多说,以免万一 这份信误入坏人手中。但妳一定会想出辨法来的,我知道。」

他把读完的信纸交给我,继续读下一页。「如果妳没有準备好,这栋房子不会把信交给妳。所以妳一 定也知道,妳父亲和我对妳施了咒语禁制。莎拉会很生气,但这是在阴影中那个男人找到妳之前,不让合 议会伤害妳的唯一方法。妳的男人会帮助妳找回妳的魔法。莎拉会说,这不关他的事,因為他不是毕夏普 家的人。妳别理她。」

莎拉冷哼一声,用目光往马修身上投射了几百把飞刀。

「因為妳会爱他超过任何人,所以我把妳的魔法绑在妳对他的感情上。儘管如此,还是只有妳有能力 把它释放出来。我对於让妳经常觉得惊惶失措感到很抱歉。但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对策。有时妳过分勇敢,对自己不利。祝妳学习咒语时一切顺利——莎拉是个完美主义者。」

马修微笑道:「妳的焦虑总是有点奇怪。」

「怎麼奇怪?」

「我们在博德利相遇后,几乎不可能让妳恐慌。」

「但你在船屋旁边的雾中出现时我恐慌过。」

「妳其实是吃了一惊。每次我靠近,妳的直觉都应该是害怕得尖叫不已。但妳却跟我愈来愈接近。」 马修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然后开始读最后一页。

「我心裡有太多话要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封信。过去七年来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阶段。跟妳 共度的每一分鐘我都不愿意放弃—不论拿一整个海洋那麼大的法力,或平安、长寿,却没有妳的一生来 跟我交换。我们不知道女神為何把妳交託给我们,但过去的每一天我们都為此感激她。」

我压抑住呜咽,却挡不住眼泪。

「我无法替妳抵挡妳即将面临的挑战。妳会经歷重大的失落与危险,但也会获得极大的喜悦。未来的 岁月裡,妳可能会怀疑自己的直觉,但妳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妳生為一个胞衣儿时,我们就 知道会如此。从那时开始,妳就一直处於不同的世界之间。这就是妳,也是妳的命运。不要让任何人阻挡 妳。」

「什麼是胞衣儿?」我低声问。

「有人生下来时,羊膜没有破裂,仍完整地包在身上。这是幸运的象徵。」莎拉解释道。

马修用空著的手兜住我的后脑勺。「胞衣不仅象徵幸运而已。从前,它被认為是新生儿将成為伟大预 言家的预兆。有人相信这代表妳将成為吸血鬼、女巫或狼人。」他歪著嘴巴对我笑。

「东西在哪儿?」艾姆问莎拉。

马修和我不约而同立刻转过头去。「什麼?」我们异口同声问。

「胞衣有很大的力量。史蒂芬和芮碧嘉一定会把它留下来。」

我们都瞪著壁板的裂缝看。一本电话簿啪一声掉进壁炉裡,喷得满屋子煤灰。

「怎麼保存胞衣?」我大声问:「放进袋子或容器裡面吗?」

「传统上,你把一块布放在婴儿脸上,胞衣就会吸附在上面,然后你把布保存下来。」艾姆解释道。 每一双眼睛都转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上。莎拉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她嘟囔了几句,又盯著它看了 一会儿。

「这幅画确实有点奇怪。」她报告道:「不过戴安娜的胞衣不在上面。」

真让人鬆了一 ■口气。怪事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添这麼一桩。

「就这样吗?还是我姊姊有更多祕密要跟我们大家分享?」莎拉尖酸地问。马修皱著眉头瞪她一眼。 「对不起,戴安娜。」她摄嚅道。

「剩下不多了。妳自己读好吗,我的爱?」

我抓紧他空著的手,点点头。他靠在椅子加了衬垫的扶手上,体重压得它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走在未来的旅途上,尽量不要对自己太苛求。保持清醒的判断,信任自己的直觉。这些忠告虽然不 算什麼,但妈妈也只能告诉妳这麼多。我们实在不忍离开妳,但另一个仅有的选择就是承担永远失去妳的 危险。原谅我们。我们之所以让妳受苦,其实是因為爱妳太深。妈妈。」

