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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疲劳、药物,加上家的熟悉感,让我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醒来时我趴著,一边膝盖弯曲,一手伸 直,徒然在摸索马修的踪影。

我全身无力,坐不起来,只能把头转向门口。锁孔裡插著一根大钥匙,外面有隐约的说话声。我逐渐摆脱半梦半醒的恍惚,低语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太可怕了。」马修断然道。「妳们怎能任由她这样下去?」

「当初我们不知道她的力量有多大——不完全知道。」莎拉的声音同样愤懣。「因為有那样的父母, 所以她生来註定不一样。但我从来没想到会有巫火。」

「妳刚才怎麼知道她要召唤巫火,艾米莉?」马修声音放柔和了 一点。

「我小时候在鰭角看过一个女巫召唤巫火。那时她大概七十岁吧。」艾姆道:「我永远忘不了她的模

样,还有那种力量接近时的感觉。」

「巫火是致命武器。没有一种咒语挡得住它,没有一种巫术能治疗它的烧伤。我母亲教我如何辨识它 ——硫磺的气味、女巫手臂的动作——希望我能保护自己。」莎拉道:「她告诉我,召唤巫火的时候,女 神会出现。我还以為这辈子直到进坟墓都不会亲眼看见巫火了,当然没想到我的外甥女会在我的厨房裡用 它对付我。巫火——还有巫水,是吗?」

「我本来希望巫火是隐性的。」马修坦承。「告诉我,史蒂芬?普罗克特是怎麼回事。」直到不久 前,像他这时採用的权威语气,似乎只是曾经身為军人留下的痕跡。但现在我知道了拉撒路骑士团,也就 明白他仍然保有军职身分。

但莎拉可不习惯任何人对她发号施令。她张牙舞爪道:「史蒂芬很注重隐私,他从不拿自己的力量到 处招摇。」

「这就难怪女巫不惜挖也要把它挖出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想看我父亲的尸体,从喉咙到鼠蹊都被割开,以便其他巫族了解他的魔法。我差 点就落得跟他相同的命运。

马修在走廊裡踱来踱去,房子对他高大身躯造成的不寻常负荷提出抗议。「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巫师,

但仍然不是他们的敌手。戴安娜或许遗传了他的能力——再加上芮碧嘉的,愿上帝帮助她。但她没有他们 的知识,这使得她很无助。恐怕她只会沦為现成的靶子。」

我继续恬不知耻地在旁窃听。

「她又不是一台电晶体收音机,马修。」莎拉防卫地说:「戴安娜来投靠我们时,又没有附带电池和 使用说明书。我们已经尽力了。芮碧嘉和史蒂芬遇害后,她变成一个不一样的小孩,退缩到没有人能接近 她。我们该怎麼办?强迫她面对她下定决心要否认的东西?」

「我不知道。」马修的愤怒清晰可闻:「但妳们不应该就这样把她丢在一旁,那个女巫囚禁她超过 士 一个小时。」.

「我们会教她所有她该知道的事。」

「為了她好,最好不要花太久。」

「这得花她一辈子。」莎拉反驳道:「魔法又不是做绳编,需要时间的。」

「我们没有时间。」马修怒道,地板的嘎吱声让我知道,莎拉已出於直觉,跟他拉开距离。「合议会 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戴安娜身上的记号显示,这一阶段已经过去了。」

「我外甥女身上发生了这种事,你怎敢称之為『游戏』?」莎拉提高了嗓门。

「嘘。」艾姆说:「你们会吵醒她。」

「有什麼能帮助我们了解戴安娜是如何被咒语禁制的吗,艾米莉??」马修改成了耳语。「妳还记得芮 碧嘉和史蒂芬前往非洲的前一天,发生过什麼事吗——小细节,他们担心的事?」

咒语禁制。

这个字眼在我心中回响,我慢慢坐起身。咒语禁制只用在最紧急的时刻——生命受到威胁、疯狂、无 法控制的纯粹邪恶。就算只是威胁要用这种手段,也会招来其他女巫的责难。

咒语禁制。

等我站起身,马修已赶到我身旁。他皱著眉头:「妳需要什麼?」

「我要跟艾姆谈谈。」我的手指在猛烈甩动,逐渐变蓝。我从保护脚踝的绷带裡伸出来的脚趾,也有 同样的表现。我从他身旁硬挤过去时,脚上的纱布勾到松木地板上翘出来的一根旧钉子。

莎拉和艾姆等在楼梯口,脸上有畏惧的表情。

「我到底出了什麼问题?」我质问。

艾姆钻进莎拉臂弯。「妳没有问题。」

「妳们说我受到咒语禁制,是我母亲下的手。」我是个恶魔。只能这麼解释。

艾米莉听见我的思想,跟我大声说出来一样清晰。「妳不是恶魔,亲爱的。芮碧嘉这麼做,只是因為 她担心妳。」

「妳的意思是,她怕我。」我的蓝手指提供让人害怕的好理由。我想把手藏起来,却又不想烧破马修 的衬衫,只好冒著让整栋房子著火的危险,把手搁在木造楼梯的旧栏杆上。

小心地毯,姑娘!家族休息室那个高个子女鬼从莎拉和艾姆的房门口探出头来,焦急地指著地板。我 稍微抬高脚趾头。

「没有人怕妳。」马修用结霜的强度专心盯著我背部,用意志力要我转身面对他°,

「她们就怕。」我用发光的手指指著我两个阿姨,紧盯著她们不放。

我也怕,另一个死去的毕夏普招认,这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有点暴牙,手裡提著採集野莓的篮子,穿 一件撕破的及膝裤。

我继续怒目而视,我两个阿姨都后退一步。

「妳儘管有权一直沮丧下去。」马修挪过来,站在我正后方。起风了,他的目光在我大腿上涂抹了

厚厚一层雪。「现在巫风出现,是因為妳觉得中了圈套。」他悄悄挨近一点,我脚边的风势变强了。 「瞧?」

是的,那种翻腾的感觉比较像是沮丧而不是愤怒。我暂且放下咒语禁制的问题,转身想进一步询问他

的看法。我手指上的顏色已经淡去,也不再发出劈啪声了。

「妳得试著了解。」艾姆哀求道:「芮碧嘉和史蒂芬去非洲是為了保护妳。他们对妳设咒语禁制,也 是出於同样的理由。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妳能安全。」

房子透过所有的木料发出一声嘆息,然后屏住呼吸,古老的木桁梁嘎吱作响。

1股寒意从我心底涌出,氾滥全身,。

「他们会死是我的错?他们去非洲,有人杀死他们——都是因為我?」我震惊地看著马修。

不等回答,我就盲目地衝下楼,脚踝的痛楚或任何其他事我都不在乎,只想逃走。

「不,莎拉。让她去。」马修急切地说。

房子的每一扇门都在我面前敞开,我通过后,它们就砰然关上。我穿过前厅、餐厅、起居室,进入厨

房。我把莎拉的园艺胶鞋套在光脚上,它的塑胶表面清凉而光滑。一到户外,我就循著每当家族给我的压 力太沉重时的往例,往树林裡跑。

直到穿过枝椏纷乱的苹果树,进入古老的白橡树和糖枫树的阴影,我才放慢脚步。我气喘嘘嘘,震惊 和疲倦令我全身抖颤,这才注意到,我站在一棵宽度和高度几乎相当的大树下。向四方伸展的低枝几乎触 及地面,红色和紫色的深裂缘树叶,映著灰色的树干相当醒目。

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把我的心碎和寂寞对著它的树干倾吐。许多个世代的毕夏普族人都在这儿找 到相同的慰藉,把他们名字的缩写刻在树上。我也用铅笔刀在我母亲从前留下的「R B」字母旁边留下刻 痕,我描摹了 一会儿旧刻的纹路,终於在粗糙的树干下蜷曲成一个球,像孩子般摇晃著自己。