房间裡一片寂静,就连房子也屏住呼吸。一个悲痛的声音从我身体深处发出,一滴眼泪随即从我眼中 滴落。它膨胀成一颗棒球大小,啪答j声坠落地上。我的脚有水湿的感觉。 r来了。」莎拉警告道。

马修扔下信纸,立刻把我从椅子上抱起,从前门衝出去。他把我放在车道上,我的脚趾抓住泥土。巫水无害地渗入底下,我的眼泪仍不断落下。过了几分鐘,马修伸手从背后揽住我的腰。他用身体替我挡住 全世界,我放鬆地靠在他胸膛上。

「放开一切吧。」他嘴唇贴著我耳朵呢喃道。

巫水退却了,留下一种永远不可能完全消失的丧亲之痛。

「我好希望他们在这裡。」我哭道:「我父母永远都知道该怎麼办。」

「我知道妳想他们。但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该怎麼办——不见得。就像大多数父母一样,他们也只是 看著情况,尽力而為。」

「我母亲看到过你,还有合议会会做什麼事。她是个伟大的预言家。」

「有朝一日,妳也会跟她一样,在那之前,我们只好在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麼事的状况下过日子。但 现在我们有两个人。妳不会再孤零零地面对一切。」

我们回到屋裡,莎拉和艾姆还在研究手抄本上撕下来的那一页。我宣布又到了该準备更多茶和一壶新 鲜咖啡的时刻,马修跟著我走进厨房,虽然他眼光还停留在那幅色彩鲜艳的插图上。

厨房看起来像个战场,这是常态。所有的平面上都堆著碗盘。煮开水和咖啡的时候,我捲起袖子开始 洗碗。

马修的手机在口袋裡响起。他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把更多柴火往已经装得太满的壁炉裡塞。

「你该接电话。」我在水槽裡加了洗碗精,说道。

他掏出电话,脸上表情透露他并不想接这通电话。「什麼事?」

想必是伊莎波。出事情了,有人不在他该在的地方——他们对话很快,我跟不上其中的细节,但马修 的不悦很明显。他大声发了几个命令,便掛断电话。

「伊莎波还好吗?」我用手指搅动著热水,希望不至於出现新的危机。 .

马修用手压著我肩膀,帮我按摩紧绷的肌肉。「她很好。跟伊莎波没关係。是亚伦打来的。他处理我 们的家族事业时,碰到一些意外状况。」

「家族事业?」我拿起海绵,开始洗碗。「拉撒路骑士团吗?」

「是。」他答得很简短。

「亚伦是什麼人?」我把洗乾净的盘子放进滴水篮。

「他一开始是我父亲的侍从。没有他,菲利普什麼都不能做,不论战时或平时,所以玛泰把他变成一 隻吸血鬼。骑士团的大小事务他都一清二楚。菲利普去世后,亚伦就改為向我效忠。他打电话来警告我, 马卡斯接到我的讯息很不高兴。」

我转身迎上他的视线:「跟你在拉瓜狄亚交给巴德文同样的讯息?」

他点点头。

「我只会给你的家族带来麻烦。」

「现在已经不是柯雷孟家族的问题了,戴安娜。凡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拉撒路骑士团都会出面 保护他们。马卡斯加入时已经知道这一点。」