髮梢传来清凉的触感,然后那件蓝色御寒外套披上我肩膀。马修矮下壮硕的身影,摩擦著树皮滑到地 面坐下。

「她们告诉你我出了什麼问题吗?」我的声音埋在腿缝裡,变得很模糊。

「妳没有问题,我的爱。」

「关於女巫,你还有很多要学的。」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仍然不肯看他。「女巫若没有一个该死的

好理由,绝不会用咒语禁制别人。」

马修很安静。我朝他的方向偷瞟一眼。我用眼角只看得见他的腿——一腿伸直,一腿屈曲^^和一隻 白皙的长手,轻鬆地搭在膝盖上。

「妳父母确实有个该死的好理由。他们要救女儿的命。」他声音安静而平淡,但强烈的感情潜伏在下 面。「换成我也会这麼做。j

「你也知道我被咒语禁制了吗?」我没办法压抑语气中控诉的意味。

「玛泰和伊莎波猜到的。我们出发去皮耶堡前,她们告诉了我。艾米莉确认她们怀疑的事,但我还没 有机会告诉妳。」

「艾姆怎麼可以蹣著我?」我觉得遭受背叛,孤单,就跟听萨杜告诉我马修做过些什麼事之后一样。 「妳一定要原谅妳的父母和艾米莉。他们只是做他们认為最好的事——為了妳好。」

「你不懂,马修。」我顽固地摇著头说:「我母亲把我绑起来就去了非洲,好像认定我邪恶、疯狂、 不可信任。」

「妳父母担心的是合议会。」

「胡说。」我手指刺痛,我把那种感觉推回手肘,试图控制我的情绪。「并非每件事都跟那个该死的 合议会有关,马修。」

「没错,但这件事有关。妳不需要是个女巫也能明白。」

我的白桌子毫无预警地出现在我面前,过去与现在的事件散置在桌上。拼图碎片开始排列??我母亲追 逐著我,我拍拍手,在我们剑桥厨房裡的地板上飞起来,我父亲在书房裡跟彼得?诺克斯吵架,关於精灵 教母和魔法丝带的床边故事,我父母一起站在我床边,念咒作法,而我安静地躺在被子上。这些碎片一一 到位,图像就有了意义。

「我母亲的床边故事。」我惊讶地转向他说:「她不能直接告诉我她的计画,所以就把它编成一个有 邪恶女巫、魔法丝带和精灵教母的故事。她每天晚上都讲给我听,希望一部分的我会记住这些事。」

「妳还记得别的事吗?」

「他们对我下禁制咒语前,诺克斯来见我父亲。」我打了个寒噤,听见门铃响,再次看见父亲开门时 脸色一变。「那个傢伙进了我家。他摸我的头。」诺克斯把手放在我后脑,令我產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 想起来了。

「我父亲叫我回房间去,他们两个大声争吵。我母亲一直待在厨房裡。很奇怪,她竟然不出来看看发

生了什麼事。后来我父亲出去很久。我母亲很惊慌。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艾姆。」现在回忆源源涌现,速 度极快。

「艾米莉告诉我,芮碧嘉安排她的咒语可以维持到『阴影裡的男人』出现的时候。妳母亲认為我可以 保护妳,不让合议会和诺克斯伤害妳。」他脸色一暗。

「没有人保护得了我——除了我自己。萨杜说得对。我是个不成气候的女巫。」我又把头垂向膝盖。 「我一.点都不像我母亲。」

马修站起身,伸出一隻手。「起来。」他忽然道。

我把手放进他手中,预期他会用一个拥抱安慰我。没料到他却把我手臂塞进那件蓝外套的袖子,便转身走开。

「妳是个女巫。妳该开始学习如何照顾自己。」

「现在不行,马修。」

「但愿我们能让妳自行决定,但是不可能。」他老实不客气地说:「合议会要妳的法力——至少也要 知道它是怎麼回事。他们要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妳是一百多年来唯一看到它的超自然生物。」

「他们也要你和拉撒路骑士团。」我一心想把这一点跟我和我无人了解的魔法算在一起。

「他们从前就可以摧毁骑士团。合议会有过很多次这种机会。」马修显然在评估我,他在衡量我少数 的优点和多得数不清的弱点。这让我觉得很脆弱。「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是不愿意我拥有妳或那个手抄 本。」

「但我周围有很多人保护我。你跟我在一起——还有莎拉和艾姆。」

「我们不可能随时都跟妳在一起,戴安娜。况且,妳要莎拉和艾姆為妳冒生命的危险吗?」这是个残 酷的问题,他的表情扭曲。他避开我,眼睛瞇成一条缝。

「你吓到我了。」他蹲下来时,我说道。最后一滴残留的吗啡效应从我血液中消失,被第一波涌现的 肾上腺素赶出去。

「不,我没有。」他慢慢地摇头,头髮披散在脸上,使他从头到脚每一寸看起来都像一匹狼。「如果 妳真的害怕,我闻得出来。妳只是失去平衡而已。」

马修打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这跟他心情愉快时发出的声音有天壤之别。我退后一步,跟他保持 距离。

「好一点。」他低吼道:「妳现在至少有点害怕的味道了。」

「你為什麼要这麼做?」我低声问。

他不出一声就不见了。

我眨眨眼。「马修?」

两个冰冷的点从我头顶钻进来。

马修像蝙蝠一样倒掛在两根树枝之间,两臂像翅膀般张开,双脚勾在另一根树枝上。他专注地看著 我,唯有透过小小的霜块变换位置,我才能知道他的目光在移动。

「我不是跟妳辩论问题的同行。这不是学术辩论——这攸关生死。」

「先下来。」我断然道:「你的观点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我没看见他降落在我身旁,但我觉得他冰冷的手指碰到我的脖子和下巴,把我的头转向一侧,暴露出