马修的手机再次响起。

「这是马卡斯。」他沉著脸说。

「你私下跟他谈吧。」我朝门口歪歪头。马修先吻一下我的脸颊才按下绿键,走进后院。

「哈囉,马卡斯。」他谨慎地说,顺手把后门带上。

我不断把肥皂水淋在盘子上,重复相同的动作有安抚的作用。

「马修在哪裡?」莎拉和艾姆手牵著手,站在门口问。

「在外面,接一通英国打来的电话。」我对后门示意道。

莎拉从柜子裡拿出一个乾净的咖啡杯——据我统计,这是今天早晨用的第四个了 !倒满刚煮好的咖 啡。艾米莉拿起报纸。但她们好奇的眼光仍刺痛著我。后门打开又关上。我準备面对最坏的状况。

「马卡斯好吗?」

「他跟密丽安正在来纽约的路上。他们有事要跟妳讨论。」马修的脸色像暴风雨将至。

「我?什麼事?」

「他不肯告诉我。」

「马卡斯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面对一群女巫,所以专程来陪你的吧?」我对他微笑,他脸上的压力缓 和了 一点。

「天黑时他们就会抵达了,会住在我们穿过市区时经过的那家旅馆。今晚我会过去看看他们。不论他 们要跟妳说什麼,都可以等到明天。」马修担忧的眼神挪到莎拉和艾姆身上。

我转身面对水槽。「打电话回去,马修,叫他们直接来这裡。」

「他们不想打扰任何人。」他答得很顺口。马修不想再把两个吸血鬼带进这栋房子裡来,免得惹恼莎 拉和其餘的毕夏普家族。但马卡斯大老远跑来,却住在旅馆,我母亲若在,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马卡斯是马修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我的手指刺痛,正在清洗的杯子从我手中滑落。它在水面上载沉载浮一会儿就沉下去了。

「我儿子绝不可以住旅馆。他得来毕夏普宅,跟家人相聚,密丽安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在外面住。他们 两个都要过来,就这麼决定。」我坚定地说。

「儿子?」莎拉有气无力地说。

「马卡斯是马修的儿子V所以也算是我的儿子。这麼一来,他也是毕夏普家族的一分子,这栋房子属 於他,就像它属於妳、我和艾姆。」我转身面对她们,用湿答答的手抓紧我櫬衫的袖子,但我的手在发抖。

外婆沿著走廊飘过来,看我们在吵什麼。

「妳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外婆?」我喊道。

我想我们都听见了,戴安娜。她用沙沙的声音说。

「很好,那就开始準备吧。我说的是屋子裡每一个毕夏普——活的死的都算。」

房子过早地打开前门和后门,摆出迎宾的姿态,放进一股冷风,扫过楼下每一个房间。

「他们睡哪儿?」莎拉嘟囔道。

「他们不睡觉,莎拉。他们是吸血鬼。」我手指的刺痛感加剧了。

「戴安娜。」马修道:「拜託妳离水槽远一点。有电流,我的爱。」

我把衣袖抓得更紧、手指尖端已变成鲜艳的蓝色。

「我们听懂了。」莎拉盯著我的手指,仓促说道:「反正家裡已经有一个吸血鬼了。」

「我去把他们的房间準备好。」艾姆露出一个看起来很真诚的微笑。「我很高兴我们有机会见到你儿 子,马修。」

斜倚在一座老木头碗柜上的马修挺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好吧。」他把我从水槽前面拉过去,让我 把头靠在他下巴下面。「妳说得有道理。我来打电话通知马卡斯,让他知道这儿欢迎他们过来。」

「别告诉马卡斯我说他是我儿子。他不见得想要一个继母。」

「这问题你们私下解决。」马修道,努力掩饰他的笑意。

「笑什麼?」我仰起头看他。

「今天早晨发生了这麼多事,妳唯一担心的却是马卡斯想不想要个继母。妳真把我弄糊涂了。」马修

摇摇头。「所有的女巫都这麼令人意外吗,莎拉,或者只有毕夏普家的才会这样?」

莎拉考虑要如何作答。「只有毕夏普。」

我从马修肩膀后面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

我阿姨背后围了一大群鬼魂,每一个都严肃地点头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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