我的咽喉。「如果我是高伯特,妳已经死了。」他阴险地说。

「不要这样,马修。」我挣扎著想摆脱,却毫无效果。

「不对。」他的掌握变得更紧。「萨杜试图击溃妳的意志,妳痛苦得恨不得从世上消失。但妳必须反

击。」

「我是在反击啊。」我用力推他的手臂,证明我的话。

「不是像凡人一般的反击。」马修轻蔑地说:「要用女巫的方式反击。」

他又消失了。这次他不在树上,我也感觉不到他冰冷的眼光在看我。

「我累了,我要回屋子裡去。」我才走了三步,就听得颼地一声。马修把我抡在他肩上,朝反方向行 进,而且速度很快。

「妳哪儿都别想去。」

「你再胡闹下去,莎拉和艾姆会出来的。」她们之中总有一个会意识到不对劲。即使她们没感觉,塔 比塔也一定会大闹一场。

「她们不会的。」到了树林深处,马修把我放下地。「她们保证不离开房子——无论妳尖叫,或她们 意识到什麼危险。」

我往回逃,一心只想拉开我和他那双黑色大眼睛之间的距离。他缩起两腿肌肉,準备跳跃。我转身想 跑,他已站在我面前。我换个方向,他还是在我面前。一阵微风从我脚下吹起。

「很好。」他满意地说。马修伏低身躯,摆出他在七塔追逐雄鹿时相同的姿势,充满威胁的咆哮声又

开始了。

我脚边的微风变成了强风,但风势没有再变大。刺痛感从手肘下降到指甲。我不再克制内心的沮丧, 反而让这种感觉升高。蓝色的电弧光芒在我指尖移动。

「运用妳的力量。」他声音沙哑。「妳用任何其他方式都不可能跟我对抗。」

我朝他的方向挥手。看起来不怎麼有威胁性,但我只想得出这一招。马修跳到我身上,把我转了个 圈,然后消失在树丛裡,证明我的努力毫无价值。

「妳死了——又一次。」他的声音从我右侧传来。

「不论你想做什麼,都没有用!」我朝他的方向喊道。

「我就在妳背后。」他在我耳边说。

我的尖叫声撕裂了树林裡的寧静,我周围暴风骤起,形成一个龙捲风的茧。「滚开!」我吼道。 马修露出坚毅的眼神,伸手来抓我,他的手穿过我的风墙。我朝他的方向手一挥,凭直觉行动,一股 强风打得他四脚朝天。他显得很意外,攫食的本性出现在他眼神深处。他再次向我扑来,企图攻破风的防 线。虽然我一心想把他推开,风却没有照我的意思反应。

「不要勉强。」马修道。他什麼也不怕,穿过了龙捲风,手指紧紧扣住我的手臂。「自从妳母亲用咒 语禁制,就没有人能强迫妳使用魔法——连妳自己也办不到。」

「那我怎麼能在需要时召唤它,又怎麼控制它?」

「自己去想。」马修雪片似的眼光落在我脖子上和肩膀上,凭直觉找到我的大动脉和大静脉。

「我不能。」一阵慌乱吞_了我。「我不是一个女巫。」

「不要再说这种话。这不是事实,妳也知道。」他忽然放开我。「闭上眼睛,开始走路。」

「什麼?」

「我观察妳好几个星期,戴安娜。」他移动的方式充满了野性,丁香的气味浓郁到让我几乎不能呼 吸。「妳必须在感官被剥夺的状态下行动,让妳只剩下感觉。」他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蹌,回头再看, 他已经不见了。

我扫视树林,这片林子安静得出奇,动物纷纷觅地藏身,躲避混跡於牠们之间的强大攫食者。

我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一阵微风在我身旁拂过,先往一个方向,又转往另一个方向。那是马修在 逗弄我。我专心致志呼吸,试著像森林中所有其他生物一样静止不动,然后出发。

我两眼中间有一块紧绷的区域,我对著它呼吸,忆起阿米拉的瑜伽课和玛泰让灵视穿过我的建议。紧 绷变為刺痛,刺痛又变為一种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感觉,我的心灵之眼——女巫的第三隻眼——第一次完全 打开。

它把森林裡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看在眼裡^^植物、大地的能量、地底下流动的水——每种生命力都 有独特的色彩与明暗。我的心灵之眼看到蹲在树洞裡的兔子,牠们一嗅到吸血鬼的气味,便害怕得心跳如 雷。它侦测到因一隻在树枝间摆盪,像豹子般跳跃的生物出现而提前结束午睡的仓梟。兔子和梟鸟都知 道,牠们逃不出他的手掌。

「万兽之王。」我低声道。

树间传来马修得意的轻笑声。

树林裡没有一隻动物能跟马修对战而获胜。「除了我。」我吸一 口气。

我的心灵之眼翱翔到森林之上。吸血鬼不完全算活物,所以在环绕著我的炫目能量之中,很难找到他 的影踪。但我终於看到他的形体,一团密集的黑暗,就像一个黑洞,他的超自然生命力与尘世活力接触的 边缘发出红光。我直觉地把脸转往他的方向,让他警觉我已观察到他,赶紧溜走,消失在树丛之间的阴影裡。

我闭上双眼,睁大心灵之眼,开始走动,希望吸引他来跟踪我。在我身后,他的黑影脱离一棵枫树, 在翠绿中间切出一道红黑二色的裂缝。这次我不回头,脸朝著相反的方向。

「我看见你了,马修。」我轻声道。

「是吗,我的小母狮?妳打算怎麼办?」他又轻笑一声,但仍跟在我后面,我们之间保持一定的距 离。

每走一步,我的心灵之眼就更為明亮,影像更加清晰。我左边有一丛灌木,我转向右边。然后我面前 有块岩石,它的灰色边缘从泥土裡明显地突出。我抬高脚步,免得跌倒。

风拂过我胸前,让我知道前方有一小片空地。现在不仅森林裡的生物对我说话,就连周遭的每一种元 素都发出讯号,為我引路。土、风、火、水,都透过针尖般细小的知觉孔跟我联繫,这跟森林裡的生物又 大不相同。

马修的能量收缩,变得更黑、更深,然后他的黑暗——生命的空缺——以一种会令雄狮艳羡的优雅姿 势,纵身一跃,破空袭来。他张开手臂要抓我。

飞。我想道,就在他手指触及我皮肤的前一秒鐘。

挟带一种突如其来能量的风,从我身体升起。大地轻轻一推,放开了我。正如马修的担保,身体很容 易就能追随思维的引导。这就像追随一条看不见的丝带飞上天一样毫不费力。

远在地面上,马修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轻盈而不偏不倚地落在我方才站立的位置上。

我飞到树顶上,睁大眼睛。眼中充满了海洋,跟地平线一样广大,跟阳光群星一样明亮。我的头髮随 气流飘拂,每根髮梢都变成一道火舌,舔舐我的脸却不造成灼伤。寒风吹过时,火苗以温暖爱抚我的脸 颊。一隻乌鸦从我身旁疾飞而过,有这麼一个奇怪的新生物来分享牠的天空,令牠颇為讶异。

马修白色的脸抬起来看我,他眼神充满惊奇。我们的目光相接,他露出微笑。

那是我所见过最美的画面。一股欲望涌起,强烈而狂野,还有因他属於我而產生的自豪。

看见我的身体向他扑去,马修的表情立刻由惊奇变為戒备。他发出啦哮,不确定我的意图,直觉警告 他,我可能发动攻击。

我立刻收敛直扑上去的衝劲,改用慢速降落,直到我们的眼睛互相平视,我的脚穿著莎拉的胶鞋拖在 后面。风把我一綹燃烧的头髮向他吹去。

不要伤害他。我的思维集中在他的安全上。风与火都服从我,我的第三隻眼摄入他的黑暗。

「离我远一点。」他低吼.?「只要一会儿。」马修正设法控制他掠食的本能。现在他很想猎捕我。万 兽之王不喜欢处於下风。

我不理会他的警告,把脚降低,直到它们离地面只有几吋,然后伸出我的手,掌心向上。我的心灵之 眼充满我自己能量的画面:一大团不断变换的银色与金色、绿色与蓝色,像晨星般熠耀生辉。我捞起一 把,看著它从我的心臟一路滚动,经过我的肩膀与手臂。

一颗不断脉动、旋转,包含天空、海洋、大地与火的球,停在我手心。古代哲学家应该会称之為小宇 宙I 一个用我的片段,也用大宇宙的片段,合组而成的小世界。

「送给你。」我用空洞的声音说。我把手指向他倾去。

马修在球落地前把它接住。它像水银般流动,随他冰冷的身体改变形状。我的能量抖颤著停在他手掌裡。

「这是什麼?」他问,这闪闪发光的物质让他忘了狩猎的衝动。

「我。」我简单地说。马修专注地看著我的脸,他的瞳仁涌出一波黑,吞噬了灰绿色的虹膜。「你不 伤害我,我也不伤害你。」

那吸血鬼小心翼翼把我的小宇宙捧在手中,唯恐溅出一滴。

「我还是不会战斗。」我难过地说:「我只会飞走。」

「那是战士最重要的一课,女巫。」马修把在吸血鬼之间通常有贬抑意味的一个字眼,变成了亲密暱 称。「妳得学会如何挑选战役,放弃没有胜算的,留著改天再打。」

「你怕我吗?」我问,身体仍然悬在空中。

「不怕。」他道。

我的第三隻眼刺痛。他说的是真话。「即使我体内有那个东西?」我目光转到他手中那个不断抖动发 光的东西。

马修的表情警戒而谨慎。「我见过法力强大的女巫。但我们还是不知道妳体内到底有些什麼。我们必 须查究清楚。」

「我一直都不想知道。」

「為什麼,戴安娜?為什麼妳不想要这份天赐的礼物?」他把手握紧,好像我的魔力会在他了解了其 中的潜力之前就被夺走、毁掉。

「害怕?欲望?」我低声道,用指尖触摸他线条分明的颧骨,我对他的爱的力量再次令我震惊。想起 他的魔族朋友布鲁诺十六世纪写的诗,我再一次引用道:「『欲望鼓励我向前,恐惧约束我。』不是足以 解释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吗?」

「每一件事,只除了妳。」他用枯哑的声音对我说:「妳是无法解释的。」

我的脚碰到地面,我把手指从他脸上拿开,慢慢伸直,我的身体似乎很熟悉这种流畅的动作,但我的 心智很快就意识到它其实很陌生。我交给马修的那部分的我,从他手中跳回我手上。我将它握住,能量很 快就被吸收回去。有种来自女巫力量的刺痛感,我知道它属於我。我垂下头,对自己即将成為的那种生物 感到惧怕。

马修用指尖拨开我头髮的帘幕。「任何东西都不能让妳在这样的魔法前面遁形——不论科学、意志 力、专注——它永远找得到妳。而且妳也同样躲不过我。」

「我母亲在死牢裡就是这麼说的。她知道我们的事。」受到皮耶堡记忆的惊吓,我的心灵之眼自动闭 上,保护自己。我打了个寒噤,马修立刻靠过来。他冰冷的怀抱不见得温暖,但至少有安全感。

「或许知道妳不会孤单,他们会觉得好过一点。」马修柔声道。他的嘴唇清凉而坚定,我分开双唇, 吸引他更贴近。他把脸埋在我脖子上,我听见他用力吸入我的气息。他依依不捨把我推开,抚平我的头 髮,替我拉紧御寒外套。

「你能训练我如何作战,就像你手下的骑士?」

马修的手停下不动。「他们投靠我之前,早就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我训练过战士——凡人、吸血鬼.、 魔族。甚至马卡斯,天晓得他真是一大挑战。但从来没有过巫族。」

「我们回家吧。」我的脚踝隐隐作痛,我也累得几乎站不住。蹣跚走了几步,马修就把我像个小孩一 样背在背上,让我紧紧抱著他的脖子,穿过暮色。「再一次谢谢你找到了我。」老屋在望时,我低声道。 他知道这次我说的不是皮耶堡。

「我从很久以前就不再寻找。但秋分节那晚妳在博德利图书馆。一位歷史学家。还居然是个女巫。」 马修难以置信地摇头。

「这才叫做魔法。」我说,在他领子上印下一个吻。他把我放在后面的门廊上时,还在打著呼嚕。

马修到堆柴薪的棚子去搬更多木柴来餵火炉,让我跟阿姨们和解。她们两个都显得很不安。

「我明白妳们為何要保密了。」我解释道,给艾姆一个拥抱,让她鬆一口气。「但妈告诉过我,保密 的时期已经结束了。」

「妳见到芮碧嘉?」莎拉很小心地说,她脸色发白。

「在皮耶堡。萨杜想藉恐吓逼我配合她的时候。」我顿了 一下:「还有爸爸。」

「她,呃……他们快乐吗?」莎拉硬挤出这句话。我外婆站在她身后,担心地观察。

「他们在一起。」我简单地说,望向窗外,看马修是否要回来了。

「而且他们跟妳在一起。」艾姆坚定地说,眼中满是泪水。「这代表他们不仅仅是快乐而已。」 阿姨张口欲言,但考虑过后,又把嘴闭上。

「什麼事,莎拉?」我扶著她的手臂问道。

「芮碧嘉有跟妳说话吗?」她声音压得很低。

「她讲故事给我听。我还是小女孩时她讲的同一个故事——有女巫、王子和精灵教母。她虽然和爹地 一起用咒语禁制我,但还是设法让我记得我的魔法。是我自己想忘记。」

「最后那个夏天,妳爸妈去非洲前,芮碧嘉问我,什麼事能让小孩留下最深的记忆。我告诉她,是父 母晚上讲给他们听的故事,所有关於希望、力量和爱的讯息,都会在他们心中扎根。」艾姆的眼睛已经溃 决了,她把眼泪擦掉。

「妳说对了。」我轻声道。

马修抱著一大捧木柴走进厨房时,三个女巫已言归於好,莎拉扑到他面前。

「你再也不准要求我对戴安娜求救的呼声置之不理,而且你再敢威胁她——不论出於什麼动机。如果你再做这种事,我就对你施咒,管教你巴不得不曾重生。听懂了吗,吸血鬼??」

「当然,莎拉。」马修面无表情地喃喃道,神情酷似伊莎波。

我们在起居室裡用晚餐。马修和莎拉处於休战状态,情况有点尷尬,但莎拉I看见桌上连根肉丝都找 不到,大战又濒临爆发。

莎拉抱怨没有「真正」的食物时,艾姆说:「妳抽烟抽得像根烟囱。妳的动脉会感谢我。」

「妳才不是為了我。」莎拉控诉地瞪了马修一眼,说道:「妳这麼做是為了避免他產生咬戴安娜的衝 动。」

马修和顏悦色地一笑,打开他从越野路华上拿来的一瓶酒。「葡萄酒,莎拉?」

她怀疑地看著酒瓶:「外国货吗?」

「法国酒。」他把深红色的液体倒进她的水杯。

「我不喜欢法国酒。」

「不要相信妳读到的报导。我们比人家说的好很多。」他逗得她露出一个不怎麼情愿的微笑。「相信 我,我们会让妳上癮的。」好像為了证明他的话,塔比塔从地板跳到他肩膀上,然后就像隻鸚鵡似的坐在 那儿,直到晚餐结束。

马修喝了酒,开始聊这栋房子,询问莎拉和艾姆农场的状况,还有这地方的歷史。我无事可做,只好 扮演观眾——欣赏我最爱的三个超自然生物^^大口吞下一大堆辣豆泥和玉米糕。

我们终於上床就寝时,我光著身子钻进被窝裡,迫切渴望马修清凉的身体紧贴在我身旁。他一上床, 就把我拉向他赤裸的身体。

「妳好温暖。」他道,跟我靠得更紧。

「唔,你好好闻。」我说,鼻子被压在他胸前。锁孔裡的钥匙自动转了一圈。打从我下午睡醒开始,

它就一直插在那儿。「钥匙本来在五斗柜裡吗?」

「是房子在保管。」他在我身体下面哈哈笑道:「它从床旁边的地板上弹射出来,先撞到电灯开关上 面的墙壁,然后滑下来。我没有立刻把它捡起来,它就又飞过房间,掉在我腿上。」

他的手在我腰上滑动,我也开心大笑。他刻意避开萨杜留下的记号。

「你有你作战留下的疤痕。」我说,希望让他安心。「现在我也有我的疤痕了。」

黑暗中,他的嘴準确地找到我的唇。一隻手移动到我的尾椎,遮住那弯新月。另一隻手上移到我肩胛 骨中间,掩盖了星星。不需要魔法,就能了解他的心痛与遗憾。证据无所不在——他温柔的碰触、他在黑 暗中喃喃倾吐的字句,还有他坚实的身体在我身旁。他渐渐拋开最严重的恐惧与愤怒。我们用嘴唇和手指 触摸,放慢一开始的急切,延长结合的喜悦。

在我愉悦的颠峰,许多颗生气勃勃的星星迸发,射向四面八方,我们相拥而眠,等待黎明之际,仍有

几颗星掛在天花板上闪烁,将剩餘的短暂生命喷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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